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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仰望

2017-06-06孙明华��

啄木鸟 2017年6期
关键词:高伟元宝金山

孙明华��

我习惯仰望。

比如,走在大街上,我会突然止步,猛然昂头,目光掠过蜂窝一样的楼层,盯着空中任何一块浮动的云朵,或是急速飞翔的一只小鸟,甚至是些不知名的跳着舞蹈的蠓虫,饶有兴趣地看上半天。有时,我会去市府广场,那里有座代表这座城市形象的钟塔。我会盯着塔顶那口硕大的钟,聆听它跳动的声音,幻想着能够爬上去,重新审视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由于我经常昂着头,久而久之,便给人留下了傲慢无礼的印象。起初,我老婆周大兰以为我的脖子出现了毛病,拉着我到一家针灸的诊所,非要给我扎上几针。我不怕扎针,可我脖子没病,于是周大兰就得出了我脑子有病的结论。

这世上最难医治的恐怕就是脑子有病。

刘冰是我的领导,岁数比我小,却已经当了八年所长,而我一年前才提了副所长,听说还是局里特殊的照顾。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所以,我这辈子压根就没打算跟谁比,但是不比,就会永远被淹没在尘埃里,谁想踩上一脚就踩上一脚,没人拿正眼瞧你。尤其像周大兰那样市侩的女人,整天在我跟前苍蝇一样念叨,谁谁又高升了,嫉妒得鱼泡眼都涨红了。她说别人倒没什么,我装聋作哑也就罢了,往往这时她会把话题扯到我身上,骂我是窝囊废,没出息,三脚踹不出个闷屁。周大兰骂得很对,在所里,我只知闷头干活儿,不知协调关系,虽然是副所长,但却显得无足轻重。尽管我干了很多活儿,破了不少案,但立功受奖跟我从不沾边。有时我觉得委屈,也想出人头地,但我绵软的性格决定了这一切都是空想。

这天下午,临下班前,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李美凤又到锦绣小区门口泼大粪了,要求派出所出警。当天是马天亮的班,可刘冰说他正在审一个偷摩托车的嫌疑人,就让我去处理。刘冰这样做有违常规,可我是个软性子,即使心里反抗也不懂拒绝,何况我看马天亮那班的人真的挺忙,就带着人去了。到地方一看,李美凤已将一担粪水泼得锦绣小区门口满地都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要不是保安和那道电闸门拦着,她非把大粪泼到小区里面去不可。

我让协警王城把车停在小区旁边的人行道上,带着几名辅警冲了上去。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小区里外都站满了人,他们均掩着口鼻,冲着李美凤指指点点,除了门口那个保安老吴,竟没一个人出面阻拦。我们踩着粪便大踏步奔向小区门口,我边走边大声喊:“李美凤,你干什么?”

李美凤背对着我们,我看见她双肩一抖,转过半截身子,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又扭过头对老吴说:“是你报的警?”

老吴一下慌了神,冲李美凤直摆手:“没有,我没有。”

李美凤说:“不是你还能有谁?”话音未落,她手中的粪桶已经高高举起,哗的一声,半桶粪水扣在了老吴头上。

我知道老吴说的是实话,的确不是他报的警,是小区里的一个住户,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核实过了,李美凤这是借题发挥,想把事情闹大。我不敢怠慢,指挥辅警一拥而上,不顾脏臭,将李美凤控制住。对于我們的强硬手段,李美凤拼命挣扎,对我们既踢又咬,上衣的扣子都被扯掉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肥乳。我见人群中有人举着手机对着我们,不知是拍照还是录像,便赶忙让几名辅警松手,让她整理好衣衫再跟我们走。但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我们的人刚松手,李美凤就又拎起另外一桶粪水往里闯,说谁要敢阻拦,她就一头撞死。我知道这不是恐吓,李美凤就这脾气,说到做到,绝不含糊。她往锦绣小区泼大粪已经很多次了,上次也是我出的警,她把头撞破了,缝了三针,这次绝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我急忙亲自上阵,把她拦住说:“李美凤,你究竟想闹到什么时候?”

李美凤嘴里喷出一股酒气,说:“闹到他们还我丈夫为止。”

“你丈夫已经死了,人死岂能复生?”

“那我就为他讨个说法,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开发商不是赔偿你五万块钱了吗?你这样闹,毫无道理可言。”

“五万就能买一条人命?如果能,我宁肯不要。”

我被噎了一下,说:“但事情毕竟发生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我丈夫不是死于非命,而是被人谋杀的。你们当警察的不管,他们就得负责到底。”

“你说这话要有证据。你丈夫的事,早就有了定论。你总这样闹,除了讨人嫌,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要是让你的孩子知道你这个样子,他们还能安心上学吗?”

跟李美凤打交道不止一天两天了,我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她最疼孩子,害怕孩子遭受别人的歧视。果然,一听我提到孩子,李美凤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突然没了力气。她扔下粪桶,蹲下身,把头埋在双臂里,呜呜痛哭起来。

我见时机成熟,就对围观的人群说:“大家都散了吧。”这时我看老吴依然满身粪水站在旁边,便对他说,“你还不赶快去洗洗,不嫌臭呀!”

老吴铁青着脸说:“她泼了我一身,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我看着狼狈的老吴,也很替他不平。像李美凤这种行为,治安拘留几天是没问题的,以前她这样做时也曾被拘留过,但拘留了又能怎样呢?她心里只要不痛快了,还会来泼,所以我只好对老吴说:“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依我看,这事就算了。”

老吴刚想张嘴反对,我急忙又说:“就权当给刘所面子了行不行?”老吴能在锦绣小区当上保安是刘冰帮忙安排的,我说这话是将他的军。于是老吴把满肚子的怨言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回到所里,经过马天亮办公室的时候,我想跟他说说出警的情况,毕竟今天是他值班。推开门,我见他并没在讯问嫌疑人,而是埋头趴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下意识地慌忙用手盖住。

我装作若无其事,问:“案子审结束了?”

马天亮似乎没听明白,伸着懒腰说:“什么案子?”

“不就是那个盗窃摩托车案吗?”

马天亮恍然,拍着头说:“早办结了,人都拘留了。”

我心里纳闷儿,我出警这么会儿工夫,人就送拘留了?我侧目朝马天亮桌上看了看,见他写的是一份竞职演说稿,看样子写得不顺,上面涂了不少黑疙瘩,于是明白刘冰为什么让我出警了,原来他是想给马天亮腾出时间做这事,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平来。

钥匙插进锁孔,咔的一声,防盗门被打开了,我首先闻到的是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接着就看见周大兰系着围裙晃动着肉乎乎的身子正在厨房炒菜。

来到客厅,我发现餐桌上摆着一盘刚炒好的干煸溜肠,我抽鼻子吸了吸,不用看就知道周大兰锅里正弄着的是爆炒腰花,这两样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周大兰厨艺不错,以前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可是好长时间没吃着了。原因是半年前周大兰辞去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在街上盘了个门面做起了化妆品生意,每天很晚才回家,我上下班也没个准点儿,于是一日三餐她在街上解决,我便常吃派出所的食堂。今天见她亲自下厨做饭,还真是意外。

吃饭的时候,周大兰催促我抓紧吃,吃完陪她去一趟吴伯家。我停下筷子望着她,半天没话说。这些天,公安系统在搞竞职上岗,这次我竞职的岗位是所长。我当警察已经二十年了,干了十九年民警,一年前才提了副所长,这在公安系统简直绝无仅有。马天亮刚从警校毕业两年,就当上了副所长,级别跟我相同,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衡,用我老婆的话说,他上面有人,要是咱有人也不至于这么窝囊。

今天,周大兰这么殷勤,我知道她是为了我的前程。她提到的吴伯是她在做化妆品生意时认识的一个顾客的舅舅,原在市里任副市长,现在退休两年了依然爱掺和别家的事,包打天下似的。据周大兰说,我们局长就是他曾经提拔的,只要他肯出面,别说我当一个所长,就是当副局长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话听起来仿佛公安局就是他家开的似的,让我觉着很可笑,但周大兰却信以为真,常在我面前炫耀这个吴伯。现在更甚,为了当个所长,她居然让我去求一个陌生人,这让我实在觉得有失尊严。见我半天没吱声,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要是有,你也可以不去求吴伯。”

我知道周大兰这是在激我。的确,我在城南一个不起眼的派出所工作,除了找领导签批案件,我很少到局里去,即使去,也是来去匆匆。再加上我不善交际,偶尔在哪儿碰上领导顶多也就是点点头,私下没任何交情。所以这次竞职上岗我没有任何把握,但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领导也不都是那种任人唯亲和喜欢请客送礼逢迎拍马的人,我想要竞争就得靠自己的实力,否则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天晚上,无论周大兰怎样苦心婆心地劝说,我还是没去见那个吴伯,最后她拎着一盒名贵人参和一袋包装精美的化妆品甩门走了,接着我听见她从门缝里传来一句让我骨头缝里发凉的话:“赵小锐,你十足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李美凤往锦绣小区门口泼了多少次粪便,我已经记不清了。光我值班接警就有七八次,其他班接的也未必比我少。起先,李美凤每次往锦绣小区泼粪,我们都会把她带到所里来处理,光治安拘留就有十多次,但每次放出來后她又继续干傻事,执着得就像犯了毒瘾。

李美凤这么做是因为她的丈夫牛金山。她老家在贵州都匀,十年前来罍市打工时认识了住在城南郊的牛金山,两人便结成了夫妻。

婚后,牛金山过着打零工、收房租的闲在生活,李美凤则在家专门生孩子。李美凤屁股大,体格也健壮,三年连生了仨儿子。这可乐坏了牛金山,他的前妻就是因为不能生育俩人才离的婚,现在猛地蹦出仨儿子,虽然被计生部门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但他仍感到生活比蜜甜,见谁都咧着嘴笑。也就是因为有了仨儿子,让牛金山有了压力和负担。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各个工地来回穿梭。

这年春节,李美凤带着仨儿子回了娘家。这是他们结婚八年来李美凤第一次回娘家,按说牛金山应该跟着去,但他舍不得放弃为锦绣小区看工地赚钱的机会,便弄了很多土特产,将李美凤母子四人送上火车,返回身就去了工地。

锦绣小区是棚户改造而建的廉租房,是政府的民心工程。开发商是宏大公司,老总叫胡杲。当时虽刚开工不久,但因到了年关,工地放假了,只留下几个保安驻守和牛金山看守工地。只是谁也没料到,年三十晚上,牛金山出事了,他死在了锦绣小区的一个水坑里。

牛金山的尸体是大年初一被人发现的,当时我们所也出了警,但由于是命案,刑警大队全盘接手了,我们只负责维护现场、打捞尸体。当时牛金山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据后来刑警队的人说,牛金山是溺水而亡,案件也就这么草草了结了。后来由宏大公司的一个副总出面,象征性地补偿给李美凤五万块钱,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对于我们辖区派出所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李美凤经常到锦绣小区三天一小闹,十天一大闹,现在锦绣小区都住满人了,她依然在闹,理由是牛金山这个大活人死得蹊跷,那么冷的天如果想死哪儿不好死,为啥偏偏死在冰冷的水坑里?她要求公安机关重新立案,查明真相。公安机关也补充调查了几回,但给予她的结果都相同:失足坠坑,溺水而亡。

李美凤依然不相信这个结果,十天半月就到锦绣小区闹一闹,而闹的方式十分单一,就是往锦绣小区门口泼大粪,尤其是她喝醉酒的时候,闹得更凶,谁也拦不住。

只是我没想到,这次再平常不过的出警,会给我招来麻烦。

第二天上班,我在单位门口碰到王城,他一把拉住我,神秘兮兮地说:“赵所,看微博了吗?”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怎么啦?”

“咱们昨天出的那警,惹麻烦了。”

我想了想说:“不是妥善解决了吗?能出什么事?”

“有人把我们处置现场的过程录了视频,发在微博上了,说我们粗暴执法,欺负妇女。”王城边说边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出一段视频,我凑上去一看,全部是几名辅警拉扯李美凤的场景,下面还配着一行字:民警粗暴执法,良善妇女被扒衣。署名是“有良知的人”。

我惊得差点儿失了声:“这人是谁,咋拍这虚假失实的东西?”

王城说:“是谁不重要,关键是很多市民偏听偏信,跟帖骂咱们,已经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刘所正为这事发火呢,打你手机关机,正让我到你家去找你。”

我说:“他找我有什么用,出警时你也在现场,我们可是公正执法呀!”

王城说:“我也是这么跟刘所说的,但他不信,让你当面向他解释。”

我急忙跑到刘冰办公室,他脸色难看地对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净给我惹事。”

我有些火大,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我惹什么事了?李美凤那事是有人断章取义,胡编乱造。”

平时,我在刘冰面前低眉顺眼,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大声跟他讲话,倒把他给镇住了。他愣了片刻,招呼我说:“你别生气,坐下说话。”我气呼呼地往沙发上一坐,刘冰缓和了语气说,“事情经过我已经了解了,也向分局领导作了汇报,可领导不信呀,说要派人下来调查,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调查就调查,又不是我一人在现场,我不怕。”

“那就好,真金不怕火炼。只是,现在是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对咱们所有影响,所以你看……”

我明白刘冰的意思,现在是竞职上岗的关键时期,他竞聘的是分局副局长,听说分局只空出两个副局长的位置,盯着眼发红的人不在少数,竞争激烈,刘冰性格要强,志在必得,所以最怕出纰漏。我说:“放心吧刘所,甭说没事,就是有事也是我一人承担。”

“那就好!”刘冰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这时,从外面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分局纪委柳书记,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高一矮,高个儿很斯文,是市局政治部宣传科的陈干事,矮个儿叫秦宝,入警前在我们所实习过,我曾经给他当了一年师傅,现在是纪委的科员。

几人落座之后,刘冰就忙着倒水散烟,显得格外热情,而我则显得多余。这三人就是为微博上传播的视频而来的。刘冰指着我对他们说:“这就是当时的出警民警,有什么情况向他了解。我还有点儿事,就不陪各位了。”

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我知道刘冰离开是不想沾惹上是非,而我则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柳书记很和蔼,望着我说:“别紧张,有啥说啥,实事求是就好。”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把这次出警经过复述了一遍。

柳书记听后说:“讲完了,没什么遗漏?”

“没有。不信你可以向李美凤核实,当时我们的确是为了制止她泼粪,才发生肢体上的接触。”

“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去找了李美凤,但她没在家。”

“你们可以去找锦绣小区的保安老吴,还有小区里报警的住户以及围观的人,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个我们都会去调查,不过在此期间,你必须停职反省。”

“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是吗?”一脸斯文的陈干事突然插话说,“甭管你做没做错事,哪怕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只要给公安工作带来负面影响,我们都会严肃处理。”

我没想到陈干事会上纲上线,便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秦宝,期望他能替我说句公道话,可他只低头记录,瞅也不瞅我一眼。我内心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酸和悲凉。倒是柳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停职是暂时的,这样做也是为了平息网民的情绪,但是请你相信,我们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这话我爱听,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夜里十一点,所里几乎每个办公室的灯都亮着。这晚,派出所这么热闹,是因为竞职上岗的事。市局局党委坐镇,正在连夜加班研究,夜里十二点公布结果。刘冰在办公室和他的几个开发商“朋友”扯着闲篇,貌似轻松,但我看得出,其实他内心比谁都紧张。

在刘冰办公室闲坐的时候,我接到了周大兰的电话,她说让我放心,吴伯已经跟局长打了招呼,这次弄个所长干绝没问题。我知道,为了这次竞聘,周大兰没少在这个吴伯身上下工夫。她这么做,让我心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十二点,分秒不差,市局网页上竞职的结果公布出来了。刘冰如愿以偿,被任命为罍市城区分局副局长,他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尤其是那几个开发商,巴掌拍得最响,声音喊得最亮。当然,所里被提拔的不光是刘冰一个,几乎所有参与竞聘的都作了岗位调整。马天亮被任命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虽然是平调,但刑警是他喜欢的职业,再加上年轻,前途无量,自然值得鼓掌。唯独我,依然是城南派出所的副所长。望着公布结果,我哀叹一声,默默回到自己办公室,往值班床上一躺,眼角不知不觉滚出两串酸楚的泪水。

手机响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周大兰打来的,她比我自己还关心我的前程,我毫不迟疑地把手机关了。今夜我只想静一静,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楼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下楼的脚步声,这时,我办公室的门被拍得山响,我极不情愿地打开门,是刘冰和马天亮他们。刘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说:“别憋在屋里,出去喝一杯?”

我强颜欢笑说:“不用,我没事。”

刘冰沉吟一下,说:“你的事情我刚才打听了,本来你是有希望接替我干这个所长的,但因李美凤的事,已经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又被个别局领导给否定了。”

我嗓門又大了起来:“你知道,那事就是断章取义,无中生有。”

刘冰说:“你别激动,我当然知道。前几天分局纪委调查已经帮你澄清了,造谣者也找到了,是个愤青,曾因盗窃被派出所处理过,见到警察就恨得牙根痒痒,那天你出警正好被他赶上,就弄了这么一出。但是网民不明真相,仍在热议和炒作这事。在这个时候,局党委不得不考虑社会影响,所以你也别灰心,等事态平息了,局领导会考虑你提拔的事的。”

我知道,一旦错过了这次竞聘,我就永远没机会再高升一步了,于是我沮丧地说:“是吗?局领导会专门研究我提拔的事?你别安慰我了,事情出在我身上,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街上的,也不知啥时候手里多了一瓶酒。我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竟然来到市府广场那座高耸入云的钟塔下。抬头仰望,塔顶的灯光已经被调成了暗黄,不像天刚黑时散发出的那种耀眼的光芒。我在钟塔下的水泥台坐下,目光迷离地望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就像望见一坨呕吐物,那么令人讨厌。随后,我仰头又猛喝一口酒,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我一下坐起来,自己竟然光着身子,便惊叫起来,扭头看见我的衣服被折叠齐整地放在一边,手机、钥匙和皮带都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柜上,我急忙把衣服穿上,还没完全穿好房门就被推开了,我一看,惊呆了。推门进来的居然是李美凤!

“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这是哪里?”

“我家呀。”

我看李美凤穿着一条红色束腰长裙,双手端着一个杯子,比以前蓬头垢面的样子清爽多了,便慌忙整理好衣服,问:“我怎么会在你家?”

李美凤笑吟吟地说:“你喝多了。凌晨四点我到市府广场清扫卫生,发现你睡在那里,就用板车把你拉回家了。”

我这才想起,自从牛金山死后,社区为李美凤找了一份做环卫的工作,但我并不知道她负责市府广场这片儿,便惭愧地对她说:“平时我不怎么喝的,多谢你了……”

“客气个啥,我们又不是第一天打交道,谁还没个难处。怎么?遇到烦心事了?”

我点头,又急忙摇头,说:“没什么。”

李美凤把手中的杯子递过来,说:“来,喝点儿蜂蜜水,胃会舒服些。”

我没想到她竟这么细心,接过杯子,刚想说感谢,又看见自己身上明显被洗过的衣服,便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

李美凤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便说:“昨晚你吐了一身,我就把你的衣服扒下来洗了,你可别见怪。”

“什么?”我惊叫一声。我竟然吐了一身,李美凤扒了我的衣服,肯定也为我擦了身,想想自己赤身裸体完全暴露在她面前,我顿时浑身像爬了上万只蚂蚁。然而现在,我的确需要水,于是我喝下了那杯蜂蜜水。

蜂蜜水很甜,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就像李美凤身上的味道,让人浑身通泰。我喝得很快,我着急走,怕她提牛金山的事,好在她嚅动了几下嘴唇,却说了另外一件事。

她说:“赵所,前几天我往锦绣小区门口泼粪的事,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喝醉了,把我当知己了。”

我浑身一哆嗦:“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李美凤的脸像涂了一层朝霞,说:“没有,你只是拉着我的手不放,把你的不愉快全说出来了,还说了因为我影响了你的提拔……”

这怎么可能呢?但看李美凤满脸娇羞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我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这次李美凤没有再挽留,送我到门口,说:“对不住了,赵所,有人网上炒作这事,我会去找你们领导说清楚的。”

我没回答。

我和周大兰分居了。

听说我因为一次替人出警,稀里糊涂把提拔的事弄泡汤了,那天从李美凤那儿回到家中,周大兰逮着我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我倒不算啥,我听习惯了,但她越骂越气,居然把很多人都捎带上了。她骂刘冰偏袒,骂马天亮狡猾,骂李美凤就是个扫把星,逮谁坑谁。我见她越骂越不像话,就狠狠摔上门,想逃离。周大兰忽地一下把门拉开,怒气冲冲地用她那根粗壮的指头戳着我的后背说:“你要是敢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我扭头冷冷地看她一眼,如丧家犬一样噔噔地下楼了。自此我吃住都在单位,和她打起了冷战。

所里除了我,领导都是新换的。新来的所长叫高伟,听名字应该是很高大威猛的样子,但见了面,却让人大跌眼镜,他个儿矮不说,还相貌丑陋,整个一武大郎。听说他是从部队下来的军转干部,在部队还是个团长,转业不到一年,就当上我们城南派出所的一把手了。

这天刚上班,就听院里一阵吵闹,我出办公室朝下一看,就见王城押着李美凤正往留置室带,李美凤虽然被控制,但她一点儿都不老实,边跳边骂,我知道她又往锦绣小区泼粪了。

返回办公室,我想李美凤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执拗呢!我又想起那晚她对我的照顾,怎么和她撒泼耍赖判若两人呢?我实在搞不懂,脑子正乱得像糨糊,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抓过话筒,是高伟打过来的。

“听说你跟李美凤很熟?”高伟没作客套,直接就這样问,“你去楼下看看,别让她再闹了。”不等我回答,高伟就挂断了电话。

上次因为李美凤的事,高伟肯定也知道了,他和刘冰一样,都把我当软柿子捏了。我心里愤愤不平,但还是去了。

来到留置室,李美凤正用头撞墙,撞得砰砰响。我让看守打开门,李美凤不撞墙了,她踉跄着双眼迷离地望着我。一股酒气迎面扑来,我知道李美凤又喝酒了。经过几次出警,我总结出一个规律,李美凤不喝酒不闹事,一喝酒准到锦绣小区泼大粪。或许泼大粪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发泄自己情绪的一个出口,就跟我一样,只有抬头仰望才能使积郁的心结得到舒展。

“又喝酒了?”我问。

“喝了,不多,一瓶而已。”李美凤依然处于醉酒状态,身体来回摇晃。

我想起那天她给我端的蜂蜜水,就让看守到外面接了一杯矿泉水端过来,然后我亲自递给她。“你又去锦绣小区泼粪了?”

“是呀,我不泼心里难受。”

“泼过你心里就好受了?我知道你爱牛金山,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要往前看。”

“赵所,你甭劝我,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怎么能够让你控制住呢?”

“除非把牛金山的案子彻底查清。”李美凤目光坚毅地盯着我。

李美凤这话已经说过上千遍了,每次抓她回来她都提这个要求。牛金山案件分局早有定论,是意外死亡,分局市局也多次组织刑侦专家对该案进行“会诊”,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李美凤就是不相信这个结果,非说牛金山是被害的,要求重新调查,但她又提供不出案件线索。大家都认为李美凤精神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还有几次,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但她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你凭什么认定牛金山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害的?”

“凭直觉,女人的直觉。”

“破案讲究证据,仅凭直觉是不行的。”

“我没证据,但我相信牛金山绝不会这样死的!”

谈话又回到了原点,等于这次我的劝诫又是白搭。我正暗自叹息时,发现王城站在留置室外冲我招手,于是我对李美凤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待会儿等你酒醒了咱们再聊。”

王城把我拉到门外,问:“谈出结果了吗?”我摇头。他接着说,“高所让我转告你,谈不出结果就把她送精神病院。”

“送精神病院有什么用,她不照样跑出来?”

“以前她跑出来是精神病院不敢接,故意放她跑的,因为她根本就没精神病。但这次不同,精神病院的陈院长当过兵,曾经是高所的部下,高所已经给他打过招呼,说这次送进去绝不能轻易把人放出来,陈院长已经答应了。”

“什么?”我抑制不住大声道,“这不是伤天害理吗?”

“我也不同意高所的做法,不过,你得说服李美凤,不要再闹事了。”

我为难道:“这……”

重返留置室,怒气依然在血管内冲撞,我望着李美凤,久久没说话。李美凤说:“你怎么了,要拘留我呀?”

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说:“不,你回家吧,现在没事了。”

“真的放我走?你们答应给牛金山重新立案调查了?”

“答应了。只是有个条件,在结果没出来之前,你别再往锦绣小区泼粪了。不然,我也无能为力了。”

李美凤猛地一跳,瞬间活泛过来:“赵所,我信你!”

我向李美凤说了谎,我们没权力决定复勘牛金山案。我欺骗她,只是权宜之举,不想让高伟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只是我没想到,李美凤从此粘上了我,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件事。她没疯,倒把我快给逼疯了。

刚开始我一直拿话搪塞李美凤,有一阵子,她一直没再和我联系,也没有到锦绣小区泼粪,我心中一阵窃喜,想人还是不能执着干一件事,随着时光的流逝,总有倦怠的时候。但我错了,这种想法刚产生的当天,李美凤竟然找上门来了。

当时我正在睡觉,为了一个案子,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当李美凤晃动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时,我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李美凤说:“我没事,你睡你的,我就是过来看看。”

“来看什么?”

李美凤说:“当然是来看你。”

我明白李美凤找我是为了什么,但她这话说得暧昧,让我脸发烧,便说:“莫瞎说。”

李美凤咯咯笑了:“你个大所长还经不起个玩笑?”

我脸红了一下,说:“我三天没睡觉了,有事等我睡醒了再说,好吗?”

李美凤看出我满脸疲惫,便说道:“好吧,那你睡,我等着。”说完,她拉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我吃惊地望着她:“你不走吗?”

李美凤说:“我去哪里?你睡你的,我不打扰你。”

我实在困得不行,恳求道:“你在这儿我咋能睡着,你……还是出去吧。”

“就不。”李美凤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撒起娇来,“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交个底,我死也不出这个屋。”

我强打精神:“交什么底?你说吧。”

李美凤说:“还是那件事,你欺骗我,你们根本没调查是不是?”

为了不重蹈覆辙,我矢口否认:“你听谁说的?我没骗你,局里马上就展开调查,你在家等消息。”

李美凤死死地盯着我说:“真的?”

“我是大所长,怎能骗你?”我说这话时有些心虚,只有我知道,我这个副所长就是一个屁。

李美凤再次选择相信了我,站起身说:“好吧,那我再等等,你好好休息。”李美凤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当然,李美凤的等待又成了一场空。

此后,李美凤隔三岔五就到派出所来找我。来了,往我办公室一坐,也不多说话,也不干扰我工作,然后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跟上班似的。起初,我还能忍受,跟她聊天,绝口不提查案的事。我不提,她也不问,仿佛是商量好的。可日子长了我就受不了了,她一来我就有种愧疚和压迫感,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儿来。再加上她一來就到我办公室,半天不出来,所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我和李美凤在搞婚外恋。一天,高伟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我:“你是不是把李美凤给睡了,怎么她一来就到你办公室,咋不闹事了?”

我没好气地说:“她不闹事还不是我许了那个承诺,她找我也是为了那个承诺。怎么,你希望她去泼大粪呀?”

高伟讪笑着说:“给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只要她不再泼粪,你怎么她都行,只是做事低调点儿,别让嫂子知道了。”

绕来绕去他还是不相信我,我心里有些气恼:“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知道了又能咋的?”

她披头散发扑到车窗冲我喊:“赵哥,救我!”

高伟突然板起脸,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你跟她交往是为了工作,但为工作也不能假公济私。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交往别太频繁了,让人误解。”

我愤然离去。偏在这时,李美凤又走了进来,我实在没憋住,没好气地对她说:“你别天天到派出所来好吗?”

李美凤一怔,但瞬间又调整好了情绪,往我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一坐,说:“你这人讲话不客观,我啥时候天天来了?”

我余怒未消:“你没天天来,那只沙发都快被你坐破了!”

“哪里破了?”李美凤转身就朝屁股底下看,天真得像个孩童,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看你还真当沙发破了。”

“打比方也没破,我们贵州人讲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你们罍城人,净会骗人。”

“我啥时候骗你了?”

“你还说没骗?就拿你刚才说我天天到派出所来。”李美凤扳起手指头,“你看我给你算一算,我昨天没来吧!前来也没来,大前天……”

没想到李美凤还是一根筋,较起真来实在是难伺候。我有些无语:“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总来,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是個口拙的人,憋了半天竟冒出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李美凤惊诧异常:“我影响你工作了?让你为难了?”

我摇头:“没有。”

“那我怎么了?你告诉我。”她双眼透着无邪,让我不敢正视。

“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我脸上直冒冷汗。

李美凤一拍沙发,说:“就是嘛,你忙你的,我们互不干扰。”

这次的火等于白发,此后李美凤照来不误,我开始躲她。好在没过多久,我和周大兰和好了。分居两个月后,周大兰主动来找我,我正为躲避李美凤犯愁,就顺水推舟回了家,尽管周大兰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但再不用担心李美凤晚上骚扰我了。

自打我回家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李美凤,问所里的人,说她也没到所里来。我一度担心,见不到我,她又会到锦绣小区泼粪,但我们所再没接到这样的报案。

这天早上,我睡得正香,高伟便打来电话:“你快来吧,李美凤跳楼了!”

“跳楼?”我身上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睡意全无。

“不不,我说错了,李美凤要跳塔。她爬到市府广场塔顶上去了。”高伟有点儿语无伦次。

“现在怎么样了?”

“就是待在塔顶不愿下来,她点名要见你。”

“见我?”我愣住了,这个李美凤恐怕又喝酒了。我连忙说,“好,我马上到。”放下电话,我快速穿好衣服,飞奔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市府广场驶去。

来到市府广场,我看见钟塔下被拉了警戒线,看热闹的市民被警察挡在警戒线外,塔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垫。朝塔顶望,一个穿着环卫服的女人在上面摇摇欲坠。我分开人群跨过警戒线,高伟第一个冲上来紧握住我的手,异常激动地说:“你可来了。二十多分钟前,所里接到群众报警,说有人攀登钟塔。我们赶到现场,她刚爬了五六米,劝她下来,她说非得见到市里的领导才能下来,否则她就往下跳。于是我就给你打了电话。我考虑她跟你关系不错,只要你来了,我想比市领导都管用。”

我火往上顶,说:“你诓我呀?”

高伟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李美凤既然对牛金山的死因有异议,再重新立案调查一次就是,何必弄到这种地步?”

“事情哪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对于牛金山的死因,刑警队已经不止一次下过结论,可她就是不信。据我观察,她是特别信任你的。当务之急是把她救下来,再做做工作,让她别再有这样过激的行为了,否则,我真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

我心里骤然替李美凤担心起来,急忙问:“怎么救?”

“我叫了一辆消防车,马上就到,你坐云梯上去,把她劝下来。”

“她要是不愿下呢?”

“那就看你的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消防车呼啸而来,高伟马上安排我和两个消防兵上了云梯。

李美凤是顺着钟塔旁边的抓梯上到钟塔顶部的,我们乘坐云梯上来的时候,她始终在仰着头唱歌。云梯终于上升到与钟塔顶部持平的位置,李美凤似乎才注意到我们,她看见我在云梯上更是惊奇,问:“赵哥,你怎么来了?”

我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你爬这么高干什么?”

李美凤笑嘻嘻地说:“看风景啊。”

我明知故问:“你喝酒了?”

李美凤说:“喝了一点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她神志不清,绝对没少喝,更加重了我的担忧,当务之急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我接着她的话说:“一点儿是多少?”

李美凤又笑了两声,说:“赵哥,你陪我看风景就好好看风景,打听那么多干吗?”

我说:“要看风景到我这边来,这边的云梯还能再升高,看风景更美。”

李美凤两眼一亮,说:“真的?”

我说:“这还有假。不信你过来试试?”

李美凤信以为真,刚要迈脚,似乎才发现我左右两边还站着两个消防兵,惊诧道〖DK〗:“他们是谁?”

不待我回答,其中一个年轻的消防兵说:“我们是消防队的,来救你的。”

李美凤迷茫地望着那个消防兵说:“我上来是来看风景的,谁让你们救了?”说着,她身体往后一缩,一脚悬空,摇摇欲坠。

我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说:“你站稳了,别摔下去了,你现在的处境真的很危险。”

李美凤说:“我怎么没觉得呢,我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朵云,在空中飘呀飘,美妙极了。”

我抬头仰望,我们的确都处在云端,天空骤然变得瓦蓝瓦蓝,有几朵祥云迎着朝霞,湿漉漉地从我们身边滑过,让人有种脱俗成仙的舒畅。趁着李美凤正在浪漫地遐想,我伸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探身用另一只手拦腰把她抱住,她居然没作任何反抗,顺势双手勾住了我的脖子。云梯接近地面时,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有人鼓掌有人拍照。从云梯上下来,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见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冲上来按住李美凤朝一辆白面包车里塞,那辆面包车很扎眼,上面印着“精神病院”几个字,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便高声喊:“都住手,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高伟从一旁站出来说:“你喊啥,是我。她有病就得治。”

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没病。”

“没病?没病她屡次三番扰乱社会治安?”

“她是迫于无奈。”

“我看她是无理取闹!”

这时,几个医生不顾李美凤的挣扎和呼喊,硬是把她塞进面包车,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她披头散发扑到车窗冲我喊:“赵哥,救我!”

我血冲脑门,大声说:“高伟,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

高伟说:“我会安排居委会把他们照顾好的。”说完,他冲着民警一挥手,“走!”

我再回头,那辆精神病院的车已经没了影踪,就连围观的人群也已四散开去。只有我,满腔愤懑,不知要往哪里去。

李美凤被送进精神病院让我坐卧不宁,我总觉得是我让她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李美凤没有精神病,民警都知道,但是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话,恰恰相反,大家似乎都如释重负,就连刘冰也是这种态度。

刘冰如愿当上副局长后,主要分管刑侦和治安工作,高伟自然听他的,既然李美凤是被高伟送进精神病院的,刘冰不可能不知道。因此,我决定亲自去找刘冰一趟,只要他点头,李美凤就会被放出来。

刘冰的办公室在分局四楼。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和胡杲悄悄商量着什么,见我进来,就都正襟危坐。刘冰大概没想到会是我,表情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地说:“李美凤的事你都听说了吧?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刘冰说:“这事我知道,高伟向我汇报过,怎么了?”

我说:“她没有精神病,这样做,不合适吧?”

刘冰歪头瞅着我:“她有没有精神病得医生说了算,岂是你我能妄下结论的?”

刘冰这话说得有水平,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抛出的问题。见我久没作声,刘冰又说:“你这么关心她,不会像传言的那样,你们真有什么事吧?”

我说:“我替她说话,纯粹是尽一个警察的职责和对她遭遇的同情。”

刘冰深吸一口气说:“把李美凤送进精神病院,我们就不尽职尽责了?就没同情心了?”

我有些慌了,毕竟刘冰现在是副局长,便急忙说:“刘局,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那你啥意思?”

“我是想请您把她放出来,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自有安排。”

我灰溜溜地从刘冰办公室出来,心想再也不管李美凤的事了,但还没等回到所里,我的想法又改变了。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调查牛金山的真正死因。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拯救李美凤和她的孩子,更是为了兑现我对她的诺言。

要调查牛金山的死因,必须先看到卷宗,掌握第一手资料。我想到了马天亮。

马天亮是分局刑警队的人,管着全区的刑事案件,从哪里查都不算越位。我在手机里把意思跟马天亮说了,他听后很是犹豫,对我说:“你还是莫蹚這趟浑水。”

我很是吃惊,问:“这里面果然有猫儿腻?”

马天亮说:“有什么猫儿腻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牛金山的死因绝非卷宗上表述的那般简单。”

说实话,与马天亮共事三年,我对他的印象是做事认真、破案能力强,虽然平时也有投机耍滑的一面,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名称职的警察。我说:“你能把卷宗调出来我看看吗?”

马天亮说:“这恐怕不太可能,因为李美凤经常闹事,那个卷宗不知被市局省厅调走过多少回,现在卷宗已经被严密封存,任何人非经分局领导同意不得调阅。”

我说:“那咋办?难道牛金山的死因就永远无法澄清了?”

马天亮沉默片刻,说:“真想调查?”

我说:“真想调查!”

马天亮说:“想过知道真相的后果吗?”

“是开除还是进监狱?”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声说,“只要能为牛金山平反昭雪,我在所不惜。”

马天亮说:“实不相瞒,刑警队很多人也都知道这起案件有问题,但谁都不敢问,也不敢说,更没你这种勇气。”

我浑身依然激情燃烧:“我几斤几两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马天亮很够意思,说:“我帮你可以,但你得保证,绝不能出卖我!”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道:“我保证。”

马天亮说:“我有这个卷宗的副卷。”

这让我浑身一震。没想到这小子留了个心眼,居然留了副卷。副卷内容少得可怜。要证实建筑工地上的一起谋杀,就如同在干草堆里找根针一样困难。经验告诉我:工地上没有犯罪,只有事故,尽管有些事故很有些犯罪的味道。

案卷记载牛金山死亡当晚的情况是这样的:三年前的除夕,锦绣建筑工地值班的除了牛金山,还有张旺财、朱元宝和袁钱源三人。张旺财和朱元宝都是锦绣小区保卫科的,主要负责建筑工地的财产安全。张旺财是保卫科长,家住本市,除夕想跟老婆孩子一起过,临时拉了牛金山顶替他的班,所以当时看守工地的实际只有三个人,朱元宝、牛金山和袁钱源。朱元宝是个半大小子,尚未婚配,家住罍市黄县农村,张旺财让牛金山顶了班,他却不能,保卫科得留人。袁钱源是名建筑工人,五十岁,家在距离罍市一百公里外的清江县,放假时,由于没及时去汽车站买票,结果没买到回清江县的车票,只好留在工地了。

当天晚上,为了庆祝新年,三个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凑钱买了些吃食和烟酒,在保卫室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其间,牛金山说出去解手,朱元宝和袁钱源继续接着喝,结果两人都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大亮,却不见了牛金山。两人便开始寻找,这才发现牛金山死在了建筑工地挖的水坑里,便慌忙报了警。

这份卷宗记载的就是朱元宝、袁钱源和张旺财三人的口供和一份法医鉴定书,鉴定书上写的是“腹腔积水,溺水而亡”,出这份鉴定的是法医张爱军。

张爱军我认识,是刑警队资格最老的法医,以严谨认真著称。他曾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分局表彰。他出的鉴定书,很难让人产生怀疑。

我来来回回将卷宗看了多遍,发现三人的口供惊人的一致,找不出任何破绽,而越是完美的东西越让人产生怀疑。尤其是张爱军,我见过他做的鉴定书,细致而繁琐,而这份关乎人命的鉴定书,却只有八个字,这难免有违常规。更蹊跷的是,牛金山死后,没等李美凤回来就火化了,牛金山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据说是他的前妻做的主。这也是李美凤不服的原因之一。于是我决定,先从朱元宝着手,逐一展开调查。

我打听到,自从那次出了命案,朱元宝就辞职了。我从询问笔录上获得了他家的具体地址,在一个双休日,我和王城驾着私家车去了距离罍市六十余里的黄县。

朱元宝住在黄县猴窝村,村很小,不超过百户人家,且居住零散,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朱元宝家的住址。但到了门前,却房门紧锁,空无一人。我想朱元宝及其家人可能下地干活去了,只好耐心在他家门前等待。朱元宝家居住在半山腰,房屋十分破旧。直到正午,才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从山间小路走过来,我和王城急忙迎上去,一问,果然是朱元宝的父母。当我们提起朱元宝时,两位老人都老泪纵横,告诉了一个让我们十分震惊的消息,朱元宝已于三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怎么会这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告诉我们,朱元宝是个苦命的孩子,他不是他们亲生的,两位老人没有生育能力,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们去县城医院看病时,在医院外的灌木丛里捡到了一个弃婴,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朱元宝。朱元宝高中没毕业就没读书了,在罍市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就回家说单位死人了,他不干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他又去罍市打工,结果出了车祸,由于事发时是在夜晚,连肇事司机都没找到。

我在替朱元宝惋惜的同时,又颇觉蹊跷,说:“怎么会这么巧呢?”

朱元宝的养父泪流满面地说:“是啊。以前来了几拨警察都说这事很奇怪,但都没给个明确的说法。”

我问:“朱元宝辞职在家期间,就没什么异常?他没跟您说为什么不干了?”

朱元宝的养母抢过话头儿说:“说了,他说他害怕,一天也不想在那儿待了。”

我又产生了疑问,既然朱元宝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为什么我们上山打听路时,没听村民提起呢?朱元宝的养父说:“元宝出车祸后,交警通过他身上的身份证联系到我们,我和老伴儿当时都蒙了,在交警的建议下,我们将他就地火化了,只捧回来个骨灰盒。因害怕村里人说闲话,就谁也没告诉,悄悄把他埋在山上了。别人问起来,我们就说他出远门打工了。”

望着两位朴实的老人,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此时朱元宝的养父犹豫着说:“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该不该说……”

我说:“请讲。”

朱元宝的养父说:“儿子死后,我和老伴儿在收拾他的箱子时,发现里面有好厚一沓钱,我数了数,整整两万块钱。他每月也就挣个千把块钱,除了吃喝和孝敬我们,根本剩不下什么了,他哪能存这么多钱?你们公安来找他,是不是他真干啥坏事了?”我听后一怔,随即让朱元宝的养父带我去看了那两万块钱。钱是百元一張的新票,虽然过去了三年,但仍然整齐地码在一起,封存条都没拆,其中一沓还是连号。我想这钱如果不是朱元宝偷的或是抢的,就极有可能是他作了伪证获得的酬劳,否则无法解释这钱的来历。但当着两位善良老人的面,我又不能实话实说,就安慰他们说:“这钱你们先保存好,不要再对任何人讲,您儿子干没干坏事以及钱的来历,我回去后会调查清楚的。”

辞别了两位老人,我异常兴奋,调查竟然有了进展,尽管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两万块钱跟牛金山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起码发现了朱元宝不为人知的一面。

清江县与罍市毗邻,却属于两个省份,驾车走高速需要两个多小时。袁钱源家住在清江县一个叫荷塘的小镇。我们到了小镇,我让王城停下车,向人打听到了袁钱源家的具体位置,然后让他在车上等,我独自来到了袁钱源家门前。

这是个标准的农村四合小院,我敲开院门,迎接我的是个四十出头儿的中年妇女,她把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半个脑袋问我:“你找谁?”

我说:“找袁钱源。”

她很警惕,问:“找他什么事?”

我为了消除她的警惕,便客气地说:“我是袁钱源的朋友,也是警察,您是大嫂吧,我来看看他。”

“又是警察,俺家老袁都这样了,还没完没了地找。一切无可奉告。”她不耐烦地说。

气氛有些尴尬,我正想着如何应答,她便想把门关上,我急忙说:“我来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他跟牛金山的死有没有关系,或是那晚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你想知道的这些,以前来的警察都问过八百遍了,俺都会背了。”

我接着说:“你认识朱元宝吗?”

“不认识。但我听俺家老袁提起过,他们同在一起打过工。”

“没错,他也是那晚和牛金山在一起的人。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怎么会死?”她突然打断我的话。此时,她满脸惊讶和疑惑,而且主动把我领进屋。趁她倒茶的工夫,我看见袁钱源躺在里屋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仿佛死了一般让人恐惧。

我虽然从没见过袁钱源,但从墙上一张他在工地上拍的工作照可以看出,他在未生病之前,皮肤黝黑,身体硬朗,威武有力,是家里的顶梁柱。从询问笔录里我还得知,他妻子名叫何满花,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读大学,女儿在读高中,袁钱源这么一倒下,不知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坐在床前,望着这个皮包骨头的男人,心里一阵心酸。

何满花端来一杯茶,眼中含着泪说:“老袁中风了,咱们到外面说吧。”

我把去朱元宝家的所见所闻全部给她讲了,然后说:“老袁就没跟你说过他也收到过一笔现金?”

何满花下意识地朝院内的门楼看了一眼,急忙摆手说:“没,没有。俺家老袁可从没收过什么钱。”

我一看何满花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撒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她家的院墙和门楼,建起来顶多不会超过三年,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问:“这院墙和门楼是老袁从罍市打工回来后建的吧?”

何满花说:“是的,左邻右舍都知道。”

我说:“这么高大的院墙再加上门楼配房得花不少钱吧?”

何满花说:“三万多吧。”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老袁在罍市只打了三个月工,挣了不到一万块钱,你家里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根本没什么积蓄,那两万块钱从何而来?”

何满花又警觉起来,说:“难道你怀疑俺家老袁收了不义之财?”

我说:“收没收是本良心账,你要不爱听,权当我没说。但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老袁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何满花的思维似乎还停留在我前面的那个问题上,见我突然转换了话题,便下意识地说:“是被鬼给吓的。”

“鬼?这世上有鬼吗?”

“有,咋没有呢?自从俺家建了这院墙就……”她突然浑身一激灵,惊悚地望着我,不往下说了。

“老袁是因为这院墙才中风的,对不对?”我步步紧逼。

何满花没有回答。我又望了一眼袁钱源家的院墙,起身告辞了。此次前来,尽管何满花遮遮掩掩,不怎么配合,但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十一

在未找朱元宝和袁钱源之前,我已从马天亮那儿获知,张旺财因为涉嫌盗窃工地财物被关进了看守所。我最后一个接触他,是因为事发当晚,他不在现场,但卷宗里有他的笔录。

笔录很简单,说大年三十的晚上,身为保卫科长的张旺财,因为家距离工地较近,再加上那晚是他女儿的生日,他就在家里过了除夕,至于工地上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这份笔录张旺财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但他因为擅离职守被宏大公司开除了。

想见张旺财并非易事,我便想到了从派出所调到看守所当副所长的曹冲。曹冲接到我的电话后很惊讶,说:“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讪笑着说:“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曹冲犹豫了一下说:“吃饭就免了,你找我肯定有事。”

我沒想到,曹冲完全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便不再兜圈子,把我想见张旺财的事和盘托出。曹冲听了沉默片刻后说:“你见张旺财是为了李美凤吧?”

我急忙说:“我见张旺财就是想弄清楚牛金山的死因。”

曹冲嘿嘿一笑说:“那还不是一样。”随后,曹冲答应帮我这个忙,但为了不违反监规,他告诉我,“明天上午我值班,张旺财的老婆会前来探视,我来安排,你跟她一块儿来见吧。”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就来到看守所,没想到张旺财的老婆比我来得还早,我在张旺财的笔录上见过她的名字,叫秦媛。曹冲先给我们互相作了介绍,然后带我们到了会见室,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带张旺财。”

会见室很小,我招呼秦媛说:“你坐吧。”

秦媛没有坐,而是不停地朝我看:“你是警察,叫赵小锐?”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点头说:“没错。”

秦媛说:“你老家是不是萧县的?”

我颇有些惊讶,说:“没错,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你!我家也是萧县的,要论咱们还是高中同学呢,但不同班。早听同学说你在罍市当警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秦媛兴奋地说。

“是吗?你是萧县一中的?”我重新将她审视几眼,颇有几分眼熟。

我是有几个高中同学在罍市工作,但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秦媛的,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说:“原来是这样啊。”

秦媛说:“你来见张旺财,是为了办案?”

我犹豫着说:“算是吧。”

“是为他盗窃的案子?”

我正想着怎么回答时,曹冲把张旺财带过来了,我说:“你先见吧。”

秦媛没作谦让,我主动退出房间,掩上门,来到了会见室外的走廊上,点上一支烟,刚抽了半根,秦媛就走出来冲我微笑着说:“我的事结束了,你进去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冲她点点头,然后掐灭烟头,走了进去。张旺财穿着号服,头被剃得锃亮。他身体高大,脸上布满凸凹不平的小坑,显得很是凶恶。

“你是谁?”张旺财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显得很不友好。

我亮出警官证,冲他晃了晃,说:“我想问牛金山的事,你要如实回答,不得撒谎。”经验告诉我,对待张旺财这样的人,不能采用常规的讯问方法,得先发制人,起到震慑作用,否则他不会轻易开口,所以我紧绷着脸,神情严肃。

张旺财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家伙是块难啃的骨头,我说:“要是连死人这么大的事都忘了的话,那么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就彻底坏掉了?但据我所知,你的脑子不但没坏,还记忆力超群,尤其对数字特别敏感,无论是谁的手机号,给你讲一遍,你几年都不会忘,为何死人这么大的事,你却偏偏忘了呢?”

张旺财对手机号过目不忘的本领是曹冲昨天告诉我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张旺财见我拆穿了他的伎俩,便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真相,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旺财垂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你是办案民警吗?我凭什么对你说?”

我说:“我不是办案民警,但由于李美凤不断申诉,上级派我来复勘这起案子,所以我希望你认真对待这次谈话。”

张旺财说:“那晚我又不在现场,你让我说什么?”

我镇定一下说:“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张旺财没有摇头也没点头,我继续说,“据说出事那晚牛金山是你找去顶的班?”

张旺财说:“没错。”

我说:“你为什么找他?以前你俩认识?”

张旺财说:“认识,但不太熟。我们曾经在一起喝过几次酒,那天下午我们正好在街上碰到。他说他老婆孩子都回贵州了,就他一人在家,我便让他代我值了班。”

“是吗?”我死死地盯着张旺财的脸,看他是否在说谎。

他被我看得有点儿发毛,说:“想必你来找我之前,已经见过朱元宝和袁钱源了,要是不相信,他俩可以为我作证。”

我说:“很可惜,他们都不能为你作证了。”

张旺财显得很吃惊,问:“为什么?”

我说:“他俩一个死了,一个中风卧床不能讲话了。”

张旺财听后有些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我趁热打铁说:“对于他们的结局,你难道没有什么感想吗?”

张旺财垂下头说:“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有什么感想。”

我又问:“那晚你真的不在现场吗?”

张旺财浑身一哆嗦,狂躁地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真的不在。”

这些细节难逃我的眼睛,我说:“据我所知,不知什么原因,那晚以后朱、袁二人都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难道没有吗?”

“钱?什么钱?”张旺财再次慌张起来。

我说:“什么钱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还是把真相说出来吧。”

“什么真相?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张旺财猛地跳了起来。

这是我预想到的结果,张旺财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心里发虚。我还想进一步激怒他,可他的叫喊声招来了曹冲,曹冲冲着他吼道:“你喊什么?坐下!”

张旺财说:“我不坐,送我回去。”

搁以前,讯问犯罪嫌疑人主动权在警察手里,但这次不同,我是秘密讯问张旺财,他要是不配合,就连曹冲也没办法。于是,曹冲为难地对我说:“赵所,你看……”

我也很无奈,失望地对曹冲说:“算了,照这样下去,他也不会讲什么了。”

曹冲便把张旺财带走了,我从会见室出来,秦媛居然没有走。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秦媛笑了笑说:“等你啊。咱们是校友,就不能好好聊聊?”

我望着她,突然灵机一动,何不跟她谈谈,她是张旺财的妻子,对张旺财最了解,說不定从她身上能够找到有用的线索。

十二

秦媛请我到一家野菜馆吃饭,我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红酒,秦媛说:“知道我为啥要到这家野菜馆吃饭吗?”

我望着她,摇摇头。秦媛说:“这里是我和张旺财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我高中刚毕业,来到罍市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他,我们就在这里吃了第一顿饭。那时他家庭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人却和你一样绅士,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倾心,后来恋爱、结婚,一直生活得都很幸福。但是女儿的出生,却打乱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我说:“你女儿?她怎么……”

“我女儿患了很严重的自闭症,不愿与人交流,整天躲在墙角里,不和人说话。为了治好她的病,我们跑了很多家医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是她的病却毫无起色。为了照顾女儿,我辞去了保险公司的工作,为了弄到更多钱,张旺财利用当保安的便利身份,经常从工地捣弄些建筑材料进行变卖,才勉强维持女儿的医药费和正常的家庭开支。其实,我知道他做这样的事是违法的,迟早要出事,但也是没有办法,哎,最终还是毁了他,将他送进了监狱……”

酒菜上来了,我给秦媛倒了一杯酒,她端起来晃着杯子说:“我从没喝过酒,但今天我必须喝。”

我好奇地问:“就因为碰上了我这个老校友?”

秦媛把酒在唇边抿了一口,说:“也不完全是,主要是庆祝我今天离婚。”

“什么?离婚……”我吃惊地望着她。

“没错,刚才在看守所,我和他签了离婚协议书,我们彻底分开了。”

“因为什么?是他蹲了监狱吗?”

“也不完全是,但跟他蹲监狱有关。半年前,他因偷盗被公安抓了,判了八年刑。本来,我女儿的病差不多快治好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跳楼自杀了。仿佛在一夜之间,我的家庭全完了……”秦媛边说边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我说:“是你提出离婚的?”

秦媛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说:“不,是张旺财。他说他得在监狱待八年,等出来人已经老了,他不想让我守活寡,就主动提出了离婚。起初,我不同意,但经不住他聘请的律师多次登门催促,我也只好同意了。”

我说:“张旺财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这样做是不想拖累你。”

秦媛猛干了一杯酒说:“我知道,即使离婚我也不想再嫁人。他家中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我照顾,我还要为他尽孝……”

我心里陡然对秦媛产生了些许敬意,这让我想起了李美凤,两个人的遭遇虽然不同,但造成的伤害却是相同的。我想起陪秦媛吃这顿饭的目的,就问道:“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除夕你们是怎么过的吗?”

秦媛望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得提这事,当然,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目的。”

我说:“此话怎讲?”

秦媛说:“你和李美凤的事我都听咱们那些同学说了。她整天缠着你,让你给她丈夫平反昭雪,你去见张旺财,肯定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长舒了一口气,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一谈,便说道:“你还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呢?”

秦媛夹了一块红绕肉,大口嚼着说:“大年三十那晚是我女儿的生日,俺家旺财在家陪我们一起过的。别看他因盗窃入狱,但那是迫不得已。他从来不盗窃平民财物,盗的都是贪官污吏家的东西。就拿宏大公司来说,他在那儿当保卫科长期间,虽然弄了一些破铜烂铁,卖了几个钱,但与宏大公司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

我说:“这跟宏大公司有什么关系?”

秦媛几杯酒下肚,话更稠了,她向我跟前凑了凑,说:“我看你当警察都快当傻了,一点儿也不懂商业上的事,你不会连锦绣小区建的什么房都不知道吧?”

我说:“是廉租房呀,这个谁不知道。”

秦媛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看来你没傻透,既然是廉租房就是政府工程,哪个开发商不想在上面割块肉,弄些油水?”

我说:“开发商想挣钱没错,可廉租房是为老百姓建的,政府一向监管很严,谁敢胡作非为?”

秦媛说:“政府管得严没错,但再坚固的堤坝也有蝼蚁,何况是官商勾结呢?”

我一阵沉默。秦媛说得没错,建筑行业的豆腐渣工程,无一例外都是官商勾结,祸害百姓。难道锦绣小区背后也有猫儿腻?想到这儿我说:“讲这话可得有凭证,不能信口开河!”

秦媛对我的反应显得很失望:“我才没胡说呢。宏大公司原来是个小公司,如果没有当官的撑腰,凭啥能承揽这么大一个工程?如果没人撑腰,他们敢用劣质建材来建廉租房?”

我也知道宏大公司原本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小公司,在罍市名不见经传,三年前异军突起,涉足房地产,并且一举拿下了当年备受社会关注的重点廉租房工程,创造了房地产业的神话。一般情况下,政府确立的重点开发项目都要通过招投标,尤其是关乎民生的项目,更是要公开透明。但据社会传闻,宏大公司开发廉租房并不是那么公开透明,而是政府某位领导指定的,这种传闻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宏大公司的老总胡杲跟刘冰交往频繁,我对他并不陌生。刘冰任所长时,他常到派出所来,和刘冰称兄道弟。现在秦媛把她丈夫的入狱与宏大公司相提并论,难道她是想向我暗示什么?还是牛金山的死亡根本就不是个意外,而是跟宏大公司有关?

想到这儿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秦媛说:“没什么,就是发点儿感慨。”

“你能把事发当晚,你丈夫的详细活动情况告诉我吗?”

秦媛又倒了一杯酒,但没马上喝,她向我讲述了牛金山死亡那天张旺财的活动情况。

“张旺财是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碰到牛金山的,由于女儿过生日,又是除夕,张旺财不想在工地上过,就问牛金山有没有空替他值夜班。牛金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便问张旺财一晚能给他多少钱?张旺财于是掏出五十块钱给他。牛金山说,这大过年的,怎么也得给一百块钱。张旺财虽然心疼钱,但为了能回家过年,就咬牙给了他一百块钱,并且再三叮咛他一定要值好班。于是那晚,天刚擦黑张旺财就回了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的年夜饭,还看了春节联欢晚会。获知牛金山的死讯是在大年初一早上,天刚蒙蒙亮,张旺财就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说牛金山出事了,死在了工地的水坑里。张旺财当时吓坏了,急忙骑上摩托往工地赶,到地方一看,牛金山果然发生了意外。

“张旺财是下午回家的,回到家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是他害死了牛金山。我说,牛金山不是自己掉进水坑被淹死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张旺财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当晚牛金山和朱元宝、袁钱源一块儿喝酒,中间说是去解手,然而厕所就在保安室旁边,三步两步就能跑到,可他却死在了距离厕所两百米外的水坑里,这似乎有点儿讲不通。我说那你的意思,牛金山是被人谋害的?张旺财说,他知道谁想让牛金山死。我问谁?张旺财说,胡杲。我又问,为什么?张旺财说,胡杲承建的廉租房有的用的是劣质建材被牛金山意外发现了,牛金山在他面前炫耀过,曾经狠狠敲诈过胡杲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对于胡杲来说,牛金山就是一颗随时都能引爆的炸弹,所以最想让牛金山死的人应该是胡杲。我说,你可别瞎猜,说不定牛金山是意外死亡呢。后来,张旺财就不言声了。第二天,张旺财再去公司,但很快就回来说他被公司开除了。”

我说:“照你的意思,大年三十那晚,不仅朱、袁二人在场,还有其他人在场?”

秦媛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张旺财被开除那天回家就对我说,牛金山的死亡鉴定已经出来了,是溺水身亡,纯粹是个意外,他原先的推断都是瞎猜,让我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说:“但今天你还是对我讲了。”

秦媛说:“咱们是老同学嘛,何况你调查牛金山的死亡真相也不是为了自己,我不讲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般难受,现在讲了,心里舒服多了。”

我说:“你给我讲这些就是为了图个心安?难道你没收胡杲的好处?”

“我怎么能收他的好处呢?我又不认识他。”秦媛对我的问题有些反感。

我说:“你丈夫呢?”

秦媛说:“他也不会,他这人面上很凶恶,其实内心十分善良,尤其有关钱的事,他更是谨小慎微,要是有什么好处,他一分也不敢瞒我。”

我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她:“据我掌握,牛金山死后,朱、袁二人都收到了一笔钱,你家真的没有?”

秦媛说:“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我说:“你提供的线索太有价值了,到时候能出面作个证吗?”

秦媛急忙摆手,说:“这可不行,我已经答应过旺财,对这些猜测一概守口如瓶。”

尽管有些遗憾,但我跟秦媛的谈话,还是收获颇丰。为了感谢她,吃完饭,我提前结了账。

十三

张爱军是我最后要见的人。他在刑警大队五楼办公,里面布置得像个实验室。见到他,我开门见山地说:“你还记得牛金山死亡案件吗?”

张爱军说:“你是说在锦绣小区溺水而亡的那个人吗?”

我恭维他说:“不愧是咱们市有名的法医,记性这么好。”

张爱军谦虚地笑了一下,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这件事动静闹得太大,最近我还听说他老婆因为这事,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说:“听说当时你是出现场的法医,结论也是你下的,难道他真的是溺水身亡?”

张爱军脸色猛地一变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的鉴定结果有问题?”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牛金山的溺水是不是人为导致,而不是失足呢?”

张爱军说:“你说是谋杀?结合案发现场看,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我到达現场的时候,水坑四周已经站满了人,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再加上牛金山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我只能判定他是溺水身亡。”

我说:“据我了解,牛金山是因解手而离开保安室的,可厕所就在保安室隔壁,他要解手放着就近的厕所不去,怎么就掉进了距离保安室两百米外的水坑里?这点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法医,接触的命案多,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张爱军说:“你说的这点当时我们也考虑过,有两种可能,一是牛金山喝醉了酒,走错了方向,结果掉进了水坑里;二是有人明知道牛金山不会游泳,却把他约到了水坑边,然后将他推了下去。”

我迫不及待地问:“第二种情况你们调查了吗?”

张爱军说:“调查了,但那个朱什么和袁什么的都一口咬定牛金山是出去解手才出现的意外。”

我说:“是朱元宝和袁钱源。”

张爱军岔开话题说:“你看卷宗了?”

我不想出卖马天亮,就说:“没有,不过,我调查了他们并去了他们家。”

张爱军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说:“你放着好好的派出所工作不做,调查他们干什么?难道你想为牛金山翻案?”

我说:“实不相瞒,我确实想弄清事情真相。”

张爱军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前面的案情分析道:“如果是谋杀,朱、袁二人说牛金山外出解手出的意外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朱、袁二人合伙儿杀了牛金山;二是现场还有第三人,朱、袁二人不肯供出这个人。”

我说:“朱、袁二人虽然有杀害牛金山的嫌疑,但动机何在?如果俩人联手杀了牛金山,也是受人指使,因為通过我调查,事后俩人都得到了不少于两万元的钱款。”

张爱军也很惊讶:“有这种事?”

我说:“千真万确。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俩人收到钱后,朱元宝还没来得及花就死于非命,而袁钱源则把钱用在建自家的院墙上,之后就中了风,难道这又是巧合?”

张爱军说:“朱元宝遇车祸死亡以及袁钱源中风在前几次复勘时我也知道,但从没想到会跟牛金山的死亡有关,你确定这不是你的想象?”

“或许是我想多了。”我趁机转移话题装作讨教的样子说,“在这起事件中,你可还觉得有什么异常情况?”

张爱军思考了片刻说:“要说异常也不是没有,就是缺了物证——牛金山的手机。据朱、袁二人交代,那晚牛金山是带着手机的,可是我们找遍了水坑的周围以及保安室都没能找到,后来我们调了他的通话记录,那晚跟他最后通话的人是张旺财的老婆,电话是牛金山打的,时长十五分钟,那时是晚上九点十分,距离他死亡时间尚有一个小时。”

我很是吃惊,迫切地问:“秦媛和牛金山很熟吗?”

“秦媛?”张爱军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我说:“就是张旺财的老婆。”

张爱军说:“你怎么知道她叫秦媛,你俩认识?”

我说:“仅是一面之缘。”

张爱军说:“我就知道你会去找她。据我们了解,她跟牛金山也不是太熟,那晚牛金山没联系上张旺财,就给她打了电话。这是她告诉我们的,不过她的话是否可信,就不得而知了。”

十四

从张爱军那儿回来,我又把一连串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图还原事情的真相,但越想越是一团迷雾。

这次调查,我虽然发现了很多,但是能证明是谋杀的证据还太少,如果这真是一起谋杀案的话。还有朱、袁二人,作为本案最重要的两个证人,一死一病,难道这真的是巧合?

我决定将我调查的结果写成材料,递交给上级公安机关。我以我的党性及一名人民警察的名义作保证,我调查的结果都是真实的,殷切期望他们能足够重视,重新彻查此案。

我带着打印好的材料兴冲冲地来到刘冰办公室,希望能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但刘冰却当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他胡乱翻着我精心准备的材料,眉头紧皱着说:“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整出的幺蛾子?”

我说:“这上面写的都是实情,不信你可以派人去调查。”

刘冰突然把材料往桌上一摔,火了道:“你以为刑警都像你这么轻闲,想调查谁就调查谁,你一个管治安的民警,谁赋予你调查的权力?”

我说:“我这样做不也是为局里着想吗?不然,李美凤还是无休止地闹……”

刘冰不耐烦地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不就是想替她出头儿吗?你……这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吧!”

我灰溜溜地从刘冰办公室出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何时已蓄满了泪水。我知道自己软弱,却从来没感到这般委屈。我真想在大街上大吼一声:“不!”

回到单位,我想还是不能气馁,便把写好的材料打印十多份,分别发往市、省、部各信访办、公安机关、检察院,希望能引起上级领导的足够重视。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些信均石沉大海。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李美凤被精神病院给放出来了,继续在市府广场扫大街,我几次打那儿经过,都能看见她。

这天,高伟把我叫进办公室,神秘地说:“听说你最近在调查牛金山的案子?”

我坦诚地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一下就联想到了王城,可能是从他那儿泄的密。

“你把信都寄到省部委了,我还能不知道?”高伟翻着眼皮说。

看来我冤枉了王城,便急忙问:“上级怎么说,是不是要马上立案重新调查?”

高伟又翻了下眼皮说:“你想得倒美,仅凭你一封信就重新立案,怎么可能!要是每起案件都像牛金山案那样反复调查,得浪费多少社会资源,投入多少警力,你想过吗?”

我说:“牛金山案不是很特殊吗?再加上李美凤老是胡闹,咱们不是没辙吗?”

“怎么没辙了,她现在不是挺老实的吗?”高伟得意地说。

我想起王城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到精神病院只要给打上一针,即使人不疯也会变疯,便立刻紧张起来,怒视着高伟说:“你是不是安排你那院长战友给李美凤吃了什么药?她可是没有精神病呀!”

高伟的脸瞬间严肃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李美凤疯没疯得鉴定部门说了算,岂是你胡乱猜测由我决定的!”

我想想也是,其实也用不着鉴定,见一面就知道她疯没疯。见我起身要走,高伟又说:“别忙着走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高伟讳莫如深地说:“你要是诚心想帮李美凤,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保准管用。”

我问:“什么办法?”

高伟压低声音说:“找吴市长呀,他在老百姓中有着很好的口碑呢。”

我知道罍市的市长,但不姓吴,便问:“哪个吴市长?”

高伟哧地笑了一声,讥讽的表情溢于言表:“你不知道吴长寿市长?”

吴长寿我当然知道,他退休前是副市长,先后分管政法和城建,在罍市经营多年,曾经是罍市叱咤风云的人物。不久前,也就是公安机关竞职上岗时,周大兰让我去找的吴伯就是他。现在猛听高伟这么一说,我一阵反感:“他不是退了吗?怎么还能插手这样的事?再说,当前各个部门都不肯管的事,他一个过时的副市长,能有这么大权力?”

“这你就不懂了吧!”高伟自鸣得意地说,“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想想,吴长寿是本地人,又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当下有多少在位的高官不是他的门下?他在位时,虽为副市长,权力却比市长还大。现在即使他退了,但余威尚在,像立案这样的小事,只要他给刘局打个电话,立马就能解决。”

我知道在罍市吴长寿的名气很大,但由于我性格方面的原因,不喜结交权贵,所以对他的事知之甚少。现在高伟既然说到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我想不妨试一试,就问:“怎样才能把材料交到他的手上?”

高伟冲我眨眨眼,说:“你老婆就行。”

“周大兰?”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她认识吴长寿?”

高伟狡黠地笑了笑,说:“实不相瞒,我曾在吴市长家见过嫂夫人……”

“这么说你跟吴长寿也很熟?”

高伟说:“也不是太熟,在一起吃过几顿饭而已。”

我说:“既然你认识他,你把材料交给他不就完了,何必经过周大兰的手,绕个圈子。”

高伟急忙摆手,说:“你可别这样说,在吴市长那儿,你老婆的面子可比我大得多。”

这话听来别扭,甚至有种龌龊的味道,但我没太仔细咂摸,说:“有这么好的捷径你怎么不早说!”然后就风风火火回家去找周大兰了。

十五

这天晚上,我把有关牛金山死亡的调查报告递给周大兰,让她转交给吴长寿。周大兰用眼角扫了一下我说:“怎么别人的事你这么上心,轮到自己就蔫了呢?”

我说:“我不是不认识他吗?要是认识,我也不至于求你。”

周大兰叹了口气说:“看在李美凤孤儿寡母的分儿上,我就帮她一回。不过,帮她可以,我有个要求。”

我说:“什么要求?”

周大兰说:“这件事办妥了,你俩要断绝关系,别再有什么瓜葛。”

我说:“我跟她本来就没事,哪儿来的瓜葛?”

周大兰说:“你就别装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

我说:“她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反正我没那意思。”

周大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已经用手机录了音,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账。”

我说:“少啰唆,我答应你就是。”

当晚,周大兰梳洗打扮一番,就出门了,直到半夜才回来说:“材料已经交给吴伯了,他答应马上叫人着手去办。”

“真的?”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搂住周大兰说,“谢谢你!”

此后几天,我密切关注着局里以及刑警队的动向,期盼能早点儿立案,展开调查。看来这个吴长寿还真的挺有本事,不到一周,我就从马天亮那儿得到消息,由市检察院牵头,公安机关全面介入调查牛金山死亡一案的专案组正式成立,马天亮是重要成员之一。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不久就会有结果。”

我耐着性子等了几天,马天亮把电话打过来说:“牛金山案的调查结果已出炉,没有证据证明牛金山是被人谋杀的。”

我一听,犹如一下跌进冰窟窿里,沮丧地说:“怎么会这样?”

马天亮说,他们跟我一样,把所有跟牛金山案有关联的人又都调查走访了一遍,朱、袁二人的家人均否认收到过意外之财。他们又赶到张旺财服刑的监狱,他的口供跟原先没有任何区别。我和秦媛的谈话,他们也作了调查,秦媛矢口否认给我讲过什么。

我问:“除了这些,就再没其他发现?”

马天亮语气沉重地说:“没了,就这些。”说完就挂了电话。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虽然大失所望,但总算兑现了对李美凤的承诺,心中的石头也算落了地。但不知怎的,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总感觉牛金山是被人谋杀的,而且疑点重重。我决定再去见李美凤一面,当面把事情说清楚,表明我尽力了。可李美凤却告诉我,她要回老家都匀了,他们给了她一笔安家费,说只要她不再闹,什么都好商量,唯一的条件就是离开罍市。

离开罍市不再闹事,对于各级政府及公安机关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便说道:“你就……不为牛金山申冤了?”

李美凤说:“不申了。我想了,人这一辈子,经不起这么几回折腾,无论怎样,人已经没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我要带着孩子们回都匀去,重新生活。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

我眼前有些恍惚:“萬一……我是说万一牛金山是被谋杀的,你也不坚持了吗?”

“不坚持了。查来查去,还是一样的结果,我累了,无论牛金山是怎么死的,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把我们的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就对得起他了。何况,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我说:“你听到我们之间的风言风语了?”

李美凤说:“你老婆在找吴市长那晚,同样也找过我,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并不想给你的工作和家庭带来麻烦。我虽然有点儿黏你,但那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情谊,我真的……没别的想法。”

我垂下头说:“我知道。”

“只是,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不然我会心里不安。”

“什么事?”

“金山出事的前两天,曾交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是新办的,密码是我的生日,让我收好。当时,我觉得就是一张空卡,并没当回事。从精神病院出来的那天,我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时,又看见了那张银行卡,就拿到银行一试,里面竟然有三十万块钱。我当时吓坏了,自打我跟牛金山结婚,家里的钱都是我掌管的,一分一毛我都清清楚楚,怎么凭空多了三十万块钱?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牛金山做了不该做的事,别人才要置他于死地?”

我一阵心跳,脱口而出道:“牛金山果然对宏大公司进行了敲诈。”

“你说什么?”李美凤一脸茫然。

我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便说道:“我在调查的时候,听人说过,锦绣小区的建筑部分用了劣质材料,牛金山知道后,对宏大公司进行了敲诈,说要是不给他一笔钱,他就将这事宣扬出去,或许这就是他敲诈来的那笔钱。”

“你说什么?金山……敲诈?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个老实人呀!”李美凤手足无措,脸都急红了。

我宽慰她说:“人再老实,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想,他敲诈这笔钱,也是想让你们娘儿几个过上好日子。”

李美凤突然泪如泉涌说:“过好日子谁不想,但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呀!”

我说:“谁说不是呢?他这样做,可是违法……”

李美凤说:“所以,为了不让这件事情曝光,也为了不再继续遭到敲诈,他们杀人灭口?”

“有这个可能,但现在都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跟我说这事的人,也不承认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李美凤猛地擦掉脸上的泪水说:“要是这样的话,这笔钱我不能要……你看怎么处理?”

我说:“你别急,钱先留着,也别给别人说,如果牛金山真是被谋害的,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那时,你再拿出来也不迟。”

李美凤再次抽泣着说:“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始终认为,李美凤这么无休止地闹腾,无非就是想多要几个钱。现在看来,我错了,这个女人只想得到公正,并不贪财,我不由得敬佩起她来。

十六

李美凤回都匀了,带着三个孩子。

都匀是她的老家,那里有美丽的山寨,有迷人的歌舞。对她,我可以放心了,不用再牵挂了。关于她的一切,今后都不会再跟我有任何关系,尽管我随时都会想起她。

时间就像是一头奔跑的野驴,枯燥而无味。我除了每天当好自己的警察,值好自己的班,就是回家睡觉。周大兰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她的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大,如火如荼。而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享受我的世界,比如,一朵云、一只昆虫、一种虚幻的冥想。我讨厌我的世界,比如,噪音、雾霾、谋杀、奸佞、腐败……以至于我经常昂着头,患了严重的颈椎病,尤其是在晚上,疼痛难忍,彻夜难眠。

这个夜晚,我像一个孤魂飘荡在大街上。

街上很静,连辆出租车都没有。这是个缺乏激情和温度的小城,一到后半夜,整体都进入休眠状态。我来到市府广场,抬头仰望那口钟,它仍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这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来到这里,以前是,现在也是。我曾无数次幻想爬上塔顶,但始终没勇气向上迈出一步(那次救援李美凤不算)。今晚,不知怎的,那种想向上爬的冲动尤为强烈,于是我什么也没想,就像李美凤那次往上爬一样,我翻过周边的护栏,抓住塔边的铁架,一步一步往上攀登,直至塔顶,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反而有种无法言说的畅快。

我站在塔顶,那口硕大的钟被我踩在脚下,四周依然灯火阑珊。塔顶上的风很大,透着彻骨的凉意,让我的脑袋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我便有种想飞翔的欲望,但这种欲望一产生,我又清醒过来,意识到只要双手一松,结果不是飞翔,而是急速坠落。我又想起李美凤,那次她爬上塔顶难道真是想制造影响而不是真的寻死?答案不得而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轰的一声,接着地动山摇,钟塔也紧跟着剧烈摇晃,差点儿把我从上面抛下来。起初,我以为是地震,但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再抬头,发现在我的东南方向冒起一股类似尘嚣的浓烟,接着一片烟尘弥漫,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大概是哪里出了事故。

出事故的是锦绣小区。我刚从钟塔上下来,就接到了高伟的电话,他的声音都变了调:“赶快到锦绣小区来参与救援,那里的一幢居民楼倒塌了!”

我是飞奔着赶到锦绣小区的。紧接着警察、消防、武警都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一时间,车辆、人流、嘈杂声乱成一片,最后据说来了市领导才把这混乱的局面控制住,大家齐心协力参与救援。

倒塌的是锦绣小区11号楼,多数居民已经入住,很多生命被压在废墟之下。我们在废墟上忙活了一天一夜,搜救犬也用上了,最后救出受伤群众近百名,死亡十多人。这起事故重大,影响恶劣,轰动全国,很多媒体都作了详细报道,致使楼房倒塌的原因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国家相关部门联合省市迅速成立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

倒塌的11号楼几乎整体用的都是劣质建材,宏大公司老总胡杲及公司上层管理人员第一时间被控制,接着,吴长寿等一批退休和在位的领导被查,就连刘冰也未能幸免,他和几名市局分局領导也被牵扯其中,而扳倒他们的恰恰是牛金山案。据后来参与办专案的马天亮透露,那晚牛金山是被人约到工地推下水坑的,但作案者不是张旺财、朱元宝和袁钱源,而是另有其人,但被朱、袁二人看见了,他俩在收了巨款后都作了伪证。那晚张旺财的确不在现场,牛金山是和朱、袁二人一起喝的酒,后来他出去解手,没多会儿朱、袁二人也出来解手,目睹了他被人推进水坑里,而推他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胡杲。致使他没命的原因是他掌握了宏大公司大量劣质建材的进货渠道以及在哪栋楼使用的重要机密,并且对宏大公司进行了敲诈勒索……而刘冰等几名警察被牵连其中,是因为他们在收取巨额贿赂后,充当了宏大公司的帮凶及保护伞。最让人震惊的是,宏大公司真正的当家人不是胡杲,而是吴长寿,胡杲不过是个傀儡。至于朱元宝遭遇车祸死亡是否与牛金山谋杀案有关,警方正在调查。

再后来,高伟被撤职,我就地提拔,被任命为城南派出所所长。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张李美凤从贵州寄来的银行卡,卡上有三十万块钱,李美凤在电话里说,这是牛金山敲诈宏大公司的钱,让我转交给调查组……

责任编辑

季伟

文字编辑

李敏

绘图

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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