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从此无胖子
2017-06-06刘志松
刘志松
他笑着走来。粉雕玉琢,一脸憨厚,就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18岁,纯净、诗意,对未来充满憧憬。我朦胧地觉得他是个诗人。他带着一点羞涩笑着对我说,“班长,每天早上我陪你起来读书,给你供应油条和麦乳精。”当时我就震惊了,那时候麦乳精是多么好的东西,我尝过一次,还是大城市的亲戚送给我家的。那时我们初三,因为他粉嘟嘟的脸庞和红萝卜般的手臂,我开始叫他“胖子”。
那时候的他是多愁善感的。他面向学校门口的池塘吟诗:“黄河啊,决堤吧/就算决堤也无所谓/至少她肥沃了下游的土地。”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谈恋爱,但他成了我的诗歌启蒙老师。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和研究生,再见他已是八年后。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找到了我的电话,在电话中对我说,“老班长、老同学,星期六我来广州见你,我是胖子。”当他说“胖子”,我就想起了粉嘟嘟的脸庞和从来只微笑不发脾气的他——我一直叫他“胖子”,事实上,除他以外,我没叫过其他人“胖子”,尽管大把人比他更胖。
那时我有点傲骄,年纪不大不小,却不更事。我说“好”,但没把他当回事——我知道他没考上大学。很久以后,他鼓足勇气对我说,在天河体育中心的草地上,我介绍他给别人,只说是老乡,都不敢介绍他是我同学。
我当时忘记了人生最好的大学是社会大学。
他是社会大学毕业的。毕业前他是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的人,没好好读书,却为我们班上一个先天小儿麻痹的好姑娘奉献了一切。
长辈的阻扰让他伤透了心。但他从没抱怨,后来,他和好姑娘分手,默默另找了一县城姑娘。他的县城姑娘从早到晚忙于打麻将,他想,人生不能这么过。毅然决然地,他将县城的房子给了姑娘,带着全部财产1000元远走广东,尽管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欣慰的是,这个孩子如今在读大学了,秉承了他的所有优点:皮肤和性格。
他继承了家人做生意的秉性,宁愿别人负他,尽量不负别人,在钱不多的时候,他将钱基本花在朋友身上。很快就有老板发现了他——这个夜晚读《五项修炼》《席慕蓉》《新概念英语》的家伙。老板是香港人,来东莞开厂,让他做厂长。
他带着一脸真诚的笑谢过老板。他的世界开始宽了,经济也越来越好,应该算是从社会大学毕业了。
他把全村人带到了东莞。没错,全村人。他出生于湘南农村,湘南人霸得蛮、耐得烦的性格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不知疲倦地学习。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自己开个厂。他又说,我们俩一起开间书店。
我知道他开厂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全村人,开书店则是为了帮我,帮助一个做书的人,顺便解决我姐的工作。书店老板是他的第N个女朋友,他开始迷上多姿多彩的生活。后来当他终于找到真爱结婚,不再换女人,便两年换一辆车,从二手帕杰罗到蒙迪欧到克莱斯勒到王冠到雷克萨斯到奥迪到寶马X5。
说到车,我俩差点因为车子掉下悬崖。那年,我们一起去湖南他老婆老家,沿途陡峭多弯,我说,让我开开——那时我刚学车,车瘾非常大。他说,好吧。于是在他的微笑中我们差点托体同山阿。
他只是不爱拒绝别人。关于他的这一点判断在我身上不断累积,以至我认为他就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我爱和他赌,他也配合,基本上,我输了发脾气、赢了笑嘻嘻,他根本不当回事,即使偶尔生气了,也笑着跟我说道理。
其实他真的不那么会讲道理,讲着讲着自己先羞涩一笑,也不管是否讲明白就戛然而止。他只是对人好,明白真心对人就是天下最好的道理。那么好的一个人,如今再也不能跟我笑着讲道理了,他一脸平静地去了天国,带着46岁的身躯和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就在几天前,他带着年幼的孩子上天台种菜,突发脑溢血,突然从天台去了天堂,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