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音师阿坚

王艳

“明眼人不一定比我快。就算快个十来分钟，也是因为偷工减料，我用手摸和他们用眼睛看，是一样的”

70分钟

阿坚说，假如给他三天光明，第一件事就是学开车。小学四年级，他借来老师的自行车，趁着没人，到学校的操场上，在一片月光下学会了骑车，代价是摔进花池，手掌被扎满花刺。

随堂哥回广东梅州老家，车子行驶在高速路上，风声入耳，他却只能坐在副驾驶。激情与速度的梦想暂时只能由跑步实现。去年冬天他参加佛山公益跑，两小时42分跑完20公里，“本来应该更好，中途上了个厕所。”

阿坚患有先天性白内障，18岁动手术，视力从0.02升到了0.03，“做完手术后，我可以看到钱上的数字了。”按电梯楼层要靠得很近，看五线谱要借助电子放大镜，放大八倍以上。但会运动的物体，就不太给他面子，比如公交车，从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阿坚平日在广州太阳船康复教育中心教自闭症儿童钢琴，周末或者工作日的晚上外出兼职做调音师。一个月平均十来次，梅雨天最多一个月出20次。

外出时阿坚尽量选择坐地铁，他自称广州活地图，听到一个地名，就能线脱口而出最便捷的地铁线路。但是，从地铁口出来到客户家里的一段路，却常常把阿坚难住。几百米的人行道不平坦，需要不断上下，台阶大约十公分高，阿坚有时忘了抬脚而被绊到，有时抬得过高，脚尴尬地在空气中停留半秒，更多的时候，他放慢速度，抬脚试探，够到台阶才继续昂首阔步。

凸起的石墩，松散的砖头，都能将他绊倒，“尤其是路上的交通护栏，明明已经坏了，还放在那，脚不小心踢到，简直想把这个铁墩子拔掉。”

走在他身侧，聊天虽然放松，却能感觉他随时会紧张。我抬手挡树枝，或者持笔速记，他都如惊弓之鸟，把头转向我，仿佛是听到了急刹或鸣笛。

一路上，阿坚听着手机GPS里1.5倍的语音导航，拉着黑色的滚轮书包，里面装着大小螺丝刀、专用调音扳等三十多样止音工具，还有钳子、扳手、润滑油、大铁锤等维修工具，再加上弦轴、琴弦，弹簧等十多种钢琴配件，将近十公斤。

第一次调琴是在十年前，手感生疏，加上对音准判断的不自信，阿坚用了三个小时。如今，调了五百多台钢琴的他，面对215根琴弦，70分钟就能调完，“明眼人不一定比我快。就算快个十来分钟，也是因为偷工减料，我用手摸和他们用眼睛看，是一样的。”

他熟练地拆掉钢琴的顶盖、上门和键盘盖，靠墙斜放，停留两秒，确认东西已放置稳妥，才抽手回到钢琴前。手摸到弦槌的表面，发现经过长期敲击琴弦，原本呈弧形的槌面变得平整，甚至还有琴弦留下的凹槽，阿坚说，“这台琴已经用了十几年了。”

摸到顶盖，是弧形结构，“这是一台雅马哈。”再拨弄两下键盘，声音柔和，不像别的琴那么清亮，阿坚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

这些技巧，是他在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读书四年学来的。14年前，他从残疾人培英职业技术学校按摩班毕业，留在广州做按摩。那是闷得透不过气的一年，“你看过电影《推拿》吗？就和那里面一样，有客人的时候就要用力气干活，没客人的时候，要么听收音机，要么看手机。”

“按摩可以是我的退路，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按摩。”他利用下班时间背ABC，解方程式，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回到广州，在钢琴厂上班，一个车间里八个人同时调音，即使下班后，耳朵里还是嗡声环绕。

215根琴弦

钢琴有88个键，超过两百根琴弦，调音师的任务就是定下国际标准音，确保单根琴弦声音纯净，成组琴弦声音统一，并维持钢琴机械的正常运转。阿坚拿出音叉，敲打膝盖，声音响起，他侧耳凝听，这是在定国际标准音。

耳朵的训练从小开始，童年灰暗，“我妈说大不了就带我去学算命”，音乐成了仅有的光。他学二胡，在课堂上吹竹笛，央求同学教他扫吉他和弦。“我从小就对乐器感兴趣，到了职高还参加音乐比赛，也拿了奖。”拉二胡的时候，需要不断通过调整手的位置来确定音阶，慢慢地，阿坚很容易就能找到音准。学习调音之后，耳朵更加敏锐，一旦听出琴音不准，就会迅速被放大，占据所有注意力，“完全无法忍受，很不爽。”

中高低三个音区，他习惯先调中音区，将高音区放在最后。这样的排列组合，能最大限度保护耳朵。中音区三弦成组，一次只能调其中一根。他左手摸索着琴弦，右手拿着铲子，把一条60厘米长、两个手指宽的红色止音带准确插入琴弦之间，不碰及另两根。

找准琴弦对应的弦轴是钢琴调音的第一步，对于明眼人来说，这几乎算不上一个步骤，但对于视障人士来说，难度就大了。手指顺着琴弦往上找弦轴，途中要跨过压弦条，再从密密麻麻的琴弦中找到要调的那根就成了问题，摸错琴弦而调错音也就成了常事。

阿坚想出了办法：两根手指一起来，大拇指不动，依然按住这根琴弦，食指先跨过压弦条，利用两根手指放松状态下的平衡来找到正确的琴弦。这时候，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两根手指上，需要极大的定力和耐力。

顺利找到琴弦所对应的弦轴后，阿坚左手握住放在弦轴上的调音扳，右手敲响对应的键盘，声音响起，琴弦与空气合奏出或浑浊或清脆的声音。如果声音过低，左手的调音扳得向右转，过高，则左转。“这个要讲究手劲，不能大，也不能小，最好一步到位。”

这是钢琴调音最重要的过程，“一步到位”四个字，背后是无数的练习和摸索。先要确定弦轴的松紧程度，太松，手劲要小一点，太紧，手劲大一些，手的力度确定了之后，再根据钢琴的声音来测量它距离标准音高的位置，确定调整的幅度。

有人说盲人只能调音，维修是肯定不行的，但阿坚不相信，花2000块钱买了一台二手钢琴放家里，反复练习。换弦槌的时候，固定弦槌的螺丝被顶杆覆盖，只能把螺丝刀伸进去一点点探索，通过触感，找到螺丝的位置。拧松之后，螺丝很容易掉进琴匣内，他就用一根头部带磁性的吸铁棍将之取出。

换琴弦也练习了很多遍，嚴格丈量琴弦长度和粗细后，裁剪出一段合适的琴弦，并插进对应的弦轴孔内。这时确认弦轴就成了难事，全盲人士一般会选择将目标弦轴拧松，使之突出，以示区别，阿坚有自己的办法，借助0.03的视力，他在弦轴上放一个有色呢圈，就可区分。

调完琴，阿坚坐在椅子上，手指抚过琴键，弹一曲《梦中的婚礼》，弦槌如精灵般敲打着琴弦，音符流出来。一曲完毕，阿坚起身去洗手间。肾结石复发后，忙于养家，他至今未得空去做手术。

阿坚和太太相识于高中，太太小时候因不慎摔入石灰堆，烧伤了脸，脸颊以下是坏死的皮肤，做了植皮手术后，平白让脸大了几个尺寸。“我因为盲，所以想找个视力健全的，生活上可以互相照应。她脸上的伤，我看不清楚，和我在一起她也自在些。”

四岁的女儿落地前，阿坚备受煎熬，担心眼疾遗传，直到确定女儿眼里有神，他才放了心，给女儿取名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