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野这半年
2017-06-06邓郁
邓郁
“是自己做错了事,自己犯法了,该得到什么惩罚就得到什么惩罚。这些惩罚让我自己有一个转变,那就达到惩罚的目的了”
木头到电
这大半年,宋冬野的日子不好过。
2016年10月,他因为在住地吸食大麻被拘留十天。一个走红的民谣歌手自此基本消失在大众视线内。
他不是能闲待的人。演出频繁的日子,的确“淤”过。真归零了,又挠心。每天宅着,体重摧枯拉朽地上升。眼瞅哥们儿到处去音乐节撒欢,也只能任由馋虫在心里泛滥,上微博上发一句“祝你们演出都痛快”。
实在憋不住,他就背上包出门。朋友形容为“云游”,在宋冬野,那只是排遣寂寞和无奈的一种方式。“哪怕就在个酒店住两天便回来,也行。”
杭州是他“云游”的一站,且意义不寻常。那是他最尊敬的音乐前辈万晓利目前的居住地。将万晓利视作不可逾越和妄言的精神偶像,这个念头从宋冬野第一次听到对方的歌之后,从未改变。“永远要仰视,说一句话恨不得要记下来。”他知道这听上去有点过头,但依然故我。“我需要有高度的东西指引我,不一定需要去学他的音乐风格或者是怎么样,但必须有一个有点精神意义的东西在那儿。”
5月初采访的前一天,他刚从那儿回来。浙北安吉的山里,鸟啾涧清,几个好友一直喝到凌晨3点。四五瓶黄酒,对酒量甚好的宋冬野来说,不在话下。对万晓利,则是戒酒一两年后的首次破例。
也是在杭州,万晓利和朋友们听到了宋冬野“出事”前后创作的两首单曲,《郭源潮》和《空港曲》。
两人共同的好友、杭州酒球会吧的老板王涤浸淫江湖多年。“我们每个人都认识几个长得好看的胖子,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浓眉大眼,留点胡子,特别喜庆,挺亲切,人畜无害。”可爱归可爱,王涤一开始并没认为宋冬野是个音乐人。“觉得他就是一个网红。在音乐部分是不太尊敬他的。”
持重和谨慎的万晓利,不会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将宋冬野之前的音乐定义为“流行民谣”,纵然明白和感谢宋对自己的尊敬,但对后者的才华此前并没有给过明显的肯定。
直到听到《郭源潮》和《空港曲》,他和王涤都有些惊讶。
和从前的宋冬野有什么不同?
不善言谈的万晓利连说了几遍:木头到电。——可以理解为从木吉他到编曲更丰富的形式之变,又不止这些。
“新曲的配器很丰富,有器乐摇滚的感觉,起承转合也有气势,可以体会到他的开拓心。他在音乐上花了不少力气,这个就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他有一个自己的方式来应付这些(困境)吧,无论从音乐里边,还是人的状态。”
这些褒扬之语,哪怕只是三言两语,在宋冬野,也是不敢接着的。纵然内心泛起一点点的小欢喜,也必当以诚惶诚恐来盖住,像是强要捂住瓶子里的小妖。
在熟人面前,他以“劣迹艺人”的历史来自我嘲讽,但对音乐,到底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信心。朋友们都以“这是个好事”来看待他的这段波折。
不过,真的就此迈过了吗?如果是的话,这种迈过和释然,能否为他人所接纳呢?这是他和独立音乐圈都要面临的问题。
替身
脏水洗身 浊杯赴宴
欲辩忘言 忘言欲辩
戏子与警察又念起诗篇
盗贼 王臣 谎言
文字与歌词,如同写作者的发声器,你可以当它是自陈或辩白,但是否需要对欣赏者给出统一的解释,却往往不在作者的考量之内。
这几句《空港曲》的字词,配合着宋冬野低沉厚实的嗓音和舒缓沉静的旋律,承接了他以往那种喃喃自语的演唱方式,又仿佛在借机道明些什么,指向些到某什么。
戏子,警察,总不免让听者联想到某些既有事实。宋冬野也逃不开。“尧十三(音乐创作人,麻油叶成员)出来的时候,我听他的歌,觉得他肯定是一个风衣飘飘的忧郁男子,但实际上不是的,他是‘嘿嘿嘿那样的。所以大家只是通过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一点来看待公众人物,会觉得你的生活里肯定全是那个。无论你写什么,都会联系到对你的既定印象上。”
一定要追索写这首歌的来源,跟他名声渐起后的一些见闻有关。大腹便便、金装裹室的企业家,坐在一张饭桌上却缺乏共同语言的明星,都让他觉得,大家追求到頭了,还是那些东西,反而又有许多烦恼。“那种生活其实他们并不见得喜欢,很难有那种真正的聊天,或者很自然的一个状态,我就觉得没什么意思,然后就写了《空港曲》。”
他不否认早年的歌表达比较直白,“格局小”的评价他也听过。“那时候就那样,都是过程。”比如传唱度最高的《董小姐》,他和朋友们并不觉得多优秀。即便他数出来的《莉莉安》、《安和桥》,过了两年自己也觉得不过如此。而新歌的写法,无非是,想有一个玩味自己的空间,他日重听,有再深度琢磨它的兴趣和可能。
有人觉得歌词颇有禅意,也有人评价矫情。宋冬野点点头,“是矫情”。另一首《郭源潮》,似乎少些“矫情”,其实也用典甚多:譬如公主坟的乌鸦、石灰街车站(Lime Street Station),如果没见过黄昏时北京公主坟一带乌鸦聚集的场景,不熟悉利物浦的地界,都会不知所云。而“事发之木和东窗之麻”,被不少听者解读为宋冬野进拘留所的写照。但这首歌早在他“事发”半年前便已完成,那句词源自万晓利《陀螺》里的歌词“在东窗事发里麻木地转”。
郭源潮则是他杜撰的一个北平苍翁:“老无所依,迁西山之背,常与登山赏枫者饮酒作乐。秋高之日遇一矫情文艺青年,两人有了一番拌嘴。”某天心情烦躁时,他就这首歌写过以下文字:
……两人大概是达成了求同存异的种种共识:其实大家都一样,不管多牛逼多傻逼多伟大多低贱,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死,没人会被真正记得,都是他妈过客。而两人心中的“病态”也都是同一种思想:总是不想扯那些俗不可耐的,总想惊惊人,然后试着看破一切,觉得什么都见过,对什么都挺不屑,搞得最后对什么都没啥雅兴,死人一般。少年时每天上层楼强说愁地矫情来矫情去,终究陷在里面拔很多年都拔不出来,误了大好时光;老了老了就开始每天追求所谓的自由,可是根本没人能追求得到,自由是个更虚的东西,早晚扰得人不得安宁,纷乱地死去。
最后谁也没赢过谁的两人互道珍重,就此话别。
事后再看,宋冬野说这段解释意思大抵符合,但很有发泄的情绪。
他的好友、鼓手张超说,他理解的郭源潮就是胖子(好友对宋冬野的昵称)的一个替身。“他的成名很像文艺圈的暴发户,没有经过组乐队、打磨音乐,只是因为他人的翻唱便立刻到了一个高点,弹簧床直接蹦上去了。面对生活的突变,他必须找一个替身(因为有些事他没法做、有些话也不能再像成名前那么肆无忌惮地说了)。郭老师就像宋冬野迷茫时期一个说真话的自己。”
《郭源潮》正式发布的版本有七分多钟。新版进入后半部,忽然蹦出摇滚般的嘶吼,与demo整体安静沉潜的风格、也与那个唱着《董小姐》和《安和桥》的“民谣宋”大相径庭。
宋冬野乐队里的打击乐手卡尔觉得,这种呐喊既是宋冬野内心情绪的爆发,也是他们作为朋友的一种期待。“胖子之前确实有点保守。内心有能量,但他好像并不相信自己能有大的作为。”
录第一张专辑《安和桥北》时,宋冬野是个只会词曲,但没有碰过混音台、不知MIDI制作为何物的编曲菜鸟。这半年里,他除了在家发呆,写完歌后便泡在朋友的棚里,一点点问,一点点学。回到家里,窝在厨房边狭窄的工作桌上,用他妻子的话来说,如同个黑熊伏在案上。
这一窝一伏,他对编曲上了瘾。发布新单曲时,宋冬野在微博上直言:“(制作新曲的)过程里我搞懂了很多一直搞不懂的问题,学会了很多一直难以企及的东西,终于也敢自称是个真正的音乐人了。”
采访那天傍晚,我们在一家火锅店门口见到了宋冬野的铁哥们儿、麻油叶的主要成员马頔。这个以“颜值”圈了不少粉的男人比想象的要高大,胳膊和脸比电视上胖了一圈。
“啥时候你也出新曲子?”我问马頔。
这……他长叹口气。“我也想啊。可你知道,各种通告也不能不去。我都想明年歇个半年。”好像知道不现实,他也没继续。末了又补充,“到了这个年纪,说实话很少有能感动自己的东西。你需要去感知更细微的情绪和世界,又能用符合自己气质的音乐表达出来。”马頔点着烟,似乎说出了长久的困惑。
“要不,你也进去待待?”身后的宋冬野调侃了一句。
“去你的。”马頔呛白他,继而陷入了沉默。
飘
“进去”一事,如今可引为笑谈,当时却如霹雳,又兴许早埋有伏笔。
“那天我们在台湾正演着嘛,就知道他出事了,当时还挺严重的,因为微信里传得有点邪乎,都觉得这人就完了。”王涤说,不少独立音乐人都碰过药物,特别可惜的是很多人被药物摧毁了。待听到宋冬野的新歌,“还算人没耽误。”
张超回忆,宋冬野出事以前的状态已经不太好:易怒,不耐烦,爱跟自己较劲。马頔指着宋冬野骂过:胖子你现在太飘了啊!
宋冬野不服,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什么难听的话都对骂过。但不出一个小时,又会“嗨,马老师……嗨,宋老师……”地互找台阶下。
去找马頔的路上,经过一个红绿灯口,等了将近一分钟。“这要搁以前,早摇玻璃了我。”宋冬野笑说自己曾是“路怒症”——开车骂街那型。
做乐队的王冲曾经给宋冬野的百城巡演当过经纪。因为合作平台方的原因,百城计划缩减成36城live house巡演:哪怕只有36城,第一站出发时是夏天,回来也都到了穿棉服的季节。彼时宋冬野还未组乐队,一个人、一把吉他,公司雇个司机,便上路了。二人在路上相依为命。累到后头,每天演完连吃饭也没啥力气,光拎上一袋子矿泉水便上楼接着干活。
王冲记得,演到舟山,场地没协调好,当地文化稽查部门表示虽然巡演有资质,但谈好的live house没有演出资质,不能唱。“当时门口堆了好多乐迷,总有小二百人吧。于是胖子从门口出来,把我们当时开的越野车的车门打开,就坐车边上陪着乐迷聊天。”最后,就在酒吧外头,宋冬野给一圈圈等候的歌迷们唱了几首,算是对演出取消的弥补。
那些尴尬苦涩的片段,如今成了值得回味的记忆。此后王冲又做了宋冬野的剧场巡演经纪。名声和演出费与日俱增,他眼中的宋冬野却没有太多变化,挺稳的。
膨胀,稳定,哪个更接近真实?
宋冬野说,关于“飘”,他有过。不过是他先飘,马頔接着也飘。等马頔飘的时候,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成名以前和出事以后,他见人素来是低着的,万晓利评价他“淳厚”。在公司里见到那些自认为厉害的乐队,他都叫人“老师”,直呼自己为“傻×”。王冲说,见宋冬野第一面,他觉得胖子实在不像个搞音乐的。——以貌取人,在素以个性化为核的独立音乐圈,也存在。
从低调到“以自我为中心”,转变怎么来得如此之大?
宋冬野想了想,和哥们儿之间的冲突很多是关于音乐本身,膨胀更多是在一些陌生人面前。“比如一群人聊天的时候,一些不太认识的人,演出商,自然而然围着你,都捧着你,问你的意见。我总觉得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意见领袖,你们都得听我的。甚至为了反驳而反驳。還有一些不理解你的人老会问,你的歌怎么写的之类难以回答的问题。也会烦。”
反驳和烦多了,对自己内在的关注减少,写歌也陷入了僵局。
没等我问“叶子”的事,他自己讲了起来:“其实就是因为那个状态,这两年时不时地,会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觉得时间过得好没意思啊,实在忍不了就抽一口,然后这一天就可以空空地过去。可能觉得这个电影有意思,就看一看,就是放空。但抽了之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孰轻孰重
十天,不算漫长,却足够给人当头一棒。从小顺遂,奶奶觉得孙子做什么都对。父亲曾经正告过宋冬野,会有栽跟头的那天。2016年10月13日,这块石头算是落了下来。
拘留所里,一间关十个人,天天人来人往。睡在一个木头、带脚的硬箱子上,宽度同火车硬卧。没有枕头,铺一层很薄的褥子。被子要自己买。“走的时候可以带走。但谁会带走那个?”
在家整天赖到日上三竿、把楼下外卖叫遍,这会儿却过上了一种有规律的集体生活。每天有一个多小时能看电视。先看《熊出没》,然后是《新闻联播》。
纵然是这样,前三天他基本上也没怎么睡着。
“老实说,我已经做好了(事业中)断的觉悟。就算自己再不承认,也算个公众人物吧,理论上,就是要停顿了。”
好在里头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有一些很和善的警察没事会找你聊聊天,叫你出去扫扫地啊擦擦桌子,抽根烟啊。不光叫我,他们对好些人都这样。”
他反复用“善良”来形容里头的人,比如一些警察,还有大多数的被关押者。自由活动的时候,大家超越了身份和代沟,什么都可以聊。室友里,有的在大街上捡了个身份证去上网,拘留五天。有个出租车司机,前一天晚上喝了点酒,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突然查酒驾。“一般也都不查出租车,那天鬼使神差地把他扣在那了。然后被拘了15天,出来后工作没了,驾照也吊销了。可惨了。”“比起他们,我真的处罚得太轻了,应该再重一些。”
出来的那夜,乐队的朋友都在拘留所外等候。结果久等不至。后来才知道,警察直接开车把宋冬野拉他家去了。
那一晚,一群人和宋冬野全家一起吃了顿饭。外人的感觉都是,宋冬野状态挺好,不算颓。“一见面,(跟往常一样)叫了我声傻×,我就知道他没问题。”乐队吉他手大迪说。
宋冬野所属公司的领导、当过他十个月经纪的大姐乌莉雅素,怕他情绪不振,让他先住到自己的一处房子,乐队的哥们儿轮番陪着他。
“他一副我不需要陪的表情,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能在他身边。谁也不知道他在里头到底怎么样是吧。”几个好友表示。
相比十天拘役的“轻”,更重的惩罚性后果在于外界的口诛笔伐,和难以预料的演出停滞期。
“堕落、对青少年不负责任”,舆论对于吸毒名人的批评,同样落在宋冬野的头上。相比此前出事的一些明星,原本社会形象和口碑良好、歌曲传唱度颇广的宋冬野,引发的反弹更大。忠实拥趸不计前嫌,但对宋冬野“粉转黑”、“路转黑”的大有人在,贴吧和知乎上不乏“他出什么新歌都再也不听不看”的声音。
《郭源潮》的demo于去年底推出,算是他“出事”后的首次“复出”。坊间的质疑和愤怒集中在:不满宋冬野粉丝对他的宽容和原谅;不满宋带起了“将民谣和吸毒联系在一起”的联想;不满音乐平台为其新歌打榜。
就算关掉微博、不上网,他多少也能感受到一些。“是自己做错了事,自己犯法了,该得到什么惩罚就得到什么惩罚。这些惩罚让我自己有一个转变,那就达到惩罚的目的了。其实除了陌生人之外,剩下的没有一丝炎凉。”
发稿前的夜里本来要再和他通个电话,他笑说老赵(宋冬野对妻子的昵称)要拉他去看电影,“妻管严,没办法。”接着又感慨,“这不难得她回来几天。”
他强调,这半年的“意外收獲”,其实不仅在音乐上。他没想到,不光没有半个字的责怪,父亲还把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家事,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包括我、我奶奶的事情,他和他朋友的事情,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让我大幅度刷新了对我爸的了解。感觉以前很多不屑于和父母说的话,现在大家都可以聊了。”
“其实生活是变好了的。”他反复说。
以前他老觉得,干什么都没兴趣,这是一个痛点。他曾打开视频网站,觉得哪个电影都不想看,听歌觉得什么歌都不想听,然后想去跟朋友喝喝酒出去玩,但又哪都不想去,谁都不想见,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他以前觉得这是痛苦的根源,现在觉得这是一种内容,有的时候就应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然后思考。
他的微博至今还能收到很多粉丝和陌生人的私信。有年轻人跟宋冬野说,“我要上初三了,我很焦虑,我的人生,我的爱情。”还有的比较“文艺”,每天发个早晚安,像日记本。
偶尔他也想过回复,但想想还是算了。怕那些人觉得,“哇你回复我了,然后他们就不再聊那些了,把注意力就转移到你跟我互动了这件事上。本来做个树洞挺好,如果树洞突然说话了,该多吓人?”
他说自己现在不会轻易发布什么言论。“只要一想到我的话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争执,我就会尽量避免。没必要让别人因为我说的话而引起纷争。”但他会注意看起来相对客观的一些评论,比如有人提到他音乐的层次、制作以及编曲,他的变化。“相对来说,我还是更注意朋友的看法吧,包括做音乐的,和生活里的朋友,不会和你藏着掖着的那种人。”
乌莉雅素本职是负责公司所有音乐人的经纪团队管理,之所以还在处理宋冬野的经纪事务,她直言因为珍惜有才华的音乐人,所以还在坚持做比较务实的幕后工作。“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新生,因为我看太多音乐人遇到创作瓶颈。新单曲至少证实了他又有了新的创作基因。”
但还能不能再演出,何时能出现在公众面前,没人敢断言,也不太敢去迈这一步。
“实际上现在任何演出商邀约,我们还是先婉言谢绝,因为我们不知道社会的包容度有多大,预判不出结果。以前的涉毒艺人少有翻身先例,也没有先例再持续出好作品。从公司层面能做的就是不抛弃他,然后顺其自然地等待。”乌莉雅素说。
勿需隐
那天,宋冬野带着马頔去吃潮州牛肉火锅。菜刚上桌,他客气地问服务生:“您好,请问您这儿之前送的那种牛杂还有吗?”
——您说的是这种吗?服务生指着菜单上的生鲜品。
“不是。是做好了的。”
——那我们这儿没有,您确定您当时来的是这家吗?您再看看,是不是这种拼盘?
“就是这家,是做熟了的牛杂。我肯定,特好吃。”
宋冬野还要继续。“行了行了,打住吧,”马頔看不过眼,止住了他。
宋冬野也不恼,兀自夹起盘子里的肉丸和胸口朥——黄中带白的软组织,脆而不腻。“得赶紧,不然他一动筷,立马没了。不跟你开玩笑。”马頔笑着说。
王涤介绍,被戏称为“万总”的万晓利常常一个月不下楼,也不吃什么肉。“他和嫂子就是粥加点豆子花生什么的,八宝粥嘛,再拍点蒜,加点酱油加点醋。可以顿顿这么吃,买20个馒头冻上,到点了就整两个馒头。”
肉,宋冬野是离不了的,也没打算离。王涤曾建议胖子多游泳,可宋冬野的卡一直就放在那儿。无他,懒。
懒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做音乐?
“如果每天都逼自己弹琴,编曲,可能会更出东西。我身边有人比我勤奋太多。前两天还听大迪女友说,他天天在家就知道弹琴。”但他又觉得这事儿挺矛盾。刚开始决定去做一首歌,会立刻想到将碰到的各种困难,头脑激烈地运转,想象艰辛。等到真正开始了,则会充满各种丰富、各种风暴,于是累都不记得,只剩下爽。
“你真的相信,宋冬野的心态全都调整过来了吗?”我问采访的每一个人。
“心态良好是假象。他只是不想给身边人带来那件事之上另一个层面的痛苦。但又必须熬过。对胖子,最艰难的应该是,新作品得到了好评,但没有办法去用现场的形式来展现给大家。”张超回答。
那么等有一天,真的又有演出机会了,底下传出谩骂声,宋冬野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做好了,我被骂得还少吗?”他没啥犹豫地答:“无所谓嘛,又不是说我要挣多少钱、要怎么样要怎么样,自己高兴了就行了,乐队的一帮兄弟还等着呢。”
5月13日的成都草莓音乐节,表演的乐队都是宋冬野再熟悉不过的“老人”,“歌都听太多了。”但他还是耐不住,买了机票飞了过去。
去之前他自认为“化化妆,不会引起啥围观”,但想不到在现场还是引起了波动,最后只能跑到朋友们的后台待着。“反正这回音乐上也没啥多新鲜的体验,主要是朋友聚会哈。还有吃了两三天的肥肠粉。”
有人听到他的新歌,表示有点“看破了”的意思。
他直搖头,“太玄机了,谁能看破啊,开玩笑,和尚都看不破,死了,才能看破了,自己都破了……”
一直到现在,他最喜欢的还是(万晓利)《北方的北方》那张专辑,而且是越热闹、越嘈杂的环境——比如说过年时,就越想听那张。“听的时候就觉得那些热闹都不属于自己,就特别好。”
他说自己达不到万晓利那种半隐的状态,但着实羡慕。
本来,一听万晓利住的山里,他以为是那种人烟稀少、仙气很足的地儿。其实不然,那是个做笛子的村子。一路上会看到各种堆起来的竹子,还有挂着乐器厂的店招牌。“就是半山腰,一条弯曲的路,路两边有很多有设计感的屋子,当地人住着,色彩和风格不一,很淳朴,有生活气息。很有日本小镇的感觉。你看着他,就想不到他怎么从当年喝点酒就上桌子跳舞的那个人,到现在的粗茶淡饭?”
听说万晓利到了山里,他以为可能这个人是真的抑郁了,到了一见,发现不是。“他能抽离得很快,出去演出有演出的状态,排练有排练的状态。而且变得开朗了,愿意跟别人说话了。以前他是局促地远离你,现在他是局促地想和你亲近一点,很努力认真地听你说的每句话,努力地和你感同身受那种感觉。”
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城市,离不开既定的生活圈。“我以前觉得,可能必须得有一种小隐起来的生活状态,现在觉得没什么必要啦,不必要说,非得搞一个环境来衬托自己变成什么样,挺没意思的,连一点环境你都克服不了,那你还搞什么艺术啊?”
(实习记者王婧、高佳、钟嘉睿、梁迪琪、孔德淇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