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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音韵大家史存直先生

2017-06-05汪寿明

世纪 2017年3期

汪寿明

恩师史存直先生(1904-1994)离开我们已23年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还不时浮现在眼前。

有幸跟随恩师学习音韵学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1958年。我那时刚进华东师大中文系,就赶上“教育革命”,我们系全体师生到嘉定县“开门办学”,教师分配到各班,边劳动边教学。一天,有位老师与我一起在田间拔草,他看上去50岁左右,中等偏高的身材,瘦削的脸庞,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玳瑁边的眼镜,镜片后透出慈祥而又带着一丝威严的眼神。他一边劳动一边问我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我一一作了回答。当时普通话水平较差,同时也有点紧张,所以我将老家安徽黟县的“黟”说成“Yan”,“县”发成类似“?”的音,故听上去好像是“延安”。这位先生听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地问道:“哪个县?”等我说老家是“黑”字旁加个“多”字后,他禁不住莞尔一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是Yīxiàn”!后来才知道这位就是史存直先生。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学校搞“教改成果”展览,看到有一块展板上画着位先生,说:“我的课你们能听懂百分之七十就很不错了!”当然这位先生是被批判的,尽管没公开点名,但有学长告诉我说,这说的就是史先生。

1961年先生为我们年级开设“汉语音韵学”,我虽进了中文系,但“音韵学”究竟是什么却一无所知。不过我还是选修了这门课,从此与这门“玄学”开始了接触。到撰写毕业论文时,我的选题是《王荆文公诗用韵考》,先生自然成为我的论文指导教师,于是我向先生求教的机会就多了起来。1962年我毕业留校,据说当时我所以能留校,就是因为先生跟学校提出的。留校后组织上第一次找谈话就明确告诉我:当先生的助手,跟先生学音韵学。这样我和先生接触的机会更多了。那时先生要求我每周两次去他那儿,到他家后让我在一间小书房里读顾亭林的《音学五书》、江晋三的《音学十书》等音韵学名著,或整理《诗经》的韵脚,他则在一间兼会客用的、稍大一些的书房里读书。休息时我就到大书房与先生聊聊。我们聊得比较多的当然是同语言学有关的问题,但有时也会说点别的。记得1963年冬的一天下午,我们在大书房里闲聊,当时戚本禹的《评李秀成自述》一文刚发表不久,先生坐在藤椅上,幽幽地对我说,李秀成奋斗了一生,被曾国藩俘虏后没几天就遭到了杀害,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是叛徒呢?记得还有一次,不知怎么讲到了监禁的事,先生带着一丝感慨说,个别人解放前被关在国民党监狱里,说他是共产党,而解放后被关在共产党监狱里,说他是托派,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先生说的是他的老友郑超麟先生。郑超麟,1923年在法国与周恩来一起参加革命,是上海市第五、六届政协委员;在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百年恩来》《邓小平》中都有他的回忆谈话镜头。)现在想来,先生当时说这些话时,内心一定百感交集!

鲜为人知的革命生涯

先生曾担任过上海市语文学会副会长、中国语言学会理事、中国音韵学研究会顾问等职,对音韵学、语法学以及汉字改革都有很深的造诣。但先生不仅是位著名的语言学家,早年还曾是一位积极投身于爱国运动的革命者,这肯定鲜有人知。

先生出生于安徽合肥,少年时就有鸿鹄之志,17岁东渡日本求学,考入日本帝国大学土木工程科(系)。在东瀛,先生接触了西方科学,又接受了马列主义,1928年在帝大求学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次年9月,因参加东京反战示威被捕,在狱中几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后日本警方查明,中共旅日支部与日共无直接关系,才于1931年1月释放了他。同年春回国,不久在上海恢复了党组织关系,并参加“社联”工作。当时上海各左翼文化团体(包括“社联”“左联”等)共同组成“文总”(左翼文化界总同盟),“社联”归“文总”领导,而“社联”内的“党团”(相当于现在的党组)则归由潘汉年负责的党的“文化委员会”领导。“社联”党团书记一职先后由朱镜我、王学文、沈志远、张启夫、杜国庠、史存直、许涤新、马纯古、胡乔木等人担任。先生刚参加“社联”时任“社联”党团的组织部长,据许涤新自传《风狂霜峭录》,先生还是许涤新的入党介绍人。1932年夏,先生接任了“社联”党团书记。据先生回忆,当时的工作“最经常的乃是‘写标语‘发传单‘募飞机捐之类,其次是组织人到工厂区或农村去办补习班,组织人参加党所发动的示威游行或飞行集会”[1]。 1933年七八月间“文总”动员“社联”等组织协助“上海反帝大同盟”(“中国反帝大同盟”的负责人是宋庆龄等)筹备欢迎“世界反帝大同盟”代表大会来上海召开。筹备工作期间先生等十二位同志不幸被捕。这个案子是因筹备欢迎“世界反帝大同盟”代表大会来上海召开,根本没有什么罪,而且当时还有宋庆龄等人的交涉,再加上“世界反帝大同盟”代表大会也已如期在上海召开了,所以国民党政府虽逮捕了他们却不敢马上审判,先将他们投入南京国民党宪兵司令部,拖了8个多月后才开军事法庭审判。先生以危害民国罪被判8年徒刑,关在政治要犯监禁地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在狱中,先生与潘梓年、楼适夷、郑超麟等人结识,他同郑超麟的私人友谊也从此开始。1937年7月底,因国共合作,先生提前获释。出狱后未再要求恢复党组织关系,不久离开上海。1938年在六安与张劲夫一起参加抗日斗争,还同其三叔史泗群(曾任中共宣城临委书记)进入山区打游击,重创过日本兵。接着辗转抵达四川。入川后先在成都、重庆的中学任教,40年代初到重庆的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在郭沫若属下从事对敌文化宣传工作。也在这一时期,先生拜会了陈独秀,并就音韵问题向其当面求教或書面探讨。

先生早年的革命生涯他自己绝少提及,所以知者甚少。据说,“反右”时,以前与先生一起在“社联”工作过而时任中共华东局统战部副部长的陈同生,专程到师大为先生来“说情”:“此人刚正不阿,曾为革命出生入死,不能划为右派。”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我在学校中文系办公室走廊上遇见我校经济系陈彪如教授,他知道我是史先生的助手,就对我说:许(涤新)老最近来上海,日前碰到,他还问起史先生!

一生耿直却不褊狭

先生一生耿直、正直,与其名讳可谓名副其实。不管投身革命,还是献身学术,先生都能做到对真理的执着和为人的无私无畏。据说当年先生的父亲得知自己的独子在日本涉嫌政治而“吃官司”时,大发雷霆,与他断绝书信往来。就这样,也未能把先生拉回头,其倔强刚毅的性格可见一斑。只要认准了目标,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由于先前的经历,在那是非不分、人妖颠倒的“文化大革命”年代,先生“理所当然”地被关进了“牛棚”。在“牛棚”里除了受本单位“革命小将”的管教外,还常常要应付外单位外调人员的折磨。据一位与先生“同棚”的老师后来告诉我,一天从北京来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在“牛棚”里当着一批“同棚老牛”的面审问先生,一定要先生说他们单位的某某人是叛徒,先生站直在那儿,想了一下说,他知道某某不是叛徒。这下可激怒了那几个人,就训斥先生,说先生包庇叛徒,先生仍冷静地说,某某不是叛徒!他们中的一个跳了起来,认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于是几巴掌打在先生脸颊上,先生的眼镜被打落在地,嘴角也渗出了殷红的血。但先生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望着那几个年轻人坚定地说,某某不是叛徒!先生就是这样“存直”!

先生不仅做人是“存直”,治学也是这样“存直”。早在上世纪40年代,先生与陈独秀曾就音韵问题作过探讨,1941年,陈独秀在给魏建功的一封信中认为“史存直君——不肯轻信他人之说,能自深思”; 魏建功在致陈独秀的信中也说,“史存直君前所著论,功亦觉其能自深思”[2]。以后的学术生涯里,无论是在音韵学领域还是语法学领域,尽管先生的学术观点总是处于一种弱势地位,但他总能坚持“自深思”得出的结论,发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在一片批评声中毫不动摇,显示了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追求真理的可贵品质。

在音韵学领域,由于瑞典汉学家高本汉(Karlgren)的影响,中国现当代许多语言学家都同意高本汉认为《广韵》是单一体系的意见,但先生“不肯轻信他人之说”,经过自己长期的研究,认为《广韵》是个综合体系。记得在他书房里,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如果《广韵》是单一体系,那上古时的韵部数量不多,现代汉语的韵母数量也不多,而中古时却有206个韵,四声归纳也有五十多个韵部,那汉语语音的发展呈一个橄榄核形,这是不可能的。

在现代汉语语法领域,先生一直坚持传统语法学观点,传承了黎锦熙先生的“句本位”原则,把语法体系看作一个整体,把句子结构也看作一个整体。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我在帮先生整理准备出版《句本位语法论集》一书时,他多次同我谈,要“用形式和内容的对立统一看单个句子”,“用句法和词法的对立统一看所有句子”。

先生在学术问题上从不顾及什么“面子”,而是在自己的论著中指名道姓地批评过许多专家、权威,因此“树敌”甚多。于是有人说先生这样“墨守”老一套是因为他“不懂外文”,甚至说他“心胸狭窄”。其实,先生不仅精通日文、英文,而且还能阅读德文和俄文的文献资料。先生虽然不赞成吕叔湘先生的语法学说,不苟同王力先生的音韵学观点,但他极其重视这两位大家的文章,要求学生认真研读。特别是先生在临终前不久,看了纪念吕先生九十诞辰的文章后,对一位学生说:“吕先生治学这么计划严密,我不如他!”有一年一位北大中文系古文献专业的毕业生考入我校中文系攻读古汉语硕士研究生,先生经过与他几次接触后,对我说:“这学生的基础很好,古文字的水平我不如他。”这些都足以说明先生决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

甘守清贫温情待人

先生生活十分简朴,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他家里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电器产品,别说电视机、电冰箱、空调,就连无线电、电话也没有!他常年清晨到长风公园绕银锄湖散步,晚饭后到田间(那时师大二村后面还是一大片农田)遛弯,脚上总是穿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家里的饭菜也非常简单。也许是因为生活过于俭省,先生一度血色素低到只有4克,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探望,见他脸肿得连眼镜都无法戴,脚也肿得厉害。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经过一段时间调理,增加营养,血色素才慢慢恢复正常。先生的这种清贫生活,我认为是与他的价值观密不可分的。他自奉甚俭,可以过“苦行僧”般的生活,但对他人却可以慷慨解囊。解放后,郑超麟先生还关在狱中时,其夫人生活十分拮据,先生就长时间定期接济她。“文革”后,我搬进师大筒子楼,他知道我当时经济较困窘,就主动接济我,让我添置必需的生活用品。他晚年时,有个学生举家从外地迁回上海,但一时无落脚处,先生就腾出房间让这个学生堆放全部家当。

想起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听说“一句顶一万句”的“最高指示”曾说过,李秀成“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保,不足为训”,于是怀着虔诚的心,尽管先生于我有恩,我还是写大字报“揭发”了先生对李秀成的评价。这张大字报给先生带去的麻烦肯定不小。但“文革”过后,先生从未在我面前谈起这件事,对我仍是学术上鼓励有加,生活上关怀备至。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从〈广韵〉的同义又读字谈〈广韵〉音系》就是在先生的鼓励下发表的,我编写的第一部音韵学专著《历代汉语音韵学文选》就是在先生的悉心指导下完成的。而我说不清是何缘故,始终没在先生面前说過一声“对不起”!

回忆前尘往事,恩师的教诲、关怀一一浮现在眼前。先生无论是做人还是治学,一贯耿直狷介,“能自深思”,这是永远值得我学习的。

注释:

[1]见《回忆三十年代的中国社联》,载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成立55周年纪念专辑》。

[2]见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陈独秀著作选编》第六卷81页、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