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
2017-06-05蒲末释
快跑!
文/蒲末释 摄影/JessieYu13- 模特/谢治勋
阿琛站在水中,河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他第一次觉得这条河是如此亲切。
01
阿琛有语言交流障碍。
读小学时,阿琛比身边人大两岁,一开始同学们看他的眼神都带有一种敬畏,直到一次语文老师点他起来念一段课文,他用一口蹩脚的方言念了一句,引得哄堂大笑。
从那以后,身边同学就不再怕他了,他们会在课间围在他课桌旁,像在动物园看猩猩一样。
“阿琛,你怎么不说普通话啊?”他们总是这样叫嚣着。
阿琛有时候急了会大声吵嚷着,没一个人听懂,他们也就跟着学着他的样子,甚至手舞足蹈起来,气氛如同六一儿童节的晚会。
阿琛从来不会将这些告诉母亲,母亲听不见他说话。平日里,母亲只会用:“嗯”、“啊”,和他交流。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只对她完整地说过一句话。小时候有一次上街,过马路,一辆车快速从他身后驶来,阿琛站在马路中间傻了眼,母亲在马路对面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喊着:“快点跑,阿琛。”
很多年里,阿琛做梦,经常听到有个声音呼唤着:“快点跑,阿琛。”
02
读完五年级,阿琛就辍学了。
阿琛在家待了半年,每天游手好闲地在镇里转悠着。
阿琛经常跑到镇上,在大街小巷游走着。漕阳镇不大,一个小时能转一圈。镇的最北边有一条河,正午的太阳照下来,河面泛着耀眼的光。阿琛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河,他长久地望着河面,水光刺得他只觉得晕眩。
河的对面是他从没去过的领域,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草地。
从那以后的每个中午,阿琛都会去那条河边走走。正值初夏,阿琛匆忙穿过空旷的小镇,来到河边就潜在浅水区,犹如一条缺水的鱼。
阿琛不会游泳,他没有学过,也没人教他,村子里的小孩都是他们的父亲教会他们游泳的,阿琛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带着他在田埂上上奔跑,但他始终想不起那个人的脸。
一直到傍晚,虫鸣声响遍了整片草地,夕阳与远处的河面平齐,水面以下似一团团火焰,阿琛才想起要回去。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半个月,阿琛第一次在河边遇到了人,是一个少年。阿琛看到他时,他已经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纵身往河里一跃,溅起一阵水花,就看到那个少年快速地往河中央游着。
阿琛走到河边,少年停了下来,半潜在水中,回头看了一眼,掉了头以更快的速度游回岸边,一上岸就大声对阿琛吼着:“你要干嘛?”阿琛直摇头,少年捡起来他衣服,又数了数他钱包里的钞票,盯着阿琛说:“你别跑啊。”阿琛还是摇头,他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指了指河面,比划着自己只是路过。少年数好了钞票,边穿衣服边说着:“你少装哑巴。”
阿琛往前走了两步,少年却将阿琛推开,啐了口唾沫,一路小跑到岸堤上,阿琛才发现岸边的樟树下有一辆自行车,少年解了锁,往镇里的方向骑去,远远地喊着:“这么大太阳,可别中暑了。”说完他竟大声地笑了起来。
那天的确是阿琛到河边来最热的一天,水底都是热的,阿琛没潜多久就上了岸。
03
第二天,阿琛又碰到了那个少年,他还没有下水,见到阿琛,手背在身后,故意挺着胸膛朝阿琛走来。
“又是你啊。”少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阿琛点头,支吾着半天,说自己每天都会过来。
少年绕着阿琛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皮着说:“不是哑巴啊,”说完转身看了一眼河面,“是不是看中了这块啊。”
阿琛问少年看中了什么,少年收起笑容,沉凝了一会儿,故意压低声调说着:“你没听人说,洛河这一块有很多铜钱吗?”阿琛摇头,他今天才知道这条河还有名字。
少年脱完了衣服,让阿琛帮他看管着,阿琛答应了。少年跳起一跃就扎进了水中,阿琛坐在岸边,看着少年在河里潜下去又浮上来,上上下下好几次,又游回了岸边,大口喘着气。嘴里骂咧着:“全是沙,连块铁都没有。”
阿琛将衣服递给少年,他接过去笑着说:“谢谢。”
少年问阿琛:“你叫什么?”阿琛在沙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个字读什么,我没念几年书,不认识。”不知是太阳太晒的缘故,少年的脸竟然有些红。
阿琛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念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项远,项羽的项,远方的远。”少年一脸正气地说着。
那天下午项远下了四次河,还是一无所获。傍晚回去,项远问阿琛:“明天你还会过来吗?”阿琛点了点头,打着手势问他,项远回头长久地看了一眼洛河,搭着阿琛的肩说:“就当我们认识了。”说完加快了步子,赶到樟树下,问阿琛顺不顺路,阿琛指着另一个方向,项远也就骑着车先走了。
第二天见到项远,他正靠在樟树下打盹,阿琛走了过去,项远将身旁的两瓶汽水递了一瓶给阿琛。阿琛问他怎么不下河,项远继续眯着眼说:“我回去问了,这河里的铜钱早就被人捞尽了。”
“你会游泳吗,不如我们比赛。”项远问阿琛。
阿琛说不会。项远便推着阿琛往前跑着,边跑边说:“那正好,我教你啊,不收你学费。”
项远带着阿琛在浅水区附近游着,阿琛学得很快,两个人在河里嬉闹着。
阿琛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的日子。
玩累了,两个人就躺在沙地上,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灿黄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琛,你有朋友吗?”项远突然问他。
阿琛没说话,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太阳,眼睛一会儿就胀得生疼。
项远突然起身,俯视着阿琛,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阿琛的脸。
“不如我们结为兄弟吧。”项远笑着将手伸向阿琛。
阿琛又睁开了眼,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搭给项远,就被他拉了起来,两个人一起跌入河里。项远向前游着,阿琛站在水中,河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他第一次觉得这条河是如此亲切,他躺了下去,如同十多年前躺在母亲的子宫里。
04
之后的十几天,阿琛都到河边来跟项远学游泳,他们游到河中央,浮在水中,脚下已经踏不到泥沙。项远总是闭着眼睛,沉浸其中。阿琛望着河对岸,岸堤似乎就在眼前,他想要继续往前游,项远却喊住了他。
“那边太远了,阿琛,你游不过去的。”
项远也没有去过河对岸的领域。阿琛问过项远,项远只是说:“那里是另一个镇子,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阿琛跟着项远逛遍了整个漕阳镇,大街小巷,大路小路,项远骑车带着阿琛,他一路高喊着,声音盖过了蝉声。
荷花凋了以后,正是夏天最热的时节,项远再不去河边了。阿琛带着项远去他家,母亲也不多问,只是多添了一副碗筷。项远大口扒着饭,像很久没吃饱过似的。
阿琛带着项远去池塘摘莲蓬,村里的几个孩子见项远眼生,刻意避着他俩,两个人就去偏一点的荷塘摘。项远每次都摘得比阿琛多,摘完抱回去给阿琛的母亲剥,一来二去,阿琛的母亲也就跟项远熟了起来。
他跟阿琛母亲介绍自己的时候依然是一脸正气地说:“我叫项远,项羽的项,远方的远。”母亲乐呵呵地直点头。
转眼到了九月,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阿琛一个人在家里,依然无所事事。母亲找来了他叔父,让他跟着他叔父学器匠。
项远也没去上学,阿琛一直不知道项远是做什么的,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一岁,个头也比自己高,比他更容易找到事做。
阿琛跟着叔父去工地上工,项远来看过阿琛几次。
有一天,阿琛从工地回家,远远地看到项远在家门外徘徊,见到阿琛笑着跑过来。项远的嘴角有些红肿,像被人打过。阿琛指着他嘴角问他怎么了,他笑着说:“没事,皮外伤。”
“我能在你这住一宿吗?”项远依旧笑着问阿琛。
阿琛点头,赶紧带着他进屋。
晚上睡觉时,项远一直没说话,阿琛从没见过项远如此沉默。
第二天阿琛醒来,项远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阿琛都没有见过项远,他有几次休息跑到洛河那边,也没有见到项远的身影。
也是在那段时间,村里常听到有哪户人家遭贼,几乎每一年的农忙时节,村里总有几户人家遭贼,却没有一次听说过捉到了贼。阿琛不担心这些,家里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可盗的。
某天中午,阿琛出门挑水,远远地看到马路边一户人家的楼顶爬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影像极了项远。阿琛丢了水桶就跑了过去,他想喊出声又喊不出来,没等阿琛赶过去,那个身影就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05
阿琛再一次见到项远,是在洛河边,他正眯着眼睡觉,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过了九月,河水渐渐变凉,阿琛没有下河,他坐到项远旁边,项远见他来了只是望了他一眼,继续眯着眼睡觉。
“我……那天……看到你了……”阿琛支支吾吾地说着,“那个……爬墙的人……是你吗……”
“项远!”见他没反应,阿琛大喊。
“喊我的名字,倒是喊得挺顺的嘛。”项远坐起来,吐了狗尾巴草。
“是我。”项远语气淡然地说着,说完看了阿琛一眼,起身朝岸上走去。
阿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项远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随着他那辆自行车消失在阿琛的视野之外。
那一天,阿琛天黑了才回去。他沿着洛河来回走着,月亮升了起来,映照在河中央,在河中荡漾,散着冷气,连眼泪都是清冷清冷的。
回了家,阿琛也没吃饭,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再没听说有哪户人家遭贼,有人说贼已经被抓住了,还有人说贼已经到隔壁村子里去了,他们聊这些的时候好像在聊昨晚的电视剧情。
阿琛每天中午都会出门在村子里走走,他想看到项远,又怕看到项远。路上的人看到他都会多看几眼,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疑惑。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项远始终没有来找过阿琛。初秋的天气下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雨,阿琛再没去过洛河。
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阿琛从镇里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打架,一群人围在那里,两三个中年人对着一个少年拳打脚踢,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个小瘪三,还敢偷我的东西。”
是项远,阿琛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冲了过去,推开人群就带着项远跑了起来,穿过三四条巷子,才把身后的人甩掉。阿琛跟项远挤在一个阴暗的楼梯道下面,两个人屛住呼吸,不敢多吸一口气,项远的脸和衣服满是鲜血。
他们挤在那里,半小时都没说话。
“跟……我……回去吧。”阿琛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着。
“好。”
项远跟着阿琛去了他家,路上碰到几个从田地里回家的大伯,见他俩都问他们怎么了,阿琛直摇头,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他躲开了母亲,带着项远去洗澡,又拿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
项远在阿琛家住了下来,阿琛去上班,他就在家里看阿琛以前上课的课本。
06
项远在阿琛家住下的第五天,阿琛从工地回来,老远就听到他家隔壁的琴婶在家门口哭天抢地着说家里遭贼了,存了好些年的钱全没了。阿琛一字一句听得胸口发闷。
回到家里,没见到项远,扒了两口饭,阿琛就回了房间。没等他坐下,就听到项远在屋外喊他的名字。阿琛站在门口望着项远,天已蒙蒙黑,阿琛只看得清项远的脸,他的脸色苍白,他们对峙了很久,阿琛也没喊他进去,转身回了屋。
项远跟了上来,阿琛把他往屋外推,项远紧紧攥住阿琛的胳膊,阿琛大口喘着气,使出全力将项远推向门外,两个人在门外扭打了起来。夜色沉得厉害,阿琛已经看不清项远的脸,他只觉得手上满是泪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项远的。
最后是母亲赶了出来将他俩拉开,这一场打斗也就悄无声息地沉于黑夜中。
那一晚,阿琛一直没睡,项远背对着他,也没睡。
直到屋外的公鸡啼了第一声鸣,阿琛才开口,他支吾着说:“你以后……能不……不偷了吗?”
说到“偷”这个字时,阿琛觉得心头一颤。
“我忍不住。”
“我忍不住,阿琛。”
“对不起......”
项远低声抽泣着,整个身体靠着阿琛战栗起来。
阿琛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项远已经离开了,床头是一摞钱。
阿琛看着那一摞钞票,不知道如何处置。他将钱藏在了枕头底下,出了屋门,又听到隔壁大清早就在家门口骂骂咧咧的,问候着盗贼的祖宗十八代。
阿琛吃过早饭,去了工地。
那几天,阿琛都心不在焉的,干活也没有气力。
工地的活就要完成了,阿琛没听叔父说下一个活儿会在哪。阿琛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叔父说,有了这手艺,以后就不用担心没饭吃了。
07
最后一天竣工,上午天气还好好的,中午却下起暴雨,工程只能再拖一天。
阿琛从工地回家,远远地看到他家门口站满了人。他们打着伞,很难看清是哪些人。阿琛挤了进去,母亲正跪在门口,“嗯嗯啊啊”的,满脸都是泪水。邻居琴婶站在母亲面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见到阿琛就扯过他的衣领,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阿琛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周边的人聚了过来,琴婶使劲地拽着阿琛的衣领,另一只手将一叠钞票在阿琛眼前用力晃着,声音尖锐地问着:“说,钱是不是你拿的?你这有爹生没爹养的东西,我早就该想到是你!”
之后还骂了一些难听的脏话,阿琛都没听清,他只是被众人推搡着来到自己的房间,被褥、柜子、抽屉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东西散落在地上,无处下脚。琴婶踩在地上的衣服上,指着阿琛的床头,又扇了他一巴掌。
“村里的那个贼,就是他。”有人喊着。
“在其他地方再找找,指不定还在哪藏着掖着。”
“对对对,打电话,让他蹲监狱。”
阿琛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觉得喉咙被人拧住一样,只觉得窒息。
不知是谁踢了一下他的膝盖,疼得他喊了出来。他半跪在地上,外套被人扒掉,他们像围着一头野猪一样,拳头像石头一般砸在他的身上。
母亲跑了进来,她近乎咆哮地拿着锄头向那些人挥动着。人群散了出去,母亲拉着阿琛往屋外走,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睛里充着血。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着:“不能让他跑了!”
阿琛才缓过神来,母亲盯着他的眼睛,下颚颤抖着,一遍遍朝阿琛空吼着。
“跑!”
“跑!”
阿琛听不到一点声音,却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他冲出了人群,使出全身力气跑了起来,雨点砸在他脸上,生疼生疼的。
身后有人呼喊着,阿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阿琛一直跑,穿过镇里,跑到镇的最北边,来到洛河旁。
雨已经停了,身后依然有人不紧不慢地追赶着,警笛声也愈来愈近。
警车已经赶了过去,他们一群人站成一排,慢慢地朝阿琛靠近。
模糊中,阿琛看到那些人在笑,猖狂地笑着,面目狰狞。阿琛觉得眼前发黑,就要晕了过去。
那些人愈靠愈近,笑声消失了,只剩下激烈的水流声。阿琛回头看了一眼洛河,水面水流湍急。
“快跑啊,阿琛!”岸堤上有个声音响起,是项远。
“快跑啊,阿琛!”项远几乎是哭喊着。
阿琛使出全力,向河边跑去,像当初项远教他那般,纵身一跃,跳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