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村的记忆
2017-06-03雍措
腊 月
村庄坐落在半山腰,由于坡度原因,房屋与房屋紧挨着,连成一片,远远看去,整个半山腰的房屋竟然像一个月亮的形狀。腊月一到,村庄就亮得特别早,闲散的狗儿从一只、两只,最后汇集成一伙,你追我赶,在村庄的小路上穿梭着,过往的路人相互打着招呼:
“刀把子吴,轮到谁家了?”
“村东头高家了。”
“哪天到我家?”
“等几天吧。”
刀把子吴的声音最响亮,一到腊月,他的声音总是回旋在月亮村上空。钻进每家人的被窝里,鸡笼里,茅房里的事儿在农村并不是啥笑话,大家对这样的事也并不关心。最关心这件事儿的只有圈里的年猪了。年猪竖着耳朵听了之后,似乎明白还轮不到自己,又习惯性的“嘟嘟嘟”的贪食着槽里的食物。主人家们却开始掰着手指计算着,高家过了刘家,刘家完了汤家,汤家过了聋子毕家……好不容易数落好了,才发现还得隔上两三天才轮到自己家,于是放心地干起其他事来。
刀把子吴还有一个名字叫阿布(叔叔的意思),也算是他帮村人杀猪,全村上下对他的尊称。阿布个儿不高,一年四季穿着深蓝色的帆布衣服,戴一顶带耳的尼绒帽,眼睛凹陷,皮肤黝黑。我家和他家挨得很近,两座房子之间只隔一堵墙。腊月是阿布最忙的时节,隔着墙我们都能听到他嚓嚓嚓的磨刀声。阿布就是阿布,在杀年猪的事儿上,从来没有因为亲情关系而破坏排在他心里的次序,所以,亲人骂他是呆子。
这个月里,阿布的身后总是牵着线似的跟着很多村娃,当然还有闻着腥味就发馋的流浪狗。村娃在阿布的身后嘻嘻哈哈,流浪狗们翘着尾巴跟着村娃。阿布朝左,村娃和狗就朝左,阿布东弯西拐钻进巷子,村娃和狗也像蚯蚓一样钻进巷子。
主人家早早烧着柴疙瘩等着阿布,帮忙按猪的七八个年轻人围坐在火炉边烤着火。阿布一到,大家都站起来给他让座。调皮的村娃学着阿布的口吻问主人家:“伺候毛猪的水烧开没?”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大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水开了,主人家却说:“不忙,不忙,等阿布的手暖和了才行。”阿布取出插在腰上的烟袋子,旁边坐着的人赶快用火钳夹着通红的火炭给阿布点燃烟叶,阿布的腮帮子立马深深凹陷下去,一会儿,吸进的烟从他的鼻孔里、嘴里冒了出来,阿布的脸模糊得像张水墨画。他询问着猪的大小,话末,还添上一句到每户家里都少不了的话:“今早喂食没?”主人家说喂了。阿布点点头,不说话,又深深地吸上一口烟。其实,喂食对即将要杀的年猪来说,自然没有多大意义。反而,喂饱后处理杂碎是特麻烦的一件事,但大部分村人都不忍心看着养了一年的猪,饿着肚子离开。阿布对这样的事情不发表看法。
阿布吸完烟,在凳子上敲了两下,烟杆插回腰带,剩余的烟灰散落在地上。他起身,按猪人也起身,男主人急忙走出堂屋,打开圈门。阿布最后走出堂屋门,他径直走向那套装家什的竹篮子,掀开盖在篮子上发黑的蓝布,篮子里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刀具便展露出来。村娃们与其说围着阿布,还不如说围着这一篮稀奇古怪的刀具。阿布在篮子里取出一把细长的尖刀,刀尖很细,刀口锋利无比。阿布用篮子里的一张小帕子擦了擦刀,口中念念有词。猪儿拉上院坝了,按猪人的使劲声,猪儿的嘶叫声,混合在一起。村娃们扔下阿布,像一阵风一样冲出堂屋。三三两两的浪荡狗们站在远处,观看着这一切。
外面的人扯着嗓子喊着:“阿布,猪儿摆好了。”阿布转过头对女主人说:“准备好没?”女主人点着头。阿布走出门,女主人从灶后走到灶前烧火的地方。村娃子给阿布让出一条路,按猪人尽量给阿布腾出更多空间。猪撕心裂肺的尖叫突然变成了哼哼声。几只浪荡狗摇晃了一下脑袋,远远跑开了。村娃们盯着阿布,盯着猪,盯着按猪的人,谁都不敢说话。
女主人坐在灶前,烧着事先准备好的纸钱,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愿疼痛减少,来世别再投生成一头猪。”话末,点燃三支香,插在灶门前。
一切平静了下来,村娃们又开始闹腾起来,浪荡狗们闲散的在院坝里溜达着。
阿布用热水冲洗着那把锋利的刀,又从篮子里取出帕子擦拭着刀刃,擦干净后,放进篮子里。按猪人将一整头猪放进木桶里,用锅里沸腾腾的开水淋着。阿布站在旁边,问淋水的人:“来没?”淋水的人扯扯猪毛,还一句:“没有来。”过一会儿,阿布又问:“来没?”淋水的村人又用手扯扯猪毛,一大把猪毛握在手中,急忙答道:“来了,来了,来得快着呢。”阿布把整个篮子提出去,给按猪人每人发一把弯曲的刮毛刀,一阵“呱呱呱呱”的声响在桶中响了起来。村娃们也没闲着,发现没有刮干净的地方就大叫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呢。”一会儿,一头大黑猪,变成了一头大白猪了。村人把猪悬挂在一个搭建好的木桩上,头朝下,尾朝上,光溜溜的尾巴直挺挺冲着天空。男娃们开始戏弄女娃:“你的小辫子就像猪尾巴。”女娃们也不肯罢休:“看,快看,那猪的耳朵多像你们的耳朵呀。”喧哗声把整个院子吵得沸沸扬扬。
“这猪怎么没有腰子呀。”阿布剖开悬挂的猪,假装在猪肚子里四处寻找。村娃们停止吵闹声,拥挤过来。机灵的小眼睛似乎要把猪肚子盯出一条缝来。猪腰子丢了,他们的快乐也丢了。“在这里呢?”阿布像变戏法一样手里握着两个腰子。村娃们急忙从阿布的手中夺过腰子,冲进堂屋。女主人把腰子切成四半,涂上盐、味精、辣椒粉,放到火上烤。火上的腰子“嗤嗤嗤嗤”的发出声音,村娃们的喉咙里也“咕嘟咕嘟”响着。女主人用火钳把烧好的猪腰子放在菜板上,用油腻腻的手指点数着站在身旁的小脑袋,“一、二、三……”村娃们生怕被女主人忽视掉,垫着脚尖,高昂着小脑袋。女主人根据人数分好腰子,不过这时的村娃却显得害羞起来,谁也不好意思拿第一块腰子。女主人早知道他们的花花肠子,笑嘻嘻地故意走开。女主人前脚还没有跨出门槛,菜板上的猪腰子就被一抢而空。他们个个嘟囔着小嘴,心里想告诉女主人,其实她真没有必要出去。
冬意渐渐浓厚起来,偶尔有几场单薄的小雪轻轻的给村庄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有雪了,雪的世界里装着村娃们天真无邪的童真和无穷无尽的快乐。这个时候,阿布最值得骄傲的日子就到了末尾,然而,像月亮一样的村庄却显得格外明亮、清澈。
年花花
腊月底,是年花花开放的时节,那“砰砰砰砰”的开放声,像诱饵一样吸引着村娃们。
年花花不是真花,是每到年关才能吃到的玉米花。过年的时候,玉米花像一道菜,摆在每家每户的餐桌上;像水果糖,揣在大人小孩的裤兜里。玉米花,就被村娃们叫成了年花花,年花花开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年也就离村庄越来越近了。
村东头有块大大的石堡,长得怪怪的,像牛不是牛,像龟不是龟,上面能容纳十多个村娃子嬉戏玩耍。站在石堡最突出的菱角上,能望见山梁上盘旋着的小路。
年味儿把村庄涂得浓浓的时候,大石堡上的村娃就会越来越多。
那时的村娃比早起的公鸡还要早,比田地里四处寻食的麻雀还要忙碌。敲敲这家的门,喊喊那家的村娃子,“出门啦,出门啦,背着年花花的人就快到了。”由远及近,一呼百应,由喊到唱,最后像一支激昂的晨歌,汇集在大石堡四周,停了下来。
太阳慢慢爬上东边山顶,村娃们眯缝着眼睛,对着山顶,争先恐后用小手指比划着阳光的高度。
“昨天,阳光爬到这么高的时候,背着年花花的人就已经出现在山底了。”
“不对,是爬到这么高的时候,背着年花花的人才到山底的。”
“是这么长,是这么长……”
吵闹声响彻在大石堡上,阳光的高度被村娃们比划得长长短短。
“年花花来了,背着年花花的人来了!”一声喊叫,阳光的高度瞬间像融化地面的积雪,不见了。村娃们朝着山脚呼唤着,声音顺着山坳一直传到山脚下,背着年花花的人停了停,往大石堡看了看,又慢慢地走着。
“听见了,他听见了。”石堡上的村娃们欢呼雀跃着。背着年花花的人随着山路钻进荆棘里,看不见了,村娃的呼喊声也停了,眼睛盯着荆棘,生怕消失。山路十九弯,背着年花花的人走进十九弯,村娃们眼神绕着山路十九弯。弯弯山路,弯弯心,弯着弯着,背着年花花的人汗流浃背地弯到大石堡上来。
村娃们簇拥上去,帮拿炭火的、拿口袋的、拿簸箕的忙得不亦乐乎。唯有一样,拿不动,就是背在背上能变出年花花的长着大肚子的机器。
跑得快的村娃们,沿着进村的小路,大声地呼喊着:“背着年花花的人来,背着年花花的人来了。”声音钻进村子的沟沟巷巷里,忽然远了,忽然又近了。
大人们有的扛着口袋,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拿着簸箕,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粒,玉米粒在口袋里、背篓里、簸箕里你拥我挤,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村娃有的拉着大人的长衫,有的抱着大人的裤腿,紧跟在后面。大人之间互相问候着:“你家今年的年花花可比往年多了呀?”“你看,跟在后面好几张嘴巴呢!”大人边走边回头看着后面的村娃,哈哈地笑着。
大人到了,背着年花花的人也到了,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嗅着年花花味道的狗呀、猫呀也到了,公社的院坝里顿时热闹起来。
背着年花花的人不慌不忙地安装着他那台被烟熏黑了的大肚子机器,村娃们四处寻找着引火的柴渣子,带有火柴的大人帮忙在火盆里引燃炭火。
背着年花花的人转悠在公社的院坝里,摸摸这家的玉米粒,嗅嗅那家的玉米粒,村娃们都知道,这叫“开门红”,选上谁家的,就说明谁家玉米粒是最好的。背着年花花的人会把最好的玉米粒作为他开张的生意。玉米粒越大,炸开的年花花就会越漂亮。这也可以显示出背年花花人的手艺。一旦被选上,大人和村娃都得意地将自己家的玉米粒交给那人,放进那被熏得黑黑的机器里。
等呀等,盼呀盼,小狗小猫着急了,村娃们着急了,咕噜咕噜嘴馋的小肚子着急了。随着背着年花花的人一声吆喝,黑色机器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一股喷香的味道传遍四周。村娃们围了上去,大人们围了上去。小狗小猫落在他们的身后,转着骨碌碌的眼睛,随时都想跟上去偷一回嘴。
年花花开放的季节,整个月亮村沉浸在一片浓浓的香味里。
买 水
缸满仓满灶门满。缸,装水的水缸;仓,装粮食的柜子;灶门满,指的是将柴火把做饭的灶门塞满。爺爷说过,阿妈阿爸也说过。年三十,把这些都装满,就意味着来年不愁吃穿,不愁柴火,不愁没有水喝。
爷爷举起手,指着村子背后的一座大山告诉我说,水的根就长在那里。我踮起脚尖,怎么也寻不着长在那丰密植被里水的根。根不见,我却能一眼瞧见那若隐若现像银带子一样流在村子水沟里的水,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点点明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水,远看温温柔柔,流经跳水口时,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这水,是村人的灌溉水,也是饮用水。
贾家屋后有个大大的水凼,大沟里的水流经这里时,似乎走累了,总是停停歇歇,撒欢片刻,又欢快地向东奔跑。荡起的水始终清澈见底,下坝子的村人都到这里来背水。每天清晨和太阳落山,这里一路都会洒下一串水瓢在水背里浪荡发出的哐当哐当声,悦耳动听。平日,这声音闲散而柔和,但到每年三十夜,这里的哐当声汇集起来,像是一个组合好的大合唱团,高高低低,快快慢慢,杂而不噪。
民间有说法,这天晚上背的水俗称头水,我们村把这叫做买水。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拥有一口青石做成的水缸,结实耐用。我们家青石水缸是阿爸年轻时从高山上花了五天的时间背回来的。大年三十这天,水缸里的水就快满了,按阿妈的话说,还差的那一口,就是等着你阿爸买的水了。
那年,阿妈拗不过我的又哭又闹,答应我跟随阿爸去买一次水。我高兴地帮阿爸张罗着木瓢、水背。阿爸阿妈则忙着准备照明的竹子火把。买水一般是晚上十二点,可时间这东西在农村里白天还可以看天空的太阳来说话,一到晚上,谁也摸不着底。我们只有听外面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多的时候,阿爸带着纸钱和三根香,背上水背,拿着点燃的火把就出门了。我跟在阿爸的后面,扯着他的衣角,看着火把把我们的身影一会儿变粗、一会儿变细。路上遇见一些买水的人,见面只是互相点点头,失去了平时的莽撞与粗糙,文静得像是城里人。出门时,阿妈嘱咐过我,不能多说话,要不买水就不灵了。有了阿妈的嘱咐,我自然也就安静多了。
我们来到贾家后面的水凼,这里被一个个火把照得亮堂堂的,水凼旁边的路边上,多了一些已经烧完和正在烧的纸钱。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些站着、坐着的村人,他们有的东瞧瞧西看看,有的坐在石头上抽着叶子烟。阿爸放下水背,带上纸钱和香,在路边烧着纸钱。火光把阿爸的脸映得红红的,我相信我的脸蛋儿也和阿爸一样红。他边烧纸钱,嘴里边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从他嘴里冒出的话星子。我学着阿爸,也动了几下嘴皮子,不知为什么,动的时候,让我想到了吃食的小猪崽子,于是闭上了嘴。
突然,一个年老的人用嘶哑的声音吼着几句吉祥的话,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木瓢碰到沟底发出的嗤嗤声,水倒进水背的哗哗声,这声音合起来,把贾家后面的水凼子吵得沸沸扬扬。我扯扯阿爸的衣角,示意他也该买水了。阿爸站起来,来到水边,可是这里已经挤满了人。他默默地背上水背,往水池的上方走去。这里的水很浅,浅得立马就映出我和阿爸的脸。阿爸把火把交给我,拿出木瓢舀起水来。因为水浅,我能清晰听见木瓢和沙石的摩擦声。买水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阿爸的上方也有人舀水了。沟渠怎么弯,买水的人排列队伍就怎么弯,手中举着的火把也随着排列的队伍怎么弯。买完水的人,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那憋久了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开着粗粗糙糙的玩笑,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阿爸买完水,将木瓢放在水背里,瓢在水背里轻轻的荡悠着,像我以前折过的纸船荡悠在水沟里。起身离开的人多了起来,小路上不断响起木瓢荡在水背里哐当哐当的声响。
大年三十的夜,脆生生的。
我拿着火把,走在阿爸身后,阿爸的影子变得长长的。我问阿爸,他烧纸的时候那翻动的嘴皮在说些什么呀?阿爸的声音从背着的水背后面传出来:“我在向水神祈祷,保佑在新的一年里,我们村人不缺水,每家的水缸都能装得满满的。”
哐当哐当,夜越静,这哐当声越是响亮。买水的习俗一直延续着,而我在时间的深筒里,却不知不觉“卖”掉了不少可贵的年华。
过年谣
风从结巴阿爷家果园里灌上来,卷着果园里橘子的香味,拂过结巴阿爷家陈旧的门槛。结巴阿爷坐在风中,风钻进他的嘴巴,半天没有吐出的话又被风灌进了他的肚里。他皱皱眉头,似乎咽下了一生的凛冽和沧桑。一阵过后,结巴阿爷的脸挣得红红的,脖子上的青筋像细绳一样,僵硬硬地趴在他的皮肤下。
“娃,娃们,阿爷今天教你们唱过年谣。”结巴阿爷终于从嘴里吐出这句话,然后轻松地抚了抚胸口,眨巴着眼睛,看着围在他四周的十几个村娃子。
我们挤成一团,像还未盛开的菊花的花瓣,实在受不了的,就用手腕撞撞身后的娃子,示意挤着自己了。结巴阿爷成了菊花的花心,直耸耸地立在那里。
结巴阿爷清了清喉咙,看着我们,开始唱起来: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麦、十六鼠、二十风。奇怪,颤悠悠的调子竟然治好了阿爷结巴的毛病。唱完之后,他告诉我们说,这就是过年谣,祖祖辈辈到过年的时候天天都会哼唱。我们看着结巴阿爷,轻轻地学着他唱起来。唱着唱着,我们唱到了完全不着边的调子上,唱得相互间也别扭起来,越别扭,越是想笑,最后紧蹙的菊花瓣不安分地动起来,像被风吹乱了。阿爷结结巴巴地说:“娃子们,别……别闹腾,来……来跟阿……阿爷学着唱。”结巴阿爷眨巴了几下眼睛,又开始教我们唱。学过几遍后,我们都会唱了。结巴阿爷试听了一遍,点点头。他举起一只手,手掌在我们脑袋上空上下晃了两下,然后问我们:“娃……娃子们,让阿爷再给……给你……你们讲讲过年歌谣里的故事吧!”一听说讲故事,我们的嘴巴立马像上了线,闭得牢牢的,骨碌碌的小眼睛盯着阿爷白胡须下藏着的嘴巴。
结巴阿爷开始讲了。
大年初一鸡过年。那天可是鸡的主,每家每户都要把鸡当成是上宾来伺候着,喂好吃的。这天,主人家也特别讲究,不能扫地,不能泼水,不能吃面,不能看见绳子或者秤杆。扫地、泼水会把家里的钱财弄丢了;吃面的话,农忙季节,自己家会经常遇见下雨;看见绳子和秤杆,会在新的一年里常常遇见蛇。
大年初二狗过年,初三猪过年。这两天是人们串门的好日子,大人带着家里的娃子给长辈们拜年,这两天的年过得尤其暖和。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拉着家常,临走时,长辈们会送一些平日里比较稀罕的东西给娃子,如一枚鸡蛋或者是自己手工做的鞋子、帽子等,多与少,都不重要,只要心意到。
初四羊过年。初四谐音“出事”,这天,人们都很忌讳,全家老老小小不得出门,待在家里,晒太阳,做些闲散的琐事。
初五、初六牛马过年。牛马是村子里重要的劳力,这两天人们要对牛马尤其宽厚,喂上等的谷草。如果这天太阳好的话,村人们就会牵上各家的牛马,带上刷子,来到水沟旁,用水和刷子刷洗它们的身体,伺候得相当周到。
初七人过年。村人会把这天看得很重要,吃好的,耍好的,年味浓浓的。不下地、不做针线活,能怎么休闲就怎么休闲着。
八九十这三天粮食过年,粮食是村人的命根子。这天,人们会把粮食从冰凉的柜子里拿出来少许,象征性的晒晒阳光,说很多吉祥的话。
十六是老鼠年。老鼠是庄稼的敌人,影响着庄稼的成长和收成。这天,村人万万不能下地,下地的话,就会为来年引来成群的老鼠糟蹋庄稼。
二十是风过年。风来自四面八方,有乱的,有顺的。这天,村人会用烟子来祭奠风的到来,每家都会在门外或者锅灶里熏上烟,看着烟顺风飘,祈求来年没有风灾。
阿爷讲得结结巴巴,孩子们听得结结巴巴。有的把阿爷的话装进了脑子里,有的却像樹桩一样半天回不过神来。李家娃子站起来,对阿爷说:“结巴阿爷,我要唱过年谣。”我们也跟着吵闹起来:“过年谣,过年谣。”
结巴阿爷笑了笑,这一笑,脸上的皱纹扎成了堆,“好好好,我们来唱过年谣。”阿爷说。
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麦、十六鼠、二十风……
风从果园来,经过结巴阿爷家的门槛,卷着我们的歌声,匆匆拂过村庄。村庄在风中苍老,我们在风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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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措《月亮村的记忆》分“腊月”、“年花花”、“买水”、“过年谣”等小节生动描绘了康定地区农村过年的种种有趣的民俗。如:杀年猪时孩子们分食猪腰子,女主人还要为被杀的猪儿燃香祈祷;爆米花给村娃们带来的莫大快乐;年三十家家都要缸满、柜满、灶满以祈求来年丰衣足食,并为此要深夜去背水;结巴阿爷教孩子们唱过年谣等等。这些纯朴的民风构成了当地独特的人文景象。作者注重对生活细节的观察与把握,为我们呈现了一幅乡村过年温馨、快乐的风情画卷,读来饶有兴味。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