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工人
2017-06-03刘枢尧
一
许多年以后,赵海建还会时常想起一九七九年那个遥远的初冬的早晨,如果没有那个早晨发生的事,他现在也许还是个农民。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山里冷,就连呼出的热气也在棉帽檐凝成一层细盐般的白霜。就在这个时候,这年的征兵工作开始了,那年月,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马上就能说上媳妇,要是被刷下来,就等着打光棍。可是,大队每年就那一两个招兵名额。
那年,雪来得早,瑞雪兆丰年,果然带来了好兆头。大队通知各生产队,油田趁部队招兵的机会,也来招吃皇粮的钻井工人。赵家楼村沸腾了,其他村也沸腾了,所有适龄小伙子都跃跃欲试,就等着在接兵首長和油田领导面前露一手。那年月农村青年离开农村的途径无外乎三条路,参军、上大学、招工。初选定在大队部院子里,一大早,大队所属各生产队的人都拥来看热闹。围观的人们袖着手,有人在使劲跺脚,还有人嘻嘻哈哈,热闹得就像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大集市,更重要的是人群里还挤着不少等着说婆家的姑娘和姑娘们的父母,他们把眼光瞄在院子中间的小伙子身上,间或指点议论一番。
军装笔挺的接兵首长先讲话,接兵首长讲完,油田领导讲。油田领导穿着浅蓝扎趟棉衣,棉衣左胸口上印着石油俩字。油田领导说,要说的话,刚才接兵首长都说了,我们就是要挑选最优秀的青年来充实我们的队伍。我们油田,从渊源上来说也是解放军。建国后,为了支援油田建设,毛主席亲自签署中央军委命令,批准十九军五十七师转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这是一支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烽火中走来的英雄部队,在枪林弹雨中立下过赫赫战功。直到现在,油田还保持着部队的习惯,钻井队有指导员,钻井大队有教导员。就连我们的石油部长余秋里,一九五五年授的军衔也是共和国中将,不折不扣的将军!
站在院子中间等待挑选的小伙子们一脸的崇敬,都眼巴巴的看着接兵首长和油田领导。很快,接兵首长下了口令,全体都有,立定,齐步——走!排成一排的小伙子们你挤我我挤你磕磕绊绊朝前走,眼看快走到墙跟前了,接兵首长又喊,向后转走。小伙子们朝左朝右向后转的都有,等走回来,又让排队转圈走。接兵首长和油田领导站在圈子中间,神色严峻,目光锐利,从头到脚,审视着每一个年轻人。接兵首长手一指,那个,就是你,出列,站圈子中间!围观的群众一阵骚动,有的家长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叹息声、感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人群里有当过兵的说,我看是好事,请出来的都是身材笔直、五官端正的,一定是目测上了。
最后,接兵首长挑走了预选上的人,剩下的人归油田领导选。这时人群里开始议论,参军的军装一穿,红帽徽红领章一戴,再提了干,祖宗三代都跟着亮堂。要是提不了干,嘿嘿,还得回来修地球。于是,大家感觉还是去油田比较保险,虽然没有提干风光,起码算是吃上国家饭了。油田领导听到大家议论,伸出双手向下压压说,我再说两句关于提干的事,咱井队每年都有转干指标,转了干就能当干部,一步一步往上升,升到部长咱不敢说,升到油田勘探局长总有希望吧?那可是正师级,相当于地委书记。人群里一阵惊呼。油田领导接着说,我们油田干部职位有的是,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下来。
被油田领导选中的人里面有赵家楼村的赵海建,赵海建近视,他不戴眼镜时看远处一团模糊。但他身材挺拔,站得就像一截笔直的树干,鼻子嘴里喷着热气。接兵首长眼很贼,摁着他的肩膀轻声问,戴过眼镜吧?赵海建满眼含泪点点头。接兵首长轻轻摇摇头,有些可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落选了。还有孙家楼村的孙有粮。孙家楼村和赵家楼村相邻,地头搭着地头,属一个大队管辖。孙有粮和赵海建是县高中同班同学,俩人一九七九年高考落榜,回乡务农。孙有粮刚大病一场,满脸疲倦,不停地咳嗽,他极力忍着,偷偷咳嗽,但还是被眼尖的接兵首长发现,也落选了。
幸运的是赵海建和孙有粮都被油田领导选上了,队列中的赵海建和孙有粮棉衣外面都罩着在县高中读书时穿的洗得发白的学生服。这时,风搅着小雪花漫天飞舞,树枝摇曳着,发出“呜呜”的响声。赵海建和孙有粮紧挨在一起,赵海建比孙有粮高半头,赵海建脸很瘦很长,留着一个偏分头,面色白净,略显文气。孙有粮脸黑,身材敦实,看上去很厚道的样子。俩人在队伍里,互相看一眼,又用眼神互相鼓励,又都把胸脯挺了起来。油田领导看着挑选出来小伙子们说,我们不但要思想好、品德好、身体合格的优秀青年,还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所以最后一关就是考试。大家不要紧张,考题很简单,都是高中的一般知识。说着,大队文书就招呼预选上的人去大队会议室考试。考题油田早已印好,题不多,数学语文政治一张卷,一个小时交卷。赵海建和孙有粮是高考下来的人,自然不在话下,三下两下答了题。赵海建第一个交卷,孙有粮也答完了,本想再检查一遍,他看赵海建交卷了,生怕赵海建在油田领导面前露脸,有些争抢的意思,也赶紧交了卷。
很快,油田中学跟过来的老师负责打分,赵海建第一,孙有粮第二,都录取了,当上了吃皇粮的国家工人。
二
来年春节前,下了场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层。中午又出了一会儿日头,就亮出水来,路不好走了。临近中午,孙家楼村有了嘈杂的人声,孙有粮的爹孙大旺心眼儿多,他兜里装着带锡箔和过滤嘴的香烟,见抽烟的男人就递烟,还用村里人罕见的打火机点火。村里男人没抽过这么好的香烟,有的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不由羡慕恭维,你娃长脸啊。这会儿,孙大旺手里拿着两张邮局汇款单,他满脸通红朝村里望了望,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走,让过去小瞧他的人家开开眼界。走到人多的地方,大伙儿把眼光齐刷刷地盯在汇款单上,不等问,孙大旺便解释说,有粮——从油田寄钱来啦。有人问,多少钱啊?孙大旺扬扬汇款单说,不多,一个月工资一百二十元。听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村里人累死累活一年也挣不了一百二十元,他一个毛孩子,干几年就是万元户啊。
那时候,县里正式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县长每月也就七八十块钱。于是,孙有粮挣大钱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传遍了十里八村。孙有粮风光,爹有面子,连媳妇都不用央人找,人家主动送上了门。孙大旺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处于亢奋状态,喜滋滋地朝赵家楼村方向走。赵家楼村和孙家楼村虽然相邻,但过去孙大旺很少去。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赵海建和孙有粮这层关系,两家走得近了。
走到赵海建家门口,孙大旺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叭哒叭哒”的风箱声,赵海建的爹赵长顺早年当过兵,没提干,主要吃了没文化的亏。赵长顺从院子里抱回柴火,坐在炉灶前,低头抽烟。孙大旺掂把板凳坐过去,伸手把赵长顺嘴里的半截廉价烟夺下来,扔到炉膛里,也不说话,掏出一盒带过滤嘴的高级烟说,抽这个,一盒要两毛多呢。赵长顺长得精瘦,头发有点儿斑白,平时不苟言笑,他说,咋?这么阔气!
这时候,赵海建娘捧个洗菜的竹篓出来,她穿双自做的黑布鞋,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却褪色到几乎是白色。她看见孙大旺在那儿叽叽咕咕说话,眉头皱了一下。赵海建娘一直对邻村这个有名的滑头没有好感,所以不冷不热地说,还没吃吧?算是打个招呼。孙大旺从棉衣里掏出一个布袋,举在手里说,我带着酒肉呢。赵海建娘放下洗菜的竹篓,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咦,有啥好事?赵长顺已经起身离开灶台,在堂屋拉开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孙大旺把一包酱猪头肉、一包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瓶散装的白酒放在油漆斑驳的小桌上。然后,孙大旺拿出两张汇款单,看了看名字,把赵海建寄来的那张汇款单放在赵长顺面前,赵长顺识字不多,转手递给赵海建娘,赵海建娘当过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赵海建娘看看说,你还把大队的章盖好了。孙大旺说,那是,你们直接去公社邮局取钱就可以了。赵长顺在一旁,扭脸问赵海建娘,寄来多少钱?孙大旺抢着说,一百二十块,你有这么出息的儿子,以后还怕没钱花?说着,孙大旺就往碗里“咕嘟嘟”倒酒,赵长顺伸手拦住孙大旺捏酒瓶子的手说,哎哎,倒多了。赵海建娘急忙拿来抹布擦着桌面说,少喝点儿。孙大旺说,还有事呢,不喝不行。赵海建爹娘就任孙大旺倒酒,等着听他的好消息。儿子出息了,做父母的能不高兴吗?赵海建娘都流出眼泪了。
孙大旺放下酒瓶子,一指桌上的酱猪头肉、油炸花生米说,咱边吃边说。赵海建娘在围裙上擦擦手,一拍脑门说,你俩慢慢说,我去炒两个菜。孙大旺指指酱猪头肉说,街上才出锅的酱猪头肉,猪拱嘴过去都是留给大队干部的,现在咱也有资格吃了。孙大旺一仰脖,喝下了大半碗酒,接着说,海建和有粮,给咱挣脸啦。老实的赵长顺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孙大旺用筷子点着酱猪头肉和油炸花生米说,客气啥,吃,咱两家以后就是油田家属了。赵长顺哆哆嗦嗦夹起一粒花生米還没送嘴里就掉地上了,他赶紧捡起来,用嘴吹吹,吃掉了。孙大旺在赵长顺对面叹口气说,自从有粮去了油田,那媒人都快把我家门槛踩烂了,烦心啊!赵海建娘端上来一盘热菜说,媒人上门是好事,咋烦心了?孙大旺又喝一口酒说,说出来也没人信,是大队支书让我烦心。赵海建爹娘几乎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大队支书是很有地位的人,赵家楼和孙家楼俩村的大队支书是个高大壮实的胖子,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就像一尊大佛。他嗓音洪亮,犹如洪钟,一说话,连屋外路过的狗都吓一跳,塌着腰夹着尾巴扭头就逃了。所有人都敬重他,很多人都怕他。他在几里地外跺跺脚,赵家楼和孙家楼村都摇晃。这会儿,孙大旺却轻描淡写地说,大队支书要把他闺女说给有粮,我还不知道有粮啥意思呢。赵海建娘吸一口气说,大队支书闺女不是说给了前年参军的歪腿家的老二了吗?孙大旺说,别提了,据参军的孩子们来信说,歪腿家的老二快退伍了还没入党,提干更没希望,这才把目标转到我家有粮身上。赵海建娘说,过去这种好事咱是连想也不敢想,人家支书家眼光高着呢。孙大旺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你们也要小心,据说,海建也让大队干部瞄上了。
三
就在孙有粮父母为孙有粮的婚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孙有粮正躺在钻井队营房车的床铺上看家里来信。看完信,孙有粮爬起来,坐在营房车桌前写回信,写信前,他看了眼窗外,窗外是钻井队由一辆辆墨绿色营房车围成的四合院。四合院地处荒原,百里无山,平川一马,人迹罕至的荒野被油田圈起来,如一独立王国。井队四合院大门对着油田环线公路,公路上白天黑夜跑着油田的交通车,方便出行。
孙有粮给家里回信说,他住的营房车每辆造价上万,营房车下面是钢铁轮子,一串营房车连起来,拉着就能像火车一样在油田环线公路上跑。营房车里有四个床铺,我和赵海建住对铺。营房车门在中间,进门左右各是两张并排摆放的床铺,两床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屋顶悬挂着一个类似火车车厢里可以旋转的电扇。每个床铺还配有一个竖到房顶的分成三截的铁皮柜,上截占空间最多,挂衣服,中间是保险柜,放贵重物品,最下面一截放鞋子和杂物。
孙有粮写完信,对正躺在床铺上看《鲁迅文集》的赵海建说,我爹来信说,给我说了个对象。听了这话,赵海建放下书,瞪大双眼说,这么快说媳妇,谁呀?孙有粮坐在椅子上,扭过身子说,是咱大队支书的闺女秀姑,我要不是当上全民正式工,吃上商品粮,人家哪儿看得上我。
赵海建“哦”了一声,翻身下床活动身体,一边扩胸一边走到营房车门口,见井队技术员小赵的对象下了交通车朝井队大门走来,便咬咬下嘴唇。小赵对象和小赵是石油大学同学,在油田勘探设计院工作,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又厚又长的围巾,围巾两头掉到胸前。那天,小赵对象进院,路过井队院门口的黑板报,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写了不少生活小常识。小赵对象看了一会儿黑板报,扭身进了小赵的单间营房车。赵海建收回眼光,转过身,忽见孙有粮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孙有粮瞄一眼院子,说,看啥呢?赵海建说,没看啥。就坐到营房车另一头的书桌前,在一张纸上写写改改。
孙有粮坐回床上,拿起他家里来信又放下说,赵海建,我知道你从小心高气傲,走出农村一直是你的愿望,这样你父母在乡亲面前会把头抬的高点儿。说着,孙有粮起身走到赵海建背后,把头探到赵海建肩膀的上方望着赵海建手里的笔,发现赵海建在写诗,歌颂钻井队火热的生活。孙有粮叹口气说,你尽整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点儿不实际。你要不是因为喜欢文学影响了学习,说不定就考上大学了。对了,我爹信上说,你也被大队干部盯上了。赵海建一听,把笔拍在桌上,在椅子上扭过身子说,盯也是瞎盯,我要找就在油田上找。接着,赵海建说,孙有粮,咱来井队,就是准备大干一场。把眼光放远些,远的转干提拔先不说,先把眼下活儿干好,给领导一个好印象,争取早日入党。别上来就三天两头说相亲,那样领导会有看法,影响前途,知道吗。
孙有粮没吭声,在心里琢磨赵海建的话。停了一会儿,赵海建走回自己床铺坐下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给王指导员说过,准备考油田的电大本科。我听说,以后油田转干没文凭不行,你要不要一起考?孙有粮干笑一下说,我都学怕了,你忘了咱高中时的口号“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啦?一说学习我就哆嗦。赵海建说,我知道你学怕了,给个痛快话,是考还是不考,要考就复习功课,到时候去油田参加成人高考。孙有粮说,你考我就考。
这时,正是开春时节,外面高天淡云,艳阳普照,屋子里明亮灿烂,充满开春的光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休班的人除了睡觉的就是在屋外打牌下棋、听广播、打篮球、洗衣服、晒被褥,或者在太阳下面聊大天。井队实行四班倒,工作八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没有节假日,不过特殊情况可以休假。井队打完一口井,回油田生活区休整,等待新的打井任务下达。休整期间是总结、业务培训、评先、开展活动,不能闲着。
赵海建和孙有粮所在的井队是老标杆队,参加过玉门油田、大庆油田会战,现在转战中原地带,战功显赫,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钻井队李队长是个老石油人,曾任解放军十九军五十七师班长,转为石油师任排长,后任钻井队副队长、队长。钻井队长,就如半个皇上,转干提拔涨工资、调工作、谁休假、都是队长说了算。李队长的口头禅是,困难像弹簧,你硬它就软,你要是软蛋,别来标杆队。李队长还有个铜哨子,一吹哨,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又尖利,又刺耳,整个井队院子都在哨声里哆嗦,让人耳朵里嗡嗡鸣叫。只要李队长哨子一响,大家就慌神,快!快!紧急集合。
李队长除了喜欢吹哨子,还喜欢钻井工作,喜欢钻工的豪爽,说话随便,想说啥说啥,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很自在。有活儿的时候大家一起上,大锤抡得火热,汗珠子直冒,一个累了换另一个上,活儿不多的时候坐在一起聊大天。开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攒足了劲砢碜一个人都是常有的事。李队长把家安在油田生活区,不喜欢回去,说是看见花花绿绿的人群就头晕。他老婆操持家中一切,浆洗缝补、炒菜都是一把好手。还经常坐油田交通车来井队,给他洗衣服、换床单、换被罩。
作为标杆队,也走出不少石油干部,唯独李队长没有走出去,原因是他脾气火暴,闻名全油田。有次为了给井队争取指标,把油田领导的桌子掀了不说,还把领导的鼻子打出血。上面看他年龄太大,几次想动他去油田后勤任职,哪儿都不敢要他,他自己也不积极,说不愿意和小白脸们打交道,甘愿在钻井队干到退休。
四
赵海建和孙有粮所在井队的井架高耸在荒地里,刚来的时候,赵海建脚穿翻毛牛皮工靴爬上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井架正面的钢铁架子上,从上往下并排悬挂着两溜巨大的标语牌,一边是“发扬铁人精神”,另一边是“再创会战佳绩”。井架尖上插着红旗,在风里“哗啦啦”地飘,赵海建耳边也响着飕飕的风声。井架尖上有个四方形的小平台,围了一圈护栏,赵海建喜欢站在小平台上向四周眺望。过去读书时眼不好,现在来油田工作,经常登高远望,眼睛居然不近视了,看来过去是假近视。
井队四合院如积木一样在他脚下,向西一看,油田环线公路沿着荒野上一条干涸的河道延伸,在河道绕弯的地方,油田环线公路也绕弯,就在油田環线公路和河道都绕弯的地方,是刚建起来的采油厂,一圈白色的围墙在荒原里泛着亮光,围墙里是一排排砖瓦平房,能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这时油田环线公路上的载重大卡车、油罐车、送水车、大型轮式推土机、越野车、交通客车像一团流云来往穿梭,扬起的灰尘如烟一样腾起,借着灿灿的阳光,闪着亮光向四野散去。在灰尘飘散的荒野里还有一口口被点燃的天然气井,像火把样冒着冲天大火。这会儿,赵海建头顶上是碧蓝天空,白云淡淡,井架下面是一派油田会战的繁忙景象。赵海建站在天地之间,他激动地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和铅笔,把脑子里刚闪现出的诗句记在小本上,以免过后忘记。这是赵海建长期养成的习惯,他上高中时就迷文学,喜欢把脑子里闪现的好句子或是听到看到的好句子记在本上,据说好多大作家都有这个习惯。只是高考落榜回家种地,把他的文学梦浇灭了,现在油田又把他的文学梦点燃了,就像那天然气井口点燃的冲天大火,照亮了他的人生。
直到身后传来上梯子的脚步声,赵海建才从诗兴大发中拔出来,他探头一看,是李队长正在上梯子。赵海建现在是井队的外钳工,今天遇上钻机不起钻,不下套管,只需司钻看着仪表钻井,没他啥事。李队长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上到平台上,在风中把报纸艰难地展开,报纸像一个风筝,“哗哗”响着想挣脱飞走。赵海建把小本迅速藏进兜里,帮队长抓牢报纸,瞄了一眼,是油田的《石油报》。李队长指着报纸上的一首诗问,你写的?赵海建是给油田报纸投过稿,前几次都杳无音信,没想到这次发表了。赵海建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心里打鼓,他怕队长吵他不务正业。赵海建拿不定主意,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哦……作者名字和我一样。李队长说,报社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让我派人去油田总部办事的时候,顺便把稿费领回来。我说报社胡?扯,我这里没有秀才,要有,我把眼珠子抠出来吃了。报社说我官僚,一口咬定作者就是队里的赵海建,投过好几次稿,这次终于发表了。
赵海建观察队长的表情,队长是个大高个儿,有一张铜锣似的大脸,一脸的胡茬子,眉毛浓密,由于兴奋,脸像喝了酒一样的通红。赵海建看队长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大胆说,报告队长,诗是我写的。不过一点儿也没影响工作,反而激起了我的工作热情。队长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拍着赵海建的肩膀说,真是稀罕,井队居然出了秀才。接着,李队长松口气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为他娘的写材料发愁啦。队长兴奋地在平台上来回走着,用手点着赵海建,一连说了几个好。最后,队长把报纸往赵海建手里一塞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井队的文书,你的岗位由孙有粮顶上。
在下井架梯子的时候,赵海建多了个心眼,搀着队长的胳膊说,队长小心。队长拍拍梯子扶手说,这井架,我爬了二十多年,有感情了,摔不着。快下到井架下面工作平台的时候,队长突然问,你写入党申请书没有?赵海建赶紧说,我这就向你汇报,已经交给指导员了。队长满意地看一眼赵海建说,像我的兵。
队长下到井架工作平台上,问杨司钻,没问题吧。杨司钻手握刹把看一眼仪表盘说,还好。队长弯腰看了一眼仪表盘,说给赵海建听,钻机开钻时,钻机的动力带动钻盘、钻杆和钻头旋转,通过钻机上的仪表观察井下钻头的进展情况,经综合判断后,如果认为钻头已被磨损,就要立即停钻更换钻头。说到这儿,队长扭脸对杨司钻说,不过也要讲个节约性。杨司钻说,这叫啥话,跟没讲一样。旁边的副司钻马上接腔说,就是,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队长在副司钻胸口上捣一拳说,老司钻连这也把握不住?全凭数据和经验嘛。接着,对杨司钻说,赵海建调队部工作了。杨司钻瞪大双眼说,啥?就他嘴巴甜,一口一个师傅,拿着《钻井队岗位质量职责》的小册子,问这问那?队长说,就你那急脾气,有耐心教?说说都教些啥?杨司钻翻翻眼皮,吸溜下鼻子,手握刹把说,我就教他,啥是起钻啥是下钻。队长朝空中一挥手说,扯吧,这都是最基本的常识。接着,队长就冲正在井架下干活的场地工孙有粮喊,上来!满头大汗的孙有粮扔下撬杠,跑上井架工作平台说,队长,啥指示?隊长说,你顶替赵海建的外钳工。孙有粮看一眼赵海建说,我和海建换工种了?队长瞪一眼孙有粮说,这是你该问的吗?满脸青春疙瘩的孙有粮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赵海建,赵海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接下来,赵海建离开了四个人住的营房车,搬进了荣誉室兼资料室旁边的单间营房车,这溜房子正对四合院大门,主要是会议室、食堂等办公用房。院子东边一溜住井队领导和技术人员,其余房子都是宿舍,在西北角是洗澡房。
每天各班下了井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钻井平台上,钻盘飞转,尤其在起钻的时候,泥浆喷涌而出,钻工迎着喷涌而出的泥浆,用力甩动大钳,撞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一个班下来,人都快成泥人了。这天,赵海建等大家洗完澡了才去,在热气腾腾的洗澡房里,孙有粮正站在淋浴头下,端着牙缸接水,然后一口将一牙缸洗澡水灌进肚里。赵海建端着脸盆进来说,你咋喝生水?孙有粮瞥一眼赵海建,关掉淋浴头的水,开始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子。孙有粮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喷掉说,别忘了我是农民,没那么娇贵。这时,赵海建已三下两下脱光,站在淋浴头下往头上打香皂,听孙有粮话里有气,手里的肥皂从手中滑掉了。赵海建知道孙有粮对他作文书有些嫉妒,就拿电大学习来说,整个钻井大队,下面那么多钻井队就考上赵海建和孙有粮俩人。那时候电大是晚上上课,孙有粮遇到夜班就得找人换班,换不成,就请假缺课。赵海建做文书不上夜班,每节课都不缺,这让孙有粮很眼气。这会儿,趁洗澡房里没有别人,赵海建说,有粮,咱是一起出来的,村里人都盯着咱俩,看咱俩和村里参军那些人,哪边进步快。你想,我不想让你进步啊?孙有粮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噗”一声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搅着,边搅边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说,哎,直说了吧,你也不是外人。我来的时候,我爹教我,要眼活,伺候好领导。队长的屋就是井队的首府,刚来的时候,我趁大家不注意,起大早,去队长屋里打扫卫生,收蚊帐叠被子,脸盆架上摆上半盆洗脸水,把毛巾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挤好牙膏横在牙缸口上,满以为队长会表扬我,没料到反训我,说我把他当资产阶级老爷伺候。难怪上面机关人说他不近人情。说着,孙有粮把牙缸“咣当”一声扔盆里。
五
有天早上,炊事车蒸笼里冒着大气,炊事班的人在炒菜。饭还没好,等吃饭的人坐在炊事车外面的饭桌旁说笑敲打着饭盒瓷碗之类,“叮叮当当”响作一团。炊事班长站在门口大声吼道,敲啥敲?炊事班长不吼便罢,一吼,敲得更响了。
这几天,李队长心情不好,拿个绿色搪瓷军用碗先盛了稀饭,在手里慢慢转着喝,喝了几口,用筷子敲着碗沿吼炊事班长,稀饭没煮烂,是不是起晚了?炊事班长赶紧去锅里舀一勺稀饭,扣在自己碗里,喝口稀饭,咂巴着嘴说,煮烂了啊,再煮就糊了。李队长不再理炊事班长,炊事班长还在那里“吧唧吧唧”尝稀饭,自言自语说,煮烂了呀。
李队长把脸扭到一边,朝赵海建招招手,赵海建赶紧坐到李队长身边。李队长气呼呼地说,你说那个几队,这次评比打分,在井队文化建设上压了咱队一头,有啥,不就是黑板报内容比咱丰富、院子里标语多、看着热闹吗。你想想办法,把这些都给我整上去。我这些天考虑了,计划下一口井,要向上面要难度大的任务,打别人不敢打的井。要打一口高产井,并且一定要完成。打井靠啥?一是干劲,二是技术,干劲没说的,把几个业务骨干集中起来,搞技术培训,搞得热火朝天,多培养出一些技术标兵和能手。队长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要赵海建整个材料出来。
赵海建第一次写队里的材料,头一炮不敢打瞎了。他把井队过去的文字资料翻出来参考,再找角度,找思路,反复琢磨队长的要求。有了思路后,熬了几个通宵,把材料赶出来了。赵海建把材料交给队长看的时候,手里攥着汗,心里直打鼓,队长看材料,他看队长的脸。队长一口气看完,猛一拍桌子说,这是咱队写得最好的材料。赵海建松气了,知道自己把材料写进了队长的心坎里。队长把材料改了几个数字,很满意地说,报上去吧。
赵海建按队长的要求去钻井公司送材料,是一个晴朗的清晨。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看他这段时间忙碌的成果。井队院子大门两侧和门头上都有了醒目的标语,院子里也增添了红条幅的标语口号,如“弘扬铁人精神,懂岗位职责,会操作技能”等等。黑板报上也不再是生活小常识,换成了井队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正巧这个时候,井队田指导员从宿舍出来,他见赵海建在院子里站着,就说,我正找你呢,一起出去走走。他们朝环线公路走去,田指导员瘦高,穿着干干净净的工装。田指导员是从机关下来的干部,负责井队党建和纪律。有次三班长无故脱岗,田指导员硬是让三班长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检讨,还给个处分。
田指导员在路上说,咱井队写入党申请书的积极分子不少。前一段,支部研究发展新党员,本来没你,你也知道,你来的晚,是队长力挺,我也同意,就破格把你报上去了。赵海建感激地看了一眼田指导员,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儿,不知道说啥好。田指导员说,我观察你好久了,你工作咋样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呢,看你有文化,有上进心,打算培养你做副指导员。说着,田指导员拍了拍赵海建的肩膀说,去吧,我知道你要去总部送材料。
看着田指导员朝井队的井场方向走去,赵海建感动得差一点儿流下眼泪,他没想到他进步会这么快。上了油田交通客车,车里人不多,赵海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时,朝阳已在天边升起,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荒草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
交通车路过赵海建在塔尖平台上看到的那个采油厂时,“呼啦”上来一群采油工,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叽叽喳喳”在车厢里找座位。赵海建看到他电大同学翟敏,马上让出座位说,小翟你坐。翟敏高挑个头,浓眉大眼,脸色微黑,头发乌黑发亮,她“咦”了一声说,你不在井队,跑出来干啥?赵海建见姑娘们都看他,脸红起来说,我去总部送个材料。翟敏没坐赵海建让出的座位,另一个姑娘趁机坐下说,女士优先。翟敏拍拍脑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听孙有粮说,你做井队文书了?坐在赵海建座位上那个姑娘扯扯赵海建衣袖说,小白脸,我看你就不像个钻工。其她姑娘起哄说,你说他不像钻工,难道他不会钻吗?那姑娘双手捂头拼命摇着说,不理你們啦!一车姑娘“叽叽嘎嘎”大笑起来。
赵海建在钻井公司下了车,把材料交上去后,又搭交通车去油田总部。一路上公路慢慢变成了马路,路两旁出现了街灯和花坛,远近是一片正在建设中的楼房,一个城市的雏形正在形成。路上,赵海建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老农脸笑得像核桃皮,说石油上的同志,来买个冬储苹果吧。赵海建急着赶路,说,谢谢,我不买。老农说,你们石油人有钱,买个苹果不算啥。也许是老农提醒了赵海建,赵海建想,去报社领稿费,空手去不好。于是,赵海建就挑好看的苹果,装了一塑料兜,外面再套上一个袋子。给钱的时候,赵海建看老农和自己父亲一样大,有点儿感触,就说,钱不要找了。老农说,啊呀,你这个石油同志,等今年苹果熟了,来我果园吧,离这儿不远。吃个苹果尝尝鲜,红富士、小国光、金帅,随意,甜着呢!
赵海建离开老农,只顾看街景,这里可比老家县城气派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气派的油田总部综合大楼。大楼的门在高高的台阶上,台阶两旁是花坛。赵海建顿时蒙了,两只脚像两枚钉子钉在了地上,一点儿也挪不动了。赵海建问自己,你就这么没见过市面吗?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拔腿拾级而上。赵海建鼓起勇气走近门卫说,我进去办事。门卫说,有预约吗?赵海建说没有。门卫说,这不行。每天来这楼的人很多,都进去,就乱了。就像去你家,谁都可以进吗?赵海建后退到台阶边,望着大楼的门,门前是两个白色大圆柱子,柱子下是圆形的柱基。赵海建不甘心这样回去,他继续努力说,是报社通知我来领稿费。门卫态度马上变了,你咋不早说?登记一下,报社在七楼。
赵海建还是头一次乘电梯,乘上电梯后,感觉电梯比爬井架梯子快多了。电梯门“哗”的一声开了,把赵海建吓了一跳,有些愣神儿,不知道是继续待在电梯里,还是走出去。这时候电梯里有人吆喝了一声,五楼到了。报社在七楼,赵海建贴电梯壁站着,电梯继续上行,看着不断增高的数字,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等电梯到七楼,赵海建刚走出去,电梯门就在他背后关闭了。
赵海建提着苹果,仰着脸,缓缓走在廊道上,心想这就是我投稿的报社啊。编辑部、记者部、策划部、经营部、后勤部等部门,一个个标示牌挂在一个个房间门口。赵海建看一间房子开着门缝,他抬头看看是编辑一室,就轻轻敲门,里面一个女声说,进来。
赵海建慢慢推开门,探头进去,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赵海建看了一眼,屋里靠墙摆了好几张办公桌,偌大的屋里就姑娘一个人。赵海建说,我叫赵海建,是标杆队的文书,来领稿费。那姑娘睁大了眼睛说,哦……知道知道。说着,就请赵海建坐,接着说,我是报纸副刊编辑徐敏,你那首诗就是我编发的。赵海建没料到一下就找对了人,他把苹果放在徐敏办公桌上说,编辑辛苦,不成敬意啊。
徐敏戴眼镜,脸色白净,头发在脑后扎个马尾,脑门上没有像其她女孩那样遮着刘海。徐敏落落大方请赵海建坐,然后给财务室打电话,让把赵海建的稿费准备好。接着,徐敏又问,最近有啥新作没有?赵海建就把一篇描写井队生活的散文递给徐敏,徐敏接过稿子说,我看稿,你也别客气,那儿有茶杯,你自己倒水喝。说着,徐敏就埋头看稿,稿子不长,也就七八百字。徐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抬头说,你从写诗,一下就跨到写散文,过去发表过散文吧?赵海建看徐敏挺随和,也不紧张了,就说,我上高中时,语文老师最器重我,经常在课堂上读我写的作文,还把我写的散文推荐给县报社发表。语文课学到《堂吉诃德》那节,大家就把《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的名字改了一下,叫我大文豪赵万提斯。我当然知道塞万提斯的分量,人家是西班牙文学世界里最伟大的作家。叫我赵万提斯,只是一个玩笑。
徐敏听完,眼光又热情了许多,她说,你有写作天赋,再加上勤奋,那离成功就不远了。好了,还是说稿子吧,你这篇稿子,我觉得不错,编到后天报纸的副刊上。赵海建没想到这么快会发表,有些兴奋地问,能登出来?徐敏说,我只是编上去,还需要编辑部主任、总编审,不过一般不会有啥问题。我们就缺像你这样有生活的好稿子。
赵海建搓着手说,这咋感谢呢,我请你吃饭吧?徐敏说,你不是已经请了吗?接着,徐敏用眼睛指指桌上的苹果。赵海建略显失望,徐敏突然说,你看,光顾说话了,把你领稿费的事忘了。说着,徐敏就领赵海建去领稿费。赵海建领稿费的时候,财务室大妈偷偷问徐敏,谁呀?还让你领着来,这么上心。徐敏红着脸说,咱报社的重点作者。财务室大妈努着嘴说,是你的重点作者吧?赵海建怕尴尬,赶紧告辞出来,站在门外听见里面还在说,徐敏,眼光不错啊,人帅,还是个作家。徐敏说,你们胡说啥呀,真没关系。财务室其他人搭腔说,这种事,一开始都死不承认。徐敏说不清楚,一跺脚说,不理你们了。赵海建听徐敏要出来,赶紧走到一边去了。
六
转眼四年过去了,四年可以办很多事情,赵海建从一名钻工、文书,直至成了井队的副指导员。赵海建不但电大毕业转了干,还和徐敏谈上了对象。这时已是一九八三年,人民公社改乡,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赵海建家乡全面推广。赵海建家承包三亩地,增产幅度很大,赵海建娘来信说,农民不再饿肚子,外出也不需要大队开介绍信了,说有机会来油田看他。
这四年,孙有粮过得不顺溜,电大有几门课不及格,需要补考过关,才能拿到文凭,搞得他整日忧心忡忡的。一天夜班,赵海建去井场带班,看哪个岗位人手不够,他就挽挽衣袖顶上去。夜晚井架矗立,一串亮晶晶的灯从塔尖落到塔架平台上,塔尖上的灯就如同天上闪烁的星星。荒野的风在夏季也裹挟着寒气从钻井平台上呼啸而过,赵海建搭帮孙有粮用井架上的天车、游动滑车和大钩,起出井里的钻具,把湿漉漉滴着泥浆的钻杆按顺序排放在塔架平台上的框架内。接着,用钻井泵向环形空间灌注钻井液,保持井筒内的液面高度不下降,使井筒内的压力能平衡地层压力。
歇息的时候,孙有粮对赵海建说,下去走走?赵海建说走走吧。从钻井平台下来,走过轰鸣的发电机,赵海建问发电机工,没事吧?电机工看一眼灯火通明的井架说,放心吧指导员,我操心着呢。赵海建和孙有粮围着井架转圈儿走,这里是一片荒草地,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他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阴的凉。他们谁也不说话,并肩走着,孙有粮不时把土坷垃踢一脚,飞起的碎块落到远处草丛里,惊走了一只野兔。孙有粮先开口说,我爹没见过世面,把大队支书看得比天大,生怕人家变卦,已把聘礼打过去,和大队支书成亲家了。赵海建说,你不是和采油厂的翟敏有意思吗?孙有粮叹口气说,我是有那意思,可人家不热乎,态度模棱两可。我感觉她有点儿看不上我,总拿你和我比。赵海建说,我有啥,不也在井队。孙有粮叹口气说,不一样,你现在是油田的名人了。我过去赌气和你比,做好事、扫院子、到炊事班帮厨、给队长洗衣服,不但没效果,还遭队长批评和别人挖苦。你说我图啥,不就图转干嘛。趙海建现在身份不同了,说话已经有点儿干部的味道,他说,你做好事没错,不应该只给队长做,要给大家和集体做,这样就没有风凉话了。孙有粮欲言又止,赵海建看出来了,就说,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咱可是一起出来的。孙有粮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到黑夜里说,你跟队长说说,让我也做文书吧,我发现笔杆子爬得快。赵海建笑起来说,井队就没有文书这个岗位,咱井队是石油师一个连为基础组建的,队长留恋部队生活,才把我当文书用,其实就是材料保管员。孙有粮说,管他啥员,只要写材料就行。咱俩同学,我水平也差不到哪儿去,要不那么多年书不白读了?
赵海建不好拒绝,他也听到消息,上面要调他走,去哪儿还不清楚。再说,井队也确实需要一个笔杆子,全队挑来挑去,技校、中专毕业的不少,但舞文弄墨不行。技术员虽是大学生,但人家不愿屈就材料保管员。赵海建就说,等机会吧。这段时间,你在业务上要下功夫。队长喜欢作风顽强的人,队长经常说,当年咱们队是清一色的石油师战士,个顶个的精壮。说一声上,一个班就上去,完成工作从不打折扣。记得一次起钻,一名石油师战士的手指给拉断了。人家转身去地窝子旁的露天灶房,喝口酒,把烧红的柴刀烫在伤口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简单包扎一下,继续上钻台干活。这谁能比?就拿起钻这个简单活儿来说,如果每次都能将方钻杆准确无误地放在钻具的螺纹处,就能提高工作效率。你只要做到这一点,队长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到时我也好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人嘛,不论做啥事,最终还得靠自己的能力。
一天,赵海建开着队里的吉普车去钻井公司开会,路过采油厂门口的时候,看见路边站着翟敏,翟敏穿着连衣裙,身边立着一个大皮箱子,在等油田的交通车。赵海建把车停在翟敏身边,下车绕到翟敏面前说,你这是去哪儿呀?翟敏一下瞪大了眼睛,脸涨得红扑扑的。赵海建没留意,他要留意,一定能看到翟敏那毫不掩饰的脉脉含情的双眸。赵海建从翟敏手里接过皮箱,俩人手碰在一起,赵海建感到翟敏的手烫得吓人。赵海建提着皮箱的身子有点儿失衡,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把皮箱塞到了车后座上。翟敏坐到副驾驶位上,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赵海建开车上路,发现翟敏肤色白皙了不少。
赵海建说,你这是去哪?翟敏这才回过神来,她扭脸看着赵海建,眼里闪着光。赵海建不好意思地说,看我干啥,说,你这是去哪儿?翟敏说,我调回老家县水利局工作了。赵海建说,好事啊,离你父母近了。跟有粮说了吗?翟敏嘟着嘴,玩着指甲,脸上挤出浅浅的表情说,跟他说干啥。赵海建说,你俩不是谈对象了吗?翟敏反驳道,谁说的?我和他只是电大同学关系。赵海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白了,翟敏把孙有粮甩了。
翟敏突然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调到我们县水利局工作?赵海建笑起来说,调那儿干啥?又不是我们县。翟敏大胆地说,傻瓜,人家是喜欢你。赵海建说,你早说呀,我现在有对象了。翟敏翻着白眼,把脸扭一边说,谁知道你会这么有前途,年轻轻当了指导员。赵海建开玩笑说,不识货了吧。翟敏不吭声,自她知道赵海建有了对象,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热脸变成了凉脸,一路不说话。赵海建把翟敏送到油田长途汽车站,把她送上长途客车说,有时间回来看看。翟敏噘着嘴说,有啥看的,我恨你。见赵海建如坠五里雾中,又郑重地补充说,这是女人之间的事,你不懂。
翟敏找个靠窗位子坐下,看都没看赵海建,长途客车就开走了。赵海建举手告别,见翟敏还在生气,就想,这女人心硬,幸好孙有粮和她掰了,要不然可有苦吃。
那天,去钻井公司开完会,赵海建没有返回井队,而是去了生活区,生活区里有井队的家属房。井队职工结婚,就可以在这里分房子住。赵海建把队长要换洗的衣服捎到队长家,又把一兜给队长洗好的衣服放车里,就去油田总部找徐敏。现在,赵海建来这里已经是熟门熟路,不需要登记了。
这时已近中午,徐敏一见赵海建来,立刻收拾办公桌说,今天去我们家,我父母要见你。赵海建挠挠头说,呀……这么突然。徐敏说,我又不是偷偷和你好,是正正规规的恋爱。说着,徐敏绕到赵海建身后,给他翻翻领子,把他后背衣服捋平。赵海建翻出徐敏的梳子,对着门边的镜子梳头。徐敏手拿湿毛巾给赵海建擦脸。赵海建乘机把徐敏揽进怀里,脚朝后一磕,把门关上了。赵海建心跳急促,浑身颤栗,他不停抖动的双手拦腰抱住了徐敏,低头对着徐敏的双唇亲去,俩人嘴唇咬在一起。徐敏柔软的嘴唇仿佛在赵海建嘴里融化了,俩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七
徐敏家在油田总部家属区,徐敏爸是石油勘探局总工程师,妈是油田高中语文老师。徐敏父母对赵海建很满意,徐敏妈说赵海建,你发表的散文,我在班上当范文教学生。又问,还有啥写作打算?赵海建一五一十地说,计划写我们井队的纪实通讯,大纲已经写好了。说着,赵海建从提包里拿出大纲稿子给徐敏妈看。徐敏妈戴上老花镜看“大纲”,徐敏爸坐在客厅沙发里说,以后有什么打算?在工作上。赵海建屁股坐在沙发角上,搓着双手说,我想向上走,去报社最好,能发挥特长。徐敏爸喝一口茶说,今天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一件事,勘探局何局长对他的秘书写作水平不满意,有人推荐了你。何局长看了你在油田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很认可,打算调你上来做秘书。按惯例先借调,借调期间领导满意,就正式调上来。
接着,徐敏爸介绍了勘探局情况,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文秘书籍递给赵海建说,回去好好读,把公文写作水平再提高一下,一个单位文字材料质量的高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代表着机关水平。秘书工作不仅仅是写材料,还要有眼色,回来我慢慢跟你说。现在,何局长正在部里开会,估计回来就给你下借调令。赵海建惦记着写井队纪实通讯的事,就问,何局长啥时候回来?徐敏爸说,这次何局长去北京开完会,还要汇报咱油田下一步的打算,估计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准备一下,有个心理准备。
赵海建回到井队,干劲更足了,他感激井队,要不是井队给他做国家正式工人的机会,他就是再能写,也写不到局长秘书的位置上。现在,赵海建看到井队的一切都感到亲切,他去他住过的营房车,坐在他过去的铺位上,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恋恋不舍啊。孙有粮好奇地说,咋了,好像有啥心事?赵海建赶忙转移话题说,有粮,你电大毕业没?孙有粮说,还差最后一门,这门补考过关,就毕业了。赵海建说,这样吧,你好好复习,争取考过去。你再上夜班,我替你。
孙有粮说,我跟你说的事,你忘了吧?赵海建说,啥事?接着,一拍脑门说,你看,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一忙忘了跟你说了,我跟李队长说过了。孙有粮着急地问,队长咋说?赵海建看一眼门外说,李队长同意你做文书,只是井队领导要年轻化,这样一来,李队长必须调走,去油田后勤任职。孙有粮泄气地说,李队长一走,那我的事不就没希望了?赵海建说,等新队长到任,我再给你说。孙有粮说,动井队领导班子,那你,是不是也要动?赵海建嘴里像含块馍,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
赵海建知道自己在井队的时间不多了,屈指算来,他在井队舞文弄墨几年,凭借的是一种爱好和意志,把自己牢牢定格在稿纸上,从诗歌、散文到公文和通讯,以多种题材,以公文、新闻和文学的视觉,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石油人的精神风貌,忠实而积极地记录了石油人的工作、生活和感悟。现在,赵海建昼夜守在井场,就是想在井队多待一会儿,进一步寻找写井队纪实通讯的感覺,希望在去局长秘书岗位之前,再发一篇重头文章,算是给局长的见面礼。
几天来,赵海建一直在琢磨写纪实通讯的事。一天,赵海建站在营房车门口,看到院子里突然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刮得地上的树叶飞到了天上。天上乌云翻滚,像海浪一样滚滚向前,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钻井和别的工作不一样,钻机一开,人能休息,设备不能休息,必须二十四小时转。赵海建怕井场出事,穿上雨衣,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再穿上雨靴,就在这时,李队长吹响了哨子。这个队有这样一条规定:井队领导班子没有特殊情况不离队,节假日不离井场,复杂情况不离现场,关键环节不离岗位。虽然李队长的调令已下,新队长还没到任之前,李队长还在坚守着这条规定。现在暴雨一来,李队长“嘟嘟”吹响了紧急集合哨,院子里休班的钻工、泥浆工、架子工、地质技术员、测井工程师、柴油机司机、卫生员等,连炊事班也不例外,都爬上了停在院子里的卡车。雨太大,跟决口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天都黑了,卡车打着雪亮的车灯冲进了暴风雨里。
井场四周一片汪洋,卡车陷进了泥潭里,寸步难行。大家纷纷跳下车,朝井架跑去。赵海建不由得抬头看井架,狂风裹挟着雨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四十多米高的井架直入云霄,钻机在吼叫,钢铁在碰撞,整个井架发出巨大的轰鸣。雷电在井架上瞬间炸开,把钻台照得雪亮。钻台上人影闪动,沸腾繁忙,到处是钢铁,到处是泥水。先是灯光忽暗,柴油机在暴雨的倾泻中抛锚了。柴油机司机跑上钻台汇报,柴油机起车正常,就是带不动负荷,一挂泵,转速“呼呼”往下降。李队长立刻命令启动备用柴油机,命令技术员抢修。
那天,钻机转着转着就不对劲了,只听一声闷响,气流带着泥浆喷出井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孙有粮是当班外钳工,泥浆喷了他一脸,他没有防备,双脚一滑,一头栽到了钻井平台下面。当时雨太大,雨帽遮住视线,没人注意孙有粮掉下平台。李队长紧盯着测井工程师问,咋办?测井工程师掀开雨衣帽子,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镇定一下,立即大喊,强行下钻!李队长立刻喊,下钻!下钻!大家一拥而上,在暴雨中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眼睛也睁不开。赵海建眯着眼打大钳、上扣、下钻具,喊了几声,有粮,有粮!想让孙有粮来搭把手,却不见人。钻工们冒着大雨,顶着外涌泥浆,拼尽全力硬是把钻杆强压下去,接着又下钻杆,一边下钻,一边清除钻台上的泥浆。其他人把一袋袋重晶石粉倒进水箱里,用铁锹拌,李队长心急,干脆用手拌。经过一个多小时奋战,钻具造上了扣,循环泥浆固住了井壁,泥浆外喷被制服了。
在钻井平台上没有看见孙有粮,赵海建就喊,谁看到孙有粮了?大家都摇头,接着大家站在井架平台上朝四处喊,喊声淹没在一片雷雨声和钻机的轰鸣中。赵海建走下井架平台,在轰鸣的柴油机旁大声问柴油机司机,看到孙有粮没?柴油机司机摇摇头。赵海建挠挠头,突然想起柴油机抛锚的事,就贴着柴油机司机耳朵问,柴油机修好没?柴油机司机听明白了,反过来对着赵海建耳朵喊,是柱塞卡住了,换一个新柱塞就好了。
赵海建拍拍柴油机司机肩膀,在井场转一圈儿没见孙有粮人影,就跑到井架下面找。发现孙有粮挂在了井架下的钢梁上,赵海建爬进去,见孙有粮脸色苍白,昏迷在钢梁上。这时候,李队长还有指导员已经跟过来,井队最怕职工意外伤亡,发生一起,一年的评先就泡汤了。李队长蹲在井架外面喊,找到没?赵海建用胳膊擦着脸上的雨水说,找到了!李队长声音都变调了,没事吧?赵海建说,昏过去啦。李队长“啊”了一声,就往井架下面爬,指导员把他拖出去说,我来,我比你灵活。指导员爬进来,和赵海建一前一后把孙有粮背了出来。李队长拍着孙有粮的脸喊,醒醒,你他妈咋回事?
经卫生员初步诊断,孙有粮肋骨起码摔断了三根,内脏有没有损伤不知道。此时,井场四周水更深了,风在水面卷起一阵阵波浪。赵海建拄着木棍在前面探路,大家在齐腰深的水里把孙有粮抬到环线公路上。先前陷在泥潭里的卡车已被拖出,正好派上用场,用最快的速度把孙有粮送到了油田医院。
八
多年以后,孙有粮还记得他躺在病床上的情景。他住的是双人间病房,另一张病床空着。钻井公司领导、井队领导轮番來油田医院看他。病房床头柜和空床上放满了送来的鲜花和礼品。钻井公司领导让孙有粮放心养伤,说他这次伤得不轻,等伤好后调他去油田后勤工作。领导们的话让孙有粮很踏实,夜里孙有粮睡不着,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远在农村的父母,想起父亲对他的期望,为了不让家里缺粮,父亲给他取名叫有粮,就是想让他一辈子不缺吃喝。
后来家里来信,父亲说,我看赵海建心气儿比你高,手脚比你利索,你可别让他跑你前头去了。孙有粮回信说,你放心,我干得不比他差。没想到,这才几年,赵海建就跑头里去了。孙有粮咽不下这口气,他比赵海建差在哪儿?他赵海建做文书能往上升,我为什么不能?只要给我一个文书岗位,我也能发光发热。我要发光发热了——翟敏的影子突然在孙有粮的脑海里浮现了……
上电大的时候,孙有粮就注意到了翟敏,翟敏不漂亮,喜欢说话,修长的身材,两瓣屁股鼓鼓的,穿衣服好看。有次,翟敏从他面前走过,他就偷看翟敏浑圆的屁股。有男同学发现了,用胳膊肘捣孙有粮说,光看有啥用?有本事追呀。孙有粮有些愧疚,脸上浅了一层淡耻,偷看女人屁股是一件不地道的情事。这件事赵海建知道后,赵海建帮孙有粮写了一封情书,孙有粮看了一个劲儿地赞叹,不赖,写的真不赖。
有次下课,大家坐交通车回去,在车上,赵海建朝翟敏努嘴,意思是要孙有粮把情书送过去。翟敏和采油厂的女工一路说笑,没想到孙有粮就要向她发起爱情攻势。孙有粮从座位上站起来,揉揉脸,清清嗓子,朝翟敏走了几步,回头看赵海建。赵海建递个眼色,意思是继续。孙有粮整整衣服,走到翟敏跟前突然失去了把情书从兜里往外掏的勇气。翟敏发现了孙有粮,扭脸说,想和我们一起下车呀?下去可是采油厂,里面女人多得能把你吃了。车里一阵哄笑,孙有粮干笑几声说,看……错了,我以为快到我们井队了。旁边女工嘲笑他,啥眼神,还钻工呢!孙有粮退回自己座位坐下,朝赵海建摇摇头,表示不敢给。眼看快要到采油厂了,赵海建伸手要过情书,大大方方走到要下车的翟敏面前说,这是一道问答题,你帮着看看。翟敏撩了一下头发,眼睛亮闪闪地说,咋说话呢,高才生,应该是你帮我吧?赵海建说,互相学习,互相帮助。说着就把情书塞到了翟敏手里,翟敏拿着情书下了车,兴奋得孙有粮冲赵海建晃晃拳头。
孙有粮和翟敏恋爱后,翟敏好几次问他,情书是你写的?孙有粮知道让别人替写情书后果很严重,所以每次翟敏问他,他都拍胸脯说,我写的!翟敏也就没再追究。孙有粮发现翟敏对他并不上心,若即若离,既不拒绝,也不热乎,就是公开了俩人的恋爱关系,翟敏也不反对。孙有粮想,那时候他要像赵海建一样做文书、后来做指导员,翟敏也许不会甩了他。孙有粮和翟敏不冷不热地处了一段时间后,孙有粮知道翟敏看不上他这个来自农村的钻工,就答应和秀姑订婚了。
就在孙有粮住院的一天下午,赵海建去长途汽车站接人,孙有粮娘和秀姑出站了,赵海建还往人群里望。孙有粮娘说,别望了,家里承包了鱼塘,你叔离不开。赵海建就开车把孙有粮娘和秀姑往油田医院送。在此之前,赵海建在病房里看孙有粮的时候,赵海建的借调令刚下来。孙有粮嘴上不说,心里羡慕得要死,他说,我难受啊,想我娘。赵海建说,就不想秀姑?孙有粮半躺在病床上说,想,家里人我都想。赵海建说,我给你家里发个电报吧,其实他们早就想来了。孙有粮想了想,看看赵海建说,发吧。
赵海建给孙有粮家里发了电报,还在油田家属区为孙有粮要了婚房。那天,赵海建领着孙有粮娘和秀姑,一进病房门赵海建就说,有粮,你看谁来啦?这时候,孙有粮恢复的不错,已经可以下床慢走了。孙有粮娘扶着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有粮呀,我的儿,井队一打电报,我们就来了,没啥大事吧?孙有粮知道电报是赵海建打的,感激地看了一眼赵海建。孙有粮娘拉住儿子一只手说,我儿壮实了,还是油田的饭养人啊。秀姑梳着双边麻花辫站在一边,羞红着脸说,有粮哥,听说你受伤,俺家人都急坏了,我更是担心死了。
孙有粮望着脸蛋红扑扑的秀姑,被她打动了,秀姑虽然比过去黑点儿,其实还是满有味道的,那胸那屁股不比翟敏差,也都鼓鼓的,是个过日子的人。虽然她没有翟敏洋气,但她对自己这么忠心,这样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好找啊!孙有粮说,秀姑,我受伤有个啥后遗症,也跟我?秀姑点点头,羞涩地、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有粮哥,我把结婚证明都开来了……这样方便伺候你。孙有粮双手哆嗦着,接过信封。在此之前,他迷恋翟敏,的确有不想和秀姑订婚的想法。现在他为自己的想法后悔,愣愣地流泪了。秀姑说,有粮哥,你咋了?孙有粮擦把眼泪说,我高兴。
赵海建也被秀姑的真情感动,他赶紧让秀姑坐床上,问秀姑,你不是在公社上班吗,有时间照顾吗?有粮娘说,她在公社妇联是临时工,公社改乡那年,就辞退回家了。孙有粮脸上挤出笑说,她目前赋闲在家,有空就看看书,咋说也是高中生嘛。一家人正说着,就听走廊里有人“咚咚”走路,粗大的嗓门喊起来,孙有粮在哪个房间?说着,李队长就在护士的带领下进来了,李队长进屋,一巴掌把孙有粮拍坐在床上说,怕?啥,多大点儿事。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兵,没想到也敢打敢拼到负伤!赵海建赶紧介绍说,这是孙有粮过去的井队队长,现在是生活管理中心主任。孙有粮在一边补充说,和过去的公社书记一个级别。孙有粮娘刚坐下,赶紧站起来,秀姑也跟着站起来。孙有粮娘眼儿圈红着说,俺乡下人不会说话,不知道该咋感谢领导关心。李队长对孙有粮娘说,放心吧,等你儿出院就去我那儿报到上班。说着,李队长问秀姑,是有粮女朋友吧。秀姑点点头。李队长挥挥手说,都老大不小了,趁来部队……哦,趁来油田,赶紧把婚结了。秀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临走,李队长对孙有粮说,啥时候出院,打电话说一下,我派人来接你。孙有粮笑笑没说话。李队长说,我知道你想当井队文书,可现在想去我那儿的人多了,稍一犹豫,别人就把位占了。你想好,想好给我回话。
李队长走后,赵海建赶回油田总部综合大楼上班,病房里安静下来了。孙有粮半躺着,孙有粮娘和秀姑坐在对面空床上。孙有粮娘觉得脸上有光,那么多领导送来的礼品,秀姑都看到了,多有面子呀。孙有粮娘高兴得落了泪,她对秀姑说,你看,油田多好,国家啥都包,知道你来,马上就给你们分了家属房。秀姑看着孙有粮,目光里充满钦佩。虽然孙有粮受伤了,但他比在村里更出息了,一抬手一投足,让人都看着可爱,村里的那些小伙子和他没法比。
说起家属房的事,孙有粮娘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说这是李队长给的家属房钥匙,还没去看。孙有粮接过钥匙,突然一拍床头说,忘了,油田报纸上午就该到了,这都下午了。说着,秀姑就去护士站找报纸,拿回一份报纸说,今天的报纸可难找,是去护士长那里要的。孙有粮摊开报纸,头版刊登的是赵海建写的长篇通讯《荒原一片篝火红》。孙有粮一口气读完,心里起伏不定,这样的文章他孙有粮写不出来。接着,孙有粮长叹一声说,赵海建这一炮又打响了。
九
就在孙有粮一口气读完《荒原一片篝火红》的时候,油田报社编辑部里热闹一团,大家纷纷向徐敏祝贺,据反馈消息,这篇文章在整个油田影响很大,连勘探局局长都抽时间看,看完,激动地一拍桌子,通知人事部门,把赵海建的借调变成了正式调动。
这时,又一个春天来到了,阳光明媚,大地鲜亮,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孙有粮出院住进了家属房。家属房离油田医院不远,离赵海建上班的油田总部综合大楼也就五里地。
一个星期后,孙有粮在钻工俱乐部举办了婚礼。在举办婚礼之前,赵海建和徐敏来到孙有粮的新房,送上一条碎花床单和绸缎被面,孙有粮接过礼品说,你看,让你花钱了,凑合一下就行了。赵海建不同意他这个说法,说,结婚是人生大事,正好你妈来了,要尽量热闹,简朴可以,但不能凑合,要办就办得热热闹闹的,让老人家高兴。孙有粮感动地点点头。秀姑在一旁,拉着徐敏的手热情得不得了,她上下看看说,这要跟海建回家,还不把十里八村炸翻了。徐敏笑着,捂着嘴说,笑死我了,我有那么厉害吗?
正在布置新房的孙有粮娘上下打量着徐敏说,这咋看着跟画里人一样呢。又扭脸对赵海建说,你娘知道吗?赵海建笑笑,徐敏替他说,照片寄回去了。孙有粮娘一拍双手说,我咋没见?我是隔三差五就去海建家的。徐敏红着脸说,才寄去。孙有粮娘说,是不是也打算结婚?我说呀,干脆你们和有粮一起办了算了。徐敏看看赵海建,赵海建说,我才去局里工作,还是等等吧。孙有粮娘说,我知道你当大官了,你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梦里笑醒多少回呢。
孙有粮结婚那天,婚事简朴,但场面很热闹。孙有粮娘被请上舞台,孙有粮和秀姑先给她鞠躬,她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儿子终于和大队支书的闺女成亲了。婚礼在《石油工人之歌》的旋律中进行。那天孙有粮和秀姑戴着大红花站在钻工俱乐部的舞台上,赵海建和徐敏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间,十分惹人注目。井队原李队长主婚,田指导员致贺辞。井队的司钻、泥浆工、架子工、地质技术员、测井工程师、柴油机司机、卫生员、炊事班的人都来了。钻井公司也有领导到场,亲手把鲜红的结婚证递到他们手中,台下的观众热烈地鼓掌,掌声几乎把礼堂的房顶掀起来了。钻井公司宣传科的新闻干事为他们照相。在持续的雷鸣般的掌声中,孙有粮和秀姑并肩而立,不停地朝台下撒糖果,不停地鞠躬致谢……
就在这个时候,田指导员开始讲话,他站在舞台上,双手朝下压压,大声说,我现在接任井队队长,宣布两件事,一是表彰孙有粮同志顽强奋斗精神,被评为钻井队创建“工人先锋号”活动先进个人。二是经上级批准孙有粮同志转干,接任赵海建在井队的文书工作。在一旁主婚的李队长激动了,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他抢话说,这个……啊……孙有粮,本来已调到我那儿工作,可……李队长挥挥手,扭一下脸说,他不愿享清福,非要留在井队。李队长说不下去了,居然哭了起来。杨司钻站起来,大声说,老队长是舍不得离开咱井队啊。杨司钻的话把婚礼气氛推向了高潮,感染了所有参加婚礼的人。
婚假歇完,孙有粮去井队作文书,秀姑安排到油田生活管理中心工作,是按月领工资的合同工。秀姑陶醉了,靠在孙有粮怀里说,我这不是做梦吧?跟随军家属一样。
现在,孙有粮在井队上行政班,休息日就坐交通车回家属区。有几个休息日,孙有粮没回去,在营房车桌上铺开稿纸写文章,桌下的纸篓里装满了捏成团的废稿纸。孙有粮学赵海建写诗,一首也没发表。他打电话问徐敏,徐敏吞吞吐吐地说,每次投稿,她修改后推荐上去,都枪毙了。孙有粮还写散文,也发表不了。孙有粮把写诗歌呀散文呀通讯啊想简单了,他把自己关在单间营房车里生闷气,连门都不愿出。夜里仰躺着,整晚失眠,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手腕上的表,“嘀嗒”清脆。他把頭蒙在被子里,还是睡不着。如此几天,他满眼血丝,面部发黄,头发枯干,脸瘦了一圈儿,仿佛病了一场。
直到秀姑坐交通车来到井队,孙有粮才恢复了一些气色。他领秀姑参观井队院子里五颜六色的标语:“快刀不磨会生锈,安全不抓出纰漏”,“事故出于麻痹,安全来于警惕”。这些标语分别用红、黄、蓝、绿、白作为底色,白色或红色作为字体颜色,整齐而醒目。每一条口号的内容都不相同。孙有粮说,我把赵海建过去的标语全换了。
秀姑对标语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有粮为啥不回家。孙有粮愁眉苦脸地说,我写井队的各种方案、汇报和总结,没啥问题,写难度大的通讯就抓瞎。秀姑说,别那么心高,干好队里工作就可以了。孙有粮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接着,孙有粮茫然地仰脸望着远处,突然大声喊道,既生瑜何生亮……
十
一九八六年的第一场雪下来,晶莹的雪花满世界飘着,很快把大地变成了银白色。这年春节,赵海建回赵家楼村探家。那时候,从县里到赵家楼村还不通客车,为了不让徐敏受委屈,赵海建开着那时候很罕见的沙漠越野车回村。回村前,赵海建的老丈人让赵海建按规定交了公车租用费。
沙漠越野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赵海建老家地界的镇子。赵海建离家的时候,镇子上很冷清,现在镇子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镇子上沿街一溜摊点,卖百货的敲着钢精锅朝人群吆喝着,口干了,把一大茶缸子茶水灌下肚,抹把嘴,继续吆喝。徐敏扶着眼镜隔窗看,脸蛋白里透红,哧哧直笑。路过一个炸油条的摊点,两个男人穿着油渍斑斑的白大褂,一个手拿一柄铁丝拧成的叉子,在锅里叉来戳去,拨拉着里面翻滚的油条,另一个扭脸直瞅着沙漠车看,舔舔嘴唇嘀咕道,啥车,跟坦克一样。有些人丢下生意朝沙漠越野车看,小孩子从人群里冒出来,跟在沙漠越野车后面跑。
沙漠越野车离开镇子,前面一个陡坡,一辆蹦蹦跳的小四轮爬不上去,正冒着黑烟吼叫着,车厢里一片惊叫声。赵海建把沙漠越野车开到小四轮后面,沙漠越野车底盘高,全钢乌黑的前保险杠顶着小四轮后车厢。赵海建一踩油门,沙漠越野车就把小四轮顶到了坡顶上。
沙漠越野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早有人飞跑着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赵海建的爹赵长顺眼睛瞪得溜圆,脸憋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喘着粗气,他舌头都不会打弯儿了,说不成话。许多人家都关了院门,丢下手里活跑到赵海建家看热闹,村子另一头立马安静下来,赵海建家门口热闹得像唱大戏。徐敏没见过这种阵势,她穿着贴身的黑呢子大衣下车,抓住赵海建的手一直在哆嗦。围观的人群盯着徐敏看,不停地咂嘴,咂嘴的声音像鸟叫一样让徐敏感到面红耳赤。许多年以后,徐敏回想她头一次去赵海建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赵海建望着熟悉的乡亲们,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落下来。他见了男人就递烟还给点上火,远处的就把烟扔过去,接烟的人有点儿诚惶诚恐,烟在胸前跳跃着,抓了几次没抓住,把烟卷碰得飞向空中,又一伸手凌空把烟卷抓在了手里。赵海建见了妇女和孩子就从挎包里抓牛奶糖,妇女和孩子都高兴地咧嘴笑。赵海建爹上下打量着赵海建说,可把……你盼回来了,你大出息了!赵海建娘眼睛湿润了,拉着徐敏的一只手,孩啊,快进屋,屋子刚翻新,就等你和海建回来。
赵海建抬头看,家里大变样,过去的土院墙变成了砖墙,院门很大,院门两边是红砖垒起的方形门柱,柱上有球形玻璃灯。中间两扇大铁门,沙漠越野车可开进去。院里茅草房不见了,盖了两层的预制板楼房。
当天晚上,家里张灯结彩,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赵海建娘和姐姐做了一饭桌丰盛的菜肴,一盘盘肉菜摆满桌子。大队支书老了许多,已经退了下来,不似以前说话像敲钟,说孙大旺,该让有粮和秀姑也回来。孙大旺哆嗦着手喝茶水说,那是那是。赵海建知道孙有粮不想和他一道回来,怕一比较脸上挂不住,于是打圆场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有粮提井队副指导员了,他顾不上回来。孙大旺吃惊地看赵海建,赵海建说,真的。接着就给孙大旺敬酒说,祝贺啊!孙大旺喝下一口酒,咂巴着嘴说,我儿,也终于出息了。席上,一个参军提干的本村部队干部说,海建要去部队,保准能提干,为啥?他有文化!接着问赵海建现在啥级别。孙大旺脖子都红了,插嘴说,海建现在是局长秘书。大队支书好奇地问,那局长是啥级别?孙大旺吃口菜,哼哼两声说,局长是地厅级。部队干部两眼直直地望着海建说,级别不低啊,在部队就是正师职。说着,部队干部端起酒杯对赵海建说,来,给师长秘书敬个酒。赵海建回敬酒说,咱这是殊途同归,都一样。接着,村长端酒,大家一起喝了,村长说,不管是参军提干的还是去油田提拔的,都干得不赖,给咱村争光了。
春节探家第二天,赵海建就提着礼品去孙有粮家探望,专门拐到大队部去看看,到当年的那个操场上走走。想当年,他早上喝了一肚子玉米渣子粥,在接兵首长的命令下,甩着胳膊走步伐,肚里“晃里晃当”直响,身上脸上一会儿就冒出了汗。赵海建抬头看天,太阳把他的脸照得亮堂,他眯着眼睛,有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大队部院里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音色很脆。突然麻雀们“呼”地一下窜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树枝颤悠地晃动起来。
后来,赵海建离开大队部院子,朝孙有粮家走去。太阳暖暖地悬在天上,路边河渠里的河面浮荡着暖湿的气流,波光粼粼,闪出一片跳动的亮光。那天,孙大旺看赵海建朝他家走来,将手里正修补的渔网挂在檐下,慌不迭叫孙有粮娘做饭。孙有粮娘这时候已回到村里,说是放心不下孙大旺这个老东西,孙大旺说放心不下他承包的鱼塘。
赵海建提着礼品说,我这是替有粮送年货来了。孙大旺热情地把赵海建让进屋里,说,来就来吧,还带礼品,又不是外人。有粮娘打个照面就去做饭,赵海建忙说,我坐会儿就走。有粮娘说,啥话?来我这儿不吃饭就走,嫌饭不好?赵海建笑笑,只好让有粮娘去忙。不一会儿,有粮娘从厨房折回来问,徐敏呢,咋没跟来?赵海建说,跟着不方便。有粮娘似有所悟,哦,哦,点头,又去厨房里忙。孙大旺沏好茶说,海建啊,你在油田进步快,有粮都告诉我了。咱爷儿俩不说外话,有粮没你能力强,你是领导身边的人,要多帮衬有粮啊。赵海建低头说,那是那是。
吃过饭,离开孙有粮家,听说他几个高中同学正在邻村聚会,就赶过去湊热闹。同学们对秘书工作很感兴趣,问赵海建。赵海建说秘书看似清闲,其实很苦,有时材料要的紧,就要熬更守夜。为了达到领导要求,先要领会领导意图,找准角度。一篇材料往往要修改多次,大到文章架构,小到语句措辞,往往需要绞尽脑汁才能让材料过关。说到这里,赵海建吸吸鼻子说,不易啊。同学们眼里充满钦佩,有同学突然说,大家发现没?海建的头发都少了。大家一阵哄笑,更佩服赵海建了,说他是靠真才实学拼上去的。
一晃,赵海建在家住了一周多,他休假满期,该归队了。
十一
数年后,油田蓬勃发展,实现跨越式发展,积极开展“走出去”战略,参加国际石油工程服务招投标,开拓国际市场。赵海建所在的井队已出国在沙特钻探,设备先进,今非昔比。
再后来,油田建市,油田勘探局何局长转任市长,赵海建升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他坐在市政府宽大的办公桌前,时常会想起他招工时的那个遥远的早晨。有天,赵海建看着台历的日期,给孙有粮打了个电话。孙有粮接通手机,手机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孙有粮正在开会,他现在是采油厂厂长。
虽然是隔空传音,赵海建能感到孙有粮离开了会场,赵海建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说,有粮,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孙有粮说,今天——咋了?赵海建说,今天是咱俩招工的日子,你忘了?孙有粮说,刻骨铭心,死也忘不了……
刘枢尧:男,生于1965年。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以小说创作为主,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多万字。短篇小说《把爱情带进天堂》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当代小说奖”,有中短篇小说及报告文学入围第二届杜甫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