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花贴
2017-06-02苏南
苏南
树上的灯火
晚饭后,和先生一起散步,华灯初上,一弯新月也探出头来,把晴朗的夜空映衬得格外蓝。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还未长出新叶,在这样的夜晚下显得特别安静,几粒还未被风吹落的果子光溜溜地挂在树梢,像一盏盏小灯笼。
我和先生为两年前的一句“月亮是一桶蜜”的诗,争得面红耳赤。他说是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我说是我忽来灵感,说出这句诗来请他批评……我们谁也不肯相让,只争得两人心浮气躁,不欢而散,气冲冲地朝家里走去。
忽地被先生叫住:“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般好闻?”我鼻子向来是不大灵光的,后知后觉。我听了先生的提示,细细嗅了起来,只觉得一股淡淡的甜香沁入心脾,如醍醐灌顶般,让人立时清醒过来。那味道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勺月光里滴了两三滴蜂蜜,接着又滴了一两滴冬雨,甜味和香味都是淡淡的,隐隐约约,若有似無,却又带着冬日的料峭。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语言永远显得苍白又匮乏。
这浮动的暗香大大诱惑了我,也不肯和先生生气啦,拉着先生四处寻香。我们穿过两条街道,一片草地,来到一个荒芜的园子前。我们怀疑那令人心头一振的香味就是从此处传来。园子四周都被铁栅栏围了起来,无法进去,我和先生只能站在栅栏外望“园“兴叹。
“你看,那是什么?”我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只见满树繁花纷披如雪,就那样静静的在荒园一站,便吸引了所有目光,整个荒园也有了温润的光泽。
“李花。”我欣喜地尖叫起来。虽是夜晚,两树花离我尚有一小段距离,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李花。这两珠李花被铁栅栏围得严严实实,仿佛被囚禁在荒园一般。
不,此时我不能称这个园子为荒园了,它有了这雪白的李花,就美得惊心动魄起来。两树繁茂的李花清丽脱俗,仿佛刚刚从山涧里走来,窈窕生姿,不食人间烟火,犹带着山涧的凛冽和朴素。再没有一种花比它更素净淡雅了。遗憾的是天色已晚,未能好好观赏一番。我和先生约好,待明日阳光正好时再来细看。
第二日清晨,打开窗子,一幅画正挂在窗外。这幅画上画的正是一株开得比烟花还要寂寞的紫叶李。
这株紫叶李正对着我们家客厅的窗户,离窗玻璃也仅有一米之遥,可我们这两个世俗的傻瓜,每日只知道沉迷于柴米油盐的幸福,竟不知窗外何时开了这么一树如珠似玉的李花。它将积蓄一冬的美在三月用尽,由外到里,缓慢地将自己打开,在这最好的年华,欲说还休,却无人欣赏。她该有多寂寞呀!
数日来,先生一直嫌客厅的窗外树木太过茂盛,以致采光不好,不能晒到太阳,因此客厅并不经常使用,只是偶尔打开透透气。这两天先生也不抱怨啦,有事没事都要凑在窗户旁观赏一番。
李花的花瓣比霜还薄,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凛冽的寒霜纳入怀中。此刻我一改往常那毛躁好动的性子,不敢伸手去触摸花瓣,生怕手劲一大,娇嫩的花瓣就在我手中毁灭。我和先生托着一根小巧的李枝欣赏,那小巧素雅的花,实在是迷人。我和先生先后描绘起李花,可想了半天竟没想到一个足以形容李花的词来。先生说:像一树灯火。我听了这话,不由拍手称赞。这满树的李花可不就是人间的灯火吗?
我一直以为李花是乡下才有的花儿。她们不像其他花盛开得那么雍容华贵,先声夺人,只是在一个你不注意的角落默默地兀自开放,盛开得那么朴素,那么寂静,寂静到被世人忽略,却依旧不急不躁,努力地开出最美的花朵来,这样的李花多像故乡的姑娘们呀,努力,坚韧,还带着一些固执和孤芳自赏。她们虽然从乡下来到城市,可她们的朴素、坚韧,从未改变。
故乡的李花应是开了吧?故乡的姑娘们,都还好吗?
晚上,李花的香味像月光一样铺进了窗子,在微风中影影绰绰,于是,整个梦里都是甜甜的李花香。
一日下午,先生正坐在电脑前写作,我坐在他对面读伦茨的《德语课》,窗外传来的三两声沉沉地震动将我们从各自的世界惊醒,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爬上了那棵如梦如画的李花树。李树低着头,不得不躬着身子来承受他的重量。那老头却忽然使劲地摇晃着李树的身躯,霎时,无数朵李花在空中纷纷扬扬地飘洒。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无数朵李花猝不及防地尖叫,惊恐地哭喊。先生怒火冲天,想要出言制止,终是被我拦住了。我们来到苏北也不过月余,不想节外生枝。先生喝了一大杯蜂蜜水,方将怒气压住。此后一两个小时,我们都无心看书写作,只觉得内心一片荒凉,李花的哭喊声一直萦绕在耳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花秀于林,人必毁之。”几天后,先生依旧不能释怀地叹道。
我与先生约定同题作文,都来写写李花。我早早地动了笔,先生却一连几天未着一字。我不由替他着急起来。
一个夜里,先生忽然把我摇醒:“我写李花的腹稿已打好,这篇文章肯定不赖。名字就叫《姓李的树》。”说完,得意地笑了几声,自己睡了。第二日,先生早起,却哭丧着脸对我说:“昨晚打的腹稿都忘了。”先生终是动了笔,却不许我偷看。我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一日,我在厨房做午饭,手里正洗着菜呢,忽然想起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有一段描写李花的文字,写得极妙,大喜。忙扔下手里的菜,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本书。我凭着记忆搜寻,却如大海捞针一般,看了半日也未能找到,垂头丧气,却又被先生取笑了一番。
我偷偷篡改了大卫的两句诗:
我爱这个世界,无耻
我爱这树李花,有罪
篱笆上的雪
一
初来苏北,天天闷头大睡,书也不曾认真读过几本,也懒得花心思写作。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度了几日后,和先生约定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晨跑。我们互相监督,谁也不许赖床。
与梨花的重逢就发生在我们晨跑的途中。
我拍了几张紫花地丁的美照后,一抬头就看到了几棵长满青色花苞的梨树。我惊喜极了,几乎要跳起来。那花苞只有绿豆大小,青绿的花衣把花苞裹得严严实实,露珠悬在花苞上,虽显青涩,却别有一番韵味。
我因挂念梨花,每天晨跑都要来此瞧一瞧。紫花地丁日渐败谢,这几树梨花却像还没反应过来一般,仍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立在枝头,一点也不着急。好几天过去了,花苞似乎依旧没什么变化,我暗暗替她着急:再不开,春天就要溜走了。听说苏北的春天短暂得很。
花苞终于长到小手指大小,青绿色的花衣已褪得七零八落,裸露在春风里的雪白肌肤上浮动着红晕,像一个个精美的玉饰。倘若用这些含苞待放的梨花做成项链,想来是极美的。
我期待的梨花,终于开了。那日,太阳还未升起,一枝梨花已睁开明亮干净的眼睛站在枝头打量着什么,似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七八朵梨花攒成一簇,一枝上竟有两三簇,颇为热闹。陆元光 《回仙录》中说:“饮器中,惟钟鼎为大,屈巵、螺杯次之,而棃花、蕉叶最小。”这里的棃花,便是盛开的梨花,只是不知用梨花盛酒是什么味道。
太阳升起来,梨花在阳光温柔地抚摸下水盈盈的,花瓣上那层薄雾般的露水染湿了春风。碧绿的叶子把梨花衬得跟锦缎一般,“白妆素袖碧纱裙”,还有什么比这句古诗更能贴切地形容梨花的清秀呢?
不,清秀这个词并不妥当。倘若说婆婆纳是乡间丫头,李花是小家碧玉,那梨花是当得起大家闺秀这个称号的。她艳而不妖,庄而不肃,有出世的清幽,也有入世的热烈,删繁就简,明眸如月。
二
年少时偏爱古诗词,读到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的诗,无端地想要落泪。彼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诗,却喜欢得不得了,一笔一划地将这句诗写在本子上、教科书上、课桌上。
我无疑是痴迷梨花的,至于为什么痴迷却又说不出理由来。这世间所有的喜欢和迷恋都是没有缘由的。有缘由的喜欢,大抵不是真正喜欢。花和人一样,也是讲究眼缘的,看对眼了,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越看越欢喜。“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这话也同样适用于花。
我家没有梨树。外婆家却有一株。那梨树正生在外婆的院子前,足有脸盆粗,十来米高。母亲说这棵树的年纪比她还大。如此说来,这棵梨树差不多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梨树的脚就踩在一块稻田里。
每到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嫩绿的秧苗稀稀疏疏地插满了大片的梯田,梨花渐渐开了。花怒如潮,花白如雪,蝴蝶和蜜蜂在这儿热热闹闹地办起了舞会。外婆家的院子完全被梨花遮住了,只有走进了方能发现,呀,这繁茂的梨花后面还藏着一户人家呀!这样一来,篱笆是用不上了,远远地看着就好像篱笆上落满了雪,那样的酣畅,虽不能说是大手笔,却像一幅写意山水画。梨花盛开时,我最喜欢跟着我妈回娘家,只是我妈回娘家总不爱带我,嫌我太闹腾。
春风一吹,梨树刚刚长出的绿色嫩芽就开始打苞,那花苞也是嫩绿的。而我呢,那段时间总盼着去外婆家。听我妈说,我小时极为倔强,轻易不说软话,却时常为了去外婆家跟她求情。表妹见我来了,自是欢喜,却不知我是为了那一树梨花而来。我妈在外婆家住个半日也或一两日,便要家去。梨花还没开呢,我哪里肯回,只在地上打滚耍赖,不肯走。我妈只得留下我来。我便如脱缰的野马,和表妹日日厮混于梨树下。
梨花是我和表妹“看”开的。一日看个几十回,再迟钝的花也被我们看得不好意思了,渐渐羞红了脸,露出一丝浅淡的红晕,先是三两枝花苞绷不住,噗嗤一声眉开眼笑,露出清秀端庄的小脸来。也有慢性子的,矜持地在其他梨花相继落了后才回眸一笑。我和表妹在梨树下玩过家家,一会儿做饭,一会儿办酒,这些做饭办酒的素材只有一个,就是落在地上的梨花。有时不小心,被蜜蜂蛰了一口,哭着喊着跑去找外婆。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会儿又去了梨树下。
我们在梨树下不仅仅是玩,还肩负着一个重大使命。那是外婆布置给我们的。若是有人从梨树下经过,见梨花开得那般好看,伸手去折时,我和表妹就要跳出来制止。制止不听的,那好办,直接放狗出来。那人吓得也不看花了,灰溜溜地走了。
我也想掐一枝梨花,表妹总是不许。为此我不知和表妹生了多少气。
我幼时第一次爬树,便是在这里学会的。我太想要一枝梨花了,而表妹硬是不肯给我,还将我看得死死的,再加上那梨树太高,对幼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在和表妹生了一回气后,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折下一枝梨花来,还一定得是最美的!
表哥总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树,有时在树上看书,有时是为了躲避挨打。我和表妹地制止不起任何作用,他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和表妹打倒在地,再加上他爬树时灵巧的身姿,简直让我和表妹目瞪口呆。至于狗狗吗,在表哥面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羡慕表哥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梨树。多幸福呀!
我多次背着表妹央求表哥帮我折枝梨花,却总被表哥无情地拒绝。表哥和表妹的说法不约而同地一致:一朵花就是一个梨子,你折一枝花,就是摘了幾十个梨子。表哥虽如此说,却总是罔顾那些因他上树而碰落下来的梨花。
我恨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我借口上厕所,跑到梨树下。天已完全黑透,无星也无月,只有堂屋里昏黄的灯光,把一树梨花照得隐隐绰绰,只看得见梨树模糊的轮廓。我受不了连日来的诱惑,一斗胆,朝树上爬去——表哥爬树时的动作早被我熟记于胸,我相信每个人都会爬树,且爬树是一件生来就会的事。
可我的第一步就如此艰难。我太小了,小到我的胳膊勉强能环住梨树。如此一来,表哥平日爬树的姿势于我是行不通的。幸好我早有准备,轻手轻脚地搬来一把放在檐下的椅子。我踩上椅子,爬到椅背上,用胳膊勾住梨树的枝桠,一点点地朝上爬。梨树粗糙的树皮把我的手擦伤了,都疼到手心里了,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朝上爬。
我终于顺利地爬上了梨树。因有那些梨花遮掩,树冠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外婆的房间,也听不见外婆说话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怕。可我想着一定要折一枝最美的梨花,只得壮着胆子。伸手正欲折时,只听哗啦一声,接着便是几声细碎的鸟鸣,猝不及防的响声吓得我差点摔下树来。我再不敢待在树上了,然而树下却是黑呼呼的一片,只觉得小心肝都要跳出来了,吓得哇哇大哭……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之又小的故事。
有一年,我妈带着我去给外婆拜年。我惊奇地发现,梨树受伤了。伤口显然是人为的,始作俑者便是表妹。表妹用菜刀在梨树黝黑的枝干上砍了几十道伤口。苍老的梨树,树皮深深龟裂,像外婆的额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刻进我心里。表妹制造的伤口让这颗梨树显得越发可怜。我正心疼老梨树呢,却看见表妹端来了一碗米饭,把米一粒一粒地放入那几道伤口中。外婆说,这是给梨树喂饭,梨树吃饭了,才肯结梨子。我也想给梨树喂饭,可表妹总是不许。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饭都喂完,一点儿也不留给我。
那一年,梨子果然结得又多又大,外婆甚是欢喜。可几个月后,因梨子太多竟把树枝压断了。梨树元气大伤,此后竟有三年不曾挂果,梨花也开得稀稀落落。
这一树梨花开得实在繁茂,又美得不成样子。我的几个在梨树下出生的表姐妹的名字都来自于此。大表姐的乳名叫大丽(大梨),三表姐的学名叫丽珊(梨三),就连表妹的学名也叫丽华(梨花)。我多么希望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梨”字呀……
花期一过,外婆的院子就落满了梨花。很多年后,读到纳兰性德的一句诗:“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眼前浮现的竟是外婆的院子。
三
春天渐入佳境,梨花打开自己把一片稠密的雪白交与春风。这才发现先前晨跑时所看到的几树梨花只是冰山一角,园子里还有几十树幽香浮动的梨花。规模虽不是很大,却也不容小觑。它们安静地盛开,绿色的裙裾烟视媚行,有着如碧玉般温润的光泽。雪白的花瓣带有一丝娇嫩的怅然,仿若旧时光。梨蕊里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像一层淡淡的烟雾,朦朦胧胧。这幽香只有触近了方能嗅到。
晚间,出门散步,梨花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清宁了。月亮和梨花的倒影在旁边的水渠里,风一吹,月亮就碎成无数块金子,水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梨花也有了皱纹,想来“一树梨花一溪月”的情景也不过如此吧。
只可惜梨花的花期只有半月,有时因天气的影响,花期更会大打折扣。
梨花是忽然谢幕的。那几日,风一吹,梨花就纷飞如雪。园子里里到处都是雪白的花瓣,惊飞远映碧水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转眼间,梨花已凋谢了大半。碧绿的梨叶里夹杂着几片娇嫩的雪白花瓣,细看才能发现梨花凋零后残留的花蕊。每每见此,我就径自难过。
常见人卖蜂蜜,有枣花、槐花、玫瑰等各式口味,不知为何独不见梨花味的。梨花味的蜂蜜,想来味道应该不差。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等天气好时再去看梨花,枝上空留碧紗裙,雪白的梨花已不复相见。
梨花落了,梨子挂上了,夏天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