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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逃避

2017-06-02凌鹰

躬耕 2017年5期
关键词:咖啡屋米奇

凌鹰

其实那晚十二点钟之前我是完全可以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和白静完事之后还不到十一点。当欲望的洪流退去,那一刻我心里就特别的空,空得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突然之间就被砍了个精光,只裸露出一片尖锐的树蔸和灰黄的泥土。

那时候,我在白静的床上一声不响地躺了十多分钟就开始穿衣服。白静在我穿衣服之前这十多分钟时间里,她的右腿就一直搁在我的小腹上,那条雪白丰腴的长腿就像一位哨兵一样守护着她认为非常神圣的领土。当我执意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她当然知道她已无法继续霸占本来就不属于她的领土了,就知道那块领土即将就要重新回归它真正的主人了,于是就很失望地看着我。直到我穿戴整齐准备开门出去,白静才裸着身子从床上下来。我以为白静会一把抱住我不让我走的,然而没有,她只是跑到客厅里打开了音乐。

我就是在音乐响起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回家的决定的。

我突然做出不回家的决定,并不是音乐的作用,而是白静的一句话。

白静说,想不到你也是这么俗。

我惊讶地看着白静。

我觉得我就像一条蛇,白静举着一根语言的棍子,对着我的七寸就是狠狠的一下子。我还没来得及甩动一下尾巴,就被这一棍子击懵了。

我承认白静的话非常准确。

我在一个星期前认识白静的时候,我就已经精心设计了我和白静的关系。设计是目前最热门的一个词汇,它已经像一次性杯子一样遍布了各个领域,用完了就可以随手扔掉,要用的时候再重新取一个,因此设计便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简便的容器,它随时可以装一杯水为我们解渴。

我和白静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时候,我就在潜意识中把她当作这种杯子了。

朋友叫唐突,那天是唐突的生日。在唐突家里,我看见那些朋友们都带了女朋友,他们一对一对紧挨着坐在一起,就像一对对蟋蟀,哇啦哇啦地说着情话和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吃饭的时候,那些蟋蟀们仍然一对一对地挨坐在一起。这当然是件非常合理的事情。唐突和他的女朋友晓心也坐在一起。就坐的时候大约拖拖拉拉地持续了四五分钟。唐突家的那张大圆桌一下子围了十来个人,应该是有些拥挤了,可我身边还空着一个位子。

我问唐突还有个客人没来?唐突说来了,早来了。

唐突说早来了的时候,唐突的女朋友晓心就对我怪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对着她和唐突共同拥有的卧室喊:白静,你快点啊。

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我当然并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白静。我听见卧室里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回答快了快了,我的心里突然就不怀好意地激动了几秒钟。然后我就有点焦急地期待着那个声音来填补我身边的这个空坐位。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唐突刻意安排好的。

唐突说,看你老是为你那要死不活的婚姻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呀。

唐突的话当然讓我产生了一种冬天里喝了一碗热汤一样的温暖。

我在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白静是唐突女朋友的同事,她们都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我当然不可能让唐突太为我失望。我在酒席上敬了白静一杯酒之后,就顺里成章地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当我将手机号码潇潇洒洒地写在我随身携带的电话本上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写上了我对白静的阴谋。

吃完唐突的生日饭之后,我就心怀叵测地对唐突和他的朋友说,我下次给你们做道菜,做道生鱼片。我说这是我老家的一道名菜。然后我就大致讲了生鱼片的做法和如何的鲜嫩味美。白静听我说这道菜只用切成薄片的草鱼跟生姜大蒜辣椒和白醋凉拌了生吃,就表现得既惊讶又神往,就一个劲地说,哪一天到我家去做,你还要教我做。

在唐突家认识了白静之后,我肯定不会忘记打她的手机。

在手机里,我们很快也成了一对蟋蟀,乱七八糟地叫个不停,但我们总认为是在歌唱。

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让我们很快地各自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星期。

可是,我们很快就觉得在同一座城市已经认识了七天还不见一次面,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白静会不会这么认为我只能靠推测。

于是在这个周末的下午,我给白静打电话说,我给你做生鱼片吃吧。

我知道现在的女人把一个男人为她做道可口的好菜,比与她做爱看得还重要,起码看得一样重要。

白静果然就像只亢奋的蟋蟀一样欢叫起来。

我说我们到哪里去做呢?到唐突家?

白静说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吧,到我家来做吧。

我们像讨论到哪里做爱一样讨论着做生鱼片的事,每次说到那个“做”字都有些意味深长。这种意味主要是从我们暧昧的笑声里感觉出来的。

然后,等到黄昏的时候,我就先给乔逸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乔逸我今晚要在报社赶写一条特稿,回来恐怕要晚一点。

乔逸轻描淡写地说,那你去吧,就挂了电话。

我接着又给白静打了个电话,我说你先去买条两斤左右的草鱼,再买些生姜大蒜和辣椒,我马上就过来。

白静说我还是等你来了,我们一起去买吧。

我肯定不会接受她这种提议。白静住在牡丹园,那里住了我们报社的好几位同事,我同她跑到菜场去买菜,我不是等于在我们报纸上登了一条我和白静不清不白的启事吗?

可我又不能对白静这么说,我这么说了我不成了白痴了?我只能说白静,你别等我了,太晚了就买不到鲜活的草鱼了。

白静似乎显得很通情达理,她很快乐地答应了。

等到夕阳像一位很不开心的老太太的笑容一样在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我便骑着摩托车,怀着一颗阴谋的种子,直往牡丹园奔驰而去。

毫无疑问,我做的生鱼片,白静吃得非常的开心。当然,白静肯定不会忘记把我做的这道菜的美味,和我随后与她的那种疯狂的激情有机地结合起来。

白静是那种把一个男人为她做一道菜和与她激情的做爱看得一样重要的女人。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与她做完爱居然穿了衣服就要回家。她显然毫无这种思想准备。

可我能告诉她我跟她只想保留这一夜的激情吗?即使说了这样的话,我也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因为我跟她连一夜都不完整。

所以,在轻柔的音乐中,当白静说出那句话之后,我竟然突然选择了留下。我没有再去想我明天回到家里,乔逸又会怎样地将我们的婚姻像荡秋千一样推得天摇地晃。

按照事物的逻辑,我是不应该责怪乔逸的。

我说的是乔逸对我的感情和对我们的婚姻的背叛。

因为乔逸在决定做我妻子的时候,早就跟我说过,她一时还不可能忘记肖米奇。她说陈新,我会努力忘掉他的。她说陈新,你既然娶了我,我肯定会努力做个好妻子的。

我当时就把乔逸的话当作了她对我的坦诚与忠贞。乔逸那样说,不是明显在向我忏悔吗?你总不可能连一个对你真诚忏悔的人都那样麻木不仁吧?何况我本来也是那样的想娶乔逸。

我怎么会想到乔逸会变得那样的不可救药呢?

我当时决定娶乔逸就是冲着乔逸对肖米奇的痴情。我那时似乎是太过于自信了,我不信那个肖米奇就有那么大的魅力,我是以挑战的方式娶了乔逸的。

我娶乔逸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因素了。

那时候,乔逸还是一名中学教师。

那一天,我去乔逸的学校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一名初三女生,她在全国生物奥赛中得了第一名。我那天去乔逸的学校找到她的校长,校长姓王,王校长先是很客气地招待了我,然后就拔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乔逸你来一下。这完全是一个领导支配手下人的一种非常职业化的一句话,可这句话在不久之后竟让我的生活产生了那么多的波动。

大约三分钟光景,从校长办公室门口就进来了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女教师边说王校长你找我?就一边用带着微笑的眼睛同我打招呼。王校长向我介绍说女教师叫乔逸,是那奥赛学生的生物老师,然后就介绍了我,说我要采访那名获奥赛大奖的女生。乔逸听了之后就让微笑顺理成章地绽放了,她那一脸的喜悦和自豪让人觉得获奖的似乎是她。接着王校长就对我说,具体情况由乔逸老师向你汇报。然后,就要乔逸陪我去了学校的一个小会议室。会议室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满了字画,圆形会议桌中间的空档里摆着一排仿真的塑料花。会议室里当然不仅仅有我和乔逸,当然还有那名女生。我承认乔逸并不怎么漂亮,但乔逸很白净,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在我采访她这名学生的过程中,她一直露出淡淡的微笑,并根据我的需要插上一些她觉得必须让我知道的话语。插话的时候,那淡淡的笑意就浓了一些,语调里充满了自豪和得意。我也觉得她没有理由不得意,由她亲自辅导的学生得了全国奥赛大奖,这对于一名老师来说无疑是很有成就感的。

采访完了之后,乔逸就挽留我吃饭。我想推却,她就说,我们校长早在酒店等你了。于是我同乔逸就去了那家酒店,王校長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他一见我就过来拍我的肩膀,那拍的力度和节奏里面充满了感激的成分,好像一位果农在拍一棵挂满了果的桃树,使我在那一瞬间对自己的记者职业充满了优越感。

吃饭的时候,乔逸就坐在我旁边,是王校长安排的。然后王校长就坐在乔逸的旁边,乔逸就这样坐在我们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中间,像一朵探出水面的白莲花。

当那篇稿子发出来后,我就拿了几张报纸去乔逸的学校。其实我也知道我这是多此一举。我们这张报纸几乎各单位都订了,我们是党报,每年报纸发行的时候,市委比计划生育还抓得严,尤其是学校,几乎每个办公室每个年级都订了。既然是这样,我拿这么多报纸跑到乔逸的学校去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可是我内心里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这样做很有必要也很重要,我去乔逸的学校送样报主要是想见到乔逸,我觉得我亲自将报纸送到乔逸手里意义就不一样了,就比她在学校里自己发现那篇稿子已经登出来更多一层意义,校长肯定会留我吃饭,吃饭的时候校长就会再次让乔逸白莲花一样开在我们两个男人之间。

乔逸虽然并不漂亮,但我总觉得并不漂亮的乔逸很耐看,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初看很简洁,可越看就越觉得有许多东西都藏在那种简洁里。

可是,这一次,我在乔逸的学校却并没见到乔逸。王校长告诉我,乔逸休假了,休了一个星期。

我问乔逸休假去了哪里?

王校长说去省城了。

我问乔逸去省城干什么?

王校长又说去省城休假了。

我对王校长这近乎废话的回答有点恼火,于是我就想告辞了。王校长在后面送我,送到校门口,我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王校长,乔逸去省城有什么急事吗?我这样问王校长当然有我的道理,因为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如果不是急事,乔逸就是休假,王校长也不会批的。

可王校长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是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然后才对我说,乔逸一个星期就回学校,回来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没再说一句话,我打算走出这所讨厌的学校就给乔逸打个电话,上次乔逸已将手机号码告诉了我。

走出校门不远,我就迫不及待地拔了乔逸的手机号码,可是,乔逸已经关机。

后来我才知道,乔逸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到学校,她去了她大学老师那里。她的那位大学老师就是我后来要调查的肖米奇,他从那所大学调到省政府一家部门了。然后,他就做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当我听说乔逸为那个肖米奇连工作都不要跑到省城去了,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对乔逸一厢情愿的追逐,我甚至觉得我最早的念头都有点可笑,可我偏偏被安排对肖米奇的案子跟踪报道。当然在我介入肖米奇的跟踪调查时,乔逸已不再是肖米奇的秘书了。可在我们米市,几乎所有认识肖米奇的人,都清楚乔逸与他真正的关系。肖米奇的行贿案浮出水面后,报社就派我随专案组对肖米奇进行调查。可肖米奇什么也不愿说,他就像一只木马一样面对着我们,使专案组对他束手无策。后来,我们不得不将目标转到乔逸身上。当然,这时候,乔逸已经早就离开了公司,准确地说是离开了肖米奇。

我找到乔逸的时候,乔逸正坐在她新开张的逸逸咖啡屋。我猜想乔逸应该还没完全从被肖米奇伤害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我点了一份咖啡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装模做样地品着咖啡。乔逸当然很快就发现了我。她叫我陈记者。她说陈记者,我们是老朋友了呀。然后闲聊了几句,就说你慢慢喝,今晚我请客,然后就忙去了。

这时,我的潜意中就有了一些与采访无关的因素。于是连续三个晚上,我都去了乔逸的咖啡屋。我一去就静静地坐在与吧台挨近的那个靠墙的座位上,静静地品着我手中那杯爱尔兰咖啡,安静得就像墙上垂挂的那些塑料植物。

真正引起乔逸注视的,是我走进逸逸咖啡屋的第四个晚上。我去的时候,服务员刚好去了洗手间。因为是一间很小的咖啡屋,只有五张桌子,乔逸只请了一个服务员。我坐下来之后,乔逸见服务员不在,就拿着一个紫罗兰色的夹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她轻柔地问我,陈记者是不是还是要一杯爱尔兰咖啡?我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她早已把我每晚点的同一种咖啡认定成一种嗜好了。看着她手里的紫罗兰夹子,我觉得我不能再放弃今晚这个机会了,我觉得我应该与乔逸正面接触了。于是,我对她说,来两杯吧。乔逸听了有些奇怪地问,还有一位朋友?我对她点了点头。这时服务员从洗手间出来了,当两杯咖啡端到我的桌上之后,我对她说,请你的老板来一下。

乔逸就微笑着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对她说,请坐,这杯咖啡是我请你的。乔逸略有些惊慌地打量了我一眼,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我当然并没有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我开始只谈她的咖啡,我尽量用一种得体的言辞来赞美她的这间小巧精致的咖啡屋。然后我就向她推荐了我最喜欢的音乐《爱尔兰画眉》。我最喜欢的是这张CD里几首用长笛演奏的曲子。我尽量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那几首长笛曲里所飘荡的那种爱尔兰风情。其中还有些过于夸张和添油加醋的成份。乔逸开始只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她就抿了一小口我为她点的咖啡,好像是在回味我向她描述的那种音乐的味道。

当我明显发现乔逸与我说话已经无拘无束的时候,我便将话题慢慢地绕到了我渴望的正题上来。乔逸开始只是回避。她就像从一碗大米里选虫子一样将我的话题从雪白的大米里选出来丢掉了,让我根本不好意思再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可我无法忘记我肩负的使命,我必须趁这个天赐良机做好我要做的那件事。然而,乔逸一眼就发现了我的动机。于是她愠怒地看着我说,对不起,在这里你只是我的顾客,我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然后她就起身走进了吧台。

我并不认为乔逸对我所要了解的问题的回避是一件坏事。相反,我倒觉得她内心里有更多隐忧需要向人倾诉。我觉得乔逸现在的内心就像一条蚕蛹,太娇嫩太柔弱了,生怕别人会弄疼了弄破了,所以就用一层茧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我这样揣测乔逸之后,就打算继续努力,像个差生用功学习一样。以后,每晚再去她的咖啡屋时,我就只是握着一杯咖啡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条趴在桑叶上的蚕。

这种无声的抗衡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乔逸终于主动走近了我的座位。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神色似乎已经显得平和了许多。她没再叫我请她坐就坐到了我的对面,她没让我先开口就主动提起了那个话题。她说陈记者,我知道你来我这里并不是为了喝咖啡,如果你真想了解我和肖米奇的关系,我得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不要以记者的身份,那样我会有压力和顾虑。

我聽她这么一说就赶紧对她申明,我说乔逸,我以朋友的身份听你倾诉,好吗?我们随便聊聊。我说完这话就觉得自己很虚伪,因为不管以什么身份,我了解乔逸与肖米奇关系的动机并没有改变,而女人的心往往又总是喜欢以她们认定的方式向你打开,这让我多少有点内疚,我觉得乔逸似乎错误地相信了我。

然后 ,乔逸把她与肖米奇从相识到相处的过程都对我说了。乔逸与肖米奇的相识相处与其他的秘书与老总的故事脉络基本相似,这好像成了时下这种关系的构建过程中约定俗成的规律。它甚至让我对与乔逸这场百折不挠而又心怀叵测的接触有了一点失望。在乔逸的整个叙述中,我只牢牢地记住了她的一句话。乔逸说,我很爱肖米奇,正因为爱他,我才拒绝他在物质上对我的赐予,我只向他提了唯一的要求,要他娶我。他做不到,我就离开了他。

我对乔逸后面这句话将信将疑,但我还是震动了,并随即涌起一股莫名的醋意。那句话就像一棵小树一样扎进了我的内心,让我怎么也拔不掉,我只能任它在我的心里长出一片片叶子,长出一根根枝条。

发现乔逸那句话开始在我生活中一点点地枝繁叶茂起来,是我与乔逸相处三个月之后。

那句话原本是针对肖米奇的。我在乔逸那家咖啡屋里听完她对肖米奇基本完整的叙述之后,我只对那一句话真正感兴趣。乔逸那样直言不讳地对肖米奇近乎纯粹的爱恋和对与肖米奇婚姻的渴望,大大地超出了我挖空心思走近她的可笑动机,这就像远远看着一片田野总是固执地认为是一片麦子,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禾苗一样。那篇稿子虽然还是写了,但显然已成了对专案组的一种敷衍,因为我觉得将肖米奇的案子强行与乔逸联系在一起,已经构成了对乔逸的不公平。所以,我在她那一场叙述中只记住了她对一份感情的态度。当然,我肯定无法想到,她的这种态度日后会直接影响我和刺伤我。

在有了乔逸的那场叙述之后,我的工作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我不应该再往她的咖啡屋跑了。可我还是一到了晚上就想去逸逸咖啡屋。不过,我现在走进逸逸咖啡屋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了。我现在去了之后,乔逸总要抽出时间在我的对面坐一坐。她好像对我写的那篇稿子并不反感,或者通过那晚的交谈,她似乎觉得我这个记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因此,我认定乔逸已开始把我当作朋友了。

我特意到一家大音响超市找到了那本《爱尔兰画眉》的CD碟。我和乔逸的问题就出在那本CD碟上。在日后与乔逸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我总觉得那本CD碟就是一条春天伏在一篷水草里产卵的母鱼,由它产下的那些小鱼崽,将我的生活搅得哗哗啦啦又浑浊不堪

我那天晚上将那本CD碟送给乔逸之后,乔逸跟我说了很多的话,都是她主动对我说的,我基本上是在听。可能就是我倾听她说话的耐心才让她那样滔滔不绝。于是我就觉得我的那种耐心很像一只石磨,乔逸的那些随意而不着边际的话语就仿佛是堆放在石磨上的麦子,这些麦子就那样源源不断地从石磨里穿过,然后又被石磨仔细地磨一遍,变成了另一种更细腻的物质,一点一点地洒进我的内心。

因为有服务员招待顾客,乔逸就基本上用不着去忙碌了。她除了见客人要买单时去一下吧台,基本上就是跟我坐在一起闲聊。直到零点过后,乔逸才突然抬起头长长地看了我一眼,走进吧台。我这时才发现咖啡屋里只有我这位顾客了,连那名服务员也不见了。按理说,我这时就应该买单走人了。我正想去吧台买单时,室内的音乐突然变了,变成了一首爱尔兰长笛。

当我最喜欢的音乐在屋子里像一群莹火虫一样向我飞来的时候,我就似乎找到了再坐一坐的理由。这时,我看见乔逸向我走来,然后再次坐到我的对面。她这次坐下来之后就一直用目光看着我,没有笑容,连一丝微笑也没有,似乎只要露出一丝微笑就不能把我看得更清楚。

乔逸在看了我差不多三分钟之后,突然把她的右手伸到我面前,好像一场洪水正在向她扑来,她若再不伸出手来抓住什么东西,就会一下了被洪水冲走。我抓住乔逸的手,这时才发现她的手指特別的白也特别的细长。

在我将乔逸的手握进手心的时候,乔逸已从对面绕了过来,然后站在我的后面,一下子趴在我的肩上,像一片被风吹下来的叶子。

我是在我和乔逸结婚之后的第四年才察觉到乔逸与肖米奇的情人关系的。

其实肖米奇只坐了两年半就放出来了,他本来判了五年,因为改造得好,就减了两年半。

肖米奇被放出来之后,我曾经也像提防黄鼠狼抓鸡崽一样提防过肖米奇。我当然不可能直接注视肖米奇的行踪,我不可能做那样的蠢事。我只是用一种柔软的东西给我的妻子乔逸织了一张温馨的网,就像给一只小兔子做了一只很舒服的窝一样。

我每天早上都会做好早餐,让乔逸像一只小兔子吃着雪白的萝卜一样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我再用摩托车将她送到咖啡屋。中午,只要在家,我是一定要做两道乔逸最爱吃的菜用饭盒装好送过去给她吃的,或者陪她去吃麦当劳。如果在外面采访,我为乔逸的中餐起码要打三个电话,直到她已经坐在一家小餐馆发出小兔子嚼萝卜一样欢快的咀嚼声,我才会相信她正在吃饭。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为乔逸喝没喝水,我至少又得打两个电话。

我就这样津津有味地用我的柔情一砖一瓦地为我的妻子建起一座婚姻的房子,并在房子里灌满我的爱意。我这样不厌其烦地去做这些事情,更多的还是来自乔逸的鼓励。当然,乔逸从来不会用语言肯定我的这些行为,她是用她在我面前舒展出来的那份陶醉和幸福。我感觉我这样罗里罗嗦地关心着她的任何一件生活小事的时候,她总是快乐得像只每天能吃到新鲜青菜的小白兔。

然而,漩涡往往一般都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我在没发现乔逸与肖米奇暗渡陈仓的隐情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

在我们的儿子陈默三岁半之前,我和乔逸基本上就是在这种柔情密意中度过的。我从来没发现我的鸡笼边有什么黄鼠狼的影子,我也没在别的任何地方发现乔逸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的风吹草动。于是,我就觉得乔逸的忏悔已经开始生效了,我就觉得乔逸的忏悔就像一把双筒猎枪一样挂在我们的婚姻的大门口,将那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吓得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只黄鼠狼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婚姻的大门边打了个地洞,它一直就躲在地洞里,并经常将脑袋伸到洞口边,观望着我和乔逸进进出出,观望着我们每一天的生活。

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我婚姻中的这个可怕的事实。

我每天看着我的妻子乔逸总是像一只比吃了新鲜萝卜青菜还要欢快的小兔子一样,我当然就很有成就感。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乔逸每天那种快乐的源泉基本上都来自于藏在我们婚姻大门旁那只幽深的洞穴,它基本上与我没有多大的关联!

这都是我在亲眼看见了乔逸与肖米奇在一起之后才得出的结论。在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乔逸已经将她的那家咖啡屋转让出去了。

乔逸转让咖啡屋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其实并不重要,也就是她的旁边又开了一家茶楼,其中也有咖啡服务项目。逸逸咖啡屋乔逸已开了几年了,已经有一批固定的客人了,这个茶楼的出现虽然多少会影响一点点生意,但乔逸完全有能力去与它竞争。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原因还是第二个。这第二个原因就是有家声讯台要招一名台长,乔逸去应聘了,应聘回来就欣喜地告诉我,她从百多名应聘者中杀出来了,她被留用了,月薪四千元。见乔逸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开心快乐,我如果反对她,她还能快乐吗?我让她继续经营那家生意已开始清淡的咖啡屋她还能开心吗?所以我就很不情愿地装出很支持她的样子说,你去吧乔逸,这是你用能力和实力争来的机会,你不能错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虚,我觉得我像讨好我的顶头上司一样在讨好乔逸。

乔逸于是就踌躇满志地走进了那家声讯台。

事后我才明白,乔逸走进那家声讯台的时候,就已经顺手关上了我幸福的大门。

乔逸去那家声讯台之后,一般都是在十二点回家。这时候的米市虽然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但我还是很不放心她,所以我每晚十二点以前就在那栋二十一层的写字楼下等她。乔逸所在的声讯台租在十九层。乔逸在我去接她的第一个晚上就严肃地对我说了,声讯台的工作具有很大的隐秘性,所以是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的。

我是一名记者,我当然知道声讯台存在许多鱼目混珠现象。我曾经就暗访过两家声讯台,都是变相的色情服务。服务的特色就是那些美丑难辨的女主持几乎都以她们的嘴唇她们的声音代替了她们的性敏感区。我开始也害怕乔逸竞聘的那个台长是不是也是挂名的,我开始也怀疑她会做接线主持。所以我连续三个晚上都根据乔逸带回来的那张花花绿绿的比名片稍大的小卡片上的电话号码打了好几个热线电话,证实确实不是乔逸的声音后,我又找了几条理由打了几个电话到台长办公室,每次都是乔逸接的电话。我打电话除非是问乔逸喝水没有?累不累?乔逸听了就一如既往的在电话里向我释放她的甜蜜和幸福。这样反复验证了两三个晚上,我才完全相信了乔逸是在做台长。做台长是管那些女主持人的,这我就放心了。只要乔逸不去接热线,我觉得我就没必要去管这家声讯台到底给听友们提供什么服务了。我管多了,乔逸肯定会很反感,肯定会觉得我不信任她。她这几种认识对我们的婚姻都是不利的,我怎么能做损害我们婚姻的蠢事呢?我肯定不会傻到那种程度。

我的使命就是按时接我的妻子乔逸回家。

乔逸似乎很得意我这样让着她又宠着她。我每次来接她,她都开心得不得了,坐在我摩托车后面就滔滔不绝地讲她们声讯台的事情,讲那些主持人为了赚听友的话费,怎样地挖空心思绕舌,怎样变着法子应付话友的调情。她还说到她们台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声讯台已经做了四五年了。在电话里,话友们都以为她还不到二十岁,因为她的声音的确太年轻太甜美了。有一次,一个老板约她见面,这个老板是她忠实话友,对她早已入了迷,已经提出过多次要见她了。她无法再推却,就硬着头皮去见那老板。谁知老板就躲在他的小车里给她打电话,问她穿什么衣服,其实两人相距不到三十米。老板在车里一眼就看见前面一个半老徐娘一边用手机说话一边转着身子东张西望,便认出那女人就是他要见的人,气得开了车就走了。第二天,老板又将热线打了进来,那女人仍然装纯情少女,老板在电话里揭穿了她,还狠狠地损了她一顿,气得那女人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乔逸刚开始说这些的时候,我还觉得挺新鲜的,因此也就认真听着,像我儿子陈默听我讲安徒生童话。可听了这个女人的这段插曲,我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起来了。我承认,在米市,一个月拿到四千块钱算是比较可观的收入了,它比乔逸整天守着那个咖啡屋的收入低不了多少。但想到乔逸就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工作,她每天就在为那些绞尽脑汁制造谎言和欺骗的女人们忙碌不休,我心里突然就变得压抑起来了。以乔逸的气质和素养,我更希望她像过去那样去做个中学老师。可是我知道,乔逸恐怕再也回不到那个生活的层面上去了。

我记得,这是她去声讯台上班的第十个晚上。就在这个晚上,我看着很温驯很缠绵地将脑袋靠在我胸膛上的乔逸,突然觉得她身上有一层雾。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我就终于透过雾光看见了一个让我惊讶的乔逸。

我这时才明白乔逸为什么那么果断地将逸逸咖啡屋转让出去,原来这家声讯台的老总就是肖米奇。

如果那天我像平时那样,在十二点以前就像现在的大学校园里的男生等女生一样,坚韧不拔地等在那栋庞大的二十一层楼底下,乔逸身上的雾光可能还会久久地缭绕在我的心中。

可那天晚上我偏偏要趕一篇特稿,特稿编辑等着发排,我边赶稿边给乔逸不时地打电话,告诉她我写完后马上就赶过来接她。可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我的稿子才完成三分之二。我怕乔逸在楼下等我,就要她下了班在楼上等我的电话。乔逸却很善解人意地说:“老公,你太忙就不要来接我了,我自己打的回去。”乔逸跟我结婚之后虽然很娇气,但总是很善解人意,她从来不在我工作忙碌的时候给我添乱,这是我最得意的地方。这天晚上我听乔逸说自己打的回去,我心里当然有点内疚,但内疚中又掺杂着更多的幸福,因此写完之后我就疯狂地往家里赶。

我走出报社的时候是十二点三十分,我骑着摩托车十五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我觉得急着回家的男人一般是找到了幸福感觉的男人,至少我是这种男人。可这次,我的感觉彻底错位了。当我的摩托车像一匹野马一样一路狂奔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却奇怪地发现我家门前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小车。看见一辆小车本来是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我的家里走了出来,然后又匆匆地钻进了那辆小车里。

我小时候在乡下经常看见黄鼠狼一旦叨到了小鸡崽,就会飞快地往田垌里跑,然后就会一头钻进一只土垌里。

在那一瞬间,我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是谁。

我面对面地调查过肖米奇,我不可能认不出他来。

其实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极力想让自己尽可能地平静一些的。可是,打开家门之后,我自己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脸色肯定比两片树叶还要干枯。

乔逸显然早就在同一时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摩托车的奔驰声和一辆小车启动后再离去时的那种像快乐的歌谣一样的欢叫声。当这两种声音以截针然不同的性质突然响彻在她的听觉里的一瞬间,乔逸应该很快就推测到了事情的结果。

因为还没有确切地看到乔逸与肖米奇的事情,我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想乔逸大概正在街上拦的士就正巧遇上了肖米奇吧?可我很快就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附会,就又设想了一种可能,也许乔逸打的刚刚到家门口就正好碰上了肖米奇经过这里吧?

我和许多不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丈夫一样努力寻找一种能否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来安慰自己。因为和乔逸结婚四年多了,我都从来没见过她有风吹草动的地方。

我一边开门一边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就打算今晚不提这件事情了,如果乔逸问我,陈新,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就说我太累了。我就说是那篇特稿把我折腾成这样了。

可我没料到乔逸会不打自招。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

我甚至怀疑乔逸的这种不打自招似乎蓄谋已久。

我打开门刚刚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的乔逸就站了起来。乔逸这个时候如果说你回来了?我肯定会对她微笑的,然后我们就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进卧室,然后我就会像漩涡一样漩得乔逸发出一连串的欢叫。刚结婚的时候,我知道有个肖米奇像不能消化的食物一样噎在乔逸心里,我每天晚上就都用激情的漩涡去冲击乔逸,每次都冲得乔逸像漩涡里的回荡声一样哗啦哗啦响彻云宵。

可是乔逸却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问我,乔逸站起来却问的是,陈新你看到他了吧?

我这个时候应该恼羞成怒了,可我似乎还是想逃避某种东西。于是我问乔逸我看到谁了呀?

乔逸说肖米奇。

乔逸生怕我没明白,又补充了一句,肖米奇的车。

我这个时候还指望着乔逸告诉我,肖米奇只是碰巧遇上了她回家,就顺便将她送回来了。

可乔逸并没有这么向我解释。

乔逸说陈新,我已经努力过了,可我还是忘不了肖米奇。

乔逸在这一点上总是先发制人。

她在跟我结婚之前不就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吗?

那时候,正是她那句话成了我与她结婚的动力。我那时觉得,如果我让乔逸忘掉了肖米奇,我就很有成就感了。我为什么就没有力量让乔逸像拔一根杂草一样从生活中将肖米奇拔掉呢?

我没想到乔逸不仅没有拔掉那根杂草,她还让那根杂草长成了一棵大树。

乔逸说这句话不是在考验我,而是在贬我,在蔑视我。

乔逸又说,我不应该欺骗你这么多年的,陈新。

我说你并没有欺骗我呀。

我不想听到乔逸具体列举欺骗我的事例。我在这时突然特别害怕知道得太多。

可乔逸似乎并没愿意放过我。她像个战争的迷恋者一样,不愿只发出一门炮弹就停止战火。

乔逸听我分辩说她并没有欺骗我,就用怪异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我当时很快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内容,她觉得我很贱。

我并不是贱,我是在逃避。

我觉得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胜利。如果你实在不想当亡国奴,你就得曲线救国。

可乔逸却将我所有逃避的道路都堵死了。

乔逸说,我与你结婚到现在,一直与肖米奇有联系。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对乔逸的话已经不再惊讶了。我用眼睛鼓励她说下去,就像我儿子陈默听我说到故事的惊险部分时用眼睛看着我一样。

乔逸漫不经心地说,陈新我不想隐瞒你了,我早就不想隐瞒你了。

我说你说吧。

乔逸说,我的快乐并不是你给我带来的,是肖米奇,你只给我带来安全和踏实。

在乔逸近乎冷酷的叙述中,我终于听明白了,肖米奇出来不久就想法设法找到了乔逸。在我为吃饭为喝水一类的琐事不厌其烦地给乔逸打电话时,肖米奇打给她的电话更多。

陈新,你给我的是温馨,肖米奇给我的是甜蜜。我不能欺骗你了。乔逸这句话又像一枚重磅炮弹,炸得我尘土飞扬。

然后乔逸又说,陈新,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对你不公平。从今晚开始,我不可能再有快乐。

我知道乔逸要说什么了。我知道我已经面临着做亡国奴了。

乔逸果然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说离了之后你是不是嫁給肖米奇?

乔逸说那不可能。

乔逸又补充说,肖米奇不适合做丈夫。

乔逸说完这句话之后,眼睛里就冒出了两朵泪花。

这是乔逸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认识白静的。

这当然与唐突有关。

我不止一次在唐突面前说到我和乔逸的婚姻。唐突几乎每次都一直保持沉默。他就那样沉静地听我没完没了的诉说,但他的目光却像一把柔韧而尖锐的钻,从我的内心穿越而过。

唐突是在用沉默抚慰我的同时,实施他对我的拯救计划的。他安排他女朋友的同事白静跟我认识,就是他对我实施拯救计划的第一步。

唐突在他生日的第二天就对我再三强调:你跟白静不能当真,你不必对她负责。

我说那我成什么人了?

唐突说,白静就是这样的。唐突似乎怕我听不懂,又对我说,白静已离婚一年了,她就是这么玩过来的,她跟晓心说,她不想对男人认真,也不想男人对她认真。

唐突的这番话对我起了很大的作用。

可我没想到,唐突的判断失误了。

唐突让我惹出天大的麻烦来了。

那天我和白静做完爱之后,我是打算回家的。可我没想到白静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我觉得她的话也的确有些道理。我跟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做完爱就走人,我这举动当然俗不可耐了。而且,我从白静那句话里还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白静那句“没想到你也这么俗啊”,分明就告诉我,她已经历了很多男人,而那些男人都是跟她上完床就开溜的俗人和小人。我若跟白静做完爱之后也那样一走了之,我不是也成了那种俗不可耐的小人了吗?我不想给白静留下这种印象,我不想让白静这样看我,所以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我就留在了白静家里。

问题就出在我留在白静家过夜。

准确地说,问题就出在凌晨时分。

凌晨时分我是被白静弄醒的。我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用一片羽毛在我身上轻轻地刷来刷去,刷得我又痒又舒服。我在一种极度的舒服中睁开眼睛,看见白静用她那双白白的有点胖的手正在我身上很轻很轻地抚动,她的那种仔细和专注,就好像正在给一个婴儿洗澡。

我必须承认白静对男人是很富有诱惑力的。白静是那种皮肤很白嫩有点点胖的女人,但她是那种充分体现女人成熟和韵味的胖。看着柔情似水地在我身上蠕动的白静,我突然觉得自己走进了别人的桃园里,看见那些鲜红的桃子,我真想将满园的桃子全部摘下来。

凌晨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激情过去之后,我就像吃多了桃子被撑住了一样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脑子里想的却是我的妻子乔逸,我想起我和乔逸也是在经历了一夜的激情之后,乔逸才提出来跟我结婚的,就感到我错就错在那个晚上。那个晚上乔逸跟我提出来要嫁给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有些犹豫的。但是,当她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她一脸的认真,我就觉得错过了一夜有可能就会错过一生,于是我就答应一定娶她。

现在,我只想等到天亮就回去。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记住唐突的话。我把唐突的话看得这么重要,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我根本就不愿意与乔逸离婚,我一想到有一天真正跟乔逸离婚了,我就悲痛欲绝!

可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事情是,凌晨五点钟左右,当我说要回去的时候,白静紧紧地抱住我不让我走了。

她说你妻子都要和你离婚了,你还回去干什么?

我说她提出离婚是她,我并没同意。

你猜白静说什么?她说我同意了。

我觉得她这句话又令人气愤又很可笑。我说,她又不是跟你离婚你同意什么呀?

没想到白静却很严肃地说,我同意你跟她离婚呀。

我知道出问题了。

我這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就是个白痴了!

于是我说,白静,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的家事。

白静一下子愤怒起来了。她一下子翻到我身上捶打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玩感情游戏?

我说我没这么认为。

白静说那么你就跟她离婚。

我说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我不知白静是怎么理解我后面那句话的,但我从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丝期待而又忧伤的光芒。

这一天,白静用她的缠绵把我缠到下午才让我回去。出门的时候,我看见白静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眼角早已泪光闪闪。

从白静家出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跟白静来往了。

不是我不想。白静那么性感又那么风情万种的一个女人我能不想吗?我还没有那么虚伪。

我强迫自己不与白静来往是缘于我的婚姻。

因为我已经明显发现,我和乔逸的婚姻就像一座到处开裂的土砖屋,只要一阵大风或一声响雷就会将这座倾斜的房屋摧倒。

我还想和我的乔逸把这房子修补一下,修补好后我还想和乔逸带着我的儿子陈墨在这座房子里继续住下去。

我觉得很多被风吹倒的房子其实是可以让它不倒的。这都怪我们只想庸懒地住在房子里,没有在发现它有裂缝时对它及时进行修补。

我从那天晚上就感到了白静很可能是一股台风。我感觉到这股台风已经吹得我房子上的瓦片都开始发出响声了。

我能怪谁呢?

我总不能怪唐突和他的女朋友晓心吧?

我只能怪我自己。

我为什么要接受唐突对我实施的那种拯救呢?

我觉得我在接受唐突这种拯救的时候,更像是从唐突手里接过一只时尚的汉堡。如果我拒绝吃这只汉堡,如果我对唐突说,我只喜欢吃家常便饭,我觉得唐突很可能会感到特别奇怪和惊讶。

而事实上,汉堡是种很可口的食物。

可汉堡毕竟只能在外面吃,才能吃出汉堡的那种风味来,即使将汉堡带回家吃,也只能当作一道零食。

我这样乌七八糟地去理解唐突对我善意的拯救,当然是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情。我这样不知好歹,以后还有朋友敢理我吗?

所以我想悄悄处理好我和白静的事情,不给唐突带来任何麻烦。

我有好几次想给白静打电话,一想到白静我就感到有股汉堡的芳香甜润紧紧地包围着我,可我每次都是在刚刚按完白静的手机号码之后又把电话挂掉了,就像很不情愿地将手里的一只香喷喷的汉堡丢到大街上去一样。

当然,白静也给我打了电话。

白静最初给我打电话时免不了对我撒几句娇。

白静说,你在哪里呀陈新,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呀,我都想死你了。

这话本来既肉麻又俗气,可我听起来就总觉得像是有个人将一只汉堡递到我嘴边,让我咬了一口。

当然,我是不可能真正去咬一口的。

我还敢去咬这只汉堡吗?

所以我就只能浅浅地笑一笑,然后我就说我现在正在开会,便挂了电话。

白静毕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见我一直没给她打电话,总是她主动给我打,而且我还总是强调正在开会或者正在采访一类的理由,就知道我在躲她。

其实我并不是在躲白静,我是在躲一种诱惑。

白静当然不可能这么理解。

她要是这么理解,她就不会在电话里那么气愤了。

我这天刚好到办公室,我的手机就像一个悲情的女人的哭泣一样响了起来。

白静一个劲地质问我,陈新,你是不是在跟我玩一夜情啊?是不是?是不是!

这显然是个非常尴尬的话题。

我总不可能说我是在跟她玩一夜情吧?

我能这样回答白静吗?

可白静又一直像个老师要一名学生站起来回答她的提问一样,只要我不回答,她就不会让我坐下,就会让全班同学看着我,对着我发笑。

我只好对白静说,你不要太敏感了,我没那么想。

可是白静马上又追问我一句,你没那么想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白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颗子弹一样击中着我的要害。除了尖锐的疼痛,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躲避了,我甚至根本就不想躲避。我只能让她就像举着汽枪击打一串花花绿绿的汽球一样,一枪一枪地击打我。

见我一直沉默不再说话,白静终于在手机里爆发了一串怒吼:陈新你这个混蛋!你们男人都是混蛋!

我真的是个混蛋吗?

我心里虽然并不承认我是混蛋,但我能理直气壮地对白静说我不是混蛋吗?

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底气。

跟乔逸终于离婚是在半年后。

我所说的半年,是指我第一次觉察乔逸与肖米奇的情人关系,到我主动向乔逸提出离婚这段时间。

我看见肖米奇的车子停在我家楼下的时候还是冬季,不过那时马上就要立春了。那是两个季节交汇的间隙,它们就像两座挨得很近的房子一样立在我们的日子里,中间留着一条细长的空间。发现肖米奇的那个晚上,我就仿佛正好卡在那个空间里。那一刻,我只希望寒冷的冬天早点过去,我只希望春天的阳光早点温暖我突然冷却下去的体温。

当然,春天很快就来了,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我变冷的生活到底升了多少温,它反而一天比一天冷却下去了。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这可能将成为我一生中最讨厌的一个夏天。

在这个夏天,米市基本上都处在酷热之中,可我却总感觉到有股寒意一直跟随着我。在这个夏天,热烈都是别人的,阳光总是一流到我面前就往后退去了,然后就那样媚俗地洒到别人身上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婚姻挡住了我的阳光。

因为就在这个夏天,乔逸开始不回家了。

乔逸从这个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就不在肖米奇的声讯台做了,原因是肖米奇的声讯公司转给别人了,他又做房地产去了,房地产才是他的老本行。

乔逸不去声讯台上班也没再去找工作,她就在家里闲着,这总让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开始峰回路转了,这让我总错误地认为,乔逸是真的痛改前非了,因为她几乎很少出门去,一直在家里细心地带着我们的儿子陈墨。

可这样的好梦很快就醒来了。

这次,我外出采访,三天没回家。就在我回来的这天下午,我接到了乔逸的电话,乔逸说儿子在他外婆那里,要我把他接回来。

我问乔逸你在哪里?

乔逸说我在一位同学家里。然后乔逸又说,陈新你一定记得去接儿子,他昨天就闹着说想你了。乔逸说这话的时候很有温情,这让我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一股温暖,我觉得我的生活开始阳光普照了。

我于是就去把儿子陈墨从他外婆那里接了回来,然后我就开始煮饭做菜。我知道乔逸最喜欢吃我做的口味鱼,我就认真地给她做了这道菜,像我儿子陈墨认真写他刚认识的几个汉字一样。

我把菜做好的时候还只有五点钟。于是我就给我的妻子乔逸打电话,可乔逸已经关机,我只好耐心等着。我认为她一定是手机没电了。我觉得我的家应该是风平浪静的。

十分种后,乔逸果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是用坐机打的,她说她不回来吃饭了,她说她可能会住在她同学家不回了,她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同学不让她回去。

我正要问乔逸在她哪位同学家里,乔逸却把电话挂了。

我问陈墨,妈妈昨晚回来了没有?

我儿子说没回,他回答得既简洁又委屈。

我知道乔逸说了谎话。她居然说陈墨昨天就闹着想我了。

我把乔逸刚打过来的电话从手机里调出来,然后又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说你是乔逸同学家里吗?

老太太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乔逸同学的妈妈吗?

老太太还是说你说什么啊?

我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说的话。

老太太终天听明白了,她说我这里是公用电话。

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说这里是海洋公园。

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夏季的傍晚突然刮过来一阵北风。

我当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拉了我的儿子就出了门,然后我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海洋公园。

我儿子听我对司机说去海洋公园,就问我妈妈是不是也在海洋公园呀?

我说妈妈在海洋公园等我们。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像一只酒瓶被砸碎了一样尖锐地响了一下。

我和儿子陈墨来到海洋公园时,黄昏已经开始呈现出一位乡下老太太没洗干净的白衬衫那样的颜色了。我儿子一进海洋公园就东张西望,他一看见儿童乐园里的孩子们就不想走了,他说爸爸我也要去玩。

我说儿子,我们现在先去找妈妈,然后再玩,天黑了就找不到妈妈了。

我儿子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拉着我儿子的手一路奔跑。我知道只要天一黑,我就无法在这个比地狱还大的公园里找到我的妻子乔逸了。

我儿子一直就跟着我一路奔跑,在这个本来可以让他非常快乐和幸福的空间里,我却残忍地用我的奔跑赶走了他的快乐,我残忍地将一种不该由他承受的东西压在了他只有四岁的头颅上。

公园里很多人都羡慕地看着我和我的儿子。

他们一定以为我们父子俩正在从事一项与奔跑有关的快乐游戏。

他们一定以为我和儿子正奔跑在幸福的康庄大道上。

我和儿子终于在一座凉亭里找到了乔逸。

乔逸果然是和肖米奇在一起。

乔逸见到我和我们的儿子,理所当然地显得非常惊讶。但她的惊讶很快就像酒精一样挥发了,然后她就一把抱住了我们的儿子陈墨。陈墨在这时才开始找到了他的快乐,他跟他妈妈有说有笑。

我在这一瞬间居然显得异常的平静。我还跟肖米奇微笑了一下。我甚至觉得我像一只丢失了羊的人终于找到了我的羊一样,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似乎只是为了证实我的羊到底跑到了哪座山峰才出来寻找的。所以,我在这一时刻居然一点也不怪乔逸和肖米奇了。

在与乔逸牵着我们的儿子陈墨走出海洋公园时,我自己都为我刚才的那份平静大吃了一惊。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我都没想过要离婚。

我就像一个十分留恋老屋的人一样舍不得将我这座土砖屋拆掉。我知道很多人住久了高楼大厦之后都是很怀恋曾经住过的老房子的。我怕我拆掉了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这座房子以后会后悔。

可喬逸住在这房子里总是心不在焉。

我发现她虽然一点也不厌恶我,甚至在跟我做爱的时候还像一只画眉鸟一样不停地欢叫,但我总觉得这只画眉鸟的叫声不是从一片枣园里发出来的,总觉得是从一只逼窄的鸟笼里发出来的,总觉得那欢叫更像一种哀鸣。

这样的意识让我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乔逸显然没料到我突然会主动提出离婚。

她就那样怪怪地看着我,然后又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第一次和乔逸做完爱后,乔逸说,陈新,我想嫁给你。乔逸当初在说这句话时也是这样的一种微笑。

我现在才明白乔逸的这种微笑里其实藏着许多意味。这种意味可能连乔逸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在乔逸的这种比一口古井还幽深的微笑中开始感到恐惧。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我的决定。

可我看到乔逸对我摇了摇头。

乔逸这一摇头就将我的决定摇得晃动起来。

可一想到乔逸很可能从此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我又硬着头皮再次重复了一句我的那个决定。

乔逸不再摇头。

乔逸说,我实在不想伤害你,可我终究还是伤害了你。

我说我不怪你,乔逸。

乔逸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想离开你。

我说可是你心里一直有个人。

乔逸点点头,然后又说,我不想再骗你了,陈新,我心里的确一直有他。我努力过了,可我还是失败了。

我说我懂。我说我知道你努力过要忘掉他。你那不叫失败,爱一个人没有成败。

说完这句话时我又吃了一惊。我觉得我似乎在背诵一篇课文,一篇我一知半解的课文。

我是第二天下午与乔逸办的离婚手续。乔逸什么都没要,她只要了我们的儿子陈墨。

离婚出来我就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才突然打了白静的电话。我在拨白静的手机号码时,感到自己很像一个无赖。

我这个时候只能做一个无赖了。

白静一听我的声音就说,怎么想起要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离婚了,白静。

我听见白静在电话里很响地笑了一下,笑得像一片金属撞在一只玻璃杯上一样,那撞击声使我全身颤了一下。

然后白静说,你打电话就是告诉我这些?

我说不完全是。

白静说,那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跟白静说什么。这个时候,我看见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城市突然像一座空空洞洞的黑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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