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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地三尺有祖先

2017-06-02袁越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3期
关键词:化石人类

袁越

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类祖先的身体早已化为灰烬,只有少量骸骨化石尚留人间,只有想办法找到它们并做出正确的解读,才有可能揭开人类起源之谜。

寻访祖先的踪迹

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是个农业州,大部分土地被开辟成了农田或者牧场,森林密布的小山丘点缀其间,一派田园风光。州内有个地方叫作龙聂河谷(Lonetal Valley),但却看不到龙聂河,原来这块土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表水都从石灰岩的缝隙中渗入了地下,把龙聂河变成了一条地下河。正因为如此,这里有好多被水侵蚀出来的石灰岩山洞,从洞里挖出过不少好东西。我在2016年的时候专程来这里走了一趟,寻找欧洲古人类留下的踪迹。

我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福格尔赫德山洞(Vogelherd Cave),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石灰岩山洞,坐落在一个30多米高的小山包上。洞口十分狭窄,但里面却非常宽敞,明显可以看出是被挖过之后的结果。原来,1931年有人在洞里发现了一些石器残片,附近的图宾根大学迅速组织了一个考古队,从洞里挖出了上万件旧石器和人工制品碎片,其中包括9个用猛犸牙雕刻而成的动物雕塑,造型优美,工艺精良。

“当年那支考古队往下挖了3~4米深,挖出来的堆积物在洞外堆成了一个小山包。不过他们不太专业,很多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当作垃圾丢掉了,所以2005年又挖了一次,从当年那个垃圾堆中又找到了5个动物雕塑,以及更多的文物。”导游赫尔曼(Hermann)介绍说,“测年结果显示,这些动物雕塑的年代在3.5万年左右,是目前已经发现的年代最古老的人类雕刻艺术品。”

2013年,德国政府投资380万欧元在这里建造了一个考古公园,站在洞口可以看到整个公园的全貌,视野非常开阔。“3.5万年前这片地方是冻土草原,就像现在的西伯利亚。整个龙聂河谷都被冰川覆盖,几乎找不到一棵树。”赫尔曼接着说,“草原上到处游荡着猛犸、狮子、河马、野马、棕熊、驯鹿和野牛等等大型哺乳动物,古人就是追着这些猎物进入这片山谷的。这座山洞是古人的临时避难所和观察站,他们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一旦发现猎物的踪迹,便手持标枪冲下山去追捕,然后把捕到的猎物抬进洞来烧烤,全家人围着篝火饱餐一顿。”

德国导游赫尔曼在为游客讲解尼安德特人的解剖特征

3. 尼安德特人居住过的龙聂河谷“空心谷仓”山洞4. 2009年6月24日,在德国施瓦本山区的岩洞中发现的由秃鹫中空翅骨制成的骨笛

考古学真是一门需要想象力的学问,我后来采访过的很多考古学家都是如此。赫尔曼虽然只是一名业余导游,但他也继承了考古学家们的这股气质,讲起古人的事情来头头是道,眉飞色舞,充满了各种细节。

当然了,考古不是写小说,考古学家们的想象力绝不是天马行空,而是要有事实作为依据的。比如,欧洲大陆曾经遍布冰川这件事最早是瑞士科学家首先提出来的,因为瑞士是仅有的几个能看到冰川的欧洲国家,瑞士人通过观察阿尔卑斯山附近的冰川,学会了如何辨别冰川侵蚀陆地后留下的痕迹。之后他们在欧洲大陆的其他地方都发现了类似的痕迹,这才得出了上述结论。

再后来,我们有了科学,可以不必依靠人生经验去下判断了,这才终于搞清了冰川的规律。原来,地球历史上大部分时间的平均温度都要比现在高,但因为各种原因,从800万至500万年前开始地球逐渐变冷,并从200多万年前开始正式进入了冰河时期。这段时期内地球温度在大部分时间里处于较冷的“冰期”,高中纬度地区几乎全都被冰川覆盖。每个冰期之间会有一段短暂的“间冰期”,那时的地球温度甚至有可能比现在还要高,但持续时间较短,很快就又冷了下来。

大约从80万年前开始,地球进入了一段变化剧烈的时期,冷暖交替加速,每隔9万年左右便会出现一个“极寒期”。导致这一规律性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地球公转轨道的规律性扰动,使得地球接收太阳辐射的总量不断变化。这套理论是由塞尔维亚工程师米卢廷·米兰科维奇(Milutin Milankovic)最先提出来的,因此后人称为“米兰科维奇循环”。这个循环是研究人类进化史的重要依据,甚至有人认为,人类之所以被进化出来,并扩散至整个地球,与冰期的规律性变化有着直接的关联。比如,地球在大约4.5万年前的时候处于间冰期,气候相对温暖,现代智人正是在那段时间进入欧洲的。大约在3.5万年前,地球再次进入了冰河期,并一直持续到1万多年前才结束。这段时期欧洲大部分地区都被冰川覆盖,海平面要比现在低90米,龙聂河谷就是在这一时期被进入欧洲的早期现代智人所占领的,他们创造了著名的“奥瑞纳”(Aurignacian)文化,福格尔赫德山洞就是这一文化的标志性地点之一。

考古学家们通过分析从洞中挖出的文物,还原了“奥瑞纳人”的生活方式。为了保暖,他们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他们平时住在简易帐篷里,需要迁徙时会把所有家当装在担架中拉着走;这种简易担架其实就是两根木头之间绑块兽皮,一頭用人拉着,另一头拖着地;他们用标枪打猎,枪杆是用木头做的,枪头上绑着用石头仔细打磨过的骨质箭镞;他们还发明了简单的投掷器,就是一小截木头手柄,一头顶住标枪的柄尾,另一头拿在手上,这样可以更好地使用手腕的力量,增加投掷距离;打到猎物后他们会用各种专门的石器把肉从骨头上剃下来,这些石器的材料不是产自当地,而是来自今天的克罗地亚,这说明他们最早是从中欧迁过来的;他们掌握了钻木取火的技能,猎物通常都是被烤着吃掉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考古学家那样丰富的想象力。为了方便游客更好地理解科学家们的推理过程,考古公园用当时所能得到的原材料和工具制作了帐篷、担架和兽皮衣服展示给大家看,一位导游还现场表演了钻木取火,同样只用当地所能找到的原材料,几分钟就成功了。园方甚至专门设立了投掷体验区,用纸板做了几个实物大小的犀牛模型放在20多米远的地方,鼓励游客尝试投掷标枪,体验投掷器的威力。

不过,信息量最大的还得算是那几件牙雕制品,以及项链首饰和乐器等生活用品。考古公园里有一座设施完备的纪念馆,不但展出了当年从洞中挖出来的两件动物雕塑的实物,还用一部纪录片还原了奥瑞纳人制作这些动物模型的过程,从中推导出了他们的智力水平和社会结构,这很可能是人类学家们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智慧时光机

一圈走下来,我感觉自己对奥瑞纳人有了很深的了解。仔细一想,原因就在于他们和我一样,都属于心智已经基本发育成熟的现代晚期智人,不但会制造复杂的工具,还具备了制作并欣赏艺术品的能力。所谓“艺术”的本质就是人类把自己大脑中对周围世界的理解转变成实物,这就相当于为后人留下了很多物证,方便考古学家们去想象古人的生活场景。

这方面的一个最有趣的案例就是欧洲晚期智人留下的壁画。福格尔赫德山洞虽然没有壁画,但同时期的欧洲晚期智人在法国、西班牙和德国境内的很多山洞里都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壁画作品,证明我们的祖先至少在4万多年前就已经具备了人类特有的高级认知能力。根据《自然》杂志2016年的报道,欧洲科学家通过对这些壁画的研究,搞清了欧洲野牛的进化史。现存的欧洲野牛是两种古代野牛杂交的产物,但那两个亲本都已经灭绝了,只剩下骨头。幸运的是,欧洲晚期智人在洞穴的墙壁上画下了它们的形象,很多细节都栩栩如生。当代科学家通过这些壁画直接穿越到了4万年前,认出了两种亲本野牛的样子。像画画这样的事情只有具备了极高认知能力的智慧生物才能做到,狮子、老虎再勇猛都不行。

法国南部拉斯考克斯洞穴壁画

换句话说,智慧就相当于一架时光机,带领我们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回到了过去的世界。

智慧越高级,为后人留下的信息就越丰富,我们的想象力也就越有用武之地。所有信息当中,壁画只能记录粗糙的视觉信息,文字才是万能的。当人类发明出文字后,我们就不必再去猜测古人的生活状态,更不再需要放射性测年之类的考古技术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文字出现之前的历史叫作“史前史”,文字出现之后才叫“历史”。在学者们看来,历史是有文字记录的年代,研究方法和史前史完全不同,后者属于考古学的范畴,需要一整套特殊的研究方式和技巧。

让我们把眼光再放远一点,想象一下一万年后的历史学会是什么样子。那时的历史学家们如果想要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事情,肯定不用再去挖土了,甚至连书都不用去翻,我们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文字、音频和视频资料,未来的历史学家最担心的反而是如何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挑出最有用的信息。高级智慧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历史”这门学问的面貌,考古这门学科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不复存在。

但有一点不会改变,历史学仍然不会是一门完全中立的学问,因为这门学问研究的是人类自己,研究者很难不带有偏见。当年图宾根大学之所以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挖洞,原因在于纳粹德国打算利用考古来提振德国人的士气,彰显德意志民族的高贵。那时的考古学充满了各种基于民族主义的偏见,就连欧洲古代壁画所采用的红黄黑三色颜料都被纳粹吹嘘成是德国国旗的象征。事实上,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一时期的欧洲智人并不是当代欧洲人的直接祖先,奥瑞纳人的肤色甚至都更有可能是深色的。从这个角度讲,今天的德国算是有了很大进步,愿意出资为这些不明来历的古人建纪念馆。

那么,福格尔赫德山洞里曾经住过的那些古人究竟长什么样呢?没人知道,因为这个山洞里没有找到古人类化石。于是我来到了下一个目的地,那里曾经挖出来一根古人的大腿骨。

发现尼安德特人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同样位于龙聂河谷的一个山洞,名叫“空心谷仓”(Hohlenstein-Stadel Cave)。去了才知这个洞实际上只是一处峭壁上的凹陷,比福格尔赫德山洞要浅得多,但远比后者古老,而且早在1861年就被发现了。发现此洞的是一个喜欢收集熊骨的人,他从洞里挖出了不少熊骨化石,却把其他的骨头都丢掉了,甚为可惜。不过,即使他把一根人骨拿在手里,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辨认动物化石可是一门学问,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行。

科学家们在研究尼安德特人头骨(摄于1946年)

1937年,热衷于宣扬德意志民族高贵形象的纳粹政府再次想到了这个山洞,派人进洞二次挖掘,终于挖出了一根古人类的大腿骨。导游赫尔曼给我看了那根骨头化石的照片,其实只是大腿骨中间的一小段而已,反正我肯定认不出来。但那时的考古学家们已经有了经验,认出那根骨头属于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一种比奥瑞纳人还要古老得多的歐洲古人类。

尼安德特人的故事要从1856年讲起。那年夏天,有几个石灰矿开采工人在杜塞尔多夫附近的尼安德尔峡谷(Neander Valley)挖出了一具人类骸骨化石,头骨看着很像现代人,但又有不少明显的差别,比如额头远不如现代人那么饱满,眉骨过分突出,下颌骨虽然结实,但却没有下巴颏。其他部位也有一些不同之处,比如肩胛骨过分宽大,小臂和小腿都比现代人短,胸腔圆而厚,肘关节和膝关节异常粗大等等。

总之,看上去像是个傻大黑粗的野蛮人。

这件事引起了欧洲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但大家争论了半天也没有达成共识。一部分人猜测这是一个佝偻病人的骸骨,另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个传说中生活在密林里的野人,甚至还有人相信这是一个在拿破仑战争中受伤的哥萨克骑兵!不过,后者很快就被否决了,因为在此之后的若干年里,全欧洲都相继出土了一批和尼安德特人很类似的骨骼化石,而且从地层和石化程度判断,年代都相当古老。欧洲学者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曾经遍布欧洲大陆的古老人种,不知为何原因灭绝了。

后来又有人意识到,类似的化石其实早在1830年就在比利时境内被发现过,1848年在直布罗陀也曾经出土过这样的化石。从化石分布的密度判断,古代的欧洲人肯定挖到过尼安德特人的骸骨化石,但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分辨出来。要不是那几个德国矿工首先意识到这批骸骨的价值,尼安德特人的故事很可能要晚很多年才能被我们知道。

为什么是德国人首先意识到这一点呢?这里面是有玄机的。因为地理位置和民族历史等原因,德国人一直对所谓的“人种差异”非常敏感,投入到这方面的研究也最多。出生于维也纳的德国医生弗朗茨·约瑟夫·高尔(Franz Joseph Gall)最早开始研究颅骨形状和智力之间的关系,他因此被公认为是“颅相学”(Phrenology)之父。这门学问从一开始就带有严重的种族歧视色彩,因为大部分研究者都试图用这个方法证明白种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

比如,高尔就曾通过自己的研究得出结论说,高额头和低眉骨是聪明人的标志。其实这个结论完全没有科学根据,只是因为高尔觉得欧洲人都是这样的,而非洲人在这两方面正好相反。正是因為这个结论,导致德国科学家先入为主地认为额头低眉骨高的尼安德特人都是粗鲁的野蛮人,一直羞于承认他们是自己的祖先。

后来,随着人类学研究数据的积累,哪怕是最坚定的种族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人种之间的“颅相”差异非常小,现代人的颅骨结构和智力高低更是没有一丁点关系,所以这门典型的伪科学渐渐被人遗忘了。

左图:约1900年,意大利利古里亚地区的洞穴出土的克罗马农人遗物右图:英国人类考古学界权威  亚瑟·基斯爵士(摄于1910 年)

如果说“颅相学”还有任何价值的话,那就是它激发了人们研究人类颅骨形状的兴趣。这股风气在德国尤为盛行,这就是为什么尼安德尔峡谷挖出来的那具骸骨终于引起了德国人的注意。如果有读者不信的话可以去找一张尼安德特人的颅骨照片看看,相信大部分人在不看注释的情况下是分辨不出来的。

这个案例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以色列物理学家戴维·多伊奇(David Deutsch)的远见卓识。他在《无穷的开始》(The Beginning of Infinity)一书中曾经说过,我们对任何东西都不是直接观察的,所有的观察都是理论负载的。一件事情,如果你只是盯着它看,最终除了它本身之外你什么也看不到。要想在观测中有所收获,有赖于我们在观测前就具备很多相关知识。

想想看,人类化石很多国家都有,但却是欧洲人最早发现了晚期智人的踪迹,人类近亲的化石也是最早在欧洲被发现的,原因就是欧洲人最先开始了对人类起源问题的探索,具备了其他地方的人尚不具备的专业知识。

欧洲人之所以最早开始研究人类起源,并不是因为他们更关心自己的祖先,而是因为欧洲人主导了15世纪末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无数事实证明,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见过和自己相似的人,那他是不会对自己的身世感兴趣的。古代社会的流动性很差,古人见到异族的机会不多,眼界十分狭窄。掌握了远洋航海技术的欧洲人最早开始环游世界,欧洲海员们最早意识到地球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于是他们很自然地开始对人类的起源问题产生了兴趣,因为他们想弄清楚这些人都是怎么来的,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别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这种差别究竟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说,人类学的诞生,不是因为人们对自己的祖先感兴趣,而是因为人类对自己的同类感兴趣,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事实上,不同部落和种族之间的相互比拼贯穿了整个人类史,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达尔文为人类学指明方向

在尼安德特人化石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还没有出版,不过当时的欧洲科学界已经意识到《圣经》是不可靠的,人类的历史要远比《圣经》上记载的更悠久。但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以及种族偏见的影响,当时的欧洲学术界普遍认为不同种族的人们一定都是分别进化而来的,否则无法解释各个民族之间的巨大差异。当然了,后续研究证明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异其实是很小的,但人类最擅长发现同类之间的不同之处,这种能力是多年进化的结果,早已深深刻在了我们的基因组里,很难被改变。

尼安德特人化石被发现三年后,也就是1859年,《物种起源》出版了,立刻在学术界引发了一场大地震。虽然一开始双方斗争激烈,但支持方逐渐占了上风,进化论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在人类寻找自己祖先的历程中,《物种起源》的出版要算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达尔文进化论为人类家族的传承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方向,考古学家们终于知道该去哪里找线索了。

达尔文的早期拥趸相信的是一种狭义的进化论,即认为新物种是在老物种的基础上一点一点地进化出来的,中间存在着很多过渡状态,每一个新变化都要比老版本更复杂、更高级,在竞争中更有优势,所以一旦新版本(物种)出现之后,老版本便很自然地消失了。

这种单线程的进化模式很快得到了废奴主义者的支持,他们认为这个理论说明不同的人种其实都来自同一个祖先,大家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奴隶制度是不道德的。支持奴隶制的人则坚信分别进化理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一群人奴役另一群人找到合理的借口。类似这种政治阵营左右科学态度的案例在人类历史上比比皆是,人类进化领域更是重灾区,人类学研究者很难保持中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其实《物种起源》并没怎么谈及人类,因为当时达尔文自认为对这个问题没有把握。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人类的进化问题,还多次专程去伦敦动物园观察黑猩猩的行为。欧洲人很晚才知道世界上有猩猩这种动物,第一头大猩猩是1847年才从非洲运到欧洲来的,所以当时的欧洲老百姓争论的焦点都是人到底是不是猴子变来的,没猩猩什么事儿。但当达尔文了解了猩猩这种动物的行为模式和生活习性之后,很快意识到猩猩才是和人类最相似的哺乳动物,人类的祖先一定是一种和猩猩很相似的非洲古猿。

达尔文在1871年出版了《人类的由来和性选择》(The Descent of Man,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一书,首次提出非洲有可能是人类的摇篮,因为他发现地球上很多地区的现存哺乳动物都和该地区已经灭绝了的哺乳动物最为相似,推测人类也应该遵循这一原则。不过,达尔文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得到大多数古人类学家的认同,他们不相信如此落后的非洲会是人类的发源地。

于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那段时间,欧洲各国兴起了一股挖掘人类化石的热潮,大家都觉得自己的民族才是最优秀的民族,每个国家都想成为人类的发源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都喜欢把在本国境内发现的古人类化石命名为一个新的物种,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夸大化石之间的细微差别,模糊了“物种”这个现代生物学概念的定义和边界。古人类学从此进入了一段混乱的时期,大家各自为政,缺乏共识。

那时的欧洲考古界还很热衷于寻找所谓的“缺环”(Missing Link),即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的中間环节,哪个国家先找到这样的化石,这个国家就可以自豪地说,人类是在我这里进化出来的,我们国家才是人类的摇篮。

值得一提的是,尼安德特人虽然看上去很原始,但却被排除在外了,因为法国铁路工人于1868年在多尔多涅区的克罗马农(Cro-Magnon)山洞中发现了五具人类骨骼化石,年代和尼安德特人差不多,但形态上已经和现代智人没什么差别了。单线程进化模式预言,地球历史上的任何阶段都只有一种人类生存,因为低等的古人类肯定会被高等的人类所替代。如果欧洲已经有了克罗马农人,就不应该再有尼安德特人了,所以尼安德特人不可能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缺环,只能是一条进化的死胡同,走不通。

1921年,一个名叫查尔斯·道森(Charles Dawson)的英国业余考古爱好者首先报告说他找到了这个缺环。当时还是一名乡村律师的道森在英国东萨塞克斯郡的一个叫作皮尔当(Piltdown)的地方发现了几块人类头骨碎片,它们被埋在一处非常古老的地层之中,说明它的主人生活在遥远的过去。这个所谓“皮尔当人”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拼接后的头盖骨完全就像个现代人,但下颌骨却是猩猩的模样,看上去像是一个完美的过渡态人种。

英国皇家学会的人类学家们仔细研究后发现,这个头骨有个小小的缺陷,那就是下颌骨和头骨似乎对不上。但这个发现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专家们来不及多想,立即将这个消息公布了出去,宣布从猿到人的那个“缺环”终于被找到了。

从这天开始,人类考古学就走入了一条死胡同,直到40多年后才走出来。

原来,这个头骨化石是伪造的,伪造者把一个晚期智人的头盖骨化石和一个加工成化石模样的红毛猩猩的下颌骨放在一起,谎称是从同一个地点挖出来的。最后还是同位素测年技术才终于让这件赝品露了馅,可惜真相大白之时所有当事人都已作古,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

1.  2011年9月,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馆展出的北京猿人头骨模型2. 地质学家翁文灏(摄于1941年)3. 20世纪50年代,古生物学家裴文中率领工作队探访广西柳州愣寨山的巨猿洞

皮尔当化石造假事件是人类科学史上非常有名的一桩公案,至今仍然余波未消。为什么那么多化石专家都被这件并不多么高明的赝品给骗了呢?除了民族主义这个因素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自从主流科学界认定人类是从猩猩变来的之后,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是猩猩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人的。科学家们通过对灵长类动物生活习性的观察,列出了四个大家都同意的关键步骤,分别是从树上下来、双足直立行走、形成复杂的社会结构和认知水平飞跃,至于这四个步骤的顺序则众说纷纭。

达尔文认为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先下树,再直立行走,然后大脑认知水平发生飞跃,最后才会出现复杂的社会结构。但英国人类考古学界公认的最高权威亚瑟·基斯爵士(Sir Arthur Keith)则认为认知水平肯定是最先变化的,因为他内心里一直相信进化的动力来自人的主观意志,人必须先进化出高级意识,才会驱动身体的其他部位向终极目标迈进。皮尔当人化石的出现“恰好”验证了基斯爵士的观点,你想啊,认知水平的飞跃一定伴随着颅容量的增加,皮尔当人的颅容量和现代人一样大,但下巴似乎还没进化完全,实在是太符合基斯的理论了。

事实证明,不但皮尔当化石是假的,基斯爵士的观点也是不对的。进化是没有目的的,不需要有个神秘的“主观能动性”来驱动。英语里的Evolution被翻译成进化实在是有些不妥,应该翻译成演化才更准确,因为这是一个事先没有预设方向的变化过程。

这个例子再次说明,我们对待自己祖先的态度其实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我们很想知道祖先们来自哪里,他们如何生活,另一方面我们却对所发现的事实感到不安,生怕和自己心目中的祖先形象不符。事先拥有丰富的知识虽然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但如果我们被某种先入为主的概念或者政治立场牵着鼻子走,其结果同样会是灾难性的。

在古人类研究领域,类似这样的案例太多了,下面就再举一例。

发现爪哇人

达尔文虽然是生物学界公认的泰斗,但他对于人类起源于非洲的猜测却一直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德国著名生物学家欧内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就是反对派的代表人物。

海克尔最擅长的领域是动物发育,就是他最早提出动物的进化史会在该动物的胚胎发育过程中完美地再现一遍。虽然这个理论现在已经被否定了,但当年在普及进化论的过程中还是起到过很大作用的。他还发明了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词,比如生态学(Ecology)和干细胞(Stem Cell)等,甚至连“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说法也是他首先提出来的。

海克尔是达尔文进化论在德国的主要推广者,但他却一直不相信达尔文的人类非洲起源说,而是坚信红毛猩猩(Orangutan)才是和人最相似的灵长类动物,出产红毛猩猩的亚洲才是人类的摇篮。其实那时已经有人解剖了亚洲红毛猩猩和非洲黑猩猩,发现后者最像人。海克尔之所以坚持自己的想法,完全是政治因素在作怪。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人类进化这个研究领域在早期一直是“定性”的成分居多,缺乏可以量化的指标和能够被清晰地证伪的理论框架。到底哪些性状能够证明红毛猩猩不是人类祖先呢?谁也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标准来评判。再加上人类的祖先们都早已作古,没人出来作证,因此这个领域一直是充满了争议,大家按照政治立场或者学术派别来站队,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么,作为一个德国人,为什么海克尔会坚持认为亚洲才是人类摇篮呢?这里面有一个很古老的原因。大部分欧洲人信的是基督教,《圣经》里所说的伊甸园却是在中东地区,那片地方已经有很长时间控制在穆斯林手中了,再加上德国人也很不喜欢源自中东地区的犹太人,于是他们便把目光转向了更加遥远的东方,创造出了“雅利安”(Aryan)这个概念。据说雅利安人起源于印度北部,是一个非常高贵的古老民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欧洲最早就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日耳曼人都是雅利安人的后代。

这套理论一直缺乏考古证据,语言学(印欧语系)是其唯一的支持者。18世纪末期出生的德国博物学家约翰·弗里德里希·布卢门巴赫(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则另辟蹊径,认为中亚才是更有可能的人类发源地,当地的白皮肤人种是所有人类的祖先,他称为高加索人(Caucasian)。他还是最早把人类当作一个生物物种来研究的人,就是他首次把“种族”(Race)这个词用在了人类身上。

海克尔继承了布卢门巴赫的思想,但因为他相信生活在南亚诸岛上的红毛猩猩是人类最早的祖先,因此他虚构了一个幽灵洲(Lemuria),认为这块大陆才是人类的摇篮,后来沉入印度洋底,这就是为什么古人类化石如此罕见的原因。

海克尔的理论流传很广,一个名叫尤金·杜布哇(Eugene Dubois)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医生就是这套理论的拥趸。他利用自己被派到印尼工作的机会,组织当地人先后在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的河岸以及洞穴中寻找人类化石,终于在1891年的时候在爪哇岛发现了一个很像猩猩的头盖骨,第二年又发现了一根很像现代人的大腿骨,他将其命名为“直立行走的猿人”,也有人因其发源地而称为“爪哇人”。

因为杜布哇是个业余科学家,他的这项发现并没有被主流科学界承认,郁闷的他差点发了疯。等到“皮尔当人”化石出土之后,欧洲科学家们都把注意力转到了英国。杜布哇和他的发现符合“先直立行走再大脑发育”的进化路线,和“皮尔当人”正相反,所以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

但是,亚洲起源说并没有被遗忘,反而愈演愈烈,吸引了不少欧洲人前往亚洲寻找人类化石,中国自然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这些人很快发现,在中国找化石根本不需要去田野里挖土,只要去中药店走一趟就行了,因为中国人迷信,觉得吃了动物骸骨化石研磨成的粉可以壯阳,甚至还可以治病。当时很多药店都出高价收购所谓“龙骨”,不少农民专门靠挖化石谋生。他们显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很可能把人类化石当成龙骨卖给了药店。

就这样,因为缺乏相应的科学知识,一直标榜自己最崇拜祖宗的中国人把祖宗留下的遗骨当作壮阳药吞进了肚子里。

当然了,绝大部分化石都是古代动物留下的,人类化石很少。人在地球上生活的时间本来就远逊于动物,种群数量更是天差地别,化石少并不奇怪。不过,动物化石也是相当珍贵的东西,能留下来的都堪称奇迹。去非洲看过野生动物的人都知道,大型动物在野外死亡后,其尸体很快就会被各种食腐动物处理得干干净净,骨头虽然可以保留得久一些,但骨髓里面也有营养,也会被动物咬碎。据统计,绝大多数情况下动物骸骨在死后的两年内都会彻底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除非死后很快被沙土掩埋,才有可能保存下来。

自然界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会把死亡动物的骸骨迅速地埋进土里,一种情况是动物掉进坑里或者山洞中,然后被冲进来的泥水覆盖住;另一种情况是动物掉进河里或者湖里,被水底淤泥掩埋。这就是为什么绝大部分动物化石都是在山洞或者古代河床的沉积层内被发现的原因。前言中提到的道县牙齿化石就属于前者,据观察应该是死亡后被水冲进洞里来的。许昌人化石则属于后者,那地方在考古界被称为“河湖相”遗址。

当然了,还有一种情况会把死人迅速埋进土里,那就是具有高级智慧的现代人主动为之。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距今4万年以内的人类化石通常质量会比较高的缘故,因为那时的人类已经开始埋葬死去的亲人了。

发现北京人

20世纪初期,有个德国人无意中在一家中药店里找到了一颗疑似古人类的牙齿化石,消息传到欧洲后吸引了更多的古人类学爱好者前往中国挖宝,一位名叫安特生(Johan Andersson)的瑞典人就这样来到了北京。他本人是个地质学家,受中国政府邀请来中国找矿,但他同时还是个业余考古爱好者,当他听说北京南郊周口店附近的鸡骨山里曾经挖出过龙骨,便出钱雇了一帮民工在周口店附近进行了小规模试探性挖掘。虽然只挖出了几件动物化石和石器碎片,没有找到人类化石,但安特生依然兴奋地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祖先的遗骸就躺在这里。”

对于职业考古学家来说,挖出人类化石属于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很多人干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挖出来一件。但石器就不同了,出现的概率要大很多,毕竟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制造成百上千件石器工具,但死后只能留下一副骸骨。

从某种角度说,石器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人骨,因为它是人类智慧的产物,体现了人类心智的进步。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重要特征,也是考古人类学中最为看重的领域。有意思的是,人类在其漫长的演化进程中,石器制造技术的进步是非常缓慢的,甚至在几十万年的时间跨度范围内都看不到一点进步的迹象。有经验的考古学家仅凭石器的样子就可以判断出它来自哪里,以及大致的年代范围。

另外,石器易于保存,各个阶段的石器都可以找到,比较容易构建出一条完整而又准确的进化链条。人骨就不同了,其保存条件受到后天因素的影响太大,化石多的地方不见得当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就多,初次发现某类化石所属的年代也不见得一定是这一类人种的起始年代,仅凭化石很难完整地构建出人类活动的全部历史。

举例来说,人骨化石和牙齿在湿热的条件下很难保存,对于酸性土壤的耐受力也很差,所以在遍布酸性土壤的非洲热带雨林中几乎找不到人类化石,但这并不等于说人类不喜欢热带雨林,事实很可能正相反。

再接着说安特生的故事。因为他毕竟不是搞化石出身,在这方面缺乏经验,瑞典乌普萨拉大学(University of Uppsala)考古系便委派了一位名叫师丹斯基(Otto Zdansky)的古人类学家给他当助手,最终正是这个师丹斯基于1923年在鸡骨山旁边的龙骨山找到了第一枚人类牙齿化石。因为牙齿的外层有牙釉质保护,所以牙齿比骨骼更容易保存下来,前言中提到的湖南道县福岩洞出土了47颗人牙却没有找到一块骨头,并不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这个消息公布后,引起了当时正在内蒙古挖化石的一支美国考古探险队的兴趣。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美国在人类考古领域一直落后于欧洲。但随着美国国力的日渐强盛,对人类起源问题感兴趣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1921年,位于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在摩根大通的赞助下,组织了一支“中亚探险队”(Central Asiatic Expedition)来到中国。这支探险队以北京为基地,在外蒙古的戈壁滩上寻找化石,结果费了半天劲啥也没找到,但却挖掘出了世界上第一颗恐龙蛋化石。

当美国人听说了周口店的事情后,便想过来分一杯羹。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瑞典人主动撤走,顺便把他们发现的那颗牙齿化石也带走了。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地质调查所接管了周口店的考察工作。1927年,第一任所长翁文灏代表中方和代表美方的北京协和医院签署协议,由协和医院的赞助者——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出资,在周口店遗址进行为期10年的大规模系统挖掘工作。这项工作的美方負责人是加拿大学者步达生(Davidson Black),他主要负责落实资助,并把成果写成英文论文投给国际期刊。真正在现场负责挖掘工作的是刚从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回国的裴文中,正是他在周口店的“第一地点”发现了第一个人类头盖骨化石,后人称为“北京人”。

裴文中的助手名叫贾兰坡,当时还是一个刚刚考入中国地质调查所的练习生。1936年贾兰坡接替裴文中,成为整个周口店挖掘项目的负责人。在这两位中方负责人的领导下,周口店遗址一共挖掘出14具完整程度不一的头盖骨,147颗牙齿,7根大腿骨,以及其他一些零星的人类骨骼化石。另外还发现了上万件各式各样的石器,这在人类考古史上绝对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在翁文灏的坚持下,美国研究者并没有把这些化石带回美国,而是全部留给了中国。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羸弱的中国无力保护如此珍贵的东西。

当年还没有发明出精确的测年技术,考古学家们只能从地质结构,以及处于同一地层的哺乳动物化石的种类来估算“北京人”化石的年龄,估算结果为25万~50万年。从解剖学的角度看,“北京人”非常符合人类学家们关于“缺环”的想象,他们的眉脊突出,前额低平,骨壁较厚,枕骨(后脑)也很粗壮,看上去似乎有点像尼安德特人。但两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尼安德特人的平均颅容量高达1600毫升(男),比现代人还要大,相比之下,“北京人”的颅容量平均只有1088毫升,虽然比猿类的600毫升大了将近一倍,但也远比现代人的平均值1400毫升要小了很多。

步达生把周口店发现“北京人”化石的消息写成英文论文投给了国际期刊,立刻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轰动。这是第一次在亚洲大陆发现古人类化石,为“走出亚洲”学说提供了一个重要证据。很快又有人发现,“北京人”化石和早年间在印尼发现的“爪哇人”化石非常相似,于是将两者合二为一,命名为“人属直立人”(Homo erectus)。

步达生不幸于1934年死于心脏病,最终接替这个职位的是一个名叫魏敦瑞(Franz Weidenreich)的德裔美国人类学家。1936年日本军队攻占了北平,挖掘工作被迫停止,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又重新恢复。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翁文灏和魏敦瑞商量后,决定将化石交给美国大使馆,由使馆出面调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卡车将其送至秦皇岛,再从秦皇岛码头装船运到美国。但是,如此珍贵的化石竟然在运输过程中神秘地丢失了,至今没有任何线索。关于北京人化石的丢失以及随后的搜寻过程可以单独写一本书了,本文不再赘述。

幸亏魏敦瑞事先把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做成了模型并放在随身行李里运回了美国,这才让他能够继续从事人类起源问题的研究。1943年,魏敦瑞提出现代中国人是北京猿人的后代,三年后他又将这个思想扩展到整个欧亚大陆,提出了人类起源的“多中心假说”(Polycentric Hypothesis)。他认为现在的人类并不都是来自同一个源头,原本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古人类各自独立进化,变成了现在的不同族群。不过在这一过程中各个族群之间发生了很多基因交流,并不是完全孤立的。

“多中心假说”挑战了当时流行的“走出亚洲”学说,魏敦瑞试图用这套理论解释世界各地不同人种的差异性,他发现北京人头盖骨有着和现代东亚人类似的特征,比如平脸、高颧骨和铲形门齿等等。爪哇人头盖骨则和居住在澳大利亚的土著更相似,比如颧骨较厚、脸部突出等等。于是他猜想,北京人就是当今东亚人的祖先,爪哇人则是当今东南亚人和澳大利亚土著民族的祖先,尼安德特人应该是当今欧洲人的祖先,非洲出土的古人类应该就是非洲人的祖先。

没想到,后续研究发现,非洲出土的古人类可不仅仅是非洲人的祖先那么简单,“走出亚洲”学说最终被非洲发现的一大批古人类化石彻底推翻了。

南非的意外发现

当瑞典古人类学家师丹斯基在周口店的龙骨山挖出第一颗北京人牙齿化石的时候,一个名叫雷蒙德·达特(Raymond Dart)的澳大利亚人类学家也正在南非寻找古人类化石。达特的专业是大脑解剖学,本打算毕业后在英美某大学谋求一份体面的教职,但他的导师格拉夫顿·埃利奥特·史密斯(Grafton Elliot Smith)安排他去南非金山大学,在刚刚成立没多久的解剖学专业任教。达特很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达特的导师史密斯同样来自澳大利亚,他被公认为是大脑解剖学领域的权威,也是“文明超级扩散论”(Hyperdiffusionism)的主要支持者,该理论认为文明在人类进化史上只出现过一次,然后文明从高级人种向低级人种扩散,最终传遍全球。这个理论深受欧洲殖民者的欢迎,他们坚信自己就属于那个高级人种,有责任把现代文明传播给那些“未开化”的原始民族,否则的话后者永远不会进入文明社会。

史密斯教授同时还是“大脑先行”理论的拥趸,他本人就是研究脑解剖的,自然对大脑的功能非常看重。他坚信古猿一定是先进化出了聪明的大脑,才会具备所谓的“进化动力”,促使身体的其他部位一点一点向人的方向进化,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同样坚信这一点的英国古人类学泰斗基斯教授一样,都相信“皮尔当人”是人类的祖先,英国才是人类的摇篮。

受到导师的鼓励,达特在工作之余也对收集古人类化石产生了兴趣。金山大学位于南非第一大城市约翰内斯堡,城市周边有很多矿山,达特放出口风,让矿工们一旦发现有趣的化石就寄给他。1924年的11月28日,达特收到了一件从汤恩(Taung)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个刚从石灰岩矿中挖出来的头骨化石,从牙齿特征来看应该还不满10岁。化石保存得相当完整,甚至连颅腔都在,基本上不用拼接就能看出个大概。

那天达特本来要去给朋友当伴郎的,但他立刻被这个头骨吸引住了,差点错过了婚礼。仔细检查后发现,这个头骨的脸相对较平,牙齿较小,具有猩猩和人的混合特征,但颅骨内壁上有很多解剖特征都和人类的更相似,枕骨大孔(Foramen Magnum,即脊柱和大脑连接的部位)位置靠下而不是靠后,说明它平时是直立行走的,这一点也说明它更像人而不是猩猩。

达特仅用了40天時间就写好了一篇分析报告,并投给了《自然》杂志。达特认为这个“汤恩儿童”(Taung Child)代表着从猿到人的过渡阶段,是大家梦寐以求的“缺环”。因为发现在南非,所以达特给这个化石取名为南方古猿非洲种(Australopithecus africanus)。

没想到,文章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考古学界的广泛质疑。达特的导师史密斯礼貌地说,他需要看到更多的证据才能下结论,基斯则直言不讳地指出,凡是颅容量低于750毫升的都应该属于猩猩那一支,“汤恩儿童”的颅容量太小了,不是人类祖先。这个化石之所以看上去有些人类特征,只是因为它尚处于幼年期而已,还没长开呢。

当年在学术界有点名气的人当中,只有苏格兰考古学家罗伯特·布鲁姆(Robert Broom)支持达特。布鲁姆的专业是古脊椎动物,在兽孔目(Therapsid,一种很像哺乳动物的爬行动物)研究领域做出过突出贡献。他本人是个神秘事物爱好者,当时已经在非洲工作多年。据说当他第一次见到“汤恩儿童”化石时竟然当场就跪下了,声称自己是在祭拜祖先。受到这个发现的刺激,当时已是59岁高龄的布鲁姆也开始四处寻找人类化石,很快就找到一个和“汤恩儿童”类似,但却更加粗壮的古人类化石,取名叫作傍人粗壮种(Paranthropus robustus)。

布鲁姆的新发现同样没能赢得国际考古界的认同,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还在流行“走出亚洲”学说,大家普遍相信人类的摇篮应该在亚洲;另一方面则因为以基斯为代表的“脑先行”学派相信大脑一定是最先开始向人的方向变化的,身体其他部位的变化是后来的事情,而这两个非洲化石都正好相反,身体先变了,颅容量仍然和猩猩无异。

不过,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当时的世界还是一个种族歧视相当严重的世界,科学界流行所谓的“优生学”(Eugenics),大部分西方学者不相信落后的非洲会是人类祖先的诞生地。最终是“二战”改变了这个局面,纳粹德国对犹太人所做的事情让全世界看到了种族歧视的严重后果。“二战”结束后,学术界和公众舆论的氛围发生了180度大反转,种族歧视变成了一个不能碰的禁区,甚至连研究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别都被视为政治不正确。

这方面的一个经典案例就是美国体质人类学家卡勒顿·库恩(Carleton Coon)的遭遇,他受魏敦瑞的“多中心假说”启发,于1962年出版了《种族的起源》(Origin of the Races)一书,提出了“多地区起源理论”(Polygenism)。该理论认为地球上所有的现代人可以分为五个种族,分别是高加索人种(欧洲白人)、蒙古人种(黄种人)、澳大利亚人种(澳洲土著)、尼格罗人种(非洲黑人)和开普人种(非洲科伊桑人),它们是分别进化的,彼此间只有很少的基因交流,进化速度也不一样,直接导致了各个种族文明程度的不同。

另外,库恩已经意识到非洲出土的化石非常古老,非洲大陆很可能是人类的发源地,但他仍然坚持认为,即便如此非洲也只是人类的幼儿园而已,欧亚大陆才是人类的学校。人类的祖先很早就从非洲大陆走了出来,然后分别进化成了现在的五种人。他曾经用那种欧洲老式烛台的形状为自己的理论做了比喻,五个种族好比五根烛托,它们虽然共用一个基座,但很快就从根部开始分支了,因此也有人把这个理论称为“烛台理论”(Candelabra Hypothesis)。

这个烛台理论如果是在40年代提出来的,问题倒也不大,但1962年的情况很不一样了,该理论遭到了很多人的抵制,言辞最激烈的当属美国著名遗传学家摩尔根的大弟子西奥多西斯·杜布赞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后者干脆把库恩斥为种族主义者,认为烛台理论就是变相地在为种族歧视找理由。迫于舆论压力,库恩不得不辞去了美国体质人类学会会长的职务,这个烛台理论也没人敢提了。

确实,如果这个理论属实的话,非洲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就是天生的劣等民族了,这个结论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大家也能想象得到。这就不得不引出一个问题:科学研究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发现真相吗?如果这个真相会让老百姓生活得更糟糕,甚至导致人类的自相残杀,那还值不值得去研究呢?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问法:为什么发现了事实真相反而会导致更加糟糕的结果呢?难道我们人类没有能力接受真相了吗?

所幸,新的研究证明库恩的理论确实是不正确的,人类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异没那么大。但是,这件事还是很值得深思的,因为以当年的科学发展水平,科学界并没有足够多的证据质疑库恩的理论,他所受的遭遇不能说是公平的。

走出非洲

再接着说非洲的故事。因为舆论大环境发生了改变,有越来越多的古人类学家开始在非洲这块此前被大家遗忘的大陆上寻找人类祖先的踪迹。其中做得最好的当属在肯尼亚出生的英国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他曾经在剑桥大学跟随基斯教授学习人类学,毕业后选择回到肯尼亚,在美国富翁查尔斯·鲍伊斯(Charles Boise)的资助下在东部非洲寻找人类化石。利基会说一口流利的肯尼亚当地土话,这让他能够深入到许许多多尚未被外人发现的隐蔽角落,非洲的秘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揭开了。

先期勘察之后,路易斯·利基和同样是人类学家的妻子玛丽·利基(Mary Leakey)决定把重点放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交界处的奥杜威峡谷(Olduvai Gorge),这地方位于著名的塞伦盖蒂平原上,10多万年前发生的一场大地震在平原上震出了一个将近50公里长、90多米深的峡谷,把一段古代湖床暴露了出来。路易斯·利基曾经在峡谷里找到过一些石器残片,他相信如果仔细挖掘的话一定能找到人类化石。

1959年7月的某一天,路易斯·利基因为患了流感不得不留在营地里休息,妻子玛丽独自在峡谷里忙碌着。突然,她在地上发现了一段上颌骨,上面附着的牙齿很像人类。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挖出,然后迅速开车回到营地,冲着帐篷大叫:“路易斯!路易斯!我终于找到‘亲爱的小孩(Dear Boy)了!”

如果说达特发现“汤恩儿童”只能算是序幕的话,那么玛丽发现“亲爱的小孩”就相当于正式拉开了“走出非洲”这出戏的大幕,人类的故事从此被彻底改写了。

为了感谢他们的赞助人鲍伊斯先生,利基将这个头骨化石命名为鲍氏东非人(Zinjanthropus boisei)。发现化石的东部非洲是个火山活动频繁的地方,火山灰把地层分成了一个个界线分明的地质层面,非常适合用放射性同位素的方法测年。利基从美国伯克利大学请来一位测年专家,采用钾氩测年法测出了鲍氏东非人所处地层的年代,得出了160万~190万年这个数字(后来用更准的方法测得的年代为178万~179万年)。这是世界上首个用科学方法测年的古人类化石,其年代远比在欧亚大陆发现的人类化石更加古老。这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结果立刻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非洲,古人类学家们蜂拥而至,一大批重要的古人类化石相继被发现,其中就包括前言中提到的“露西”。

非洲考古热的初期重复了半个世纪前欧洲的情况,每个人都倾向于把自己的发现单独命名为一个物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突出自己的成就。物种(Species)本是一个严肃的生物学概念,有着严格的定义,即能够在自然状态下发生基因交流的一群生物属于同一个物种。人类学家们显然无法从化石上判断出两者是否能够交配,只能从化石结构的相似性上做推测,标准相当模糊。就拿现代人来说,任意两个人的头盖骨之间肯定存在差异,那么两个化石之间的差异到底是分属两个不同的物种造成的,还是同一个物种内生物多态性的正常体现?谁也说不清。

前文曾经说过,任何观察都是理论负载的,化石研究者在分析化石样品时头脑里肯定已经先有了一个理论框架,这就必然带来偏见。这种偏见非常强大,以至于大部分研究者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偏见。曾经有人用活着的灵长类动物的骸骨做实验,依照和古人类化石同样的分析方法,看看任意两种动物是否属于同一个物种,并估算一下它们之间的遗传距离到底有多远,然后再和基因分析的结论加以对照,结果证明仅凭化石证据来为灵长类动物分类是很不可靠的。

话虽如此,但古人类学家手里只有骨骼和牙齿化石可供研究,其他一些重要特征,比如皮肤颜色、声音特点和行为模式等等信息都很难推测出来。不过,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后,终于决定打破门派壁垒,将一大批介于猩猩和人类之间的化石归为一个属,统称为“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于是,傍人粗壮种改名为南方古猿粗壯种(Australopithecus robustus),鲍氏东非人改名为南方古猿鲍氏种(Australopithecus boisei),露西也被命名为南方古猿阿法种(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因为发现露西化石的地方位于埃塞俄比亚北部的阿法三角区。

路易斯·利基起初不认为南方古猿是人类的直系祖先,他曾在鲍氏东非人所属地层的下面又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古人类化石,身边还散落着不少石器。他一直相信只有能够制造工具的古猿才是人类直系祖先,因此他将这个新发现命名为“人属能人种”(Homo habilis)。这是第一个被归到“人属”(Homo)里面的物种,比南方古猿又进了一步。不过,关于“能人”在人类进化树上的准确位置仍有争论,有人认为这其实就是晚期的南方古猿而已,因为大多数“能人”都是身高只有一米多一点的小矮人,颅容量虽然比南方古猿稍大,但也比现代人小很多。“能人”虽然可以直立行走,但上肢仍然保留着猩猩的特征,同样能够在树上生活。

经过几轮的合并,目前已经确认的古老型人种一共有23个,大多数都是在东非发现的,因此东部非洲在很多人心目中成了人类的摇篮。但前文说过,东非之所以发现了那么多化石,主要原因在于东非大裂谷地质活动频繁,很多远古时代的地层被暴露出来而已,并不能说明那里一定是人类祖先最喜欢住的地方。非洲中部的热带雨林里几乎没有发现过人类化石,但原因也仅仅是因为雨林里的酸性土壤不适合化石的保存,不能说明古人不喜欢在那里生活。

事实上,法国考古学家于2001年在中非的乍得沙漠里发现的乍得沙赫人(Sahelanthropus tchadensis)距今已经有700万年的历史了,是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人族成员。从化石的时间和形状来看,这应该是人和猩猩刚刚分开不久的一种古猿,是人和猩猩的共同祖先最可能的模样。

之后依次是距今600万年左右的千禧人属图根种(Orrorin tugenensis),距今550万年左右的地猿属始祖种(Ardipithecus kadabba),以及距今450万年左右的地猿属拉米达种(Ardipithecus ramidus)。之后是南方古猿的时代,最早出现的南方古猿是距今400万年左右的南方古猿湖畔种(Australopithecus anamensis),然后才是大家熟悉的距今320万年的南方古猿阿法种(露西),以及南方古猿鲍氏种、南方古猿非洲种、南方古猿粗壮种和被认为最有可能是人类直系祖先的南方古猿惊奇种(Australopithecus garhi)等等,一直发展到距今160万~240万年的能人阶段才算告一段落。

必须指出,上述这些人族成员们生活的具体年代和地点只是一种估算,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十分清楚,没人能够肯定地指出到底哪个种是人类的直系祖先,哪个种是进化的死胡同,原因就是化石材料太少了。据统计,距今100万~700万年这段时间内,迄今为止一共只发现了大约2000个个体化石,其中绝大部分还都是单个牙齿化石,头骨碎片和下颌骨非常少,后两者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分别代表了思维方式的进步和食物来源的变化,最能反映出人类进化的脚步。

因此,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段历史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行了,没有必要了解得很详细,更何况其中的细节肯定会随着化石的不断发现而改变。我们只需要知道,人类和距离我们最近的猩猩有着共同的祖先,这位祖先一直生活在非洲的丛林里,像猴子一样过着树栖生活。大约在700万年前,非洲气候发生了剧烈变化,这群古老的非洲猿类开始分道扬镳,其中的一支从树上下来,尝试用两足行走,从此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进化之路。

他们就是人类的祖先,我们都是这群非洲古猿的后代。

尾声

在位于北京市西南方向的房山区,距离天安门大概40多公里远的地方,有一条奇怪的乡间公路。这条路虽然是双向四车道,但却完全没有给左转弯的车辆留出空间,以至于来往车辆经常被转弯车堵住。不过这条公路已经没办法扩展了,因为公路两侧密密麻麻地种着一排杨树,从树干的直径来看,至少已有40年的树龄了。原来,这就是著名的京周路,从北京市中心可以直达周口店。

这条路的前身是燕山石油化工基地的对外通道,是新中国成立之后首都北京所修的第一条出城方向的高规格柏油马路。1969年,北京市政府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宽了一倍,路两旁还栽种了一排杨树,至今依然挺立。

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全国上下一片混乱,为什么要去翻修这样一条乡村公路呢?个中原因和恩格斯有一点关系。原来,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恩格斯曾经也是个人类学家,他在1876年撰写过一篇文章,提出了“劳动创造人”这个著名观点,和当时流行的“大脑发育创造人”“直立行走创造人”等等学说齐名。

不过,恩格斯之所以提出这个假说,并不是因为他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而是因为他一心要为工人阶级代言,于是便夸大了劳动的价值,希望广大劳动人民相信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是一项高贵的人类活动,劳动者不但一点也不比剥削阶级低贱,而且有朝一日还会翻身做主人。同理,曾经主持过周口店挖掘工作的贾兰坡后来被选为中科院院士,他直到2001年去世前都一直坚信人类的摇篮不在非洲而在亚洲,虽然非洲起源学说早已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共识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学习“社会发展史”的浪潮,从小学生到退休老人,大家很快就都知道人类社会是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这样一路发展过来的,现在是社會主义阶段,但将来一定会实现共产主义。除此之外,大家还通过各种宣传材料知道了人剥削人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现象,劳动是光荣的。

1976年是恩格斯提出“劳动创造人”学说的100周年纪念,周口店变成了各行各业学习马列主义的基地,大家都想去见识一下原始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于是这条路被扩建成现在的样子,小轿车从天安门出发可以一路开到周口店。

40年后的京周路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但却早已跟不上中国经济的发展速度了。我顺着这条路前往周口店参观,发现当初挖掘出北京人化石的那个山洞正在翻修,不久将会建成一个半露天的北京猿人遗址公园。一座设施相当现代化的周口店遗址博物馆已经建成开放,来参观的人还挺多。大家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北京猿人到底是不是中国人的祖先?如果不是的话,中国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并不那么容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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