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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1977:大院里的的冷暖人生

2017-06-02李大兴

齐鲁周刊 2017年19期
关键词:流动

李大兴

当我们回望往事,叙述比价值判断远为重要。恢复高考终结了一个公然反智的时期,在当时的社会、心理冲击,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与理解。然而,在1977年,人们依旧在不安与期待中怔怔懂懂地度日,和别的时候似乎无大不同,也许这才是岁月的真实状态。

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约是1977年初的一个晚上,父亲去曾在抗战时同事,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李琦家,回来后有些兴奋地说,估计高考不久就会恢复了。后来事态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与乐观,反对的声音颇多,教育部最初的报告并没有打算马上恢复高考。然而小道消息开始在民间流传,从春天起,各种中学课本,尤其是文革前的中学教科书突然紧俏起来。先是我家里不多的几本数理化被别人借走,其中好像有些再也没有还回来;后是想要找两册原来没有的,却哪儿都借不到了。

恢复高考的希望在遥远的天边升起时,许多人一夜之间忽然都成了高玉宝。“我要上学”的念头是如此普遍、如此强烈,我也受了影响,

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即后来的社科院,是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密集之处。学部子弟自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孩子,打架大都不灵,倒是还有不少爱读书的。他们由于出身问题,多数境遇不佳,很多还在农村插队未归,能够在大型国企里当工人就算是不错的了。

在1977年夏天,很多人忽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复习数理化。不过除了老高中生以外,没有谁心里有底,所以大多数都是不声不響,各自备战。“文革”虽已经结束,但真正的改革开放还在孕育过程中。那一年元旦社论的题目是《学好文件抓好纲》,那一年报纸上的关键词是“英明领袖”、“抓纲治国”,这个纲仍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在词语之下,对于变化的渴望以及变化本身暗暗积累、流动。私下里,人们对于高考恢复的期待值与日俱增,不仅仅是因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在潜意识里从来不曾消灭,还因为上大学被普遍认为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从15岁到31岁,积压了十几年的青年至少有几千万人,他们中间的多数,强烈希望改变自己的处境。考大学最直接最迅速地点燃许多人心中的火把,也因此注定高考是一条严酷的羊肠小径。大多数没怎么读书、没有希望或信心的人,早早就放弃了。据目前官方数字,1977年有570万人参加高考,27万人被录取。从有资格参加高考的人数看,百里挑一都不止,从实际参加高考的人数看,录取率也只有4.8%。

我后来读历史,才明白从宋朝以后,科举考试不仅仅是文官制度的根本,而且是民族心理记忆的一部分。这一记忆在反文化的十年后复苏,又因为恢复统一考试后的第一次高考之难而格外凸显。我至今记得高考发榜后,学部大院几家欢乐几家愁:八号楼查建英考上北大中文系、吕叔湘先生的外孙考上北大西语系英语专业、家兄也从插队所在地考上清华。

不管时代怎样变化,清华北大始终是人们心中的梦想。家兄一高中同学,平素沉稳内敛,那年悄没声地上了北大,来我家报喜时两眼放光、双腮涨红,声音都变了。30年后,我去附近的中国超市买菜,那里免费送顾客一份世界日报,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看到纽约州巴法罗附近飞机失事的消息,死难者里有一个华人,看到他的名字,我的手一抖,咖啡溢了出来……

当我们回望往事,叙述比价值判断远为重要

不久后,我在阿拉巴马出差,小城里一住就十天。住久了,不免想吃一顿中餐。网上搜索了半天,才在十英里外发现一家似乎还有点规模的中餐馆。老板姓阎,在北京的地段离我儿时故居只隔了几条胡同,不由得更多了一分亲近感。

阎老板告诉我,他祖上几代都是在户部做事的,到了1966年,家道已经中落到只剩下两间北屋了。那年他上高三,就盼着能考上大学,然而大学不招生了。和许多人一样,他去农村劳动了几年,然后费了很多力气回到北京,进一家街道工厂当工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也和许多人一样,他在下了班、做完家务后,熬夜复习高考,可是就在高考前夕,由于劳累过度得了一场大病。在明白自己不可能参加高考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病,总之,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改革开放以后,一个长辈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看到他的境况,帮他办了个自费留学。那时候来美国的人还很少,有亲戚的经济担保书,再有一份社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就拿到了签证。到了美国,亲戚自然不会真的在经济上资助,要靠自己勤工俭学。但是他在国内没有上过大学,不像那些有文凭的人,打一段时间工就能够联系读博,找到奖学金。再说他已经快四十岁,语言又不通,向学之心很快就显得不切实际。于是勤工继续,俭学就夭折了。

萍水相逢是人生乐事之一,我和阎老板一直聊到打烊。在停车场道别,我注意到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缓缓钻进一辆黑色老奔驰轿车里。

阎老板的故事其实是多年来常听说或读到的故事之一,那天晚上回到酒店还是让我感叹不已。失落的一幕往往更令人难忘,在寒冷冬日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年长我几岁的朋友落榜后失声痛哭的情景。也许我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势利的一面吧,也许历史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成功者的记载吧,我们平常读到的,大多是七七级大学生这个群体中的励志故事,很少有人想到,那一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考生落榜,还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原因没能参加高考。前年回国,在朋友家小住,他家的保姆好像已经是祖母了,勤快能干、做一手好菜。朋友告诉我,她当年高考离录取线只差了3分,一生的命运也就因此转变。

当我们回望往事,叙述比价值判断远为重要。在追求现实利益的过程中,遗忘与遮蔽时有发生,更何况许多人心中价值混乱、人云亦云,何来判断可言?其实叙述本身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自以为是的真实多半是可疑的,寻找历史和追求真理一样,需要常存虔敬戒惧、反躬自省之心,而不是指点评价、气壮山河的狂妄。

恢复高考在当时的社会、心理冲击,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与理解。从事件本身看,考试古已有之,而且行之有效,虽然有其无情的一面、不完美的一面,却一直是相对最不坏的取士之道。

恢复高考,其实只是回到常识与传统,但在当时却是从疯狂走向正常、从禁锢走向开放、从停滞走向流动的关键一步。高考不仅给青年一代带来了希望与实际意义上的未来,而且改变或者说恢复了固有的社会价值观,终结了一个公然反智的时期。

这一切,是当事件已经成为相对遥远的历史之后才能看清的。在1977年,人们依旧在不安与期待中怔怔懂懂地度日,和别的时候似乎无大不同,也许这才是岁月的真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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