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大叔
2017-06-02孙胜
孙胜
大叔三十岁的时候,爷爷曾给他找过一个女人。
据说那时候,爷爷为了给大叔谋老婆,硬是把老宅的土楼让出来,自己在屋后搭了几间草房,带着奶奶、父亲和其他几个叔叔住进去。
那个女人,倒是个勤快的女人。屋前屋后的活计干得漂亮,能洗能刷,能做饭。人也白净。
没过多久,大叔就把家中的积蓄全交给她了,叫她守家人。
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那个女人竟卷了钱,跟人跑了!
那时候,农村。男人与女人,根本没什么婚姻契约,男女关系能长期运营下去,靠的基本是感情二字。而感情靠什么维系呢?首先是男欢女爱,然后就是男孩女孩了!
那个女人逃走后,大叔瘫坐在地上,反反复复地,把存钱柜打开又关上。
爷爷淌着两行老泪,跪在他旁边告诉他:“那个女人跑啦,卷了你的钱,跑啦……”
大叔聽不进去。开柜,关上。开柜,关上。再开……
一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我总是敢于肯定:大叔的故事会在家乡流传下去,至少会比较长久地流传下去。农村人闲来话为伴,大多时候又是言己家之长,别户之短。况且大叔这般遭际实是不寻常,就更易于在孙庄的荜门委巷里传播了。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听他们笑谈大叔的难堪了,只是那时记忆并不精确,都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约是到了八九岁,我才能简单听个意思,可终究不是悉解。而他们讲到大叔的时候,又总会诡秘地嬉笑,让我心生疑惧。他们总拽着我前额的几撮碎发,冲我喊叫:“你大叔是个光棍呢……”
“光棍?”我捂着额头问他们,“光棍是什么?”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禁不住扯起旁人的胳臂,拗着气骂我是个“呆儿”!
“光棍是没有女人的男人。”
“光棍娶不上老婆!”
“光棍没人要!”
……
可我依旧糊涂,皱眉,咬手,都不得解。
人堆后面又有人高喊:“光棍!光棍就是龟孙,龟孙!”
喊到龟孙,他们更欢了,好像“龟孙”一词,是为大叔量身定做的。
“龟孙”是什么?他们笑“龟孙”什么?我大叔是个“龟孙”么?
我不能理解。我只得呆呆仰望着他们的笑,难以克制地笑。
父亲在家中循声而出。他站到屋后的土坡上,大声唤我。我吓了一跳,惊惶惶收起鼻涕,揉着眼睛往回跑。而那帮人还在笑。
他们可真讨厌,像极了我家木笼里圈养的臭鸭子!(当时我真这样想。)
我刚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便问我:“他们说的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大叔是个光棍……”我有些怕父亲,丝毫不敢隐瞒,“他们还说……还说,光棍就是龟孙,龟孙……”
我怕父亲动怒,只敢微抬着脑袋看他。
父亲果然很生气,我瞅见他脸都涨红了。我怯怯地站在他旁边,倏然听得他骂了一句娘,但到底没听清他骂了谁的娘。后只见他,生生掐下一段干树枝似的长杆草,捏进手里去,揉出干脆的声响……
后来回到家,父亲便跑进在堂屋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可凶了!
母亲见他这样,十分忧心,偏又不想上前询问,便悄悄拉我进锅房,问我:“你爸咋回事嘞?”
我一五一十地讲给母亲听,讲着讲着竟委屈起来,扑到母亲怀里大声哭了。
母亲搂着我,轻轻抚着我的背。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母亲哄着我,叫我别哭别哭!
“罗芳”,父亲突然咬着烟跑进来,发现我在哭,感到很奇怪,“孩子怎么哭了?”
“还说呢!被你吓得呗!”
父亲愣了一下,继而上来拍了拍我的头,说:“男孩子哭什么?”,顺势又把我脸上的眼泪揩干净。我立马安静下来,躲在母亲怀里不敢出声。
“我是想着,咱得给大哥寻个伴儿呢!”父亲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我是受不了庄里人嚼舌根,天天戳我大哥脊梁骨……”
“咋找嘛,大哥也不愿意找,我们着急有啥用?”母亲把我抱在腿上,“我们结婚都七八年了,从我们一结婚,你就想给大哥张罗找个伴!可是呢?我们年年都托人给大哥找,大哥一个都不要,净说自己要住土楼吃庄稼饭活到死,我们有啥办法?”
“大哥就是心里过不了那道坎”,父亲搬了个凳子,在母亲身旁坐下,“你没见每年过年一家人坐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大哥总抹眼泪啊?”
“大哥苦命我知道,但凡你要有本事让他同意咱给他寻女人,我咋能不想着法子托人寻嘞?以往寻来人见面,大哥总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别说来人尴尬,我都尴尬嘞!”
“成吧成吧,你先寻着,大哥这边有我,这一回,我就算跪地求他,也是乐意的。”父亲擦洋火,再次点上一支烟,叹了气说,“大哥今年都四十八岁了哦……”
“明儿个我就回娘家,再去托托人,这种事向来托不了本庄人谋划……”
父亲点点头,好像心里的一桩心事将了,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些了。
母亲把我放下来,理一理围裙,牵我到场院外摘菜去了。
二
母亲走娘家之后,娘家罗庄那边很快便传来佳讯:罗庄有个寡妇有意找男人,另立门头,旧时还与大叔一道出过河工,有过一些深情。
我父亲大喜过望,大腿一拍,乐乐呵呵地摇响了拖拉机,要赶到罗庄去!
拖拉机“突突”地在场院上轰响,柴油机燃烧吐出灰蒙蒙的烟雾。父亲双手握着拖拉机的手把,半曲着身子站在拖拉机上。他高兴地唤上传信人,跟他一道回去。传信人爬上拖拉机的时候,我还看见父亲恭维地给他点了一支烟,脸上堆满了笑意!
晚上,天快黑尽的时候,父亲开着拖拉机回来了。
拖拉机刚熄了火,母亲就带着我和两个姐姐从屋里出来迎他。老远就听到父亲跟人说笑的声音。门口的大灯一直照到远处,一群人喧喧闹闹地朝场院走来。
母亲感觉很奇怪,辨不清远处是些什么人,直到靠近了,才发现是父亲领着罗寡妇一家回来了。
大灯很亮,把罗寡妇的脸照得很清晰,也使我看得分明。罗寡妇拥有一张很精致的脸庞,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皱纹,只是眼角处有几点细小的黑斑。但是黑斑又被她额前的碎发遮掩了几分,若不是她抬起头正对着灯光,我是很难发现的。可若把一切外观的体察凑到一处,我想谁也不能否认,罗寡妇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呢!
“罗芳”,父亲在灯光下朝我母亲伸手示意,“罗姐他们来啦……”
母亲愣了一会儿,听到父亲叫她,便赶忙笑着,跑下台阶去,热情地引罗姐一家进屋。
“哎——罗姐……罗姐来啦,快快请屋里坐……你看这门灯太刺眼,我半会儿都没认出来呢……”
罗姐难为情地朝母亲笑笑,小声寒暄两句,就忙转身向母亲介绍她的一雙儿女。
罗姐转过头,让儿女们唤母亲,“三妈妈……”儿女们学着唤了一声,转手又把自己的孩子推到前面,告诉母亲,这是他们的孩子。
母亲笑容满面,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到两个孩子手里去。罗姐的儿女立马教孩子回话,“赶快谢谢三奶奶……”孩子们很听话,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糖果,一边学舌,说:“谢谢三奶奶……”
接着,大家便相互礼让着往堂屋里走去,快进屋的时候,父亲偷偷把母亲拉到一边,说:“待会儿做些好菜吧!”
母亲暗暗白了父亲一眼,小声嗔怪父亲不提前做好打算,家里都没什么菜了。
父亲挠挠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母亲也不理睬,竟撇下父亲,转身去堂屋给客人们倒茶去了。
父亲讨了个没趣,正打算悻悻进屋,可恰巧看到我,正在他身旁晃悠,竟无事生非,朝着我的屁股,就拨了一脚,“你大姐和二姐去哪儿啦?”
“大姐和二姐……”我摸着屁股,委屈极了,我抿了几下嘴巴,说,“她们进里屋了,爸爸……”
父亲向里屋瞥了一眼,抬手指着里屋的方向说:“去把她俩寻来,让她俩去店铺去买点熟食回来,家里来客人了。”
我赶忙点点头,急着逃开父亲,谁知父亲又在背后叫我:“等会儿——”
我惊地赶快掉过头,只听得父亲说,“你待会儿再去土楼一趟,把你大叔叫来吃饭!”
这次我更不敢疏忽,连忙作声回答,又怕父亲没有听到,便用力地点了几下头。直到父亲移步进屋去,我才如释重负,去里屋找姐姐们说话。
三
门外的大灯,招惹来很多细细的小虫子,在门口来来去去地绕着大灯飞。小虫飞在灯光里,像一些镀金的丝线,晃来晃去,混乱极了。
屋内,或是屋外,会听到很多昆虫的叫声,啯啯、唧唧、啾啾……远处还有狗叫的声音,或东或西,或北或南。或者不辨方位,忽东忽西忽北忽南。
夜晚,黑黢黢的,有灯火的地方才是光亮的。
我们一家,罗姐一家,同席而坐,心照不宣。
饭桌上,父亲和罗姐的儿子一味循礼喝酒,来回敬饮。
大叔心知肚明,却始终不发一辞,只顾吧唧嘴巴吃饭,间或自酌两口小酒;若是有人向他敬酒,他顶多也就端端酒杯,微微示意,便一饮而尽;从头至尾,不曾见得他有丝毫兴致理睬旁人,即使我父亲巧意安排,使罗姐坐其身侧,他也并不领会。
倒是罗姐心热,不时端起酒杯,邀大叔饮酒,在席间我便听得她唤了大叔几次。罗姐“大哥、大哥”地叫着,极其亲昵,而大叔只是浅笑应之,呆呆地喝酒!
母亲熟知大叔心性。每每托人为大叔说亲,见了面一向如此,母亲早就不像以前那般生气了,单单就是怕罗姐尴尬。母亲便不住地与罗姐、罗姐的女儿推杯置盏,谈笑家常,恁是把自个儿脸色喝得红红的,大有几分醉意,才肯罢手。
我们几个小孩子呢,见大人种种情状,半知半解,却只知叫叫嚷嚷讨些肉吃,待吃个大饱,便急急下桌去了……饭后下了残席,两家人四散而坐。
父亲酒足饭饱,快意非常,硬是拉着罗姐的儿子,高声笑谈一些席间未尽的趣事。
母亲本想跑去锅房洗锅刷碗,可是生怕父亲酒醉胡言,造次生非,便一意陪伴罗姐和罗姐的女儿,讲些陈年旧事,互诉苦辣酸甜。
罗姐面带笑容,始终跟母亲相聊甚欢,可是仔细看她,却又会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光我一人,便好几次瞥见她用余光瞥向我的大叔。
我的两个姐姐呢,顺着母亲的意思,带着罗姐的小孙子和孙女到东屋去看电视,而我不愿意跟从她们。我想蹲在大人们旁边,听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新奇事儿。
唯独大叔最寂寞,他呆呆地在我旁边坐着,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出来,只是呆坐,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四
夜渐渐深了,门外笼上了大雾,原先的狗叫也不分明。真正安静的夜晚到来了。在冥冥之中,能留存下来的声音,变得遥远而不可估计,像是陌地里的风铃铛,不可追寻。它们从静悄悄的大雾里传来又很快消失,像往事一般飘浮不定。
罗姐一家突然起身,向我们告别。说要趁大雾初起,回家休息了,若等大雾浓重,怕路不好走。父母亲觉知有理,也不便挽留,只好送她们回家。
大家互相客套着向外走,父亲、母亲伴着罗姐一家人在前面走着,我和大姐、二姐跟在他们身后,大叔孤独一人落在我们后面。
地上都是不规则的人影,朝我们前行的方向变换……两家人一路客套走到场院外边。也就是当拖拉机真的显在面前的时候,那些极富诚意的话,才算彻底收尾。
罗姐一家在我母亲的关切声中,陆续爬上拖拉机的车斗里。父亲等他们全部上车站稳之后,摇响了拖拉机。
拖拉机的声音很快便在夜晚的大雾里旋开,“突突、突突”地,整个村庄都可听见;柴油机的排气烟囱不停地向外冒出缥缈的晃动的长烟。长烟与大雾颜色不同,在雾夜竟也可瞧见。
拖拉机操纵杆两边的大灯也被打开,在夜晚的雾色中形成两道模糊的光路——大抵是可以照明的。
罗姐站在车斗里,双手紧拉着自己的孙子和孙女。
母亲带着我们向罗姐一家挥手告别,罗姐一家向我们表示感激。
大叔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他一直没有跟罗姐告别。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猜测他内心所想。然而罗姐牵挂他。
在父亲松开脚刹,准备前进的时候,罗姐抓住车斗的铁栏,大声地跟大叔告别。
我们在拖拉机轰隆隆的响声里,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跟吃饭时的称呼一样,“大哥……”,她依然称大叔为“大哥”,“我们走了哈!我改日再来……”
大叔站在原地,愣了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父亲开走了拖拉机,他似乎才想起来要做些什么。他微微地抬起手,机械地挥动了两下,继而仓皇地回了一声,“哎——哎,改日再来……”
我不知道这句话罗姐是否听到。就在大叔开口回话的瞬间,父亲已然把拖拉机开进了大雾中去了,远远地,只能听见那模糊的声响,看到那迷蒙的光……罗姐走后。母亲开始笑大叔木讷,说他像得了瘟病。看到母亲笑,我们也乐哉哉地跟着笑。大叔不理会,竟自要回到土楼去。母亲在他身后叫他:“大哥,不等永清回来啦?”
“不等啦……”大叔摆摆手,头也不回,便走进大雾里去了,“等他回来,就告诉他我回土楼了!”
“那罗姐的事,成吗?”
大雾里没有回答,母亲有些失望。
我跟母亲说,兴许大叔走远了没有听到。
母亲摇摇头说,如果真是这样,便是好了……
五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便听到父母亲的笑声了。我以为家里有什么可喜的事了。我忍不住劲儿,掀开被子,夹着拖鞋,一股脑儿跑到堂屋来。
原来是罗姐来了!
我杵在原地,在堂屋扫视了一圈儿,没有找到罗姐的儿女和孙女。看来罗姐是一个人来的,脑子突然回想起她昨晚的话,“我改日再来……”
咦?罗姐说的改天再来,咋今天就来了?
而且父亲也无道理。要拿往日来说,他见我起得那般迟,定要训我的。我还衣衫不整,头发毛毛燥燥,像顶了个鸡窝,他更应该生气才是。然而他竟十分温和,竟十分温和地向我微笑!
我满腹狐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庆幸母亲拉我过去,让我跟罗姐打招呼。
我应声叫了一声“阿姨。”罗姐坐在板凳上向我微笑……这时,大叔像往常一样,骑着车过来了。
他在我家院门口停下,把车支倚在院墙一处,走进院来!
“永清啊,永清!”大叔还没有进门便扯嗓子喊父亲,“我要赶集去卖虾,家里有啥缺的,我给买点……”
父亲见大叔来了,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出去迎我大叔。可未及他迈出步,母亲便抢先跑出去了。
“能有啥缺的,大哥……”我母亲上前就抓着大叔的胳臂,喜笑盈盈地拉他进屋,“你每日赶集都要跑来问一趟,倒是今天呀,来得最有道理!你要不来呀,我们还得寻你去呢!”
“寻我干什么?”大叔很纳闷。
看着大叔满脸疑惑的表情,母亲恁是不说话,硬生生把他拉进屋来。直到拉进屋子里,才宽心地松开手。
“寻你,寻你看罗姐嘞!”母亲掩着嘴“哧哧”地笑起来。
罗姐从距离大叔几米远的一个凳子上站起来向大叔点头。我看到她的手松垮垮地靠在裤缝旁边,好似丢了气力。她好像也有些尴尬,突然间就压下头来。后面的窗子打进的几许光亮,匍匐式的移上她的额头,在她的眉角边,映出几缕碎发的影子。
似乎过了好久,我才听得罗姐轻声唤了大叔一声,可那声音已完全不及昨夜道别时的那般响亮了,只是称呼没变,依然唤着大哥——跟父母亲一样的。
“对着嘞!大哥!”父亲乘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像眼前的一切使他得偿所愿了,他帮腔似地对大叔说,“大哥嗳,人家罗姐一大早专门来看你嘞!”
大叔又开始发愣了。过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罗姐……来啦……”大叔抬手指了一下罗姐身后的凳子,结结巴巴地说,“坐……坐吧……”
便就是说上这几个字,大叔便连续清了几次嗓子,母亲笑他是嗓子眼进了毛毛虫了!
大叔故作镇定,装作没有听见,只说自己要赶集卖虾去!
父亲想要动手把他拦下,谁知他三两步便跨出门去。我母亲再在后面叫他,他也不止步,连连朝身后摆手,说他急着呢!
父母亲有些泄气了。可不曾想这时,罗姐竟急急地跑出去,她一把扯住大叔的“凤凰牌”大杠自行车的后座。后座两边绑着两个小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着大叔从水渠边挖来的龙虾。龙虾们挤在口袋里,会发出“窸窸窣窣”地声响。
罗姐的举动着实把我大叔惊着了!我和父母亲远远地看着大叔,他老老实实地扶车,站在原地,愣成个木人似的!
罗姐跟大叔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大叔没有拒绝,他慢慢扭过头推着车,在前头儿走了。
罗姐回头笑着跟我们招了招手,跟着大叔去了……
六
自从罗姐跟我大叔赶了一回集,一些长了触角似的孙庄人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似乎天生具有捕捉信息的能力。我便时常看见他们像蛤蟆似的蹲在一处,不是下土棋便是打牌,然而话题长久围绕着大叔!
什么罗寡妇倒贴孙家龟孙,什么孙家老大半路风流……反正都是笑话大叔与罗姐的。向来如此嘛,光棍与寡妇的故事历来为人称道嘛!
我不知道那些污言秽语是否被罗姐听到。那段时间,罗姐几乎每天都来我家的。
白天罗姐来了,便一心跟着我大叔去。大叔去赶集,她便跟着;大叔下地干活,她便也扛个锄头跟下去……大概要待到傍晚,罗姐才会回去。那时候,大叔常伴着红艳艳的晚霞,骑着他的黑色的“凤凰牌”大杠自行车,送罗姐回家!
而我们也总能听到孙庄里的牧羊人说:“孙家老大送罗寡妇回家,一出庄头,孙家老大竟然會唱出歌来!那罗寡妇,扒拉着孙老大的腰儿,嘻嘻地笑!”
大叔有了这样的幸事,父母亲感到十分快意。虽然风言风语像杂草一样疯长,但……都无所谓了。
两个月过后,我父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积蓄许久的喜悦。他们觉得时机已然成熟,可以操办大叔与罗姐的喜事了。
有一天中午,父亲喝了点酒,竟激动地拍起桌子。他冲母亲喊:“婚礼,”他把手举到空中又甩下来,“一定要大办特办!”
母亲笑着与他端上酒,痛痛快快地陪他喝了下去!
七
“大哥,罗姐!”父亲隔着老远便向他们招手,“一下午在地里种啥呢?”
“在北河滩种豆子嘞!”大叔把锄头、麻包放到地上,接着说,“我以前总寻思着北河滩那几亩地种些豆子,边上种点树,就罢了!可你罗姐觉得种油菜好嘞!”
“大哥,当然种油菜好啦!”母亲接过话茬儿,笑着说道。
“为啥?”
“这以后结了婚,可不得听人家罗姐的!”母亲上前拉过罗姐的手,笑着朝大叔使了个眼色。
大叔一时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儿地盯着罗姐看。
“大哥!你就别发愣了,表个态呀!”父亲心急,一把儿把大叔扯到罗姐面前。
“罗姐,你说嘞?我们都人到中年,还要那个排场嘛?”
“大不了以后三天,我不来便是了!”“啊?”
大叔惊异地看着罗姐,罗姐故意避开大叔的眼睛,屋墙角拧下一根野芝麻草,放到手里把玩儿。
父母亲不约而同地大笑。大叔还是不解。母亲只得拉过他做解释。
老一辈的婚嫁习俗有条规定:女子再嫁,结婚前三天不能再入男方家门,须在家等待男方迎娶!
而往后的故事,是我最不想提及的。我总感觉悲剧。像车轮一样来来回回地碾压着我的大叔。他悲苦半生,都没有奔向幸福,而且似乎他仍要悲苦下去……
八
南边村子们来人了,说罗寡妇跟人跑了……
传信人跟我大叔解释:“罗寡妇也卷了你的钱,跟人跑啦!”
大叔不信,跳骂传信的嚼蛆放狗屁。传信的不愿与他计较,单单摆手摇头叹大叔可怜。
大叔气急败坏,竟跟那传信的干起架来。
很快,村上的人都往村头攒聚。大家争先恐后的,像去赶社戲。
我那时只有十岁,年龄小,爱跟风,更爱跟人。一大帮神色奇怪的人从我眼前匆匆跑过去,他们一路上互相喊话,声音嘈杂,我也听不真切。
一开始,我先跟在一些大人后面跑,后来我干脆挤进他们中间去。他们有熟识我父亲的,在里面看到我,纷纷上前捏我的脖颈,拿我取乐,说我是黑泥鳅黑猴子之类。我装作没听到,得意洋洋地挤在人群中间。大人们大笑不止,戏谑着推我向前……
待我来到村口时,大叔已经曲躺在地上了,像病牛一样喘息着。我站在距离他身边几公尺的位置看他,脑里开始不断的努力回忆他原有的样子。
我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大叔,他丑陋地在地上弯曲着他的身体,我感到他可怜,像一只蛆虫。他如此低贱,蜷缩在距我脚下几公尺的地方。
大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大叔和传信的围在了中间。里围的大人们相视而笑,互相招呼着、抢着要把大叔扶起来。外围的一边吃烟谈笑,一边兴致高昂地朝里面张望。
大叔闭着眼睛重喘着粗气。我蹲在他脸旁,静静地看着他。他脸颊的肌肉时不时会抽搐几下,喉结会晃动,还有他的眼睫毛会微微地颤动。我确信大叔还活着,于是我安然地把我的小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我在他耳边轻声唤他,“大叔,大叔……”
大叔醒了,大叔睁开他的眼睛来看我。看到大叔看我,我很高兴。里围的人也看到了,他们之前吵吵闹闹忙忙碌碌也未见他们上来搭把手,那会儿竟变得异常勤快了,几个人要来捧大叔的头,又有几个人要来捧大叔的脚。大叔不乐意让他们摆弄,自己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我扶着大叔稳稳当当地坐着,转头的时候,看到外围相眼儿的几个人扔掉了他们手里的香烟……
大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他刚动了几下,脸上的伤口便朝下滴血。血滴到他发白的汗衫上,红亮亮的,晃人的眼睛。大叔着手,从地上拈了点洋灰掩在伤口上,之后便一心着力,想从地上爬起来。我见他如此,急忙去扶他。他扯着我细瘦的肩膀,像个失蹄的牛马,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
大家开始安静下来。人们在向外退去,他们在西边留下一个缺口,似乎有意给大叔让路。我扶着一瘸一拐的大叔向前慢慢地踱步。我靠着大叔的肩膀,感受到了他的颤抖与喘息。当走到缺口时,我有意看了一眼站在缺口旁的两个人,他们捂着嘴巴,又朝后退了两步……
刚走出去不远,我看到父亲向我们跑过来。他身上穿着杀猪时才穿的旧皮袍。
父亲为了给大叔结婚办酒席,一直打算把家里养了很久的大肥猪杀了撑席,显然他达到目的了!我想我大叔跟人打架的时候,估计他正高兴得给猪捅脖子呢!
“咋……”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极其费力地问我,“咋……咋回事?”
我刚想上前回答,却被大叔伸手拦住了。
“老三……”大叔眯着受伤的眼睛看向我父亲,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大叔拉着我“啪嗒啪嗒”地继续向前走,父亲被远远地撇在身后。
我静静地走在大叔身边,时而回头去看父亲。父亲呆滞地立在原地,恰似受了某种祸事的打击……
而大叔却执拗着向前走,我走在他身边,有感他的悲苦与绝望!
回到土楼的时候,大叔只是寻得一个板凳闷闷地坐着。我与之讲话,他也不理,只顾用双手抱住脑袋轻磕他的膝盖骨。我对他的举动浑然不解,却感到害怕。我想轻轻地躲开他,谁知他又突然唤我:“大侄儿,给我拿条毛巾来吧!”
我被他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愣是没敢回答。直到他又叫了我一次,我才跑去里间儿,从脚盆架上抽来一条毛巾。我把毛巾递到大叔面前,大叔看都没看我,就将毛巾扯了过去。他把毛巾生生捂在脸上擦血,半边弄脏了,他就换到另一边。最后,我看着他双手捧着那干燥燥的毛巾狠命地揉搓着他的脸,继而又突然把毛巾揉成团猛地扔到地上。
那团毛巾像肮脏的刺猬一样在地上滚动,接着停在一处,慢慢松展开来。我木然地抬头去看大叔的脸,我在他的脸上不再能搜寻到血水、鼻涕和洋灰,尤能看到的,是血渍、伤口和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发疯似的把他的“凤凰牌”大杠自行车拽出去,看都没看我一眼,便骑走了!
再等大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我记得那晚月光很糊,看起来并不是太舒服。
我和父母亲站在土楼下等着大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