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视域中的“谎言”
2017-06-02陆雅楠
陆雅楠
一
所谓“人性”,即在一定社会制度和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的品性。无论是中国古代对于“性善论”与“性恶论”的争辩,还是西方宗教中的“原罪”意识,人性都是探索人类生存的重要部分,当然也包括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影响。
小说《光棍大叔》讲述了一个关于“人性中的信任与欺瞒”的故事。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从一个儿童的角度讲述大叔两次悲凉的婚姻遭遇。第一次是在大叔三十岁的时候,爷爷替大叔找过一个女人,可好景不长,那个女人竟卷着钱跟人跑了,从此,“光棍大叔”成为全村的笑柄。第二次是在大叔四十八岁的时候,父亲替大叔找过一个女人,可最终罗寡妇也跟人跑了,这种悲剧“像车轮一样来来回回地碾压着我的大叔,他悲苦半生,都没有奔向幸福,而且似乎他仍要悲苦下去”。大叔带着信任与人交往,带着期待奔向幸福,而等着他的只是欺瞒和悲苦,这种悲苦命运的根源为何?这不仅是人性中的“欺瞒”在作祟,更主要的是那个时代缺乏完善的婚姻制度体系,因为没有制度的约束,人们就不用为此付出代价,所以才敢选择一味地伤害。
事实上,忠厚善良的大叔并没有主动选择婚姻的意识,无论是爷爷的安排还是父亲的撮合,大叔都没有主动争取过幸福,而面对两次“跟人跑了”的伤害,大叔也是只能选择沉默。第一次那个女人逃走后,大叔瘫坐在地上,反反复复地,把存钱柜打开又关上,而第二次罗寡妇跑了之后,大叔虽然和传信人打了一架,但他最终也只是骑着“凤凰牌”大杠自行车走了。大叔的身上有着传统农民的憨厚和淳朴,也有着几分木讷和呆滞,其实他完全可以争取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诤说自己要住土楼吃庄稼饭活到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是对其最恰当的阐释。此外,小说中多次描写到关于“看客”的场景,由此可以感受到社会时代的残酷压力,以及大叔作为个体的渺小与悲哀。当第一个女人跟人跑了之后,大叔的故事就在家乡流传下去,他们总是言己家之长,别户之短,他们视大叔为光棍,总是充满着讥讽。面对大叔的凄惨遭遇,这些看客们没有同情和安慰,更甚者是笑谈别人的不堪并加以无情地嘲弄,他们也许不是悲剧的直接制造者,但注定是悲剧的帮凶。当大叔和罗寡妇走在一起时,看客们开始制造污言秽语,而当罗寡妇也跟人跑了之后,看客们又争先恐后地赶着围观,生怕错过这一出悲惨的“好戏”。正如父亲所说,“我是受不了庄稼人嚼舌根,天天戳我大哥脊梁骨”,而这群看客总是这样冷漠无情地观看着、嘲弄着,由此可以深刻地剖析出人性中的复杂性。大叔生存于这样的环境,他是寂寞的,麻木的,软弱的,他选择沉默地绝望,继而只能是悲苦的一生。
当然,除了社会时代环境的因素以外,小说中的兩次“逃走”无疑是大叔悲凉人生的催化剂,尤其是罗寡妇的“逃走”,她使得大叔即将幸福的生活突然变色,这也是整篇小说最具戏剧性的情节。在此,我们可以透视到另外一种“谎言”,即关于罗寡妇的“无词的”谎言。不管是父亲张罗着撮合大叔和罗寡妇,还是罗寡妇对于大叔的热情,两人从最初的陌生发展到谈婚论嫁,在整个过程中,毋庸置疑的是罗寡妇表现出来的积极热情、乐观真挚,丝毫没有所谓的虚假和勉强。然而,正是这份看似真诚的热情使得大叔再次被生活残酷地碾压,这份“无词的”谎言使得大叔再次陷入悲苦和绝望。对于大叔而言,真枪实弹也许并不是最可怕的,暗箭难防才最令人忧心,没有任何征兆的“再次跑了”就像一种“无词的谎言”,使得大叔的人生彻底绝望。“希望是否存在”,这是大叔再也无法解开的疑问,可以想象大叔之后的生活——他寂寞地住着土楼吃着庄稼饭直至死亡。
二
面对人性中变幻复杂的善恶是非,小说《货郎》展示的则是一个关于“人性中的付出和索取”的故事。货郎闫四推着独轮车,在乡间土路上转悠了二十多年,他对每个村的每条路每个巷口都熟悉的如进自己的家门一样,摇着拨浪鼓,闫四进行着以物易物的交易。面对幼年丧父的“我”以及独自抚养儿女的母亲,闫四不求回报地给予帮助,甚至于母亲都曾经怀疑他要索取些什么好处,或者是存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他最终成为母亲口中的“好人闫四”。多年之后,“我”终于带着母亲找到了消失的货郎闫四,“咯叻咚咚,咯叻咚咚,咯叻咚咚……拨浪鼓的声音让他们回到从前”。
这篇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兼杂的叙述方式,详细地呈现出“好人货郎”的人物形象,以至于母亲多次质疑闫四的目的。而戏剧性的一幕是发生在那个雨天,多亏母亲的塑料布才使得闫四没有完全淋成落汤鸡,并且母亲将闫四带到家里,让他换了衣物。闫四说,“小玲儿,我对你们娘几个是从心窝子里的,我不图别的”,面对母亲试图以身相许的行为,他坚定地拒绝并强调好人是不图回报的。几年之后,闫四那种推着独轮车走乡串户的货郎消失了,但母亲并不曾忘记闫四的好,也以此“好人”的标准来要求“我”,而在十几年之后,“我”成为了开着面包车下乡卖货的另一种货郎。其实,小说中的闫四并不富有,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间货郎,而他和母亲、“我”之间也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但这份不图回报的付出是闫四对他们的关心和照顾。这种付出就是人性中的无私与伟大,作为底层小人物的闫四默默地帮助着他们,使得平淡又艰苦的生活中多了些许温情,以至于母亲一直惦念着他的好,而这份感情不是所谓的物质和金钱能衡量的。另一方面,对于闫四的付出,母亲也不是心安理得的接受,更不是没有止境的索取,而是一直念叨着闫四当初对他们一家的好,也一直期待着有机会报答闫四。
其实,“好人闫四”的故事中也存在着一种“谎言”,即关于闫四的“善意的谎言”。面对闫四的关照,母亲心存疑虑,而为了不给母亲造成心理上的负担,闫四制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说自己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老婆则是常年多病。这个谎言使得母亲相信闫四对她不曾有非分之想,并满心感激地接受这份没有任何索取的付出。事实上,闫四一辈子没娶上媳妇,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挣的钱都贴给十里八乡的妇女,最终无儿无女的他只能住在镇上的养老院罢了,但是对于母亲、“我”、马晴这些被闫四帮助过的人而言,他是伟大的。当看见闫四独自一人在养老院生活时,母亲心中那份困扰就变得不再重要,不管当初闫四到底为何帮助他们一家,他的那份真诚都是毋庸置疑的。
三
汤显祖的《牡丹亭》题记为“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而小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塑造了一位如杜丽娘般痴情的女子,它讲述了一个关于“人性中的爱与恨”的故事。
作为封建社会中的女性,一旨诏命让方家四小姐嫁入曾家,而大婚当日的曾家少爷却出门远征,为了承担家族的责任,方薇义无反顾的嫁入曾家。不幸的是,曾国平战死沙场,方薇则成了未曾见过夫君的寡妇,所谓的“克夫”“妖孽”使得她受尽折磨,而曾经误入曾家的人影,即当今皇帝杜润之救了方薇并与之产生爱情。此时,小说利用插叙手法来讲述了三年前的三人偶遇之事,曾国平打了胜仗回来并接受犒赏,“他的目光锁定,八皇子也跟着望了过去,这一望,三个人的视线拧在空气中形成一股绳,紧紧地缠绕,再也无法解开”。从此,三人之间的纠葛与情感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对于曾国平,这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感到内疚和无奈;对于杜润之,这是她怦然心动的男儿,她带着一份执着地偏爱。直至方薇发现那封未寄出的信,她固执而又顽劣地选择报复,“她的命是什么?从做女儿身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包括婚姻在内,所有都是由不得她的”,她带着愧疚和无奈,偏执地爱着并报复着杜润之。但戏剧性的一幕是曾国平并没有死去,而等待方薇和杜润之的时日则不再多,“她悄悄命人打探国平的消息,写了封信与他,得到回信后,命环环带着小英子过去了”,而他们三个之间的缘分算是到此为止了。
小说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为主,主要是站在女性视角上展示方薇曲折的一生,作为官宦世家的没落子弟,她承担着家族的责任,无论是嫁到曾家,还是选择金屋藏娇的生活,家庭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作为封建时代的女性,战争使得她的兄弟纷纷战死沙场,也使得她的婚姻变得戏剧性,她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从而只能依附男性、依附权贵,她的命运注定曲折不堪。关于小说中的“人性”,不能简单地用所谓“真善美”的标准来衡量,方薇对曾国平的内疚以及对杜润之的爱恨,这不仅仅是人性中的精神层面的投射,其背后还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层面的原因,那是一种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不能强制性地要求那个时代的方薇具有当下的女性独立意识。
此外,整篇小说讲述方薇曲折又无奈的一生,通过这个“爱与恨”的故事,我们也能透视到一种“谎言”,即关于方薇的“爱与报复”的谎言。其实,方薇是带着一种执念,顽固地选择用爱的方式来企图报复杜润之,虽是報复,实则是爱,她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毕竟她当初嫁的人是曾国平,而国平的出征则是皇帝的刻意安排,她更多的是将这份愧疚转换,并使之成为一种固执而顽劣的“爱与报复”。与其说是方薇欺骗杜润之,不如说是欺骗自己,不管如何金屋藏娇,“自家不能防微杜渐,却怨谁来”?
其实,作为一种文学文本,小说是关于故事的言语表达方式,而《光棍大叔》《货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三篇小说都讲述了关于“人性”的故事,无论是人性中的善与恶,还是美与丑,都能透视出一种“谎言”,或是无词的欺骗,或是无奈的选择,或是善意的谎言。而且,小说本身的故事就是作者对于人性复杂的阐释,这也同样需要读者对于人性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