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
2017-06-01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留客
文/南在南方
近来看了几篇忆旧文章,诸多人生际遇,无非是推云见岫送雨归川,留客这事儿只是一句两句的,却让我着迷,一个是汪曾祺去给老师沈从文拜年,沈先生留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菰,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一个是梁实秋和成仿吾去看郭沫若,郭妻(当时是日籍安娜)捧出一大钵辣椒炒豆芽,四人聚餐,食不兼味,想来当时也清寒。一个是胡适到八道湾看鲁迅,鲁迅留饭,吃他家私房菜,朱安做的梅菜扣肉和白薯饼。
留客无非是留饭留宿两宗事体,留饭看似事小,却也看主人心事,并非不舍得,有时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又没有柴烧。东晋名将陶侃年轻时就有这么一次,陆逵一众风雪天来看他,怎么办呢?他母亲要他留客,剪了自己的头发买来米,把房屋的柱子削一半当柴,拿些草席剁碎喂马……这盛情,到如今暖意还在。
不由得想起祖父祖母,也那么喜欢留客,虽然没有好饭菜,可总要弄几样,每年要腌几十个鸡蛋,平日一个也不吃,客来,煮几个,一切为四,拼在盆里,像一朵莲花。有时蔬最好,没有,总有些泡辣子,腌葱白,酱黄豆。再切个土豆丝,用酸浆炒了。这样就有四盘菜,煨点酒喝几盅,实在没酒,有一回祖父煮酽茶,筛在盅里当酒吃。老话说,家贫不办素食,可那时哪里有肉?这几样儿待客,至今常常被亲友提及,只是祖父祖母早不在了。
其中有一位叔祖父,他叫祖父五哥,常年在外头教书,回来了总要和祖父抵足而眠,后来去了长安,经年不见。这一年祖父中风不语,他回来看,祖父比比划划,他喊我的母亲,五哥叫你给我炒菜喝酒!我后来听说这事挺高兴,孔怀兄弟,应该如此。
有人好客,也有人不好客,有个笑话说,主家给客人写个字条: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大有逐客之意,结果客人给加了标点,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这个笑话,可能要说标点的作用。其实不留客,端茶就行了。据说日本人不留客会说,要留下来吃茶淘饭吗?客人便知趣。
知趣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有人不知趣,我们乡下叫烂板凳腿的,就坐着不走,这有些恼人,不想这事非村老野夫专有,胡适日记里记一个王宠惠,字亮畴,曾任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外交总长。说他:性极吝啬,几个极熟的朋友给他取个绰号,叫做“办法”。他在北京时,已做很大的官了,但家中不用厨子,不开饭。早饭随便吃一点稀饭。午饭晚饭则到熟人家去吃。晚饭尤其如此。他每到钧任、黄晦闻、李某金某家去,坐到六七点不走,主人留他吃饭,他总还要客气一次,说:“还早呢,还是回去吃罢。”主人再留他,他就说:“有啤酒吗?有酒我就在这里吃罢。”这是第一个“办法”。有时主人不曾开口留饭,他就说:“有什么‘办法’没有?我们出去吃馆子好不好?我来请你。”主人自然留他吃饭了。这是第二个“办法”。有时候他们当真出去吃馆了,吃完之后,大家抢着会钞,他总是落后的,容易被别人抢去,这是第三个“办法”。有时他的朋友们不同他客气了,他们先走,让他去会钞,那时他还有第四个“办法”:他一拍衣袋,就喊道,“喂,你们走不成,今天我忘记带钱了。”
这般蹭饭,不是不知趣,几近可恶了,这跟被诚心留饭,不可同日而语。说了留饭,说点留宿,这个相对简单一点,只要有铺,好说。
留宿也有好玩的,说有个和尚行脚,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着急呢,突然看见一户人家,窗户有灯光。敲门,门开了一道缝儿,一个女人问他干吗,他说想要求宿。女人说,家里没有人哪。和尚说,你呀。女人说,我是说家里没男人。和尚又说,我呀。门吱呀一声开了,和尚说,施主请关门,我只是借个屋檐。这个和尚好就好在知道自个是男的,幽然之间,就找到屋檐。
不留也有个好玩的,有个鲁男子,风雨夜,有个妇人求宿,他不留,女子说人家柳下惠坐怀不乱,你学他就好了,他还是不肯“吾将以吾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令人莞尔,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没信心,还是关门大吉。
留还是不留?也有个好玩,宋词里有这样几句: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爱言爱语,跃然纸上。留或不留,懒得管他。
最难风雨故人来,来了,必然要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个时候,留客,像是留着岁月。
摘自作者微信公众号号:nanzainan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