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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浸润书坛(二)

2017-05-31汤雄

群文天地 2017年3期
关键词:书目陈云蜻蜓

汤雄

三、书分三类,火中取栗

智救苏州评弹

1959年11月25日至27日,陈云借在杭州休养之际,召集了李太成(时为上海市文化局长)、吴宗锡(时任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李庆福(时任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副团长)、何占春(时任上海市人民广播电台戏曲组工作)等人,专题座谈评弹问题,并着重就新书和老书的问题,向大家说出了他的看法与建议。他说:

目前评弹演出的书目,大体可分三类:一类书,即传统书,也称老书。这是长期流传,经过历代艺人加工,逐步提高的。在这类书目里,精华和糟粕并存,有的毒素较多,有的少些。另一方面,评弹的传统说表艺术比较丰富。二类书,这是解放初期部分艺人发起“斩尾巴”以后产生的。这类书目,大抵是根据古典小说和当时流行的传统戏曲改编的,一般讲,反动、迷信、黄色的毒素较少。但是,评弹的传统说表艺术也运用得较少。三类书,指现代题材的新书,这是解放后新编的。这类书目,思想性一般比较强,但艺术上比较粗糙。

“将评弹书目分为三类,是陈云同志关于评弹的一大发明。”

这是陈辽(男,汉族,1931年生,中共党员。1945年参加新四军,历任教员、干事、记者、记者组长、文教助理员、大尉教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秘书,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文艺处指导员,《雨花》编辑部理论组长,江苏省社科院研究员。江苏省第五、六、七届政协委员。1996年,作为中国文艺家代表团副团长,访问台湾;1998年,作为中国笔会代表团成员访问日本。出版专著、论著、论文集26部;主编并参加撰写的专著、论著、辞典15部;发表论文和评论文章1700多篇。其中《叶圣陶评传》、《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史稿》分别获1984年、1987年江苏省社科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江苏新文学史》获1991年江苏省人民政府社科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台湾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辞典》(主编)获1993年华北地区图书一等奖,《陈辽文学评论选》获1986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在《着眼于评弹一、二、三类书的改革》中开篇的第一句话。(载《评弹艺术》第43集)

这是陈云为挽救评弹艺术与所有靠评弹谋生的人们手中的这只“饭碗”,而煞费苦心后所采取的火中取栗般的措施。

1、一类书:必须剔除黄色迷信等糟粕

一类书,就是指原来一直说的“拖着一条封建落后的尾巴”的传统书,关于这类书,用官方的权威说法就是:“内容不外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多或少存在着封建、迷信、黄色、庸俗的毒素,与肩负的职责背道而驰。如不改革,必然要被社会淘汰,人民唾弃。”因此,当时就对此类书进行了大胆的革新。

的确,有些传统书目中的情节必须改革,如封建迷信的内容。例如原本在《岳传》里“挑滑车”这一段,原来还有高宠在滑车阵丧身后,阴魂不散,附身于牛皋身上,使用岳飞的枪马第二次挑滑车的内容;再如在《包公》里有“刀王铁铃有火龙刀,刀一举就化成火龙,一口气喷死36员大将。石玉有白莽双枪,双方龙蛇斗,强龙难斗地头蛇,白蟒双枪大破火龙刀,刀王归天。”这样的情节再如《三国》里的诸葛亮,《隋唐》里的徐茂公,《包公》里的佘太君,《英烈》里的刘伯温,原来在传统书里是真的会论算阴阳,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的;《隋唐》里李元霸的师父沧海公,《金枪传》里杨七郎的师父马达祖师,《包公》里狄青的师父王禅祖师等,都是神仙鬼怪之類的内容。

这些留在书里的内容,绝对不是在经历了民主、科学启蒙后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所能共存的,是迟早要被淘汰的事情。因此,把这种类型的情节大胆抛弃、大胆改革的话,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在着手改革的时候,有些因外行插手内行而强行改革的内容,就显得可笑,画蛇添足甚至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如《岳传》,为了结合“各条战线捷报频传”的形势,不惜把金兀术大军围困岳家军于牛头山改为岳家军围困金兀术大军于牛头山,但是似乎听众对这样的改法并不买账。又如《三国》,有人提出:关羽降汉不降曹是叛徒行为,要让张飞在古城批判关羽是叛徒,降汉不降曹是投降主义的行为。甚至有人提出:曹操是法家的代表,不让批;又说刘备、孙权都是属于法家的,也不让批,以至于搞得说书人无所适从了。

2、二类书:是评弹艺术的一个发展

1960年2月2日上午与3日下午,陈云在苏州召集座谈会,参加者有凡一(时任苏州市委宣传部长)、郑山尊(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曹汉昌(时任苏州市人民评弹团团长)、周良(时任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颜仁翰(时任苏州市评弹团副团长)等。在这次座谈会上,陈云重点分析了二类书的问题。

陈云认为:二类书是新编的,但不是现代题材的新书目。他对二类书做了个大体的估价:扩大了评弹书目的题材面,丰富了书目。其内容封建、谜信、黄色的东西比传统书目少,比较健康,艺术上比传统书差。描写不够细腻,说表部分差,但有所发展。

后来不久,陈云在另一次讲话中,扩展了这次讲话的论点。他说:“对新改编书目的作用应有足够的估计。它对评弹艺术来说有三个好处:一是书目增加了,二是题材范围广阔了,三是唱篇比重增加了。这也是评弹艺术的一个发展。”

二类书的产生,陈云明确说是给“斩尾巴”逼出来的。他认为:对传统书一概否定,当然是不对的。而且做法很简单,每个人都要换掉过去说的书,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幼稚做法。对少数人来说,当时是出于革命的追求,但是对党的文艺政策不了解,不懂得应该如何正确对待文化遗产和曲艺传统。对很多人来说,则是被迫的。这样做,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对党和新社会的了解和认识。所以,很快纠正了这种做法。

在“斩尾巴”以后,为了演出的需要,很多艺人组织起来,努力演出了一批新书,这就是“二类书”。

陈云对“斩尾巴”的分析,体现了分析对待事物的认识方法。从对传统的态度来说,陈云一直强调不能割断历史,应采取慎重的态度。割断历史,抛弃传统,那是不对的。传统书目有好的,有不好的;传统书目中有精华部分和糟粕部分,还应该有中间部分。不好的,糟粕部分应该剔除,中间的那个部分,不要急于删去。因此全盘否定,一概不要“一刀切”,像“斩尾巴”那样的做法,当然是不对的,粗暴的。

但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不是偶然的,总有其自身的原因,其发展也总有内部的依据。所以,陈云又指出“斩尾巴”是对解放前评弹不良倾向的“反动”。“解放前的不良倾向”是什么?陈云同志在1961年5月6日与吴宗锡的一次谈话中说:“要研究评弹的历史。对抗日战争前后这一段评弹的历史也要研究。不研究这段历史,就不能了解评弹发展的全过程。在这一段时期内,评弹艺术趋向商业化,庸俗、黄色的噱头泛滥,可能因此才有解放后的‘斩尾巴。事物的存在,总是有原因的。”

陈云分析道:评弹很早就进入了大城市,在上海这样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十里洋场,得到了很快发展。经过抗日战争前的租界时期和敌伪占领时期,又经过了解放战争时期,上海畸形的繁荣,纸醉金迷腐朽的社会风气使评弹受到了影响。评弹的商业化倾向很严重,说书中经常有黄色、下流、低级、庸俗的内容。解放后,艺人觉悟提高了,认识提高了,理所当然地要起来改变这种状况。在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否定有其合理性,“有积极意义”。

陈云说,“斩尾巴”虽然是对解放前不良倾向的“反动”,但方法有缺点,不好的要否定,好的部分要继承发扬。把脏孩子和污水一起倒掉,当然不足为法。所以,对传统书目要整理,推陈出新才是正确的方法。

二类书是当时的评弹艺人纷纷自动放弃一类书后,为了生计而新编的一些书目,其特点是:一是大多以农民起义为题材,尽量选择有教育意义和积极影响的内容,回避了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的俗套。二是突出反封建,尤其是反封建礼教,追求婚姻自由的书比较多见。三是宣传抵御外来侵略的题材。由于二类书讲的还是过去的时代和人物,因此说书人基本还是采用过去的传统说法和表演艺术来演绎,来塑造人物,因此还是比较容易说好的,并且涌现出了一批说二类书的名家,如以说《水浒》著称的吴君玉,他原本师从顾宏伯学说《包公》,但新中国成立后“斩尾巴”,《包公》不让说了,于是必须改革,因此开始说《水浒》,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行,倒成了《水浒》名家响挡。二类书的出现,可谓是“斩尾巴”运动里的亮点,当时说书人纷纷参与“二类书”的创作,因此,评弹新作不断涌现,计有百部左右,其中还出现一批优秀作品,比如《李闯王》《水浒》(主要根据扬州评话再结合当时的形势进行改编的“新水浒”,而非解放前说的“老水浒”)、《太平天国》《梁祝》《孟丽君》《陈圆圆》《李香君》等,都是在那一时期留下的杰作,这是后话。

3、三类书:要采取积极支持的态度

三类书,当时主要是指反映我党艰难的革命生涯的新书,如《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杜鹃山》;或者反映地下党活动的新书,如《江南红》;或者反映“三反”、“五反”运动和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以及讴歌英雄劳动模范的新书,如《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海上英雄》《孙芳芝》《春风吹到诺敏河》《王孝和》等。在当时精神文化相对匮乏,同时又不让说一类书的情况下,当时许多名家响挡都纷纷说起了三类书,三类书着实是“火”了一把,但这类书,由于意识形态过浓,再加上缺乏锤炼,无论是从精彩程度还是从生命力来说,都比不上前两类书。像《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孙芳芝》《春风吹到诺敏河》《王孝和》等书,不像是评弹作品,更像是报告文学,而评弹尤其是评话,其精彩在于其夸张性、传奇性,吸引人的是书里的人物能常人所不能,表达着人们的一种对于超凡本领的寄托。但是三类书显然不能满足人们的这种需要,因此听一次可能还觉得新鲜,但多听必然乏味,不像传统书(一类)或类传统书(二类)那样百听不厌。因此到改革开放后這些书逐渐沉沦下去也属于正常的。

为此,对待这三类书目,陈云分别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具体的要求。他说,对传统书,要逐步进行整理。传统书“如果不整理,精华部分也就不会被广大听众特别是新的一代接受。精华部分如果失传了,很可惜。”整理传统书态度要积极,但必须慎重,因为这是一个牵涉到许多人吃饭的问题。

“对现代题材的新书,要采取积极支持的态度。”陈云在1959年11月25日至27日的杭州座谈会中,还提出了后来众所周知的那句名言,“对老书,有七分好才鼓掌;对新书,有三分好就要鼓掌。”他还提出,要重视创新工作,专业作家不够,可以用带徒弟的方式培养。此外,也要发动评弹艺人深入生活,创作新节目。要扩大新书演出阵地,有些反映工农题材的短篇节目,可以送到工厂、农村去,是会受到欢迎的。

甚至他更具体地指导道:新书中应该允许写缺点,只要不侮辱劳动人民,“哑喉咙”(指评弹表演中以嗓音嘶哑为特征的一种表现角色的技巧)应当要,“噱头”应当有,穿插也要有,否则就会很枯燥,很单调,不生动,造成损失。

陈云在谈话中还提出应该重视评弹工作的领导和管理:“我们要从党和国家的立场上来看问题。评弹艺人及其事业都是属于人民的。要从全局出发,防止本位主义。”

尤其是对于传统书目的整旧工作,陈云的指示更加具体,他说:“整旧工作可以分两步走。首先,把最突出的坏的地方删掉;然后,逐回整理,或者整理成几个中篇,或者整理成分回的形式。”“整旧工作,上海可和苏州等地分工,同时又互相交流。有的以上海为主,有的以苏州为主,各有重点。可以按书目分成若干小组,里面有艺人,有专职写作人员,也可以吸收一些社会上的思想政治和艺术水平都比较高的文化人参加。对疑难问题,可以用争辩方式逐步取得一致意见。这也就是走群众路线。当意见不一致时,可以保留意见,不搞强迫命令。对于坏处大的部分,意见容易统一,可以先去掉。但要防止反历史主义的倾向,以免损害了精华部分。好的东西,优秀的传统艺术,千万不能丢掉。”

陈云曾一度把写新人新事的长篇书目从三类书中划出,作为“第四类”书。但是,他看到“这些长篇书目的卖座率远不如传统书目,也不如第三类”(《陈云和苏州评弹界交往实录》第33页),因此他后来不再专门提“第四类”书,只是表彰其中的优秀书目。

四、有错即改,让“蜻蜓”展翅飞翔

《玉蜻蜓》是一部曾一度被认为是“封建主义尾巴”而列为第一个要“斩”掉的传统评弹书目。时为国家副主席、副总理的陈云对此不但给予了极大的热情与关注,还以他一向对事物的认真细致的精神和虚怀若谷的态度,以他一贯坚持的实事求是、有错就改的原则,有力地顶住了唯心主义和主观随意性等极左思想的干扰,从而勇敢地保护下了这部一百年多来深受江浙沪千百万听众热爱的优秀传统长篇评弹,也使很多主持此书的评弹演员得以继续演唱。

1、命运多舛的《玉蜻蜓》

1959年岁末,陈云在杭州养病时,在大华、三元等书场连续听了上海市人民评弹团为他安排的朱慧珍、苏似荫的《玉蜻蜓》,朱介生、徐丽仙、张维桢的《双珠凤》,薛筱卿、薛惠君的《珍珠塔》,杨奎斌、杨振雄、杨振言的《大红袍》《描金凤》等曲目。

前面说过,陈云得以脱出身来深入江浙沪欣赏他所深深喜爱的苏州评弹,就是在1957年底,他也就是在这里听了《玉蜻蜓》的。

《玉蜻蜓》最初的弹唱来自“宝卷”(即宣卷,始于宋元时期,是继承唐代佛教讲经说法的传统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汉族说唱艺术形式,属苏州地方民间说唱。笔者注)。现藏于苏州市戏曲研究室的《玉蜻蜓》宝卷,有1931年陈栽元与1939年徐梦龙的两种抄本。《玉蜻蜓》的故事假托为明朝中叶嘉靖年间之事,在清初成书。苏州弹词《玉蜻蜓》在清乾隆、嘉庆年间已广为流行,清初评弹前四家中的陈遇乾、俞秀山都说唱此书。

嘉庆十四年(公元1809年),《玉蜻蜓》一度被官署禁唱,原因是这部书以申贵升与尼姑智贞恋爱为主线,当地大地主申启认为《玉蜻蜓》诽谤申家祖先,要官府出布告禁止演唱。布告由苏州府于嘉庆十四年出示告众:

为崇敬先贤,禁止弹唱《玉蜻蜓》事……郡属先贤申文定公,身掇巍科,望隆鼎铉,文章相业,一代名臣……外间向有《玉蜻蜓》小说流传,毋论法华秽迹,诬蔑清名,即弹词淫句,亦关风化。现据申启等呈称:街坊近有弹唱人等,殊属不敬。本府严行查逐外,合并通晓各书铺,务销毁旧版,弹唱家亦不许更唱《玉蜻蜓》故事。如有违抗,一经查察,一并重处不贷!

虽说《玉蜻蜓》故事与申家祖先申时行毫无关系,而且民间喜听此书,所以过了23年后,到道光丙申年(公元1836年),《玉蜻蜓》改名《绣像芙蓉洞全传》重新刊行,书中将申贵升改名金贵升,并加入沈君卿游乌龙山发现芙蓉洞内藏金银的一段。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芙蓉洞》再改名《节义缘》重新刊行。

尽管《节义缘》十分肯定申贵升与尼姑智贞的爱情,基本肯定了《玉蜻蜓》这部弹词,但由于此书恢复了“申”姓,尽管二易其名,所以申氏后人,不断抗议而投官告诉,《玉蜻蜓》也一再遭到禁唱。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在上海、苏州评弹界自发的“斩封建主义尾巴”运动中,《玉蜻蜓》被列为13部必须“斩掉”的旧书目之首。半年后,这场不合时宜的民间自发运动宣告结束,《玉蜻蜓》等13部险被“斩掉”的评弹传统书目,才得以重新与听众见面。

1959年12月31日夜晚11时左右,值此新的一年已在叩门的时候,正在杭州休养的陈云把正在杭州大华书场拼档演出《玉蜻蜓》的浙江省曲艺团苏州弹词演员朱慧珍(1921—1969年)与上海市评弹团演员苏似荫(1924—1986年)接到他下榻的宾馆,专门向他们了解《玉蜻蜓》这部长篇弹词的演出和整理情况。

在谈到《玉蜻蜓》的时候,陈云问得很细:原书中沈君卿的金钗是神送到苏州去的,现在怎么处理?不说金大娘娘(金张氏),“抢救三娘”怎么处理?

那么,《玉蜻蜓》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它何以引起陈云对这部长篇传统弹词如此关注?

2、《玉蜻蜓》的故事

谭正璧、谭寻所著《弹词叙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中,有《玉蜻蜓》的故事梗概:

明苏州南浩街金家第三代主人去世时,遗公子金贵升仅3岁,次年夫人亦故,由四代总管王定扶养成人。金贵升13岁入学,14岁应举,15岁由胡监生为媒,娶阊门外张吏部女儿。

婚后,金贵升与结义兄弟沈君卿约游妓院。其妻张氏劝谏,触怒贵升,夫妻从此不和。

一日,君卿又邀贵升至山塘看玉钱班演戏。有法华庵尼普传携徒四人及智贞,亦在王乡绅家楼上观看。贵升见智贞,颇为迷恋。不久即私往庵中,通过普传,移居智贞处不归。

智贞身怀有孕三月,金贵升病死庵中。智贞遗腹生一子,附以贵升所遗玉蜻蜓并血衣、血书,命老佛婆送往金家大门外。小儿中途啼哭,为佛婆弃于豆腐店外,由青州人徐太尊路过拾去。徐太尊本无子,便认之为义子,取名徐元宰,雇朱二姐为乳母。这时,张氏候夫不归,令书童文旦外出寻找主人,得丈夫遇盗丧命假讯。

張氏在法华庵遇智贞,二人相谈投机,结为姊妹。

时徐太尊已归青州,为钦差查出亏欠钱粮,传至苏州待讯。乳母朱二姐已失明,学唱弹词为生,闻徐重来,遂往候。以旧血衣并玉蜻蜓相赠二姐。这时,君卿已升巡按,徐太尊往拜,请君卿徐元宰与上达同读。金家见其貌似金贵升,颇以为异。

后张氏生日,命朱二姐唱弹词,发现扇坠玉蜻蜓,由此查出血衣、血书,乃知徐元宰实为金贵升嫡子,母为智贞。徐元宰亲至法华庵迎母归府。时徐元宰已状元及第,遂复姓归宗。

前面说过,当时因《玉蜻蜓》被认为是一部存在着严重封建主义色彩的传统书目,所以在“斩尾巴”运动开始时,被列为第一部必须“斩掉”的旧书。尽管半年后这场由上海、苏州两地的评弹艺人们自发开展的“斩尾巴”运动很快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但对当时初露锋芒的极左思潮洞若观火的陈云为了尽可能挽救下这部传唱了100多年的传统评弹,更为了能让靠这部书生存的评弹演员们得以继续赖以生存,他指示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组织力量,对《玉蜻蜓》进行整理。在调查中,陈云了解到当时上海团对该书的整理,是经过集体讨论,并由领导参加决定的。他们打算把书中金张氏作为反面人物,持批判态度,同时对金贵升与尼姑智贞真心自由相爱并婚外怀孕一节,认为是男女淫乱,决定进行全面删除。

陈云在认真地倾听了两位演员的汇报后,沉吟片刻,表示了赞同,认为可以全面否定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金张氏(金大娘娘)。

但是,事后不久,陈云就从上海团内部及相关评弹演员中间听到反映,表示他们对《玉蜻蜓》这样的改法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不赞成批判金张氏,不同意把她说成反面人物;又说如果删除了金张氏这个人物,更是使整部书失去了意义。

3、虚怀若谷,深入调查,有错就改

所以,1961年9月,陈云在上海和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的同志谈到对《玉蜻蜓》的整理有不同认识时,他说,这些意见值得研究。他还说,想听听未经整理的《玉蜻蜓》是怎样结局的。

原来,《玉蜻蜓》是陈云少年时听过的一部“戤壁书”(评弹行话:指不买书票,就站在书场窗外听书),但是没有听过全书,所以对故事并不全部了解。现在面对评弹界对《玉蜻蜓》的两种不同意见,他犹豫了。一向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的他,打算抽时间听完被老听众们誉为“蜻蜓尾巴”的《玉蜻蜓》,然后再发表自己准确的看法。

从1961年9月至1962年3月,陈云先后听了苏州市人民评弹团俞筱云、俞筱霞和金月庵、金凤娟弹唱的两种不一样的《玉蜻蜓》。这两档书的演出本,都是演员根据各自的认识,有所修改的。但和上海市人民评弹团蒋月泉、朱素珍弹唱的《玉蜻蜓》又有所不同。尽管结局都是按照原来的内容说的。

陈云为此一时举棋不定。为了对此书的修改整理做出准确的抉择,他决定做更深入细致的了解。

1962年3月,陈云给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吴宗锡写信,希望他们提供一份材料:在群众中,肯定金张氏,认为金张氏应该作为正面人物的有哪几条理由?而否定金张氏,认为她应该是反面人物的,又有哪几条理由?在信中,陈云表示:让我也想想。

1962年5月期间,陈云在听完了周玉泉老艺人和薛君亚拼档演出的长达120回的《玉蜻蜓》后,经过反复斟酌与深思熟虑,在和吴宗锡的一次谈话后,终于果断地纠正了自己当初并不成熟的“赞同”,拿出了自己的建议。

此事实,从吴宗锡《不尽的怀念》一文中可以得到证实。摘录如下:

许是习惯于向陈云同志无顾忌地畅谈自己的意见了,有时不免下意识地宣扬一些自己的观点,希冀获得他的支持,来加强这些观点的权威性。对传统弹词《玉蜻蜓》,我因狭隘地运用阶级观点,而对人物采取了简单的肯定和否定,忽视了对人物复杂性格的刻画。陈云是发现了我在思想上的偏激和片面性的。这样,在1962年5月他来上海时,专门找我谈了《玉蜻蜓》的整理问题。他并没有直接指出或是批评我认识上的差谬,而是用了一种婉轉又爱护的语气,并把他自己也放了进去:“人的认识是发展的,会变化的。我们不要怕改变自己的认识。前两年,我曾认为金张氏可以全部否定。但如果把金张氏全部否定了,全书、至少‘金家书就不能说了,艺人和群众很难接受。”同时,陈云从理论的高度,向我提出了指导方针性的警语:“传统书目的整理工作,不能离开时代条件。要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问题”“对什么是封建,要好好分析,不能过激。如果过激了,狭隘地运用阶级观点,就要脱离群众。”我想,他之所以提得这样委婉,既是他对待思想问题(包括文艺观点)所采取的循循善诱的领导方法,同时也出于对像我这样的年轻干部,当时在极左思潮高涨的大环境中,常会出现那种过激偏差的谅解。

这天,陈云在上海接见了吴宗锡(时任上海市人民评弹团团长)、陈灵犀(上海市人民评弹团编剧)、何占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戏曲组负责人),和他们主要讨论《玉蜻蜓》的有关问题后,还把自己的这些重要的建议写成书面意见,交给了吴宗锡:对《玉蜻蜓》可以有几种态度。或者是原封不动;或者是全部否定,做“革命派”;或者基本照原来的书路说,但要整理,如宣扬封建主义的“孝义“,宣扬迷信和描写色情的部分,要加以剔除。

问题是如何认识金张氏,是否定,还是肯定,或者基本肯定,照原来的书路说。人的认识是发展的,会变化的,我们不要怕改变自己的认识。前两年,我曾认为金张氏可以全部否定。但如把金张氏全部否定了,全书,至少“金家书”(指《玉蜻蜓》中一段叙述金贵升出走以后金家的故事。笔者注)就不能说了,艺人和群众很难接受。金贵升不是一个能够肯定的人物,很难说他和女尼智贞是自由恋爱。

传统书目的整理工作,不能离开时代条件。要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问题,不能以对现代人的要求来要求古人。《玉蜻蜓》中宣扬迷信的部分较多,要剔除。这几年在整理工作中,在剔除封建、迷信和色情内容方面是有成绩的。但对什么是“封建”,要好好分析,不能过激。如果过激了,狭隘地运用阶级观点,就要脱离群众。我们的工作要照顾群众,不脱离群众,才能发挥领导作用。各方面的意见都要听,但要分析。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党的政策。(摘自《陈云同志关于评弹的谈话和通信》增订本第67页)

无疑,陈云的这段重要的建议,对如何更加准确地修改整理《玉蜻蜓》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对此,唐耿良在《别梦依稀》一书中,有着形象的记录:

蒋月泉最关注的是《玉蜻蜓》一书中对金张氏人物的处理问题。金张氏是贯穿全书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是吏部天官张国勋的独生女儿,苏城首富金贵升的太太。1955年,团里决定把长篇《玉蜻蜓》作为重点整旧书目,支部书记(吴宗锡。笔者注)亲自主持,作家陈灵犀执笔,朱慧珍(中共党员。笔者注)、蒋月泉等都参与讨论。人物逐个定性,三师太智贞是正面人物;金贵升原来有纨绔子弟的一面,把他改成具有叛逆性格像贾宝玉一样的人物;金张氏是官僚独生女,娇生惯养,蛮横成性,又有逼金贵升读书求功名的封建思想,是个大地主婆,属否定人物。

当时小组都同意对书中人物的这种定性。可是传统书中的人物往往又是复杂的,例如金张氏,她又有豪爽、见义勇为的一面。在沈君卿妻子三娘被冤诬主仆通奸,婆婆将她锁于静房处以绝食饿死之罚时,金张氏得讯赶去抢救三娘,在这段书里金张氏又是正面人物。蒋月泉在说这段书时按传统说法对她予以肯定和表扬。

朱慧珍在下台后与蒋月泉争论,说蒋不该褒扬金张氏,违反当初讨论时把金张氏作为反面人物的定论。蒋月泉说,书情就是这样的结构,不肯定金张氏,这个书说不下去。朱慧珍坚持好人一好百好,坏人一坏百坏,坏人就是做了一点好事也要对她批判。蒋月泉说,我和金张氏又不是亲眷,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她呢?搞得我和你好像是两条路线斗争。以后说到抢救三娘这段书时,蒋月泉不得不删去一些肯定金张氏的说表。这个书弄得不好听了。蒋月泉心情很不舒畅。有一次,蒋到苏州去,拜访他的老师周玉泉,说起对金张氏人物处理上的一些矛盾。周老师告诉他,苏州文化局局长周良同志赞同说到抢救三娘时对金张氏应该肯定:“金张氏是个四海(慷慨)猛门(不讲理)人。我还是照老传统的说法。”

蒋月泉听后回到上海问我说:“苏州是共产党领导的?”我说:“是呀。”蒋说:“为啥苏州共产党可以对金张氏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上海共产党就只能有坏说坏不能有好说好呢?”

蒋把与周老师的谈话情况告诉我。我回到团里向支书汇报了蒋的想法,领导说你去告诉蒋月泉,以后他说抢救三娘时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表述,不必拘泥以前的人物定性。这样,蒋月泉又可以根据传统手法处理金张氏了。

为什么支部书记改变了对金张氏人物的看法呢?原来他接到陈云同志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听了上海版《玉蜻蜓》和苏州版《玉蜻蜓》的长篇录音,觉得金张氏这个人物是一个复杂形象,不要简单化处理,可以四六开或者三七开,根据书情来加以处理……

1963年3月19日,陈云在苏州同颜仁翰、周玉泉、薛君亚谈话时说:“《玉蜻蜓》照老样子说结局较合情理,新的处理把金张氏说成反面人物,这既不合理,又要变动全书。中篇《厅堂夺子》把金张氏处理得过头了一些,锡剧又把她说得好了一些,这都不能服人。应该是‘四海的雌老虎,这样较为合理。人家说‘《蜻蜓》尾巴《白蛇》头,是有道理的。《玉蜻蜓》后段有团圆气氛,所以受人欢迎,应该保留下来。”“希望团圆是群众的普遍心理,我们应该尊重群众的喜闻乐见,关心群众的精神需求,这是文艺工作的一条重要原则。”

陈云在谈话中所提到的“四海的雌老虎”是广义的,是指金张氏所拥有的豪放直爽、敢说敢为、真诚豁达的性格,这是他熟悉剧情后,对剧中主角金张氏做出的人物性格分析。“四海”一词在江浙沪一带,通常形容人的心胸宽广,像大海一样。

从1962年至1963年年底,在陈云多次既有细微客观的就事论事,又有高瞻远瞩的思想理论的指导下,长篇弹词《玉蜻蜓》经著名评弹作家陈灵犀整理加工,剔除糟粕,保留精华,提高了文学性和思想性。又经过弹唱者蒋月泉、朱慧珍两位弹词艺术家反复修改与精心演绎,终于使《玉蜻蜓》成为广大评弹听众百听不厌、久演不衰的经典保留书目,其中不少唱段广泛流传。蒋月泉因此节目荣获中国首届金唱片奖。

然而,好景不长:1963年10月1日后,康生、柯庆施与张春桥提出的“大写十三年”,掀起了意识形态领域的第二次“斩尾巴”,所有的评弹传统书目统统作为“四旧”,来了个“一刀切”!《玉蜻蜓》刚在书坛露了个面,就又被打入了禁区。1966年“文革”开始后,它更是与所有传统书目一起被当作“毒草”批判。《玉蜻蜓》足足被停说了17年,直到“四人帮”垮台后的1979年才恢复演出。这是后话。

4、《玉蜻蜓》陪伴着他走完最后的人生

尽管与钟爱的苏州评弹久违了这么长的时间,但陈云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对《玉蜻蜓》念念不忘。为了让这只“蜻蜓”更加健康地展翅飞翔,他以一个大国“财政总管”的精细与严谨,要求评弹界编创演艺人对这部经历了太多坎坷的长篇传统书目精益求精,力争完美。

1991年4月上旬,陈云向吴宗锡询问弹词《玉蜻蜓》中徐元宰幼时汗衫上血诗的内容。

吴宗锡回上海后,即向有关弹词艺人了解了这首血诗的全文。当年4月29日,吴宗锡向陈云复信说:经向艺人了解,抄录如下:

日碑家声后,商珍姓字香;

梨花来别院,爱月卧云房;

窃喜桃成实,堪嗟李忽僵;

五常尽礼数,四德殿乾阳;

抛乳襟题血,愁雨各转肠;

慈航逢华证,花月正昏黄。

——辛未年吉月题

这一血诗写得比较隐晦,经向艺人查询,大抵的解释是:第一句解为金氏后代,第二句解为名字叫琏;第三句解为三月到庵堂,第四句解为留宿云房;第五句解为暗喜有了身孕,第六句解为事情弄僵;第七句解为智,第八句解为贞;第九句解为将乳儿抛弃,并在汗衫衣襟上题血诗,第十句解为心中忧愁;第十一句解为二月十九日生,第十二句解为春日的黄昏戌时。

陈云认为:这样的解释基本上还讲得通,听众是可以接受的。

在陈云的参与和建议下,经过陈灵犀与蒋月泉等高手的整理,修改后的《玉蜻蜓》去芜存精,艺术价值更高了:它在揭示人物内心世界上更加细致有层次,着重表现了悲剧美与人情美。尤其是全书中人情终究战胜礼法清规的主题,使作品的深层结构中我国历史文化、道德情操的积淀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表现了封建社会真实的矛盾冲突,渗透着说书人的真情实感,歌颂了与封建礼法相对立的民主性的真挚感情,使真善美得到了很好的统一,从而终于成为了一部感人肺腑、具有较高艺术鉴赏价值的长篇传统弹词。

1995年5月29日,牟信之等原陈云身边的工作人员在这天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题为《陈云同志最后的三百二十一天》的悼念文章。其中写道:“陈云同志在工作之余,或者同疾病斗争之时,能够静下心来得到休息,就是得益于听评弹。无论到外地,还是有病住院,评弹磁带和老式放音机,是必备的物品。”

事实确也如此,陈云在北京医院度过的300多天的人生最后时间里,病房走廊两旁四个木箱子中,就存放着他收藏的562盒评弹录音带。据他的亲人回忆,几乎每天,他的病房里都有评弹委婉动听的弹唱说表声翩然回旋,甚至他是在最后弥留之际听着评弹驾鹤西去的。

2005年6月6日,陈云故居暨青浦革命历史纪念馆将陈云同志生前的珍藏——目前已被复制成562张光盘的评弹录音,赠送给上海市人民评弹团,供“说书人”学习和研究,使得这批珍贵资料发挥更大的作用。562张光盘中,蒋月泉、朱慧珍弹唱的《玉蜻蜓》排在第一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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