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翁情词探绎
2017-05-30王昊王鑫
王昊 王鑫
[摘要]在考辨事实的基础上对2012年新版《放翁词编年笺注》的编年予以补正,并结合作品阐释肯定放翁情词的词史意义。陆游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入蜀宦游,对其情词创作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放翁近40首情词,约占全部存词的三分之一强,大多作于蜀中,与结识杨氏并纳以为妾直接相关,具有特定情感内涵和指向。放翁情词无论自我抒情还是代言表意,都情感真挚,艳而有骨,在宋代情词发展中与柳永之“以情场补充官场”、小晏之“以情悟道而疏离官场”、秦观之“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等皆不同,有着较为纯粹的情感样貌,应具有其相应的价值和贡献。
[关键词]放翁情词;杨氏;《放翁词编年笺注》;系年;词史意义
[作者简介]王昊(1967—),男,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春 130012)。
一
与“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相比,陆游一生作词无多,但颇为自珍,生前即将词作收入其亲自编定的文集中。据四部丛刊本《渭南文集》卷首之陆子遹《刊渭南文集跋》云:“惟遗文自先太史未病时故已编辑,而名以‘渭南矣……今别为五十卷,凡命名及次第之旨,皆出遗意。今不敢紊,乃锓梓溧阳学宫,以广其传。……尝谓子遹曰:‘《剑南》乃诗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别名《渭南》。如《入蜀记》、《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散失,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
将词作收入文集与诗文合刊,“取义例于欧阳修”云,这只是表层的“托辞”。实为配合此举之需,时年65岁的陆游在淳熙己酉(1189)的寒食日写下一篇序言《长短句自序》,真正寄托了其心曲隐衷:
雅正之乐微,乃有郑卫之音。郑卫虽变,然琴瑟笙磬犹在也;及变而为
燕之筑、秦之缶、胡部之琵琶、箜篌,则又郑卫之变矣。风雅颂之后为骚、
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
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
菱歌渔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
淳熙己酉炊熟日(引按,即寒食)放翁自序。
陆游:《渭南文集》卷十四,《陆放翁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80页。
序文多层扬抑吞吐的叙述话语,透露着晚年放翁颇堪玩味的矛盾心态:一方面既表示“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另一方面又认为“旧作终不可掩”,还是要结集,可是如此又需要写此序言,“因书其首”,目的乃是“以识吾过”。陆游一方面认为“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另一方面实际上又将其词收入生前已亲自编定的文集中,这就说明他到底还是不忍删削,认为这些词篇到底也还有其值得保留的价值所在。
陆子遹嘉定十三年(1220)“锓梓溧阳学宫”的《渭南文集》有残本传于世,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嘉定残本《渭南文集》卷四十九至卷五十收词二卷,按调编排但编次错杂无序
此据作者赴国家图书馆踏查、目验。单行本《放翁词》皆后人从《渭南文集》中辑刻者,现存最早为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放翁词》,经比勘收词和编次与《渭南文集》卷四十九卷五十同。吴熊和:《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放翁词》二卷虽经陆游手定,淳熙十六年(1189)还写过自序(《长短句序》),然编次无序,先后错杂。”绍兴文联编:《陆游论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251页。;对照以写作时间先后编排的诗集《剑南诗稿》及细味上述陆游《长短句自序》中的矛盾心态,可以判断词作编排无序这一情况,很可能是陆游有意为之的。
据《全宋词》陆游存词143首。其感情经历是放翁情词创作的生活基础。所谓“情词”,即“写两性之情的词”。抒情主人公可以是男方,也可以是女方;可以是“婚内”(如“赠内”“闺怨”),也可以是“婚外”(如“赠妓”);可以是“自言”(即作者与抒情主人公同一),也可以是“代言”(即作者与抒情主人公不同一,“男子作闺音”)。放翁存词中属于上述所谓“情词”者约有近40首。这其中不乏有似“花间体”的侧艳之词,这类作品约有20首。從一般性的原因看,陆游作为一位生活在南宋时代的集文人、官僚和学者三者于一身的词人,在生活中因交际应酬,参与公私酒筵、听赏歌舞,与歌儿舞女有所接触并反映于其词体文学的创作,实属惯常之事;二是“词为艳科”,写侧艳的内容,这本是词体原有的功能指向,也是从《花间集》就形成的一种写作传统。即如其曾表示的:“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虽“晚而悔之”,但这类作品还是被陆游自己保存下来,那么,陆游实际所看重之价值何在呢?如果说上文提到的理解放翁“情词”创作的“一般原因”尚属宽泛性的必要条件的话,那么,深究其只属于个人的原因,这就与陆游入蜀宦游、结识蜀中歌女杨氏并纳以为妾有着莫大的关系。
二
陆游有妾杨氏,这在1949年建国以后的陆游研究中虽是有所讳言的,但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否定其人的存在。如1965年版《全宋词》第三册即收录《生查子》(只知眉上愁)词一首,署“陆游妾某氏”,其小传中云:“驿卒女,能诗,陆游纳之。方余半载,夫人逐之。”
唐圭璋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63页。其所本者,当是南宋陈世崇(1245-1309)《随隐漫录》卷五所载。
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爱日斋丛抄浩然斋雅谈随隐漫录》,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1页。陈世崇,字伯仁,号随隐,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生查子》(只知眉上愁)一词最早收录于南宋赵闻礼选编《阳春白雪》卷三,署“陆游妾某氏”。《阳春白雪》成书年代的上限,据吴熊和考证,在理宗淳祐十年庚戌(1250年)。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阳春白雪》的编定在淳祐十年之后。”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43页。赵闻礼,字立之,号钓月,山东临濮人。主要活动于南宋理宗时期(1205-1264)。后代与南宋陈世崇《随隐漫录》相类似内容还见于清人沈雄《古今词话》、王奕清《历代词话》、叶申芗《本事词》、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等,说明古人对陆游纳妾一事历来承认,同时也说明杨氏角色并非举足无重。
杨氏确是研究陆游不可回避、也堪称陆游中年以后生活和创作中举足轻重的一位女性。陆游在《渭南文集》卷三十三《山阴陆氏女女墓铭》
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三,《陆放翁全集》,第207页。中说:
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引按:严州,今浙江建德)。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姿状瑰异凝重,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明年七月,生两齿矣。得疾,以八月丙子卒,菆于城东北澄溪院。九月壬寅,即葬北冈上。其始卒也,予甚痛,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闻者皆恸哭。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
这是陆游有妾杨氏的直接内证。此墓志铭作于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陆游时年63岁在严州知州任上,也是刚满一岁大的爱女夭折最痛苦之时。《墓志铭》字里行间透出痛苦难堪,亦侧面体现陆游对“女女”生母杨氏的深情。有学者认为陆游纳杨氏为妾,时间当在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天,时年49岁,陆游宦游蜀中为官成都之时。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84页;邹志方:《陆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5页。杨氏是蜀中色艺俱佳的歌女,陆游深爱杨氏,不仅因其在他人生失意时带来的慰藉,还在此“新人”身上寄托着对于“旧人”唐琬的深情忆念。杨氏是“蜀郡华阳人”,华阳盛产海棠。陆游咏梅诗词中有不少梅的意象都与对唐氏的表喻有关
《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亦当是陆游蜀中追怀唐氏之作。淳熙四年(1177)春组诗《丁酉上元》其二颔联“美人与月正同色,客子折梅更断魂”、尾联“古来漫道新知乐,此意何由可共论”,仍以梅代唐琬而已新旧人同感合写。,“海棠”意象则是专以喻指杨氏。
陆游淳熙三年(1176)二月在成都作有组诗《花时遍游诸家园》,有“市人唤作海棠癫”“为爱名花抵死狂”之句,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册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38页;赴任严州前的淳熙十三年(1186)春,在临安游张鎡私家园林陆游持酒酹花、醉卧海棠丛中,被同游者友人杨万里描绘“在案”:“卧来起来都是韵,是醉是醒君莫问。好个海棠花下醉卧图,如今画手谁姓吴?”《醉卧海棠图歌赠陆务观》,《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6334页。其时,“海棠独立方倾城”(陆游《雨霁出游书事》)的杨氏正身怀女女待产。直到庆元二年(1196)陆游72岁所作《海棠图》仍自豪地说“我为西蜀客,辱与海棠游”。
三
陆游从乾道六年(1170)到淳熙五年(1178)入蜀宦游。蜀中的八年在陆游一生中是尤为重要的人生经历,不但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也对其情词创作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在蜀中宦游的初始年代,陆游经历了人生最得意的时期,即从戎南郑(今陕西汉中市)八个月,亲上对金前线,为国效命。据先师喻朝刚先生统计,“他曾先后写过一百多首诗词,追怀当年从军的情景。除了这些‘感旧‘忆昔之作而外,《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中,还有一些作品直接或间接涉及这段生活”。
先师喻朝刚:《陆游》,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6页。陆游后来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册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02-1803页。一诗中回忆道:
……………………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廄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
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
宴饮、打球、呼卢、打猎……热烈、绚烂的生活,激活了诗人的诗才,激发了诗人的灵感。“昔者远戍南山边,军中无事酒如川。呼卢喝雉连暮夜,击兔伐狐穷岁年”(《风顺舟行甚急戏书》),“军中罢战壮士闲,细草平郊恣驰逐。洮州骏马金络头,梁州球场日打球”(《冬夜闻雁有感》),这些场景也总是出现在陆游的追忆中。
朝廷召宣抚使王炎还朝、征西幕府解散后,陆游于乾道八年(1172)年底到达成都,就任成都府安抚使参议官。乾道九年(1173)春,陆游离开成都赴蜀州(今四川崇庆)通判任。这年夏后,陆游来到四川乐山代理嘉州知州。淳熙元年(1174)春,陆游离开嘉州返回蜀州,以通判代理知州。淳熙元年(1174)冬,陆游又被派到荣州(今四川荣县)去代理州事,于十一月间到达荣州。本月第六子杨氏所产子布生。王氏等家眷在蜀州(王氏蜀州人),十二月王氏来荣州。淳熙二年(1175)正月十日,陆游离开荣州再到成都,就任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与上级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宋史·陆游传》)。不久因被讥“燕饮颓放”,遭到了免职处分,随后在成都近郊浣花溪畔赁屋而居,辟园种菜,自号“放翁”。淳熙三年(1176)六月领祠禄,名义上主管台州桐柏山崇道观。淳熙四年(1177)六月范成大奉召还朝。这年冬天,陆游接到八月间从临安(杭州)发来的公文,被除知叙州(今四川宜宾)事。通知他赴任的时间是在次年冬天,淳熙五年(1178)春,陆游又得到了奉召东归的消息。于是乘船离开成都,结束长达八年的蜀中宦游。
于北山:《陆游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14—189页。
陆游在成都是其一生中较为壮浪的时期。锦亭、芳花楼、青羊宫的佳酿,他的确喝了不少:“斟酌人生要行乐,灯前起舞落乌纱”(《小饮房园》);他频繁参加宴游活动,也不时出入青楼楚馆:“濯锦江边忆旧游,缠头百万醉青楼”(《梅花绝句》其四)。陆游宴饮活动中不乏“赠妓”之作,如《蝶恋花》(水漾萍根)、《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桃源忆故人》(城南载酒)、《采桑子》(宝钗楼上)、《月上海棠》(兰房绣户)、《一丛花》(樽前凝伫)、《一丛花》(仙姝天上)、《隔浦莲近拍》(飞花)、《真珠帘》(灯前月下)、《风流子》(佳人多薄命)等,也正是这一时期陆游与后来的小妾杨氏结识。
夏承焘、吴熊和两先生之《放翁词编年笺注》1981年初版问世以来,以笺注精审、考订翔实而享誉学林三十余年,至今仍是陆游词最重要的整理成果和此方面研究的基本文献。夏承焘先生在其《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其实即已指《钗头凤》为陆游蜀中游冶之作,但种种原因,《放翁词编年笺注》仍以《钗头凤》为编年之开篇,系于绍兴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1151-1155)间,认为“务观二十余岁时,在山阴游沈氏园,遇其故妻唐氏,作此词。”
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页。关于《钗头凤》一词的本事,当代夏承焘、吴熊和、周本淳、陈祖美诸位先生力证陈鹄《耆旧续闻》、周密《齐东野语》两家记载之非,可谓从清人的怀疑到证成了《钗头凤》非陆游沈园题壁词这一结论。
具参吴熊和:《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绍兴文联编:《陆游论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周本淳:《陆游〈钗头凤〉主题辨析》,《江海学刊》1985年第6期;周本淳:《考辨评论与鉴赏——〈蹇斋说诗〉之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陈祖美:《陆游〈钗头凤〉别解补苴》,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由于陆妻王氏的干预和杨氏所怀陆游第六子子布在淳熙元年(1174)十一月的出生,《钗头凤》词中所言“错!错!错!”,实际表达的是陆游、杨氏二人感情波折中,陆游对杨氏的忏悔之情。
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越中山水》,第282页。
夏先生在《放翁词编年笺注》“代序”《论陆游词》一文(文末署1963年3月初稿、1980年8月修改)中并说:“对于他的游宴赠妓一类词,无足深论。”
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第8页。可谓一笔带过,不置一词。《放翁词编年笺注》上卷收“入蜀前及蜀中作”59首,下卷收“东归后作”56首,“不编年”词作29首殿后。另“附录四”《陆游年谱简编》在“淳熙五年戊戌(1178)”条按语云:“按务观自乾道六年入蜀,至淳熙五年东归,在蜀首尾共历九载。在蜀中词作可考者举如上,作年莫考者分类写目于后,以俟再考。”
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第224页。计有:代人赠妓《朝中措》(怕歌愁舞懒奉迎)1首,游宴之作《汉宫春》(浪迹人间)、《柳梢青》(锦里繁华)、《月上海棠》(斜阳废苑朱门闭)、《水龙吟》(摩诃池上追游路)4首,怀归之作《感皇恩》(小阁倚秋空)1首,赠妓之作《鹧鸪天》(南浦舟中两玉人)、《桃园忆故人》(城南载酒)2首,咏物之作《鹊桥仙》(茅檐人静)1首,共9首。这里胪列的9首陆游蜀中“俟再考”词作,以“在蜀首尾共历九载”计,平均每年仅1首;而且内容分类涉及“代人赠妓”“游宴”“怀归”“赠妓”“咏物”五类;再将此与“不编年”的29首词作中“游宴”“赠妓”之作占多数的情况做一对比,这其实体现了笺注者当年的一种有选择的谨慎态度。换言之,与将《钗头凤》词本事公开表述为陆游为“先室唐氏”而作类似,都是照顾到彼时时代环境和文学审美原则而有选择性的“规避操作”。2012年新版《放翁词编年笺注》的编年仍旧。事实上,陆游蜀中的“赠妓词”大都与杨氏有关。
年代较早写杨氏的一首词是《真珠帘》(灯前月下),当作于乾道九年(1173)暮春的成都。词云:
灯前月下嬉游处。向笙歌、锦繡丛中相遇。彼此知名,才见便论心素。
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归去。想闲窗深院,调弦促柱。
乐府初翻新谱。漫裁红点翠,闲题金缕。燕子入帘时,又一番春暮。
侧帽燕脂坡下过,料也记、前年崔护。休诉。待从今须与,好花为主。
唐圭璋编:《全宋词》,第1599页。
词为两情相悦、定情之作。词人以崔护自况。上片云有“彼此知名,才见便论心素”,过片云“乐府初翻新谱”,结拍云“休诉,待从今须与,好花为主”。还值得注意的是词中的“燕子意象”:“燕子入帘时,又一番春暮”。陆游《剑南诗稿》卷三有乾道九年(1173)三月作于成都的《春晚抒怀》诗,首联即云:“吹尽郊原万点红,燕梁考室亦匆匆。”诗词意同,以“燕”代杨氏,并纳以为妾(考室)。
《蝶恋花》(水漾萍根风卷絮)一词,《放翁词编年笺注》引证《剑南诗稿》卷四《玻璃江》一诗,系于乾道九年(1173):“按此词亦追怀眉州旧游之作,似与《玻璃江》诗同作于乾道九年。”
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第57页。今按,系时于乾道九年(1173)正确,但认为“词亦追怀眉州旧游之作”则不确。此词实作于乾道九年(1173)夏代理嘉州(今四川乐山)知州任上。乾道九年(1173)春,陆游曾短暂离开成都赴蜀州(今四川崇庆)通判任,不久即折返回成都,有诗《自蜀州暂还成都》可证。同年夏季,转摄知嘉州,由成都赴任途中虽经眉州,但于此实并无“旧游”。《剑南诗稿》卷四《玻璃江》一诗有自注云:“眉州共饮亭,盖取东坡‘共饮玻璃江之句。追怀旧游,戏作以补西州乐府。”这当是上文“追怀旧游”说的渊源。按,岷江流经眉州城东的一段,称作“玻璃江”。对读代言体的《玻璃江》一诗和自我抒情的《蝶恋花》词,都可以发现实际并不存在“眉州旧游”,而是共同抒发因与杨氏这一“新相知”暂时分离的相思之情:
水漾萍根风卷絮。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不怕银缸深绣户。
只愁风断青衣渡。
——《蝶恋花》唐圭璋编:《全宋词》,第1585页。
玻璃江水千尺深,不如江上离人心。
君行未过青衣县,妾心先到峨眉阴。
金樽共爵不知晓,月落烟渚天横参。
车轮无角那得住,马蹄不方何处寻。
空凭尺素寄幽恨,纵有绿绮谁知音?
愁来只欲掩门睡,无奈梦断闻疏砧。
——《玻璃江》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册一,第287页。
词与诗乃同一主旨,皆为怀思杨氏所作。惟诗代言以女子口吻抒情,四句一层,分叙别前、别时和别后。词首句点明时令,乃是暮春夏初时节。“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杨氏一颦一笑犹在眼前,“忍记”表明词人不用去想而不期然去想。词人因相思而难以入眠,故有“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的感慨。过片“梦若由人何处去”让步假设:如果睡得着,做个“自由梦”,会去哪里呢?古人认为做梦是人的灵魂短暂出游,陆游人在嘉州(乐山)做官,而他希望每天晚上在梦里都去官服、着轻装,取道眉州,回到爱人的身边。
同期陆游怀思杨氏的还有一首《双头莲》,当作于淳熙元年(1174)春:
风卷征尘,堪叹处、青骢正摇金辔。客襟贮泪。漫万点如血,凭谁持寄。
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春正媚。怎忍长亭,匆匆顿分连理。目断
淡日平芜,望烟浓树远,微茫如荠。悲欢梦里。奈倦客、又是关河千里。最
苦唱彻骊歌,重迟留无计。何限事。待与丁宁,行时已醉。
唐圭璋编:《全宋词》,第599页。
淳熙元年(1174)春,陆游离开嘉州,以通判代理蜀州知州。此词即写成都与杨氏短聚后赴任之别。上片写别时情态和心理活动,“客襟贮泪。漫万点如血,凭谁持寄”,状写别际悲苦难以凭诉,“伫想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春正媚。怎忍長亭,匆匆顿分连理”,以客笔转写杨氏,想象美丽无比、赛过江南佳丽的她,离情难以割舍。下片写别后和回忆。宦海浮沉,倦客流转,悲欢如梦,回想起自己离别时因酒醉忘记说些嘱咐的话,又不免有些懊恼、伤感。而从该年十一月杨氏所孕陆游第六子子布降生看,“艳态幽情,压江南佳丽”的杨氏此时已经胎珠暗结。
淳熙元年(1174)冬,陆游又被派到荣州(今四川荣县)去代理州事,于十一月间到达荣州。本月第六子杨氏所孕子布生。陆游继配王氏等家眷一直在蜀州(王氏蜀州人),十二月王氏来荣州,此有《自唐安徙家来义和,出城迎之,马上作》诗可证。淳熙二年(1175)正月十日,陆游离开荣州再到成都,就任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
于北山:《陆游年谱》,第144、153页。此期间由于王氏的干预,陆游与杨氏情感产生波折,《钗头凤》(红酥手)词即作于淳熙二年春。《解连环》(泪掩妆薄)一词也是陆游同时期写给杨氏表白心迹的“忏情”之作,词结拍云“尽今生、拚了为伊,任人道错”。
不过,陆游东归之际也终于得以携化妆为尼的杨氏同归故里。
参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其时杨氏已怀子遹(聿),尼姑装束便于遮掩身份和孕身。陆游一行淳熙五年秋返回绍兴云门,子遹(聿)是年冬出生。参于北山:《陆游年谱》,第179页。《秋波媚》(曾散天花蕊珠宫)即述此,全词云:
曾散天花蕊珠宫,一念堕尘中。铅华洗尽,珠玑不御,道骨仙风。
东游我醉骑鲸去,君驾素鸾从。垂虹看月,天台采药,更与谁同?
《秋波媚》词牌又名《眼儿媚》。陆游眼中的杨氏是下凡人间的仙女,“东游我醉骑鲸去,君驾素鸾从”,“仙侣”也从此过上了人间天堂般的谐隐生活。
四
放翁情词当中,有不少“男子作闺音”的代言词,但不同于一般的“代言”,而是“代言”背后有幽情。且看以“闺思”为题的两首《月照梨花》:
闷已萦损。那堪多病。几曲屏山,伴人昼静。梁燕催起犹慵。换熏笼。新愁旧恨何时尽。渐凋绿鬓。小雨知花信。芳笺寄与何处,绣阁珠栊。柳阴中。霁景风软,烟江春涨。小阁无人,绣帘半上。花外姊妹相呼。约樗蒲。修蛾忘了章台样。细思一饷。感事添惆怅。胸酥臂玉消减,拟觅双鱼。倩传书。
唐圭璋编:《全宋词》,第1601页。
两首词都是陆游以“代言”方式寄托感情于杨氏。第一首写其因相思多病变得闷闷不乐。梁燕翻飞的春天,本是游乐玩赏的季节,伊人却独坐闺房,空对画屏,尽管窗外的燕子时时相催,她仍懒得去换掉熏笼上的衣物。已经写好的信笺要寄向何处呢?此时的情郎在何方呢?这样的愁情时时萦绕在心中,以至于乌黑的双鬓也渐渐凋零。第二首写雨过天晴,风和日丽,窗外有姊妹呼朋引伴,相约玩名为“樗蒲”的游戏。绣帘内的伊人正准备化妆出去玩耍,却突然忘记了章台眉的画法。也许是想起了张敞画眉的佳话,多愁善感的她徒增了无限的苦恼,思量寻得双鱼,传书给远方的情郎。
可见,放翁这些情词,无论自我抒情还是代言表意,都情感真挚,指向特定,艳而有骨,与“花间”体侧艳之词貌合而神离。
“此身合是诗人未?”(《剑门道中遇雨》)做“诗人”且不甘心,遑论做一“词人”。陆游生前不欲以“词人”自限,故其诗词创作不但数量相差悬殊,更明显呈现“言志”与“言情”的分流。而放翁近40首情词,约占全部存词的三分之一强。前人评骘所谓“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而世歌之者绝少”(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四)者,就是指其情词而言的。清丽缠绵、情志深婉,这是放翁情词的总体风貌。
放翁情词系其自身情感经历的自我写照,尤其是与杨氏有关篇什,虽系“中年危机”的产物,但他用情深、苦,且“有始有终”,这份情感成为其后半生二十多年的情感归宿。
杨氏随陆游东归后居山阴云门,生幼子子遹(聿);大约卒于宁宗庆元六年(1200)左右。由于其情词的情感内涵具有特定的指向,而且他本人也不愿传播、示人,所以导致“世歌之者绝少”。
与文人词在雅、俗文化圈传播都较广泛的柳永、秦观等词人的情词相较来看,放翁情词也与柳永之以“以情场补充官场”、小晏之“以情悟道而疏离官场”、秦观之“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等皆不同,有着较为纯粹的情感样貌,故在宋代情词发展中应具有其相应的价值和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