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三代中国画的文化背景

徐建融

20世纪三代中国画的文化背景，实际讲的是20世纪三代中国画家接受基础教育的文化背景。这个“基础教育”即陆俨少先生所说的“第一口奶”，吃对了，一生的成长都得以保证，即使今后受到挫折也无害其基本的健康；吃错了，一生的成长就难以得到保障，即使今后再大补也难以补养其基本的羸弱了。这“第一口奶”，对于身体的成长，在10岁到20岁之间；对于文化的成长，则在20岁到30岁之间。所以，我把20岁到30岁之间所接受的基础教育的不同中国画家分为三代。第一代如潘天壽、张大千、徐悲鸿、林风眠，今天大多已去世。第二代如周思聪、刘文西包括我们这一辈。第三代则为1965年以后出生的一辈。

我们先来看第一代，20岁到30岁所接受的教育处于民国时期，他们所吃的“第一口奶”，丰富多样，传统的，外来的，古典传统和外来的，现代传统和外来的，其中有精华也有糟粕，但没有“禁区”。所以，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体质性情条件，自由地选择一种奶。当然不是说不吃其他的奶，而是指以某一种奶为自己的主食。论传统，唐宋的画家画，明清的文人画，都可以吃，而且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真迹。论外来，西方的古典派、现代派，也都可以吃，而且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真迹。印刷品也好，到博物馆中去吃也好，到私家收藏中去吃也好。处于这样的文化背景，由于不仅好，而且适合于自己，所以，无论继承、弘扬唐宋传统的还是明清传统的，也无论融合西方古典艺术的还是现代艺术的，都涌现出了一批大师。

再来看第二代，20岁至30岁所接受的教育处于新中国的二十七年，他们所吃的“第一口奶”，非常单一，传统的，只有明清的文人画，因为是“民主性，人民性的精华”，而唐宋画家画则被摒弃，因为是“封建性、贵族性的糟粕”；外来的即中西融合的，只有古典的写实主义，而没有现代的多种主义。包括书法，只有《玄秘塔》、《多宝塔》、《曹全碑》，而且是被打乱文章的字序的，而没有其他的历代名作。于是，学传统，只剩下了齐白石，学外来的中西融合，只剩下了徐悲鸿，包括新人物画的“笔墨加素描”，也即传统文人画的笔墨加西方古典派的写实，也正是从徐悲鸿而来。无疑，这些“奶”都是优质的，而几乎没有糟粕。但各人的体质不同，以不同的体质都来吃这单一的优质奶，所导致的结果却未必是优质。何况这些优质“奶”，都已经过了加工，而不是原汁原味。学传统的也好，学外来的也好，都是从印刷品上学，看不到原作。1978年，上海举办了“19世纪法国农村风景画展”，我们一代中的著名油画家去参观了，竟在原作面前放声痛哭！原来自己几十年来从印刷品上学到的西方绘画技法，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学传统的，情况类似。所以，无论继承传统还是融合西方，我们一代中即使出现了不少优秀的画家，但于潘天寿、徐悲鸿根本望尘莫及！从总体上，这一代是20世纪三代中国画家中水平最差的。

第三代在20岁到30岁间所接受的教育，则在文革结束、国门打开之后。传统的、西方的各种流派，“第一口奶”的丰富多样，又回到了第一代的时期，而且比第一代更幸运。论印刷品之精美，远胜第一代，尤其是日本二玄社对我国台北故宫名画的复制，“上真迹一等”；论观摩原作之方便，亦远胜第一代，到国内外的博物馆中去参观也好，因艺术品拍卖的大盛，到私人收藏中观摩也好，第一代看不到的，第三代也都能看到。所以，伴随着“第一口奶”的更丰富多样、更原汁原味，第三代中国画家中，继承传统的、融合中西的，又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画家。尽管他们目前的成就，还无法与潘天寿、张大千、徐悲鸿、林风眠等大师相提并论，但假以时日，新一代大师的出现，当在这一代之中。当然，更准确地说，即使成为大师，他们也不再是属于20世纪的，而是属于21世纪的。

需要说明的是，三代的划分，并不是明确的，而是相互交叠的。其次，第一代、第三代中也有不成才的，第二代中也有成才的。因为内因是依据，外因是条件，成才不成才不仅牵涉到文化背景，更牵涉到各人的先后天情况。适当的温度可以让鸡蛋变成小鸡甚至凤凰，但绝不能让石头变成小鸡。不适当的温度可以让鸡蛋变不出小鸡，但也可以让鸡蛋变成小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