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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达三《活着的士兵》中近藤的战争创伤

2017-05-30靳成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近藤

靳成

摘 要:《活着的士兵》通过对侵华日军南京进攻作战的真实刻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军士兵所受的战争创伤,揭示了战争,尤其是侵略战争对人性的巨大戕害。“近藤”这一人物深受战争所导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因过度警觉而犯下虐杀中国百姓的暴行,事后为缓解焦虑创痛,虽竭力回避对自身暴行的思考,但仍无法摆脱创伤反复闯入性重现的困扰,最终导致他人性严重扭曲,精神几近崩溃。

关键词:《活着的士兵》;近藤;战争创伤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献标识码:2095-7394(2017)03-0043-04

“9·11”事件后,全球地区性冲突、恐怖袭击呈现愈演愈烈的态势。战争与恐怖主义活动不仅造成了巨大的物质损失,亦使所有卷入其中者遭受到深重的精神创伤。在这一背景下,创伤研究逐渐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视角,亦成为人类反思历史、观照现实的重要途径。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由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造成的难以磨灭的经历与体验”[1]。战争所导致的心理创伤研究早已存在,一战以来,对战争的创伤反应有过许多命名,如“战争神经症”“炮弹休克”等,现在一般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2]100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由于受到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灾难性心理创伤,所导致的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心理障碍。典型症状包括警觉性过度增高、努力回避易使人联想到创伤的活动与情境、反复闯入性重现创伤经历等三个方面。[3]

《活着的士兵》是日本战时出版的唯一一部揭露侵华战争真相的文学作品,因此,一直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尤其是战争文学研究重点关注的对象。近年来,国内外相关研究主要有两大聚焦点,即作品的思想性与创作特点。在思想性方面,程通指出,《活着的士兵》一定程度上揭露了侵华日军的暴行,但由此将该作品定义为“反战”是欠准确的[4];何建军则认为,该作品虽无鲜明的反战思想,但客观上还原了历史的部分真相,因而具有一定价值。[5]在创作特点方面,刘振生通过梳理石川达三的创作轨迹,指出《活着的士兵》与其早期作品《心猿》《结婚的实态》在主题意識和表现手法有相同之处,都深受左拉自然主义的影响[6];黑古一夫则认为,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品中,在描写整体战争、全景式刻画战争中人类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方面,还没有哪部作品能超越《活着的士兵》。[7]通过文本细读,并结合石川达三自身对该作品的相关评论即可发现,《活着的士兵》不仅揭露了侵华日军的种种暴行,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军士兵所遭受的战争创伤,而目前基于该视角的研究尚待开拓与深化。因此,本文拟以《活着的士兵》中的典型人物——一等兵近藤为例,对日军士兵所遭受的战争创伤做一管窥考察。

一、战争创伤与过度警觉

日本侵华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了深重的灾难,也给日军官兵造成了严重的战争创伤。与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相比,被战时征兵驱入战场的平民更易受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活着的士兵》中的西泽联队恰巧就是这样一支由战时应征人员所组成的部队,士兵与底层军官出身各异:既有原是小学教员,部队转移途中仍不忘学生们写信诀别的小队长、又有原在报社当校对员,充满浪漫幻想的年轻士兵。其中,一等兵近藤的出身背景尤为特殊。近藤是医科大学毕业生,原本从事医学研究,以拯救生命为职志。开赴战场后,他始终无法适应战场现实,因体察到战争条件下生命的脆弱而倍感苦闷。

西泽联队来华后,转战华北与华东,步兵兵力损失了十分之一,并有两名中队长战死。残酷的战场生活令部队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之中。战争给日军士兵造成了强大心理压力。这种压力使其对外界刺激产生了过度警觉。过度警觉的状态下,人对环境中的威胁性信息极为敏感,会过度寻找甚至臆想各种威胁(高度易感性)。[2]102西泽联队便是如此。他们不仅因作战而焦虑,对中国百姓也极为警惕,尤其越靠近南京,便越抱持着这样一种心理,即“凡是支那人统统杀掉!讲客气自己就要吃亏,杀!”[8]67。

作战间歇,为发泄兽欲而四处寻找中国姑娘的近藤等人,在一间农舍中发现了一个所谓的“女特务”。当他们破门而入,欲对“女特务”实施强暴时,近藤却突然骑到了她的身上,“什么也没说,使尽平生力气,把右手的匕首刺进女人乳房的下部”[8] 27。近藤的反常行为亦是过度警觉的一种反映。过度警觉常令受创者对刺激做出过度反应。当近藤等人的闯入时,“女特务”本能地进行了抵抗。女人的抵抗激发了近藤的过度警觉心理,使他内心升腾起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情欲” [8] 27的冲动。正是这种冲动驱使他残忍杀害了“女特务”。

弗洛姆认为,人既能创造生命,也能毁灭生命。“创造的先决条件是活力与关心,人要创造,必须对所要创造的东西有爱。如果人不能创造,如果人不能爱,他怎么解决超越自我的问题呢? 对于超越的需要还有另一种回答:如果我不能创造生命,我至少能毁灭它”[9] 。

即使处于残酷的战场环境之中,日本士兵也仍然具有爱的能力。例如当战场形势紧张,战死者的尸体无法后运时,日军士兵会“守卫着战友的尸体,与尸体相依相偎而睡,他们脱下一件大衣,盖在自己与尸体身上”[8]80。但是,这种爱的对象并不包括中国人。日军士兵内心深处极为蔑视中国人,“只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理由,很多很多中国人就被杀掉了”[8]59。面对中国女人的反抗,当近藤无法以爱来克服战争创伤导致的过度警觉时,那么,毁灭便成为唯一的选择。

二、回避创伤与自甘堕落

近藤杀害“女特务”后陷入苦闷。作为曾经的医学工作者,尊重生命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战场杀戮本早已使他体察到生命所受到的“轻视”与“忽略”,而当他第一次亲手毁灭一条无辜生命后,他更加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受到“敌人”同样的对待。即使他自我安慰地试图将虐杀平民与击毙敌人划上等号,但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曾经所具有的信仰依然使他总觉得轻视生命便是玷污医学这门科学。这种苦闷实际上是创伤事件所引发的心理反应。对近藤而言,如果说目睹战场杀戮是一种间接创伤体验的话,那么,头一遭“杀死活着的女人”则无疑是一种直接、恐怖的创伤经历。创伤经历会引发恐惧、无助或厌恶等反应,轻则持续一个月,重则终生都无法摆脱。

当记忆充满痛苦时,人会本能地压抑相关记忆。受创者往往会通过否认、逃避、攻击别人等方法来回避创伤记忆。[10]虐杀“女特务”事件成为近藤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为了免受其折磨,近藤一方面,努力自我合理化上述暴行,认为那是“女特务”罪有应得的下场;另一方面,则选择终止基于人性、基于医学工作者良心所进行的反思,告诉自己:“处在现在这种境地,涉及这种问题是很不合时宜的。”[8]29

然而,创伤记忆是可在特殊条件下唤起的。与创伤经历有关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或是实际的线索能引发受创者强烈的心理反应(恐惧、恶心、抑郁等),或是生理反应 (出汗、心跳加快、呼吸加快等)。[2]101当听闻平尾一等兵残杀了一个中国少女后,近藤又想起了那个“女特务”,并陷入痛苦而无解的思考之中:“人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完结了?……我们这些人的生命又将如何呢?生命,在这个战场上,不过轻若草芥,而医学就犹如密集在叶子上的苍蝇……”[8]52这种思考使他思绪混乱,他不得不再次进行自我麻醉,告诉自己“他杀死女特务,既不同于笠原杀死放火的中国青年,也不同于平尾杀死哭泣叫喊的中国姑娘”[8]52 。

当看到炊事兵武井仅仅因为被强行“征用”的中国苦力偷吃了一块砂糖,就当场把他一刀刺死时,近藤的“思考之门”再次痛苦地开启:“他忽然想起基督教的名言:‘雀儿不能以一文钱一只来出卖,否则上帝何须以美来铸造它。雀儿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没有什么不同,人的生命不能与一点儿砂糖等值。”[8]57然而思绪至此,近藤却又一次自觉地停止思考,哼着小曲走开了。石川达三指出日军士兵其实处于一种严重的恍惚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在蔑视中国军民生命的过程中形成的,亦是在回避战争创伤的过程中形成的。久而久之,日军士兵亦丧失了珍惜自己生命的意识和能力,只有“当敌人的枪弹将他们的躯体打了个洞时,他们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8]64。

在上述恍惚状态中,近藤自我压抑对战争、生命、人性与医学的反思,对战争采取“旁观”态度。不仅如此,他还自甘堕落,以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烧杀淫掠为荣。这种情感的麻木是人性异化的表现。人的精神世界因异化而消解,最终导致人性的畸变。

三、创伤重现与精神崩解

日军占领南京后,近藤等人来到艺伎馆饮酒作乐。艺伎馆包厢内只有一根蜡烛照明,犹如战场般阴森幽暗。近藤内心烦躁不安,总觉得有个幻影在眼前浮动,而那个幻影正是之前被他虐杀的“女特务”。酒醉之后,近藤头枕椅背,仰望天花板。此时,幻影再次出现:“天花板上的烛影使人感到仿佛是一条奇怪的大腿在颤动。在幻觉中,他莫名其妙地看到了那个女特务的雪白的肉体,那个两手抓住刺入胸膛的匕首而痛苦挣扎着的剧烈抖动的雪白的肉体。”[8]114这个幻影的突然闯入说明近藤出现了“反复重现创伤经历”的症状。“反复重现创伤经历”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症状之一,指创伤经历会事先没有任何警告,亦不需要刺激或相关引发物,便“从天而降”般反复闯入受创者脑海,引发受创者强烈的痛苦感觉,就像再次经历创伤一样。[2]101

幻觉状态下,近藤涌起一股可怕的冲动,想要再杀一个女人。近藤的冲动本质上是对创伤的一种记忆。由于近藤竭力压抑虐杀“女特务”的痛苦记忆,因此,这段记忆始终无法与其他既有经验相整合,无法形成叙事记忆。当个体不能记忆,他就有可能通过行为表现。对此,弗洛伊德指出:“(当事者)重新生产它,不是作为一段记忆,而是一个行为;他重复它,不自知地重复,而最后,我们明白了这就是他记忆的方式。”[11]74

近藤在醉意中拔出手枪,告诉大家想再杀一个女人,却没人在意他的话。创伤所造的痛苦本可通过创伤叙事与见证加以缓解。受创者借由回忆、追述个人遭遇来宣泄情感,把自己和创伤经历隔开,使创伤事件客体化,从而将过去的痛苦和悲伤抛在身后。但创伤叙事无法在隔绝状态下进行,必须在一定的人际关系下,在现场倾听者的帮助下,形成叙事交流,达到自我疗伤的目的。[11]75如果大家对近藤的精神状态稍加关心,主动引导和帮助近藤通过讲述来宣泄情绪,那么或许有助于缓解幻影所造成的痛苦。但实际上谁都没有在意近藤的话,平尾甚至还向艺伎夸耀起自己杀害中国姑娘的“壮举”。于是,近藤又說了一遍想杀女人。但他对创伤叙事与见证的第二次呼唤依然没有结果,反而招来艺妓的斥责。

近藤寻求自我疗伤的努力彻底失败了。他感到,只有依靠杀人,才能摆脱幻影的折磨,“唯一不同的是他只对杀女人这种事着迷”[8]115。于是,他拿起手枪,在一时冲动之中,向艺妓扣动了扳机……

四、结语

近藤是战争罪行的制造者,也是战争创伤的受害者。他经常处于惊恐、空虚、焦虑、价值幻灭的状态。战争创伤使他过度警觉、回避思考、渴望藉由交流来重新确立自身的存在。近藤的种种努力或许能减轻创伤的痛苦,却无法彻底治愈创伤。创伤的书写可促使人类不断再现和反思创伤,并在这一过程中进步、前行。在展示、反思、超越战争创伤的作品中,《活着的士兵》无疑是值得我们给予高度评价。

参考文献:

[1] 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P, 1996.

[2] 李璐寰、童辉杰. 创伤后应激障碍研究进展[J]. 社会心理科学,2008(1):100-108.

[3] 李锐. 创伤后应激障碍与心理健康及应对方式的关系[J]. 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2014(4):501-503.

[4] 程通. 石川达三笔下的侵略战争及其反思[J]. 当代文坛,2016(5):113-116.

[5] 何建军. 战时没有敲响的警钟——评析石川达三《活着的士兵》[J]. 山东外语教学,2007(6):15-18.

[6] 刘振生. 石川达三初期文学创作轨迹描[J]. 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1):44-49.

[7] 黑古一夫. 日本战争文学与中国[J]. 日本研究,2016(4):74-80.

[8] 石川达三. 活着的士兵[M]. 钟庆安、欧希林,译. 北京:昆仑出版社,1987.

[9] 艾里希·弗洛姆. 健全的社会[M]. 孙恺祥,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10] 大卫·登伯勒. 集体叙事实践:以叙事方式回应创伤[M]. 冰舒,译. 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

[11] 王欣. 创伤叙事、见证和创伤文化研究[J].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73-79.

The War Trauma Kondo Suffered in Soldiers Alive by Tatsuzo Ishikawa

JIN Ch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Jiangs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01, China)

Abstract: Soldiers Alive is an authentic portrait of Japanese invaders aggression on Nanjing, which, from one aspect, reflects the trauma the war had left on the Japanese soldiers. It reveals the massive harm the wars especially aggressive wars had done to humanity. In the book, a soldier named Kondo suffered greatly from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because of the war, where he killed a Chinese girl with maltreatment due to hyper vigilance. After that, in order to relieve the agony of anxiety, he strived to avoid introspection of the atrocity he had committed. However, it turned out to be useless and he still could not escape from the torment of repetitive recurrence of the trauma. This ended up seriously distorting his humanity and nearly cracking him up.

Key words: Soldiers Alive; Kondo; war trauma

責任编辑 徐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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