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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传承”多人谈

2017-05-30戴庆厦

语言战略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华语华裔母语

散心按语:在历史进程和社会变迁中,语言也在不断生存和发展。一种语言的传承,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息息相关。语言的传承尤其是华语传承,对汉语国际推广、海外华侨华人的民族认同、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传承与保护等都有重要意义。如何做好语言传承的理论建构和实践探索,是中国语言战略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本期我们邀请了9位海内外语言学家以笔谈形式围绕“语言传承”发表观点,以飨读者。

中国的语言传承工作能够

为世界提供参考

戴庆厦(云南师范大学/中央民族大学) 近年来,在谈及中国各民族语言生活的现象时,常常听到“语言传承”这一新词语,它的使用反映了中国当今语言生活的新变化。其概念应如何科学定位,应如何认识语言传承与语言生活变化、社会进步的关系,引起了我的思考兴趣。

回顾20多年的社会进程,我们看到随着现代化建设的不断发展,中国语言生活的状况发生了两个重大的变化。一是为了适应社会的进步,语言功能、语言能力在许多方面增强了。如语言中出现了大量新词语,网络语言、微信语言增添了语言的新活力;普通话的普及程度扩大了,少数民族兼用通用语的比率大幅度增长。二是部分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的语言活力由于处在弱势地位,在语言功能的竞争中出现不同程度的衰变,甚至有的出现濒危。

人类的天性都会关心母语的生存和发展,都会为自己语言或方言的衰变、濒危而感到焦虑和不安。近期,在中国语言学研究的论著和各类科研项目的设计中,陆续提出了弄清语言国情、加强语言记录、抢救濒危语言、解决代际语言断裂以及语言维护、语言保护等理念,其目的都是保障语言的传承或语言的延续使用。伴随着上述的理性思维活动,“语言传承”的提法应运而生。“语言传承”从“传承”的角度,强调怎样使语言能够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为人类造福,是中国语言生活发生新变化的产物,是对语言认识的升华。

但是,应当怎样科学地给“语言传承”这四个字定位,怎样做好中国各民族语言的传承,则需要有实践探索、不断完善的过程。这应该是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

我认为,“语言传承”是指要让现存的语言不分使用人口多少都能够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不让语言断层。其必要性在于:语言是人类非物质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的文化资源;语言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民族的重要特征;传承语言对民族团结、人类进步都有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语言传承的断裂,是民族无可挽回的损失,是历史的过错。

“语言传承”的提出,符合中国宪法一贯规定的“各民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语言文字的自由”和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的“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的基本精神,都是坚持民族平等、语言平等、多元文化的思想。

如何做好语言传承,这是语言工作中的一个新课题,需要不断去充实、去完善。我想到以下几点:

在认识上,必须使全社会树立民族平等、语言平等的理念。认识到大语言要传承,小语言也要传承;强势语言要传承,弱势语言也要传承;健全语言要传承,衰退语言也要传承。这是因为对于语言传承、语言保护的重要性人们不易认识到位,特别是经济发展任务重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在政策实施上,必须重在语言功能的扶植。语言包含语言功能和语言实体(语言结构)两部分,二者的性质不同。语言传承主要是语言功能的传承,即能代代保持其使用功能。一种语言有了健全的语言功能,其语言实体也能随之得到不断发展。

应当确定语言传承的范围及其特点。传承有各种传承,如文化传承、艺术传承、教育传承等,它们之间各有不同的特点。如语言传承不同于我们常说的文化传承。文化有精华又有糟粕,文化传承是传承其精华,而语言不存在精华和糟粕。

由于具体语言共时和历时的状况不同,因而对不同语言的传承要采取不同的措施,不能“一刀切”,用一個模式实施。比如,少数民族的母语传承,必须考虑双语教育问题,海外华人的母语传承,要考虑所在国如何学习国语问题。具体的做法,是必须认真倾听母语使用人的意见。

语言传承是世界性的。中国的语言传承工作开展较早,而且是政府行为和民众行为的结合,必能为各国提供经验和参考。

语言传承研究的三个视角:

主体、客体与环境

吴勇毅(华东师范大学) 语言传承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尤其在当今世界,经济一体化、多元文化交融、战争……在国界的“藩篱”被打开后,地球村的“村民”从村西头移民到村东头已经成为常态。这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峻的语言传承问题,传承语的习得和教学是我们面临的迫切需要研究和解决的课题。所以我们应该把语言传承研究,特别是华语传承的研究,放在世界的大背景下考虑,跟世界对话。在华语传承方面,加拿大和美国已经有不少相关研究成果,澳大利亚在2009年实施“全国学校亚洲语言学习计划”(National Asian Language and Studies in Schools Program)后,新南威尔士州教学委员会就为具有亚洲文化背景的学生制订了新的高考语言大纲,即Heritage Course,包括中文、日语、朝(韩)语和印尼语等。据蔡丽介绍,新州的高中毕业文凭证书中的“中文”科目,就有传承语这个组别,它是针对10岁前抵澳和在澳本地出生的华裔学生(10岁后抵澳的则归在母语组)。从祖籍國和华人的视角看,语言传承是为了留中华民族的“根”,铸中华文化的“魂”;从当地国家来说,语言传承不仅是为了维护和发展所在国的多元文化和多元语言,也是为了本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利益,多语能力能给所在国的各方面发展带来巨大的贡献,而多语能力并非是单语能力的简单叠加。

从研究的角度看,用“语言传承”比“传承语”好,内涵更丰富,后者容易被局限在传承语言本体上。研究语言传承,依我看,至少可以有三个视角。

首先是研究“人”,即传承的主体,主要是华裔青少年儿童,研究他们对传承语——华语的态度(语言态度)、语言选择、身份认同、学习动机及需求等。我们听说过无数华人家庭的家长反映孩子抱怨不愿意学习华语,“为什么周末别的孩子可以去玩,我却要去学汉语?”但我们也看到每个暑假有很多孩子自愿回来学习汉语。孩子们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父母乃至祖辈的语言的?光凭喜欢和不喜欢来判断恐怕过于简单。华裔孩子的语言选择倾向是什么?在家里、在当地社区、在学校、在祖籍国,跟父母祖父母、跟亲戚、跟华裔朋友、跟学汉语的非华裔朋友、回祖籍国时跟人说话,其语言选择一样吗?为什么?语言选择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反映。以往我们研究华裔青少年的身份认同过于简单,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其实,按照后现代建构主义的观点看,身份认同是复杂、多元的,而且是动态变化的,认同的内容也是多方面的。华裔孩子不可能是单一身份认同,年龄、环境(家庭、社区、社会)、认知成熟度等都是影响其变化的重要因素。

其次是研究传承语——华语本身,即客体,包括华语的习得过程及学习者的语言表现(或许可以说是“华语中介语”或“华语个体变异”)等。前者涉及习得的心理过程、习得顺序、学习风格、学习策略等,后者是对学习者语言表现的描写,包括偏误和变异的分析等。教过华裔孩子的老师常有一种感觉,同样是两个所谓零起点的学生,一个是华裔,一个是非华裔,其学习速率和理解力就是不同,你说是DNA遗传(天赋的)也好,你说是家庭从小熏陶养成的也罢,总之就是不一样。这其中的机制究竟是什么?

再次是研究传承的环境,即华语习得与使用的环境。习得传承语的途径有很多,首先是家庭(全华人的家庭、混合家庭),父母如果都是华人或其中之一是华人,他们跟孩子说不说华语?祖父母或许是用汉语方言跟孙子辈说话。另外的途径还有学校(开设中文课的所在国教育系统学校、华文学校、祖籍国学校等)、华人社区(唐人街、同乡会馆等)、华语网络媒体(互联网、报纸杂志等)、华语影视作品、(网络)游戏等。笔者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研修时,曾讨论过一个博士生的论文,就是从所在国传承语的接触与使用环境研究传承语的习得与维持,依据传承语学习/习得者的家庭与社会网络勾勒出一幅复杂、全景的语言接触图。

語言传承,尤其是华语的传承,涉及人数众多,地域广阔,意义重大。策略制定需研究铺路,语言传承研究迫在眉睫。

语言传承与双语能力

陈瑞端(香港理工大学)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虽然有六千多种语言,但是世界上一半人口说的只是其中八种语言;三千种语言的使用人口不超过一万人,五百多种处于濒危状态,有一些很可能在本世纪内就会消失。

一般人大概会觉得,天南地北某个偏远地区一种很少人在说的语言,就算消失又如何?对人类生活能有什么影响?在过去很长的历史时期,不论中外,人们大概都有这种心态。但是这种态度近几十年开始改变,一些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纷纷指出:世界上的语言之中,三分之二没有书面形式,很多不同文化的内涵,都是通过各种口头语言流传和保存下来的。这些语言一旦消失,它们的使用者如何描绘他们的行为和感情、如何解释宇宙万物、如何思考和解难,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很多古老的智能和知识也将消失于无形。

语言还同时是使用者身份的象征,代表了他们的社群或种族归属。一个人能够自由使用母语,是一种基本的人权和尊严;所以语言权在战后的欧美国家越来越受到重视。虽然不少国家和地区,基于便利沟通和民族团结的考虑,都会推动某种共同语言,但同时也意识到,少数族群的语言权利一旦被剥夺,容易导致社会不安和种族冲突。重视语言的多元价值,不见得会带来竞争和分化,有时反而可以增强社会的生命力,甚至有利于化解族群之间的矛盾。

我们的圣哲先贤,为了让中国能普及民族共同语,从而普及教育、促进民族复兴,付出了不少心血和力气。普及民族共同语,固然是有益于国家团结和发展的重要举措;但是,在普通话和白话文已经基本在全国普及的情况下,我们是否也应该像世界上很多发达国家和地区那样,回头来审视一下中国丰富多彩的语言资源,认真考虑一下我们对待其他语言和方言的态度?不少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都面临着使用范围缩小、使用人口下降的危机。尽管2000年推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对少数民族语言和各种汉语方言都赋予了法律的地位,但是如果从保护珍贵文化资源的角度看,似乎应该有更加积极的措施。就以方言的使用为例,现有法例主要在戏曲和影视等艺术形式方面提供较大使用空间,其余范围如果要使用方言,还是有一些限定的,这种做法始终比较消极。

诚然,有些使用弱势语言的族群和家庭,基于现实的考虑,例如为了子女升学或就业的便利,会自愿放弃学习母语的权利,而让子女接受主流或强势语言的教育,间接使自己的母语退居家庭语言的位置,甚至连家庭使用的机会也日益减少。这种情况世界各地都有,中国也不例外。人们有这样的心态,主要是认为主流语言和弱势语言之间,存在着互相竞争、此消彼长的关系。其实这种关系并非必然。

近些年越来越多语言习得和双语教学的研究显示:具备良好的母语能力,有助于儿童掌握其他语言。一些脑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也证实:从一出生就接触多于一种语言的幼儿,大脑的可塑性更高,认知能力发展更理想;跟单语的同龄儿童比较,双语儿童在语文和数学方面的表现更优异。过去,我们总是担心多学一种语言,会加重孩子的学习负担,在学校里也可能跟主流学科抢占课程空间和教学资源。这些见解现在看来,未免片面。假如规划得好,不同语言之间不论是在社会使用范畴方面,还是在个人语言能力发展方面,都可以互相补足,互相支持。比如在正式场合和教育领域可以使用共同语,在家庭和社区可以使用方言或少数民族语言,这既在使用的层面积极创造双言的局面,使不同的语言變体各司其职;又能容许个人同时发展共同语和母语能力。培养更多具备双语能力的人才,对国家经济和文化的发展都有好处,同时也使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得到保护、传承和发展。

新加坡人的身份认同与语言传承

吴英成(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 新加坡在2015年庆祝建国50周年,同年建国总理李光耀离世。新加坡人不分种族、语言、宗教,对逝者表达发自内心的哀悼与感恩。相较于之前欢天喜地的庆祝活动,大家反而在哀伤的时刻,追思半世纪的同甘共苦,重新确认“生于斯、长于斯”的共同身份——新加坡人。

李光耀自新加坡建国就以英语作为国家主导语言,从其相关著作,可以管窥李光耀领导下的新加坡政府,视英语为对内族群融合、对外经贸交流的重要工具,由此形成今日富有新加坡特色的语言政策。

新加坡建国后,选择卓锦万代兰(Miss Joaquim)为国花,这种热带兰与中国兰同属兰科植物,但两者花叶形态差异颇大。中国传统名兰与“梅、竹、菊”合称“四君子”,审美标准与花大色艳的热带兰不同,强调花色淡雅,叶脉飘逸,具淡雅高洁的东方气质。新加坡卓锦万代兰属于热带兰家族,强调经基因混杂培育出花叶根茎千变万化的新品种。这类热带兰在东南亚俗称“胡姬花”,“胡姬”一词是经由闽南话“oh-kiet”音译英语“Orchid”而得名。

新加坡华人从祖籍地中国移居到“星洲”的世代或有长短不同,但他们都积极融入居留地,成家立业,尤其在新加坡建国后,半世纪的种族融合政策,已潜移默化让人民建构出顶层的国家身份认同。今日新加坡年轻华裔的英语远比华语流利,如同在热带落地生根的“胡姬花”,赤道旁的岛国已是他们热爱的家园。

华裔移民几个世纪以来不只在南洋落地生根,也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但是,大陆及港台地区部分世代住在祖籍地的中国人,仍将华语视为黑头发、黄皮肤的华族族群认同指标,当成检验华人“纯度”的量尺。他们对不能讲流利华语的华裔,常以贬义词语(“外黄内白的香蕉人”等)加以讥讽,这些强烈“求同”的成见,忽视华裔经过时空变迁后产生的“异质”事实。

反观,部分讲流利英语的新加坡华人也会以贬义词“Chinese helicopter”讥讽不谙英语的华校生,这是自认英语在新加坡占据政治、经济主导地位的优越感作祟。其实近年中国综合国力稳步提升,“一带一路”发展战略逐步落实,新加坡“英语为用、华语为体”的双语政策,再也无法满足国际新形势的需求。新加坡学生华语程度日渐低落,华英双语人才的需求却日益升高,后李光耀时代的新加坡语言政策正面对挑战,急需进行相应调整。

大家应该接受“兰花”与“胡姬花”彼此的美学差异,让世界各地华人发挥各自语言及文化强项,进行百花齐放的平等交流与学习。在祖籍地的中国人应该敞开胸怀,接受世界各地华裔移民的语言变异事实,尊重各地华人多元的身份认同。大家截长补短,相互合作,自然能在全球化变局中,找到适者生存的新出路。

海外语言传承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孙浩良(澳大利亚新金山中文学校) 我发现,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简直是研究语言学尤其是研究近现代汉语演变史的一个宝库。比如说,很多在中国境内已经消失的语音、语汇和表述方式,在海外唐人街上的老华人那里居然还完整地保存着。

我曾经访问过墨尔本的一位百岁华裔老人。她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时带着两岁的女儿逃离上海到马来西亚,后来辗转定居在澳洲的。我在交谈中发现,她至今仍讲一口当年流行的上海话,连她的女儿也说得相当流利。她们说话的语音、语调和使用的词汇,在今天的上海滩恐怕绝难找到了。我马上联想到了语言的保存和传承机制问题。

语言能在相对封閉的异地环境下部分或全部地保存下来,并且得到代际间的传承。为什么?首先是因为它没有受到其他语种或方言的侵蚀;其次也证明语言自身具有相当的“抗干扰”能力。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是语言之所以能世代传承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认为,语言最基本的传承方式是“口传心授”。这有点儿像中国的传统戏曲,在既无脚本又没曲谱的情况下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来,靠的就是师傅带徒弟式的口传心授。中华五千年的语言和文化基本上也是这样继承下来的。当然文字的作用也是不能低估的。但对一个曾经绝大多数人是文盲的民族来说,“口传心授”恐怕是基本的途径。

联想到当前的世界华文教育,我个人认为,我们重视教材研发和识字教学,这些都没错。但是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在“口传心授”这个方面多下功夫?不仅是对华裔子女的教学,对非华裔学生的教学更是如此。汉语的听说和读写是两个相对分离的系统。汉语的“难学”,主要在读写。换言之,汉语的“易学”在听说。我们应该好好总结前人留下的“口传心授”的历史经验,在世界华文教育领域里走出一条捷径来。

东干语案例可以作为语言传承畅通与

中断的典型

周庆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语言传承旨在研究语言的代际传递和延续,研究一种民族语言作为该民族大多数成员的母语,是如何一代一代不中断地使用下去。一种民族语言的传承畅通与否,会直接影响该语言活力和生命力的强弱。一种民族语言的“生命力都是通过该语言的使用群体代代相传而延续的。如果该民族青年家庭成员放弃使用母语,出现母语使用的代际断层,該语言的活力则难以为继”,就会出现语言濒危甚至语言消亡。城市移民特别是现代化大都市移民,经过两三代之后,其母语传承就会中断;但中亚乡村移民的情形则不尽相同。

中亚的回族移民,后被称作东干人,他们从中国西北移居中亚,历经140多年,其大多数成员一直坚持在家庭和社区使用母语,从而成为语言传承“畅通”的典型案例;但是,该民族中的一小部分成员,在家庭和社区已经不再使用母语,而是转用其他民族语言,因而成为语言传承“中断”的典型个案。

东干族源自中国的回族。19世纪下半叶,今甘肃、陕西等地的回民,反抗清廷失败,遭清军追击,从今新疆,分南北两路,向西越境,到达沙皇俄国的中亚地区,分布在现今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三个国家。苏联政府识别并承认该移民群体为东干族。

东干族使用的语言称东干语,从结构上,东干语往往被看作中国西北地区的汉语中原官话和兰银官话在中亚地区的特殊变体,尽管东干语中融入了不少俄语词汇以及阿拉伯语、波斯语和突厥语部分词汇,近年来吸收了一些普通话词汇。现行的东干文是苏联政府帮助创制的,用斯拉夫字母来拼写,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汉语方言拼音文字。

一定数量的聚居人口、相对集中的定居点,是保持语言文化传承的基本条件。当年从北路进入中亚的中国回族(今称东干族),大多分布在楚河流域,约有1万多人,现今已达5万多人,占今吉尔吉斯斯坦东干族总人口的88%。他们在楚河沿岸建立了大大小小的东干聚居村,并连片构成东干语言文化圈。东干族家庭、乡庄社区、乡庄中小学校、乡庄报纸、乡庄广播、东干文学创作、经堂教育等使用并传承东干语。经过140多年的发展、几代人的演变,东干语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和变化,但迄今仍恪守着汉语的本质,传承着陕甘宁方言的老腔老调,保存着汉语的古代和近代词汇。在该地区,90%以上的东干族的第一语言仍是东干语。

然而,较少的散居人口则很难保持母语传承,很容易被其周边的强势民族语言所同化。当年从南路进入今吉尔吉斯斯坦的回族(今称东干族),大多分布在吉尔吉斯斯坦南部的奥什地区,人数少,只有几千人,散布在庞大的乌兹别克社区中,与楚河流域东干人聚居区相距较远,他们中的很多人与当地乌兹别克族通婚,失去了母语环境,完全转用乌兹别克语作为母语、家庭语言和乡庄社区语言,奥什东干族的母语传承彻底中断了。1990年1月成立全苏东干人协会时,奥什东干人因为不会讲陕甘方言而号啕大哭。

台湾地区汉语方言传承一瞥

任 弘(华侨大学) 现代汉语的方言融合现象是语言传承研究的重要课题,近代中国有几次方言大融合的机遇:一是东南沿海各省华人移民的方言在东南亚的融合,粤方言、闽南话、潮州话、客家话等,在几个华人聚集的城市混合使用,并与当地语言和殖民主的语言相融,创造了不少新词汇,并发展出独树一帜的华文文学。二是抗战期间各省公务人员及军人向后方撤退,学校西迁与集中尤为重要,四川(包括重庆)成了现代汉语的大熔炉。三是1949年国民党政权退居台湾地区,大陆各省的方言在台湾地区大融合。台湾地区不仅保存了闽南话和客家话,也因为特殊的机缘让各省的方言在岛内长时间的交融。借用李宇明教授的大华语概念,台湾地区成为大华语的宝库之一,是语言传承研究与文化保持、创新的实验室。

我的父母在抗战后的北平相识,1949年荒乱中到了台湾地区。父亲是豫西南的农村子弟,因抗战而离开家乡投入军旅,虽然曾在西安、重庆、洛阳、北京、上海和台湾地区待过,却基本上没改变他的乡音。母亲是在北平长大的,讲得一口标准“国语”。我自幼在台湾地区的眷村成长,加上多年来在岛外华人社会的工作历练,对华语的语言传承有特别深刻的感受。

眷村的语言环境和语言的融合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大体而言有四种类型:

一、父母都来自大陆,没有哪一省占优势,由于子弟都读同一所学校,共同语是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国语”。这种眷村以陆军为主。

二、父母都来自大陆,曾在四川受训或最后从四川到台湾,约定俗成下以四川话作为共同语言。这种眷村以空军为多。

三、1949年,许多后勤单位整厂迁移,包括设备与人员,如被服厂、兵工厂,在台湾地区南部重建的新厂区周边会有眷村,他们以来源地的方言作为共同语,如高雄前镇的60兵工厂来自南京,全村讲南京话;小港的联勤第二被服厂来自青岛,附近几个村都讲山东话。

四、父亲因年轻或单身来台,娶了本地媳妇(大都出身本地弱势家庭,或客家或台湾少数民族),分配到新建的眷舍,单位面积小、户数多。父系方言是弱势,母系方言因为有社会基础,反而较具优势。村里“国语”、闽南话、客家话都通行,这一类眷村的子弟在台湾地区有一個俗称“芋仔番薯(地瓜)”(芋头与蕃薯的混血,台湾地区称外省人为芋头,本省人为地瓜,对外省军人更蔑称为“老芋仔”)。

我出生在高雄一个200户的村子里,属于第一类眷村;后因母亲工作关系住过第三类的高雄小港讲山东话的眷村;最后因第四类新建的眷村每户均设有附抽水马桶的厕所,家父坚持迁居。我最后住了十多年的眷村,是第四类中最杂糅的:混居了校级军官和士官,有父母均为外省人的,也有母亲是本地人的,均以后者居多。这个村子的语言的多样性和文化的杂糅使我眼界大开,对我的华语传承有着深刻的影响。语言文化的杂糅最值得研究但却少有学者着力。限于篇幅,在此先抛个议题,期待日后有机会做更详细的陈述。

在日华侨华人汉语传承的优势和短板

胡士云(日本神户学院大学) 据日本司法部统计,截至2015年末,在日本合法居住的中国人约有67万,从1952年至2016年,有近14万中国人加入了日本籍,另外还有回到日本的二战遗孤及其亲属约2.5万人。上述人员中的大部分都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旅居日本的“新华侨华人”。

就汉语水平来说,成年以后旅居日本的“华一代”和上过华侨学校的“华二代”“华三代”,汉语不成问题;婴幼儿时期旅日并在家庭中坚持使用汉语的,问题也不大;婴幼儿时期旅日但没坚持使用汉语以及没上过华侨学校的,能自如使用汉语的就凤毛麟角了。

在日华侨华人的汉语水平差别较大,个人情况也千差万别,加之语言使用场景、交际目的和使用汉语的意识各不相同,在日华侨华人的语言生活情况比较复杂。这一点或许在其他华侨华人社区也具普遍性。一般来说,在可以使用汉语的情况下,日本的“华一代”会尽量使用汉语,而“华二代”“华三代”无论其汉语水平如何,都会优先使用日语。

海外华侨华人的汉语传承有共性,也有个性。就在日华侨华人来说,进行汉语传承既有优势,也有短板。

先说优势。第一,在日华侨华人主要集中在东京、大阪、名古屋及周边地区,汉语在华侨华人社区依然是重要的交际语言,华侨华人的汉语意识也比较强。第二,随着通信手段和信息传播方式的发展以及中日交往的频繁,在日华侨华人能够多方位地接触到中国的讯息,从而保持了所用汉语的鲜活性。第三,近年来,随着中国游客的持续增多,日本的服务设施及交通工具等的标识都有汉语,很多服务行业都有会说汉语的从业人员,为汉语的使用提供了一个小环境。第四,日语和汉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日语话语者对汉语有亲近感,也比习得其他语言容易。第五,日本全国有五所全日制华侨学校及各式各样的汉语补习班,为华侨华人子女学习汉语提供了便利。

再说短板。第一,日本《学校教育法》第一条明确规定了“学校”的范围,日语将其称之为“一条校”,而实施特定民族教育的“民族学校”等其他学校则不在“一条校”之列,日语称之为“各种学校”。“各种学校”的设立虽然也需要审批,需要达到一定的条件,但要求并不严格;相反地,国家和地方政府也没有义务保证它们的运营。就华校而言,需要在指定机构认证后,其毕业生才被认为已经接受了义务教育,才能考高中、考大学。这样的大环境使得华校难以有大的发展,因此自1946年以后,日本没有再出现过全日制华校。第二,面对众多在日华侨华人子女可能需要接受汉语教育的现状,目前的日本华校能够提供的学生入学容量不足十分之一。第三,除正规华校外,业余学习班大多是不定期的,而且情况各异,水平参差。比如笔者筹组的西日本华文教育者协会虽然做了一些事情,也有一定的社会效果,但对于汉语传承来说是杯水车薪。说得不客气一点,目前所进行的工作基本属于小打小闹,难成气候。

发挥优势、补齐短板是在日华侨华人进行汉语传承的关键,创办新的华侨学校或许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道理誰都懂,但做起来又谈何容易。笔者以为,时间在一天一天地流逝,孩子在一天一天地成长,这一问题不能只停留在议论上。

华语传承能为汉语国际传播做出贡献

王建勤(北京语言大学) 传承语,有学者称其为“祖语”,以区别于通常意义上的“母语”。因为“祖语”的习得环境与正常的母语习得环境大不相同。祖语习得通常发生在移民所移居的国家,如东南亚和移居欧美国家的华侨、华裔及其后代的华语习得。由于华侨和华裔在移居国属于少数族裔,因而有学者认为,华语的文化价值主要是作为华族族群认同的纽带,但与语言的对外传播没有直接的关系。换句话说,华语作为传承语习得的意义在于族群的语言保持而非族际间的语言传播。言外之意,华语习得的保持与华语的传播不相干。这种看法是值得商榷的。

的确,早期的华人社团华语习得与教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语言的保持和文化传承。语言的保持和文化传承使华语和华族文化世代延续下来。但是,华语的习得本身就是语言传播,尽管是非族际间的。就语言传播的一般意义而言,语言传播就是某一群体为实现特定交际功能而采用某种特定语言,而这种特定语言的交际网络随着时间的增长而不断扩大。因此,华人社团华语的习得与保持就是为了实现语言与文化的传承这种传播功能。其传播方式,一种是纵向的,即代际之间的传播,另一种是横向的,即族群内的传播。但是,随着华语交际网络的扩大,其外部性必然带来族际间的交际和华语在族际间的传播。而华语教育往往忽视这一外部性带来的华语传播的“红利”。

此外,已有的汉语传承语习得研究表明,华侨、华裔的后代从第二代开始逐渐出现语言转用或“祖语”丧失的现象。家庭本是传承语习得的最佳环境,但是,越来越多的华裔子弟不是在家庭环境自然习得传承语,而是回到学校,在课堂环境学习华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华裔子弟已经成为汉语国际传播的主要对象。即使是在欧美国家,学者们也惊叹,现在的汉语教学是“Chinese teachers teach Chinese students Chinese”(汉语教师教汉语学生汉语)。有学者从语言环境和族群认同两个角度分析了传承语习得的四种情況,得出的结论是,在没有家庭提供传承语习得环境,同时缺少族群认同的情况下,或只是具备其中一种条件的情况下,都是不可能习得传承语的;只有在两个条件都具备的情况下才可能习得传承语。由此可见,家庭环境是传承语习得的必要条件,家庭可以为华人子弟提供可理解的语言输入以及语言交际的机会,因而有助于传承语习得。此外,传承语习得有赖于对本族群认同意识的培养。从语言传播的角度讲,宏观层面的语言传播具体表现在学习者个体或群体语言行为,即语言使用行为的变化和改变。这种改变始于新语言(如传承语或第二语言)的习得。在当前汉语国际传播的形势下,华语作为传承语的习得与教学面临巨大挑战,华语教育面对的不仅仅是华族语言和文化的传承,即族群内的语言传播,同时也承担着族际间的语言传播。华语族群语言共同体的存在不仅为华裔学习者华语学习提供了重要的交际场域,而且为族际间的华语传播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途径。就这个意义而言,华语作为传承语的习得、保持不仅能够促进华语传播,而且能够对汉語国际传播做出重要贡献。

责任编辑:姜 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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