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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略”的丁小渔

2017-05-30林悦子

阅读(高年级) 2017年3期
关键词:手绢书签禅师

林悦子

丁小渔忆起年少时的某段日子和后来的某段日子,是在一个有刚刚绽开的丁香花在金色的雨纱中吐露着清雅的、淡紫色芬芳的落雨的黄昏。

先说年少时的那段时光。那时,丁小渔老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忽略的男生。

那还是他上小学四五年级时的某段时光。那时的丁小渔是个身材细痩的男孩子,往那里安静地一站,有点像一株不太起眼的水绿色三棱草。整天穿着蓝格裤子和浅色上衣的他不多言不多语,这大概也是导致他有这个烦心事的根蒂。什么时候能让自己变成一个在老师、同学眼中如同一个绝对不能被忽略的小数点那般重要的人呢?对那时的丁小渔来说,这可真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个难题!

那时的丁小渔是怎么被忽略的呢?

体育课上,当同学们围成一圈欢畅地拍着巴掌,唱着“丢,丢,丟手绢”时,虽然丁小渔也在负责围圈,但是他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好多次丢手绢的游戏玩过了,他没有得到一次站起来丢手绢的机会。丁小渔只看见那块好看的蓝手帕在别的同学手中传来传去,丁小渔却从没摸到过。不知道它是棉的,麻的,还是绸布的?丁小渔觉得自己像個蹲在那儿的木头人,所以他有点不喜欢玩丢手绢这个游戏。

有一回在围圈时,丁小渔看见草丛里有一些新开的紫色石竹花,丁小渔就想,如果这其中的某一朵小花也总是被大家忽略,它会不会烦恼得在某天早晨醒来时,不想再梳妆打扮了呢?

丁小渔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求他最要好的朋友蒋大雨,如果得到丢手绢的机会一定要丢给他,蒋大雨眨巴着大眼睛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那天蒋大雨明明得到了丢手绢的机会,可他却把手绢丢给了女生莫朵儿。丁小渔本想当面问问蒋大雨,可放学后,蒋大雨溜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没搭理一直望向他的丁小渔。

班级里曾组织过一次给一个家庭拮据、名叫田小丫的女生的友情捐款。当别的同学都捐五角、一元时,丁小渔捐了三元,这是他省下的两天的早餐钱。他只是希望老师宣读名单和捐款数目时,同学们会注意到他,田小丫会友好地向他的方向张望几眼,哪怕只是略微地瞟一下他也是好的。

宣读名单的那节班会课上,丁小渔紧张得手心里潮乎乎的,当班主任许老师读完他的名字,马上要读他的捐款数目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许老师再回来时,就直接读了下一个同学的名字和捐款数目。丁小渔的心向下一坠,简直失望极了。这个人,早不敲,晚不敲,偏偏在许老师要读他丁小渔的捐款数目时敲!

班级里没有人注意他,田小丫就更没可能瞅他一眼。失落的丁小渔看见一只知了在空中起劲地振翅鸣叫。如果一只知了总是被同伴忽略,它会不会找个树洞隐居起来,从此不再“知了、知了”地叫呢?

丁小渔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时的丁小渔还是个书迷,为了借一本已经很陈旧的《少年文艺》,他不惜把鞋子磨破,陪同学走很远的路借书回家读。每两周轮一次的、到校图书室上的那节阅读课,丁小渔总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它到来。

丁小渔最想看的书是《格林童话》《365夜故事》之类的故事书,书里面的巫师、小人鱼、妖怪,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丁小渔。他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囚禁着美丽公主的高塔。让丁小渔莫名又失落的是图书室的范老师给别的同学发的都是故事书,轮到他时总会是一本淡绿色封皮或碎花封皮的小说集。

“范老师,我,我想换一本。”有一回,丁小渔满眼渴求地对范老师说。

“这本不是挺好的嘛!读书要一心一意,心里一会儿马奔一会儿猿跳怎么能有所收获呢!”范老师停下翻书的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瞅着丁小渔说。丁小渔觉得范老师密实的头发很像个鸟窝,并觉得她温和的说话声似乎是从这个鸟窝里发出来的。丁小渔还觉得那鸟窝里应该还藏着一只怪鸟。

没有换到书的丁小渔只好走回座位坐好,噘着嘴巴读那本小说集。可读了半天依旧读不大懂,还觉得乏味透顶。偶一抬头,丁小渔看见了一只麻雀蹲在它筑在楼顶铁栏上的巢旁边“喳喳喳”地叫着。如果一只麻雀总是被忽略,它会怎么想?会不会气恼得在早起后拒绝梳理羽毛呢?这么一走神儿,丁小渔就觉得面前的文字愈加难懂了。每次从图书室出来,丁小渔长大后的理想就变成了做一名图书室管理员。

丁小渔家附近有个右臂有残疾、为人温善、爱读报纸、爱集语录的乔伯伯。有一回,小组长蒋大雨组织一些男生帮乔伯伯抄语录,为了表示谢意,乔伯伯送给每个人一枚书签。书签都是乔伯伯巧手的孙女用干花、草叶、落叶制成的。丁小渔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然而轮到该给一直巴望着的丁小渔发书签时,后面几个男生不知说起了什么逗乐的事,“呼啦啦”地一起哄就把丁小渔挤到一边去了,乔伯伯似乎没太在意,继续给别的男生发书签。

“乔伯伯……”被挤开的丁小渔只在嗓子眼里发了几个音就没再吭声了。

丁小渔看见一只花猫懒洋洋地经过一个有粉红色凤仙花的巷口。如果一只猫总是被忽略,它会不会在半夜爬到树梢与银色的月亮为伴,不再下来了呢?

丁小渔猜不出来。就像他每次被忽略,他都猜不出为什么一个样。

丁小渔想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小忧愁讲给了外公听。丁小渔的外公爱听戏文,也爱读古典名著,所以他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即使不能替自己消愁,那听听故事也是好的,于是丁小渔的外公就开讲啦!

“从前有一个花匠,送给一个禅师十一颗种子,可禅师以为是十颗。禅师找来十个花盆种下了种子,过了些日子,花开得很绚丽。花开花谢几载后,终于连同花盆一同被禅师丢弃了。当时被禅师不小心忽略的那颗种子从他的袖口掉落进泥土,最终长成了一棵苍翠欲滴的云杉。可惜禅师依然不知道这云杉从何而来,直到许多年后又遇到了那个花匠,此时两人都已须发苍苍。花匠对禅师说当初给他的种子里的确有一颗是云杉的种子。禅师恍然大悟,心中疑团消解,从此更加珍爱那棵云杉。”外公的故事总是很好听,丁小渔歪着头听得很认真。

“小渔,你听懂了吗?”丁小渔的外公说。

“这……”丁小渔轻轻挠挠头,他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到底懂没懂他也不是很清楚,“不是很懂。”丁小渔实话实说。

丁小渔的外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丁小渔早晚会懂的。

果然,故事讲完的第三天晚上,丁小渔就懂了,这还得多谢他做的那个梦。

丁小渔梦见了那个禅师。禅师一身素袍,白眉白须,站在十盆开得万紫千红的花旁边,色调的极大反差让丁小渔的眼睛微微疼了一下。外公的故事里不是说那些花已经被扔掉了吗,怎么还摆在这儿?

“禅师,你的花……”丁小渔的脑袋里有点混沌,但禅师并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就做那棵云杉吧,即使不会像花那样开得那么炫目缤纷。”禅师满眼慈爱地看着丁小渔,声若洪钟地讲完这句话后,像一缕轻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禅师,你的花!”丁小渔心下一急,睁开眼来,银色的月光正像牛乳一样在房间里流淌。原来只是一场梦。丁小渔穿上鞋子,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六月的夜,蛙声阵阵,繁星点点,花香股股,还有像丝绸一样清凉的夜风拂过来。丁小渔长舒一口气,心念一动间,忽然一下子想明白那天外公讲的故事其中的道理了。可不就是梦里禅师讲的那句话嘛!“就做那棵云杉吧,即使不会像花那样开得那么炫目缤纷!”

丁小渔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句话。

后来,心中释然的丁小渔依旧喜欢和外公一起听戏文,摘抄名著上的好句子。许多个日子,外公举着放大镜坐在藤椅上读报纸,伴着蔷薇花和丁香花悄然吐露芬芳的黄昏,丁小渔都是在旁边静静地温习功课,读些好书。不久,丁小渔写的一篇名叫《花儿与露珠》的童话被刊登在他外公很喜欢的一份晚报上。小学毕业的时候,丁小渔的毕业成绩棒极了,虽然在最后的毕业典礼上,依然没有老师提到他的名字。

再来说后来的某段日子。

若干年后的一个春天,丁小渔遇见了他年少时的好朋友蒋大雨。丁小渔都快忘记他让蒋大雨把手绢丢给他,而蒋大雨却没做到的事,但让丁小渔意外的是,蒋大雨却提到了那件事。

“那天下午,我听别的同学说咱班莫朵儿的奶奶去世了,她很伤心,我觉得那时的莫朵儿比你更需要一次跳一跳、唱一唱的机会,就临时决定把手绢丢给了她。你能原谅我吗,小渔?”蒋大雨的个子比从前高了许多,说话也比从前更像个男子汉了,此时,他满眼期盼地拍了拍丁小渔的肩膀。

“当然,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丁小渔扬了扬眉毛,也像个男子汉那样大度地笑了。

墙角一株粉红色的花像是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在风中快乐地摇摆着身体。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几个男孩子在一个爬满牵牛花的篱笆旁欢叫着做游戏,他们的年纪就和丁小渔玩丢手绢时的年纪差不多。那些笑脸和欢叫声让丁小渔又想起了年少的时光。

若干年后的一个夏天,丁小渔遇见了从前的班主任许老师。让丁小渔惊讶的是,许老师提及了许多年前的某段事。

“那天读给咱班田小丫捐款的学生名单时,我还以为读过你的捐款数目了,后来仔细一想,才想起并没有读。我就想,丁小渔这个男生心思有点敏感,他会不会因此失望伤心啊,本来第二天放学时想找你聊聊,可是因为赶着去做一个家访,也就把你的事忘到脑后去了,咳咳……”

丁小渔看见许老师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说话的嗓音带着几丝沙哑,头发有半边已经花白,还有点咳喘,但许老师站在漏泄着细碎阳光的树荫下,眼睛里是一如从前的温和与慈爱。

“田小丫知道全班你捐得最多时,一直想当面和你说句感谢,我对她说,不用,这是同学之间互相关心和帮助,丁小渔不需要这种感谢。”许老师又说。

听了许老师的话后,丁小渔就脸红了,想起自己当初还存着田小丫能单独瞅他一眼的那个小心思,还真有点羞愧呢。

丁小渔送了许老师一条桃红色的碎花丝巾,许老师戴上后显得年轻了不少。丁小渔忽然有点怀念许老师给他们全班開班会的那些时光了。

若干年后的某个冬天,丁小渔还遇到了范老师。范老师从前那头密实乌黑的头发稀疏了许多,鬓角处还有了凌乱的白发,丁小渔再也不觉得那头发里藏着什么怪鸟了,他开始有点忧伤地担心这些头发在将来的哪一天也会变成一片白色的雪原,就像这个总是雪花纷飞的冬天的某片原野。

“丁小渔,你一定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老不发给你故事书吧。现在我就来告诉你真正的答案。我是听你的班主任许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很好,很有写作的天分,并且在作文里写过长大了想当作家,所以就特意发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写的小说给你读。”范老师和蔼的表情让丁小渔心里一暖。

其实丁小渔早已经忘记这件事,尽管从前这对他来说是个小小的心结。

原来竟有这么多人在默默地关心他、关注他,丁小渔那时竟从来没有意识到。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洒着,丁小渔觉得心里也落了一层洁白、幸福的雪!

若干年后的秋天,丁小渔也遇见了乔伯伯。那天丁小渔给学生做完家访往回走时,一个老伯叫住了他,丁小渔依稀记起这老伯是乔伯伯。

“你是叫丁小渔吧,十几年前有一群男孩子帮我抄语录,那天你们走后,有个叫蒋大雨的男生告诉我,我没有把书签发给一个抄得最多、最工整的叫丁小渔的男孩儿。我老了,老眼昏花,也没看清楚忘记了谁。唉!要不是前几天我孙女提起丁小渔这个名字,我恐怕还是记不起来呢!”

“不过,你瞧!这个一直给你留着呢!”

乔伯伯递到丁小渔手上的是一个用三朵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制作的、周围镶着淡紫色丝带的书签。书签已有点陈旧,散发着淡淡的书香和草香。捧着这份姗姗来迟的回报,丁小渔百感交集,心仿佛被包裹在一朵香甜的棉花糖里,很是愉快。乔伯伯的腰已弓得很厉害,用左手吃力地拄着拐杖,花白的胡子随风扬起。一些枯叶被风卷起后“哗哗啦啦”地掠在他的脚面,像是要把他托到半空中去。晚秋已经来了,丁小渔想。

丁小渔把乔伯伯扶回屋子里后,眼睛却在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十一

丁小渔收住记忆时,雨就快停了,太阳残余的淡金色光芒正在和粉红色的霞光依依惜别。窗外一个撑着一把褐色大伞、脚步缓慢的老人,看上去像一朵在雨中移动的蘑菇。

对于“被忽略”这个曾经困扰年少时的丁小渔的心结,有一些找到了温暖的答案,有一些不再有答案,对于曾经的“失望”和“落寞”,丁小渔也早已释然。

现在的丁小渔是一名语文老师,身材依旧像一株三棱草一般细瘦,但眼神却变得成熟而谦和了。当了班主任的丁小渔还知道,原来像那时的自己一样被“忽略”的学生竟也是有的,比如他班上的男生方佳栋、女生李芊芊。丁小渔猜不出他和她是不是也像自己当初一样因此烦恼,如果有机会,丁小渔也想和他们讲讲年少时外公讲给他听的那个故事呢。

还记得那句话吗?就做那棵云杉吧,即使不会像花那样开得那么炫目缤纷。

雨停了,东边的天际挂了半道彩虹,像个奇异的七彩问号。

丁小渔脑海中也出现了一个问号,那就是: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年少时,他还会选择做那个总是被“忽略”的丁小渔吗?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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