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戏曲导演的追求与把握
2017-05-30梁中骥
梁中骥
一个曾经创造了五千年灿烂文化的中华民族,却一度沦为受西方列强欺凌、宰割的“愚昧民族”,这段历史是中华民族的悲哀和耻辱。然而,面对列强的侵略,中国人民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用生命和鲜血谱写了一曲曲彪炳史册、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
新编近代历史桂剧《烈火南关》反映的就是19世纪中华民族抵抗外侮,取得反侵略战争唯一一次胜利的中法战争——“镇南关大捷”的悲壮故事。
导演排演一部新编历史剧,如何以剧本为依托,将平面的文字转化为生鲜的舞台演出,这就需要导演通过艺术构思,以演员的表演为中心,带领二度创作的各部门共同创造完整统一的舞台形象。而这舞台形象又是具有生动、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的,这是导演的职责和面临的课题,是进入戏剧二度创作的切入点。
导演工作需要理性思维,把握哲理层面的思考,更需要形象思维,寻求捕捉演出的样式和风格。
掩卷思索,心绪涌动,不由断想一二……
断想一:神——主题的发掘
我们知道,新編历史剧创作难点既不在史,也不在剧,而在于如何变史为剧。变史为剧不是直白敷衍,更不是调侃戏说,它应是真实的、艺术的,具有史实记忆、史鉴记忆和史诗意义。既然是剧,是演给当代人看的,更应具有观赏性和审美功能。关照思想深度、历史厚度、艺术高度,并能与当今对话,给人以启迪与审美满足,始能算为一部成功的新编历史剧。
新编历史桂剧《烈火南关》(以下简称:《烈》)是正面宣传爱国主义、弘扬民族精神的主旋律作品。作品以史为据,艺术构思独到:剧本反映的是一场战争,但没有简单的描写战争过程,而是以战争为背景写人、写情、阐理,较好地把握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是既有思想高度又有艺术品味的戏曲,一曲爱国主义的颂歌。
《烈》剧主线讲述了七旬老将冯子材临危受命,造棺铭志,誓死抗法,火烧番鬼的英雄行为。剧情曲折跌宕,激荡人心。副线则揭示了清朝政府在这场反侵略战争中“不败而败”的屈辱、冯子材与“宿仇”的矛盾、与亲情的冲突,构成了英雄冯子材的悲剧命运和悲壮情怀,透射出了深刻的历史回光警示,让人们感悟到当年西方列强带给中国人民的灾难不限于物质表层,而潜伏于国民精神深处的创伤。
历史告诉我们:中华民族不可侮,是能战胜一切强敌的伟大民族。然而《烈》剧剧情也告诉我们:“民族的觉醒始能伟大”,这才开掘出富有哲理意味和启迪意义的剧本主题。
寻找出主题后,是直奔解释主题,将干巴巴的说教和纯理性的思辨和盘托出,“强奸”观众,还是将其哲理内涵深藏起来,将思想的把握与艺术追求结合起来,这是考验导演眼光和把握能力的节点。
《烈》剧的演出应该寻求一种整体的审美意象——飞扬激越的情状、诗化的情调、一群有血有肉的形象、生动的感染力。潜移默化地负载起凝重深沉的哲理主题,这便是解释《烈》剧主题和寻求演出样式的恰当选择。
断想二:形——“形象种子”的捕捉
如何捕捉《烈》剧形象种子是导演构思的首务。
形象的产生来源于对历史的认知和对现实的思考,每当笔者一次次细读中国近代史、求教历史专家和走访冯氏后人、探究这场抵抗外侮的战争时,都对这段历史、这方水土和人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和感受。瞻仰冯将军白水塘故居,仿佛听到了当年萃军演武练兵的吼声在震撼回荡;凝望冯子材皓首银须持刀伫立的英姿,蓦然感觉一身铁骨侠胆、气宇轩昂的老英雄活现眼前;默默站在冯将军的墓前,迎着北部湾带咸湿的海风和灼热烤人的烈日,终于体味和捕捉到他英雄形象产生的来源:是海风和骄阳铸就了钦廉人的刚毅胆骨,赋予他们对祖国这方水土的深情热爱,真正孕育和锻造了时代英雄……
这些感性体悟交织涌动,“雄狮”二字跃然心上——“一头沉睡的雄狮,一跃而起,发出撼动大地的长吼,威武地捍卫着它的领地……”“雄狮”作为“形象种子”的确立给《烈》剧的导演构思提供了具体形象的依托和联想。
断想三:魂——风格样式的选择
《烈》剧表现的弘扬爱国主义民族精神的主题要求二度创作要有与之相适应的风格样式。
剧本从战争正面切入,设置了三条戏剧冲突线:与朝廷的斗争;与民军的联合;与家人的亲情。较好地尊重了历史事实及虚构了事件和人物。全剧以“曾许白头赴忧患,何惜热血染青山”的主题歌贯串,牵引出该剧激扬的力量和振奋的精神,如催人奋进的嘹亮号角,褒奖了冯子材的大无畏精神和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由此,该剧应该营造气势恢弘的戏剧氛围、铺展大开大合的戏剧情景、推动起伏跌宕的戏剧节奏、渲染荡气回肠的情感色彩,使戏剧具有强烈的艺术震撼力和感染力,并赋予戏曲特点和地域特色,以构成该剧的鲜明戏剧样式。
在全剧的整体风格把握上,宜追求一种浓烈深沉、凝重大度的基调。浓烈而不花哨,深沉而不消沉,大度而不小气。将如火如荼的抗法战争真实艺术地展现出来,创造出磅礴的气势与浓郁的诗情并重,豪放与柔美兼顾的风格特色。运用各种舞台手段,营造出辉煌与冷寂、雄壮与凄怆的强烈对比,体现悲壮美的意蕴。因而要将舞台节奏气氛、舞台调度画面、人物形象的塑造及音乐的烘托、舞台美术灯光气氛的营造统统凝聚在这一艺术追求当中。
准确地表达作品的风格,应遵循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依照戏曲艺术的规律,将戏曲艺术历来主张的虚拟、凝练、夸张的精神实质融入创作之中,将该渲染的地方,大张旗鼓地强化张扬,该省略的地方则一笔带过。如剧中的“钓权”“祭棺”“烈火”“祭魂”等情节场面,都要强化、升华为一种辉煌的仪式,构筑起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谓之“强化效应”。用“曾许白头赴忧患,何惜热血染青山”的主题歌作为贯串全剧的音乐形象,反复出现,步步推进,营造出《烈》剧独具的个性色彩、鲜明的戏曲形式感、震撼的艺术效果。
值得提出的是,戏曲演进到今天,作为导演一方面要保留她的神髓,发挥其形式美的长处。同时在表现重大历史题材时必须站在传统与时代的交汇点上,寻求出与内容相适应的,充满传统精神和现代质感的新的戏曲演出。
《烈》剧所表现的内容,促使我们在戏曲艺术精神的指导下,自觉遵循兼收并蓄、为我所用的原则,同时借鉴融化运用其他姐妹艺术的表现手法,做到遵循戏曲规律的“陈而不腐、新而不媚”。例如序幕和尾声宜采用象征对比和首尾呼应的ABA手法:以烧红天际的烈火与坐江边垂钓的皓首素衣老翁的画面构成两个演区,形成殷红与雪白、动荡与静谧的鲜明对比,喻示危急的边关情势和冯子材“人虽闲,心中浪涛千层叠”的忧患、沉稳和谋略。将观众带入戏剧情景并引发出对冯子材大智大勇、运筹帷幄的英雄气度的崇敬之情。尾声处理也让我们在感受了这场大快人心、酣畅淋漓的胜仗后,引发出“不败而败”的唏嘘与思考。这是传统戏曲所没有的表现手法,借鉴融合电影的叠化、多重空间手法可以丰富传统戏曲的表现手段,也可较好地烘托出戏剧的情景气氛和精神神韵。同样的原则手法在“父子别”一段也可使用。又如:戏曲是以写意为主要艺术手段的戏剧形式,《烈》剧也应遵循虚实相间的创造原则。如何表现这场战争是值得斟酌的课题,19世纪的镇南关大战是敌我双方冷热兵器的博弈,是洋枪洋炮对大刀长矛的厮杀,如在舞台按传统套路安排一段开打荡子,企图还原战争的“真实”,势必虚假。与其虚假不如避实就虚,以虚表实。对战争场面的处理,不从正面表现枪炮相对的如何打,而是运用戏曲舞蹈的形式和舞台声光技术的配合,艺术地反映战争的“真实”和一个截面——映红舞台的烈火、前仆后继的将士、震撼人心的厮杀声、爆炸声和“曾许白头赴忧患,何惜热血染青山”的主题歌叠加交织……用这种以虚表实的处理还原战争的“真实”—— 升华抽象出人们对战争的感受,对战争残酷、激烈、悲壮的颤栗,体味正义战争的崇高美,从而给现代人以一种思考和认知。画外音、伴唱、灯光音响效果、舞蹈等手法的运用,其意都在于拓展导演语汇、丰富戏曲表现手段,实验一种交响杂交的优势。
断想四:人——人物形象的塑造
戏剧是写人的。戏曲尤其讲究以表演艺术为中心。戏曲塑造人物形象是通过特定的程式完成的,其中行当配置便是戏曲审美特性重要的一环。一出好戏需要行当齐全、文武兼备,始能好听好看,满足戏曲观众视听审美要求。
冯子材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身世坎坷,后入伍从军。作战勇武,官至广西、贵州提督。咸丰年间从向荣、张国梁镇压太平军,治军四十余年,威严有方,寒素如故。中法战争时,虽已年近70,仍被朝廷起用为广西关外军务帮办,大败法军于镇南关,攻克文渊、谅山,重创法军司令尼格里……其饱经风霜、历尽沧桑、戎马一生的历史轨迹,构成了他特定复杂的人物性格,精神气质和行为方式。从戏曲行当而论,毋庸置疑《烈》剧主人公冯子材应用文武老生担纲,但又需吸纳净行的某些表现手法完成剧中技术要求,以刚毅苍劲而又不失怀柔深情的刻画他复杂的性格和精彩的生命轨迹。剧中,他已年近古稀,退隐白水塘,本应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在国难当头,他却心系国家,关注战事,募集萃军兵勇,以备赴难。这么一个古稀老人临危受命,纵横捭阖,一次次突破困局和险境,奠定这次彪柄史册的伟绩,是何等的震撼感人。塑造一个刚烈睿智、不畏强敌、运筹帷幄、大勇大爱、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政治家、军事家、谋略家的丰满形象是《烈》剧首要任务,要求冯子材的扮演者务必具备唱作俱佳的素质和文武兼备的戏曲技术手段。
同时,塑造一群鲜活的艺术群像,以绿叶衬托红花又是该剧的重要任务。《烈》剧遵循了戏曲文学创造规律,设置了大义凛然、足智多谋而又热血铁骨的冯子材(老生);儒雅倜傥、稚气未脱、以身赴难的冯相华(小生);嫉恶如仇、深明大义的仇清(武旦);看似铁石心肠却能以死报国的干娘(旦);刚武鲁莽而又威凛无畏的苏元春(净);忠诚憨实又不乏幽默色彩的冯虎(丑)……一群生旦净丑行当齐全,形象性格鲜明生动的人物群像,构成了该剧作的形象特质和具有音乐属性的戏剧冲突节奏,为该剧的戏曲性和好听好看奠定基础,是导演最用功夫之处。
剧本以战争为背景,已经为我们提供了描绘战争中人、情、理的空间,行当只是作为戏曲特性的规范,并非生套传统程式,表演上务必处理好体验与体现的关系,追求真情实感,以情感人,用演员身心塑造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打动观众的情感,从人物出发,塑造活生生的“这一个”,始终是应遵循的创作原则。
戏曲是一门综合艺术,音乐、表演、舞美及服饰道具皆应在以上所谓“神”“魂”“形”“人”的断想中共同寻求与内容相适应的风格样式——符合戏曲规律,又充满现代质感,一部能让观众产生共鸣、在戏曲舞台上立得住,好看好听的好戏。
断想只字零碎,挂一漏万,并非逻辑缜密,兼顾全面的导演构思,要将这零碎片断演绎成完整的戏剧演出,无疑将是十分艰巨和漫长的,这恰恰也是戏曲导演形象思维的规律和形成完整导演构思的雏形和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