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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诗学的发生与限度

2017-05-30龙扬志

北方论丛 2017年4期
关键词:新诗诗学现代化

龙扬志

[摘 要]现代化先后经历欧化和西化的修正,由工业、经济渗透到文化和文学领域,承载了中国文艺复兴的想象。新诗现代化属于理想主义范畴的现代性话语,与民族国家的现代进程与文化身份建构密切相关,当它启蒙具体化为复杂形式的创造与接受,现代化诗学也就建立起面向未来的合法性基础。新诗通过解构音韵、格律、抒情等规范突破传统诗歌知识谱系,但在学习西方技巧与经验时面临文化本位迷失困境时,传统资源又经常被当成补救的武器而启用,这一点构成了“现代化诗学”的边界与限度。

[关键词]新诗;现代化;诗学;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4-0016-07

[收稿日期]2017-05-09

在近年兴起的文学现代性追求学术版图中,热点之一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对中国新诗的启蒙与参照作用。如果立足于中国现实,则可发现新诗的现代转型其实始终充当着社会现实的映射对象,因此,讨论新诗在过去100年面临的现代化机遇与挫折,应当联系特定时空条件中的国族想象与文化诉求展开,发掘新诗根植于现代性转换命题的相关背景。从话语维度重新审视现代化问题,涉及新诗在现代性追求时面临的文化复杂性,包括在“进步观念”暗示下的创新对于新诗经验的积累,以及采取何种视角理解新诗克服“影响的焦虑”。笔者认为,联系文化语境展开新诗的现代化冲动及其形式演进反思,能使“常识”重新充满吸引力,打开由新诗进化论模式主导的历史想象空间。

一、现代观念及其参照维度

“观念”(notion)代表人们从总体上把握客观对象的一种态度,美国著名史学家查尔斯·A比尔德(Charles. A. Beard,1874—1948年)认为:“观念不仅在政治中是至关重要的,它们在文明生活的每个领域也都居于支配地位,如艺术、文学、经济和社会风俗。几乎可以断言,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与其在自己的劳作和志向中融入观念的程度成正比。仅有形式本身并不能使诗歌或散文影响久远,传承不朽。正如莫莱所言,每一位伟大的著述者都会在沉思中表述人类广博无边的各种运动,既做出预言,也进行反思。而且,每个历史时代的观念通常都与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观念相关,而这一观念也为所有其他人确定了基调。”[1](p.2)比尔德在介绍约翰·伯瑞的《进步的观念》时指出,在过去两百年内对大众和个人事务产生影响的所有观念中,任何一个观念都不会像进步观念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也不太可能像进步这一观念对未来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1](p.2)。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中,新诗无疑是体现“进步”观念最为明显的文学形式,而新诗的进步论建立在主导性的“现代”及其过程(即“现代化”)话语基础之上。

国内学者对“现代”词簇的来源梳理,卡内林斯库的若干分析已成为“金科玉律”。卡内林斯库从知识考古的角度发掘过“现代”词簇的历史起源及其认同过程,他认为“现代”一词“兼做名词和形容词的‘modernus(现代)是在中世纪根据‘modo(意思是‘最近、刚才)一词创造出来的,就像‘hodiernus来源于‘hodie(‘今天)一样” [2](p.19)。正是在这样一种思维中,“现代”发展为“有意识地强调古今之间的断裂”,现代性(modernity)则体现为因断裂而呈现的“新颖”,因此,现代化就是“跟上时代,就是给予某物(一幢建筑,一处室内布景)一种新的或现代的外表,或是采纳一种更现代的观点”[2](p.351)。而“跟上”“给予”“采纳”等动词表明现代化指向一种吐故纳新的动态过程,用克瑞珊·库玛的话说:“现代化是一个连续开放的过程”,并且“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现代化都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成就。”[3](p.489)

自晚清以来,经过中西文化冲突、科学与玄学、复古与西化、进步与保守等系列论战,“现代”已演变成与“进步”“改善”“完美”具有同等内涵的词,作为一种参照,它可以用来分析中国新文学场域的认同过程,但不能将这些定义、特征作为评价新诗发展的理论依据, 新诗现代化也不等于现代主义诗潮,严家炎曾经反思文学现代化和现代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

文学的现代化或现代性,绝不可与现代主义文学画等号。现代主义文学只是文学现代化或现代性的一种,除此之外,现代文学还有写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多种形态,它的道路应该是宽广的。欧洲文学史上虽然历时地在过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现代主义诸种文学,但如果用物种进化的观点看待它们,以为后起的必然比早先的进步與优越,那恐怕是一种很大误解或叫做庸俗的理解。[4](pp.6-7)

新诗发展体现出“现代化”线索,早已在学术界获得认同。在钱理群执笔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前言”中,“现代文学”被表述为“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同时,文学的现代化,“与二十世纪中国所发生的政治、经济、科技、军事、教育、思想、文化的全面现代化的历史进程相适应,并且是其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在促进‘思想的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方面,文学更是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因此,本世纪中国围绕‘现代化所发生的历史性变动,特别是人心灵的变动,就自然构成了现代文学所要表现的主要历史内容”[5](p.1)。因此,新诗的现代化亦遵循这一总体原则。20世纪30年代初,施蛰存针对读者就发表于《现代》杂志的诗歌是否为诗歌的质疑进行过两次回应,他在《又关于本刊中的诗》中说:“《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6]如果对施蛰存这一描述稍加分析,即可得出新诗现代化的大致判断:新诗必须表达现代人的现代情绪,在语言和形式上体现出“现代”特征。

事实上,施蛰存提出的这个描述性定义在近20年来问世的著述中被学者广为征引,用来阐释或确证新诗的“现代”品格,或者将其视为中国现代派诗歌形成的重要标志。有必要联系文化诗学上溯新诗的发生学源头,进一步探索“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的具体内涵,重构“现代的辞藻”与“现代的诗形”背后的文本状况和观念图景。

二、国族焦虑与现代化的文化想象

现代化观念率先萌芽于知识精英群体,借助传媒大肆鼓吹进入国民日常生活,而在现代话语空间的历史建构中,现代化先后经历欧化和西化的修正过程,并由工业、经济逐渐渗透到文化和文学领域。在早期参与新文学实践的重要人物中,除了陈独秀通过译介大力推动文学现代观念的传播之外,一起发起文学改良的胡适20世纪30年代有关“全盘西化”的论争及其表述修改尤其值得注意。

陈序经曾因胡适未及时回应梁漱溟“抗议”而认为胡适的西化主张并不彻底,“不外是部分的西化,非全盘的西化”。他在答吴景超的文章里说:“照我个人的意见,胡先生的整个思想,虽不能列为全盘西化而乃折衷派中之一支流,可是若以为胡先生的主张,是与仿佛回到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十教授的宣言一样,好像未免有点冤枉。这一点,我希望胡先生来给我们一点解释。”[7]胡适在《独立评论》“编辑后记”中迅速回应:“现在的人说‘折衷,说‘中国本位,都是空谈。此时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关于这个问题,我将来也许作专文发表。此时我只借此声明我是完全赞成陈序经先生的全盘西化论的。”[8]作为推动新文化的意见领袖,胡适一言一行在智识阶层举足轻重,“全盘西化论”甫一提出即受文化界强烈质疑,反对失去中国本位。胡适意识到该言论过于极端,于是将“全盘西化”改为“充分世界化”:“充分”较“全盘”来说灵活得多,“世界化”可以避免“西化”中不甚合理的历史问题,“包罗一切在精神上或原则上赞成‘充分西化或‘根本西化的人们”,“论敌”也顺利转化为“同志”[9]。

陈序经对胡适的补正不以为然,他从胡适罗列的若干理由出发加以逐条反驳,以此坚定自己全盘西化的立场[10]。两个人对同一问题前后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显示出文化领袖与一般学者之间的个性差异。胡适的谨慎修正自有其深远背景,在科学与人生观论争时期写过《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总结东方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近代文明则“不知足”,表达他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认同。胡适关于“现代”内涵的阐释,到20世纪20年代末组织《新月》同人讨论“我们怎样解决中国的问题”时,已进一步具体化为社会的方方面面,但价值取向要“适应现代环境需要”。胡适认为必须建立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现代的总括一切适应现代环境需要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经济制度,教育制度,卫生行政,学术研究,文化设备,等等”[11]。从囊括范围看,远远超过后来由《申报》发起的以工业化为中心的想象范畴。胡适有关“现代化”的全景式概括,连同他个人对“现代化”的态度,亦被修正为“全心全意的现代化”(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

立场差异如陈、胡二人,不难看出现代认知皆统一于世界潮流之顺应,也说明现代化思维及其话语空间建构有急迫的时代要求,他们希望中国社会尽快走出集体迷惘的困境。

1933年7月,《申报月刊》为纪念创刊一周年出版“中国现代化问题号”,有学者认为,这是现代化概念广泛使用的一个标志性起点。 《申报月刊》“编者之言”简要介绍了讨论该问题的原因:

“中国现代化”这个问题,与其说它是一个新问题,无宁说它是一个八九十年来的宿题。盖中国自于前清道光年间经过了鸦片战争的挫败,全国上下,即感受到西方势力进侵的重大刺戟。那时就有人认为从此开了中国三千余年来的一大变局,不能不急急巩固国防,发展交通,以图补救。于是讲究洋务,设制造局,造轮船,修铁路,与办电报,提倡格致……凡此种种,都是昔人促使中国“现代化”的工作和努力。而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就是从前一部分人对此问题的主张。所惜这问题虽然有这样长久的历史,而事实上,中国生产以及国防方面的“现代化”,至今还是十分幼稚落后。到了现在,竟然国民经济程度,低落到大部分人罹于半饥饿的惨状,对外防卫的实力,微弱到失地四省,莫展一筹的地步;而大家对此宿题,却都好像淡焉若忘,不加深究,这决不是一种很好的现象。须知今后中国,若于生产力方面,再不赶快顺着“现代化”的方向进展,不特无以“足兵”,抑且无以“足食”。我们整个的民族,将难逃渐归淘汰,万劫不复的厄运。[12]

执笔者指出,现代化是中国面临的“宿题”,经数十年努力仍处于低浅水平,不能富民强国,对国人漠不关心国家现代化的态度深感失望。在《编辑后记》中,编者对于现代化的范围进行描述,表面继承了胡适关于现代的理解:“现代化的范围固然很广,包含着政治、文化、学术和社会制度等等方面,但其主要之点,却在国民经济的改造,工业化和生产力的提高。”[13]尽管各学者关注问题不同,提出的现代化解决方案存在很大差异, 明显偏向国民经济,尤其是工业化趋势。事实上,工业化在长期民族自强过程中基本等同于欧化或西化,尤以英国工业革命后大机器文化为模板。工业文明所创造的震撼景观早在黄遵宪、薛福成等人的出国见闻中有详尽描述[14](pp. 17-18),西方工业创造的奇迹将中国神话变成现实存在,是困守国门之内的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稍晚如《欧游心影录》记述的虽然是科技与伦理不对等而造成的畸形发达,若去掉东方文明为天下救药的先入为主,从梁启超惊奇和兴奋的描述语气中,能明显感受到“工业大观园”给他的强烈冲击。

在年轻一辈留学生作家眼中,中西工业差距成为支撑文学批判的壮观意象,也是加剧国族焦虑的重要根源。闻一多在1922年8月14日致吴景超、翟毅夫、顾毓琇、梁實秋的信中,很开心地谈到自己并未像梁实秋忧虑——“到了美国有一天定碾死在汽车轮下”,然后向国内朋友描述工业化的盛况[15](p.51),由烟囱代表的城市工业成为强盛国家的象征,与京西小道驮煤驴马队构成巨大反差。伴随工业文明一起发达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让闻一多崇拜之情油然而生,追问:“我们东方人这几千年来机械没有弄好,艺术也没有弄好,我们的精力到底花到那里去了呢?”[15](p.52)闻一多的遭遇与感慨表明,西化在一部分人心目中是解决中国困境的根本出路,由物质带动精神,可以找到文化与精神建设的一揽子出路。

梁启超关于东方文明挽救西方文明的说法,是肯定东方文明的独特优势所在;胡适关于“世界化”的说法,一是将中国纳入世界成员之林。这些都是“想象现代性”的真实反映。而追问国族命运的时代焦虑,首当其冲的无疑属身份重建,通过空间的“中”与“西”变换成时间的“前”与“后”。中西对照实质印证了中国与世界现代化进程的相关性,并努力为中国现代化正名,将其转化成解决国族困境的实践方案。

简言之,在现代化道路与世界同步的构思中,新文化倡导者借助科学和民主这一启蒙支点,推动精神内涵的传播与更新,新诗作为直接反映社会与个体心理的文学样式,在现代话语空间建构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载体和依赖对象。艺术与观念的互塑是新诗发展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种塑造虽然经历从精英阶层到普罗百姓的转移过程,但是新诗一开始便承担了开启民智的使命,其起承转合皆与语言主体形成深沉的命运关联。

三、现代化与文艺的复兴

在早期新文化运动时期,文学革新是与欧洲西方文艺复兴相提并论的。1919年1月《新潮》杂志创刊,英文名称“The Renaissance”,意为“复活,再生”,也专指欧洲文艺复兴。《新潮》同人有感于国人对当代世界思想之潮流以及中国在此潮流之位置“茫然昧然”,认为出版界的职务“莫先于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发刊旨趣书》具体归结为以下四点:“第一,今日世界文化至于若何阶级?第二,现代思潮本何趣向而行?第三,中国情状去现代思潮辽阔之度如何?第四,以何方术纳中国于思潮之轨?”[16]这种由青年学生表达的“现代”焦虑感,与《新青年》相比更为强烈。

《新潮》宣布把鼓动学术兴趣作为杂志的重要责任,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分子成为精神楷模,“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16]。主笔傅斯年后来谈到中国可发挥“后发优势”,若以中国处于西方国家所经历的“文艺复兴”时代计算,中西之间的文化思想应该相差400年左右,但他认为,只要通过很短的时间,“就可同在一个文化的海里洗浴了”[17]。

文学研究会机关报《文学旬刊》发刊词同样将中国从世界吸取经验和向世界提供经验相提并论:“在此寂寞的文学废墟中,我们愿意加入当代作者译者之林,为中国文学的再生而奋斗,一面努力介绍世界文学到中国,一面努力创造中国的文学,以贡献于世界的文学界中。”[18]反映出文学的“国家”与“世界”互为依存,这种视野自然是“五四”时期“跨语际实践”的结果。

胡适多次用“中国的文艺复兴”为题给青年学生讲演,其日记载有1922年4月1日为世界基督教学生大同盟的国际董事会演说的情况,标题为“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ese Renaissance Movement”(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意义)[19](p.600),后来亦忆及不少新文学参与者将“五四”时期的文艺运动当成“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看待, 同时对《新潮》采用上述英文名称做了肯定性评价,认为当时北京大学青年学生的看法是对的[20](p.286)。他指出40年前的中国文艺复兴是一千年当中的“一个潮流、一部分、一个时代、一个大时代里面的一个小时代”[20](p.286)。

将奋起直追的行为描述为“复兴”,在价值观念上与欧洲走出黑暗的中世纪所具有的深远意义相同,而另一潜台词则是,通过重拾自己的独特经验,重返曾经拥有的文化巅峰状态,也可以理解为对自我中心历史观进行追叙的一个证明。 此种中国化“过滤”,一方面加强了西方文学思想与中国实践的接触,获得文学现代化方案的自由选择空间;另一方面,促使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产生内在联系。因此,在文学(新诗)现代化进程中,现代与传统呈现出复杂的张力关系被容纳。其文化意义则是将中国文学叙述成一条清晰的线索,从传统文学的没落到现代文艺的复兴,把中国空间的文化主体性确立起来。当主体身份面对新的诗歌经验,拒阻与对抗可归结为传统诗歌,需要通过学习、鉴赏、提升的方式实现主体的能动跨越,增加了诗歌现代化方案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传统诗歌由于深厚文化因素的积淀,现代人负重前行,以至于难以为继,成为文学现代化首当其冲的突破点实属意料之中。胡适《谈新诗》一文体现出不少诗歌的现代化要素,主要亮点却是对传统诗词展开的致命批判。他认为:“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因为“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是一种‘诗体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跑到诗里去。”[21]胡适主张打破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否则新内容和新精神无法充分表现。而所谓的“新内容和新精神”,即是指“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胡适认为,旧形式的局限主要在于不能表达丰富、精密的现实:“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21]站在新文学立场上的创作者与接受者,普遍认同胡适这个观点,即旧形式的局限是先天性的、不可改良的。从胡适的表述可以看出古与今、新与旧的对立,其对立本身即是“现代”范畴所包含的指向意义,而对立状态的打破与现代进化论革故鼎新的思路相契合。传统诗歌的旧形式“决不能”表达现代人的新情绪和新观念,意味着数千年积累起来的诗学体系,以及由此取得的辉煌成就面临进步的终结,必须有一種适应时代的诗学取而代之,方可实现中国文艺的复兴。

四、现代化作为诗学命题

尽管诗歌的现代化与启蒙有内在关联,在一定程度上也秉承启蒙的宗旨,不论是与传统审美关系的断裂,还是接纳外来诗歌的观念,“启蒙”都构成新诗现代化焦虑的重要来源。当启蒙直接体现为诗歌复杂形式的创造与接受,现代化也就成为诗学命题的直观依据。而新诗对传统诗歌的知识谱系加以突破和重建,主要通过解构诸如音韵、格律、口语、抒情等内容逐渐实现,但在文本创作面临挑战时,传统资源又常被当成补救武器而重新启用,这一点构成“现代化诗学”的限制。

20世纪20年代初,新诗合法性问题大体解决之后,如何建设成为焦点问题。周作人针对新诗艺术品质提出批评:“一切作品都像玻璃球,晶莹透彻的太厉害了,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22]他对于常用的手法不以为然:“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来讲可以说是象征。”他提出“融化”的方法谋求“进化”,借用传统诗歌融合象征手法,“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周作人虽然设定了西方优越的前提,立足于传统诗歌经验的立场却不可忽视。

周作人作为新诗草创期身体力行的参与者, 除了创作之外,另一贡献是翻译,先后译介日本诗人生田青月、与谢野晶子、北原白秋、海贺变哲录、一茶、石川啄木、武者小路实笃、野口米次郎、木下圶太郎、生由春月等人的小诗和俗歌,其他国家的诗人则以波德莱尔居多。

周氏早期诗歌和理论译介明显受益于日本留学经历,双重甚至多重视野使他看得更远。《三个文学家的记念》为纪念三位诞生100年的外国文学家而作,他介绍波德莱尔时说:“他的诗中充满了病的美,正如贝类一样的真珠。他是后来颓废派文人的祖师,神经病学者隆勃罗梭所谓风狂的天才,托尔斯泰用了社会主义的眼光批评他说一点都不能了解的作家。他的染绿的头发与变态的性欲,我们只承认是一种传说(Legend),虽然他确是死在精神病院里。我们所全承认而且感到一种亲近的,是他的‘颓废的心情与所以表现这心情的一点著作的美。”[23]周作人将“颓废”视为独立特质的审美,认为颓废表现为“猛烈的求生意志与现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挣扎”,当它成为艺术的激发力量,自然体现为“恶魔主义”诗歌的创造。从美学而非道德范畴谈论“颓废”,受到日本新浪漫主义文学理论影响。借鉴西方诗歌经验丰富新诗表达,与他此后提出新诗走“融化”中西之路相一致。

借鉴不可避免从模仿开始,还要超越形式,将别人的精髓移植到自己的心血中,最终成为母体文化的一部分。1918年4月19日给北京大学学生讲演时,周作人提出“模仿外国”的重要性[24],认为“有诚意的”模仿方能产生独创的著作,而中国新小说二十多年来“算起来却毫无成绩”,原因“就只在中国人不肯模仿不会模仿”[24]。具有移植意味的模仿与借鉴西方,通过空间的参照来弥补时间的不足,这是“欧化”与“现代化”互换的内在关联。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在此前一篇译著中使用“现代性”一词,可能翻译本身具有偶然性,加上此文谈论的特定对象,当时并未引起他本人,以及读者的兴趣。 据笔者目前所知,这是“现代性”在中国语境里首次出现。

像周作人一样将新诗写作、批评、翻译这样结合起来的例子,虽然难得,但也并非某种特殊个案。就文学的示范而言,外国诗歌对早期新诗的借鉴意义不言自明。鲁迅曾向《新潮》提出意见:“《新潮》里的诗写景叙事的多,抒情的少,所以有点单调。此后能多几样作风很不同的诗就好了。翻译外国的诗歌也是一种要事,可惜这事很不容易。” 借鉴本身并不完全等于模仿,模仿的目的不在于“临摹”出与借鉴对象相同的作品来,这是需要针对周作人、闻一多以及朱自清等人提出的“欧化”或“西化”加以历史分析的地方。

在挖掘传统诗学审美积淀时,如何积极融入外国的艺术经验,成为新诗走向现代化的一个关键性问题。闻一多提出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25]。代表了早期诗人坚持中西融合的现代化原则。从《申报》月刊发起“现代化”讨论,到20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现代”及其“现代化”在文学报刊中已是习见措辞。1935年前后《大公报》先后发表刘西渭、李影心、常风、刘荣恩、梁宗岱等人有关文学刊物、新诗著作的文章,讨论新诗取法外国是重要内容。比如,常风在评述戴望舒主编的《现代诗风》时就指出:

一种文学必须仰仗另一种文学的营养,所以我们不反对取法外国文学,为了一个更光明,更伟大的将来。但是这“取法”需要详细的斟酌,也需要一个限度……我们曾否考察过我们的文字和他們的,彼此之间之距离?他们的文字彼此之间之距离又怎样?[26]

结合本土文化传统借鉴外国诗歌经验,意即照顾中西之间的语言文化差异。李影心总结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的新诗呈现出“现代性”:“新诗在今日已然步入一个和既往迥然异趣的新奇天地……新诗到如今方才符合了‘现代性这一名词。”[27]常、李皆为当时颇有影响的书评家,对新诗体现“异质性”的看法,代表了新诗以新面目出现的公众反应。而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张力关系,成为新诗面向未来的文化之维。

朱自清是现代化诗学的重要实践代表。作为现代诗歌史上具有典型意义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朱自清在不同年代以不同身份出现于诗坛:20世纪20年代初期,从事新诗写作和杂志《诗》的编辑;30年代,在清华大学讲授新诗,应赵家璧之邀担任《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编选工作;40年代,以“杂话”为特色的新诗批评,多重体验打开新诗的不同视域,是一个拥有完整性新诗经验的主体。抗战期间,朱自清提出“新诗的现代化”口号,以适应时代的现代化趋势:“我们现在在抗战,同时也在建国;建国的主要目的是现代化,也就是工业化……我们需要促进中国现代化的诗。有了歌咏现代化的诗,便表示我们一般生活也在现代化;那么,现代化才是一个谐和,才可加速的进展。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中国诗的现代化,新诗的现代化;这将使新诗更富厚些。”[28](p.351)朱自清还提出实现“新诗现代化”的途径:“这是欧化,但不如说是现代化。‘民族形式讨论的结论不错,现代化是不可避免的。现代化是新路,比旧路短得多;要‘迎头赶上人家,非走这条新路不可。”[28](p.386)他指出问题的关键之处,现代化“新路”是迎头赶上的捷径。

受益于创作成绩和经验积累,新诗如何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思考在20世纪40年代得以深化,是水到渠成的结果。相对于火热的社会现实,大学校园为新诗本体探索提供了相对清静的实践空间,西南联大甚至成为新诗发展史的重要环节。在成名诗人闻一多、冯至、王佐良、卞之琳、李广田等人带动下,短暂8年内,相继有穆旦、郑敏、杜运燮、袁可嘉、赵瑞蕻等人从这里走上诗坛,“给40年代中国新诗现代性美学范畴的建设带来了一种新的可能”[29](p.398)。袁可嘉成为这批青年诗人的理论代表,他有感于浪漫主义“感伤”“单纯”“说教”的泛滥提出新诗现代化主张,尝试为其诗学观念提供系统的解决方案。袁可嘉以“新传统的寻求”作为现代化的价值取向:“新诗现代化的要求完全植基于现代人最大量意识状态的心理认识,接受以艾略特为核心的现代西洋诗的影响;我们对于此点的反复陈述只在说明新诗现代化所内涵的比徒眩新奇、徒趋时尚更广、更深、更重的意义;它不仅代表新的感性的崛起,即说它将颇有分量地改变全面心神活动的方式,似亦不过。”[30]而达到这个目标,则需要借助“现实、玄学、象征”等诗学表达手段,将意志和情感化作诗经验的戏剧化表达。他认为,冯至、卞之琳以及穆旦、郑敏、陈敬容、杜运燮等人的诗体现了现代化诗学的理想状态。袁可嘉申明“现代化”并非“西洋化”,虽然不难看出其所依凭的新批评资源,但他一直强调对传统诗歌的现代转换:“从新的批评角度用新的批评语言对古代诗歌——我们的宝藏——予以重新估价,指出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分析其决不仅仅是否定的伟大价值。”[31]随着中国政治格局的急剧重构,西方挪用与传统改造失去进一步参照实践的土壤,成为20世纪上半叶现代化诗学一个未完成的想象,同时亦寓示文艺复兴的理想陷入阶段性跌宕。

五、结语

有学者认为,新诗现代化涉及诗歌观念的现代化、新诗语言的现代化、诗歌技巧的现代化以及创作主体自身的现代化[32]。它们相互之间并非彼此分隔,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又不完全同步“现代”。单纯就新诗“流变”而言,立足于新诗的形式生成,以作家、刊物、文本作为基础,可以发掘出以往宏大叙事中忽略的细节,包括“被埋葬”诗人的重新发现,从而局部地修正人们对新诗的美学认知。但从文化场域出发,本体考察并不能揭示新诗在时代环境中的文化处境,自然也不能承担展现文学作为社会想象物的整体面貌。“新诗现代化”无疑属于理想主义范畴的现代性话语,由于其与民族国家的现代进程与文化身份建构密切相关,因此,能在不同历史时期产生想象的兴味,刺激人们如何在已有的条件上尽情眺望未来。

[参 考 文 献]

[1][英]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M].范祥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2][美]马泰·卡内林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3]克瑞珊·库玛.现代化与工业化[C]// 汪民安,等.现代性基本读本.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4]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施蛰存.又关于本刊中的诗[J].现代:第4卷第1期,1933.

[7]陈序经.关于全盘西化答吴景超先生[J].独立评论,1935(142).

[8]适之.编辑后记[J].独立评论,1935(142).

[9]胡适.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N].大公报,193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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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暨南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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