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酒国》的记忆叙事
2017-05-30柴鲜
柴鲜
摘 要:
在《酒国》中,有三条并列进行的故事线索:一是“侦探丁钩儿”被派到酒国市侦查“食婴”事件,二是“酒博士李一斗”书写酒国市的“肉孩”商品化现象,三是“作家莫言”创作有关酒国市的故事。作品中,在作者与人物、人物和读者、作者和文本之间建构了四层文本空间,以李一斗和“作家莫言”的通信为媒介文本,沟通李一斗书写个人记忆的内文本和“作家莫言”群体视角叙述的背景文本,文本之间相互映射,在叙事时间上和故事发生时序上形成逆向追溯而指向未来的记忆叙事形态。从文化记忆视角看,《酒国》是一部写给过去的将来的作品,通过“婴儿宴”的符号寄寓深刻的历史批判性和文化延续性,具有反思当下指导将来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酒国》;记忆叙事 ;记忆符号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4-0167-06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4.24
学界认为《酒国》成为莫言创作风格的一个转折,在“以现代小说叙事理论和现代哲学思想为参照的专业化文学批评,把《酒国》推进了现代经典小说的行列”[1]80,该小说从1993年出版至今,学界对《酒国》的各种评论及解读持续不断,体現作品自身所具有的经典研究价值。莫言曾说“批评家总是找自己感兴趣的话题”[2]251,因为“作为读者的他者”总是建立在个人经验之上的想象中去阅读作品,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揭示文学批评和作家创作意图之间的多重矛盾,也暗示作家和读者之间形成理解和交流而必须存在的文化共识基础。事实上,文学自身总是人类共性的某种体现,尤其是作为一种将个人心灵意识活动转换为可以传达和交流的经验的物质媒介而延续着我们共同的文化记忆。对于个体来说,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成为已经过去的个人体验,这些体验以记忆形式储存在我们的大脑中,所有经历的过去并不可能随时随地呈现在我们的意识表层。当我们偶然想起过去的经历时,“所回忆起来的事物近于虚构而不是过去的真实,是经过一定程度的变形和转换”[3]17,也就是说,回忆是对已经历过的过去形象有选择的重构。对于作者的创作,作品也可以说是作者在个人经验之上有意识地对过去经历的选择、想象和重构,从狭义的文学记忆文本来说,记忆叙事可以界定为以文字符号为媒介,对个体意识中所经历的过去事件、情绪和场景的回忆性叙述。
在记忆的文化传承意义上看,莫言的《酒国》融合传统文学作品的多种文体和当代文化思潮的多种流派,是借“吃人”这一文学主题“传达某种文化隐喻的集大成之作”[4]15。小说中,“婴儿宴”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符号,不仅指向传统文化中的“吃人”意象,还立足于过去的记忆而对“酒国市”经济发展的前景提出理性质疑,对作为过去的将来的当下现实具有隐喻性的批判意识。换句话说,文学是一种记忆行为,作为文化记忆的文学作品兼具社会思想的内在延续性和个体记忆的独特性。从文化记忆视角去看,莫言在《酒国》里以想象的方式建构并重构不同个体的自我记忆文本,如:以李一斗个人生活经历为基础创作的九篇文学作品、以第三人称视角虚构的“丁钩儿”的人生经历、“作家莫言”本文认为作品中存在作者和读者双层建构,在文本分析中,用“作家莫言”区别客观现实里的作者莫言,同时李一斗具有和“作家莫言”对等的作者身份,因此,对“丁钩儿”人物形象也加双引号以区别。“作家莫言”与《酒国》作者不在同一时空,是建立在作者的个人体验上的想象性人物,与作者不能等同。写作长篇小说的过程和建立在现实作家人生体验之上的作品《酒国》等四层故事文本。总体上,作品具有一种不断向将来延伸的历史意识,呈现出不断从当下向过去进行逆向追溯的群体记忆叙述模式。
一、李一斗:自我客体化的记忆书写
表面上看,吸引“作家莫言”到访“酒国市”的原因正是酿造大学酒博士李一斗的九篇作品,这九篇作品叙述李一斗在“酒国市”的个人生活经历。《酒国》整个文本有十章,除了第四章有5节,第六章有3节外,其余各章都分为4节,大多按照“丁钩儿”故事、李一斗来信、莫言回信、李一斗作品的顺序排列,从第八章“作家莫言”决定去“酒国市”开始,在第八、第九章中李一斗作品的文本位置被移动到“丁钩儿”故事之前,第十章以“作家莫言”的短函、与李一斗游览酒国市并参加宴会为结束。整部作品是以作者的叙事文本作为开头和结尾,“作家莫言”写作以“丁钩儿”为主人公的小说为显在的故事线索,是整个叙事中的背景文本,而李一斗的九篇作品镶嵌其中,成为“文本中的文本”(a work within a work)或内文本,这些内文本具有相对的叙事独立性。同时,如果没有主文本的背景存在,这些连缀在其间的内文本就只是一些自由散漫的文字碎片,失去其存在的文本功能。
从表面上看,李一斗的文学作品里也讲述发生在“酒国市”的事件,这些讲述是以李一斗的人生轨迹为基础而重构关于过去的回忆。“作家莫言”写作“丁钩儿”查案的故事与李一斗的记忆文本处于并行的同一时空,但是,各自的叙述立场不同。从内容上看,李一斗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和群体形象与他在“酒国市”的生活经历有关,每一篇作品都在讲述相关人物或群体已经过去的历史或当下的人生经历,如:市委部长“金刚钻”的回忆,侏儒老板“余一尺”的传奇经历,岳母关于采燕人家族的历史记忆,岳父袁双鱼和“我”的人生纠葛,酒国市的酒文化渊源。李一斗书写这些人物生平时,是按个人的成长经历的顺序,把自己的记忆分散其中,通过讲述与他相关的人和事勾勒出他成长的轨迹。由于个人的生活总是发生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李一斗的个人记忆是“酒国市”群体记忆的一部分,他用文学叙事将个人经历变成客体化的他者,达到对真实自我的认识和反思。
从内文本的语言风格和文体形式看,其内容涵盖“酒国市”的历史渊源,社会变迁和风俗人情,将城市的过去和现在、上层和下层、男人和女人、家庭和个人都糅合在这九个短篇里。比如,第一篇《酒精》里,混杂金刚钻的演讲词和叙述者的旁白,第五篇《一尺英豪》里在当代对话体语境中糅合传统话本文言小说风格。同时,还在其他篇章里将新闻语体、广告语体、散文体及口传文学等多种语体风格融合,或夸张铺排,或重复堆砌,从整体上展现了储存文化记忆的各种物化形态。李一斗的个人记忆书写,揭示了正在过去并不断走向将来的时间意识,他借叙事梳理自己的过去和当下状态,也是他意识到纸醉金迷的环境对个体的侵蚀而对自身所处环境的抗拒和反思,以言语作为行动来重构个人记忆,并理性评判来自过去的信仰。
“酒国市”中的李一斗,面临着从“观察者”转变为“参与者”的角色选择。准确地说,是个体面对强大的群体环境而产生的困惑和焦虑,促使他不断用文字书写出他在酒国市所经历的一切。他将自身的历程和环境作为一个客体对象来观察和思考,与想象的读者群体(也包括“作家莫言”)进行交流,以期得到一个更为强大的权威“他者”(比如《国民文学》之类的机构)的认可与肯定,而对抗当下自我的生存境遇。这个权威“他者”是“酒国市”之外的群体力量的象征,也指向形成李一斗内心信仰的过去,李一斗坚持要做一个“用文学改造社会,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国民性”[5]53的文学青年,他的梦想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变得晦暗模糊。
李一斗要破解自己人生孤独的境遇,这种个体与群体的对抗,最终只有从自己身上去寻找解决的答案,他把当下自我的人生变成文本化的“他者”,用自我的过去反思当下,期望自己在不断流逝的当下和即将到来的未来之间,找到应有的合乎环境的“理性”选择——即投身“酒国市”的权力群体中。
二、
“作家莫言”:个人经验之上的“他者”想象
李一斗的九篇作品勾勒出自我人生的过去和现在,他渴望的是一个言说自我人生经历时的倾听对象,“作家莫言”是可以与其在精神上进行沟通的理想交流者。但是,对于读者“作家莫言”来說,他忽略李一斗这种情感欲望,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李一斗文本中的“肉孩”故事,因为这与他当下正在进行创作的丁钩儿探案故事有关,这也是维持他和李一斗书信往来的根本动因。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看,《酒国》至少隐含三层阅读关系:一是李一斗和“作家莫言”互为读者和作者的双重身份;二是作为读者的现实作家和作为作家的人物“作家莫言”;三是现实读者和《酒国》的现实作者莫言。“作家莫言”阅读李一斗作品中有关酒国市“肉孩”的商品化传闻,丰富并影响了他自己想象性的小说创作。小说中这种创作主体的循环性和双重性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引起欧美文学批评家的注意,法国现代评论家吕西安·达伦巴赫使用“文本之镜”转引自Lucien Dallenbach, Le rdcit spiculair,英文译名为The Mirror in the Text, trans. Jeremy Whiteley and Emma Hughe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参见Review by: Ross Chambers South Central Review, Vol. 8, No. 2 (Summer, 1991), pp. 106-107
这一术语描述“包含于作品之中任何可以展示与该作品的相似性的方面”[6] 311。显然,“丁钩儿”的查案建立在“作家莫言”阅读后的主观想象上,形成不同层次文本之间的呼应。
整个作品的第二层文本,由李一斗的10封来信和莫言的9封回信构成,这些通信的主题不仅包括文学作品和文学创作的交流探讨,还谈及各自的生活,是沟通李一斗作品和“丁钩儿”故事的媒介文本。这些“以专业作家身份出现的莫言和酒国市业余作家李一斗的通信来往。这一系统代表了作为生活和艺术‘中介的创作主体(作家)的内外在生活状态”[1]82。如果说那些内文本中展现的是李一斗成长的社会经历,那么,他的书信里反映的就是他思想发展的精神历程。从第一封信里,李一斗精神抖擞地一边喝酒一边“运笔如风”写信给他“尊敬的莫言老师”,希望能得到帮助推荐发表他的作品;第二封信里表白要送礼托关系希望能发表,因为他决心向鲁迅学习,做文学青年;再到第三封信
里说要敲开《国民文学》的鬼门关而誓不罢休;后来却变得“心情沮丧,失魂落魄”[5]129、“努力克服这些情绪……决心百折不饶地写下去……我当然不能为了赚奖金就把小说扔了”[5]240;在最后一封信里说“也许您辛苦半年写出来的长篇,还不如写一段广告词儿赚的钱多”[5]294。
从李一斗对文学创作的态度变化,表明作为“读者”的他对代表“他者”权威的《国民文学》所推崇作品的困惑和愤懑,可以看到作为个体代表的李一斗如何在现实环境中挣扎和反抗的心路历程。李一斗抗争环境的失败遭遇是普遍性存在的社会常态,折射出群体文化框架对个体意识的影响和抑制。显然,李一斗对文学创作的观点不同于主流权威,他身上有对民族文化深沉而悲愤的忧患意识。李一斗认为,处于社会群体框架之下的个体文化需求和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一种市场导向的供求关系,还指出文化意识形态的建构不仅涉及国家政治安全,也涉及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延续和传承,与民族自身的群体存亡休戚相关。这些无法排泄的热情与激愤,又映射出“作家莫言”在非酒国市的可能现实中的理性思索。
“作家莫言”给李一斗的回信称呼,从第一封信里“酒博士”,第三封信里“酒博士一斗兄”到第四封信“一斗兄”,这些称谓的情感色彩由冷淡客套到亲近平和,而回信语气“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激发我一点灵感”[5]133等逐渐表现出一种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作为读者的“作家莫言”,对李一斗作品的态度从不以为然到重视,从认真提出意见到坦诚交流创作的困难,对作为作者的“作家莫言”产生的影响,表现在他创作的人物“丁钩儿”与李一斗现实生活境遇的暗合。尤其是最后一章,“作家莫言”问李一斗小说中的岳父母和现实中有多大区别,李一斗回答“天壤之别”。其实,同为作者身份的“作家莫言”和李一斗各自构建的故事文本,只是现实作者从读者和作者的两个人物视角进行的主观想象,它们处于对等的文本层面,但读者和作者视角的相互转换表现在文本层面的互动里。
作品扉页上的题词——“在混乱和腐败的年代里,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兄弟。——丁钩儿墓志铭”,这个题词存在于丁钩儿故事文本之外,置于整个文本之首,可能来自于人物“作家莫言”,但也可能是现实作者在场的暗示。“丁钩儿”的故事在第九章结束,第十章是“作家莫言”接替已死的 “丁钩儿”角色到访酒国。“作家莫言”出现在相对于内文本更加真实第三层文本时空中,像是这句题词的可靠言说者,又像隐藏在整个文本背后的现实作者。“丁钩儿墓志铭”本身具有自我言说和告诫的双重性,目的是指向背景文本之外的现实读者,它是现实作者建构《酒国》多层文本迷宫时留给文本之外的现实读者群体的出口。
“食婴”案件和“肉孩”传闻是不同文本层面的故事线索,来往信件成为沟通两层文本空间的媒介,为各自故事的创作主体提供了互为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产生一种平等交流的对话意识。“作家莫言”从群体视角审视酒国市当下的社会生活,而李一斗以个人经历为基础讲述他所看见的“酒国市”从过去到当下的发展过程。媒介文本层采用直接对答式的 “书信体”,不仅便于直接表达和相互交流各自的创作观点,还有揭示时代观念演变过程的双重作用:一是有关价值观和人生追求的过去和当下两种社会思潮的论争过程;二是生活环境与个体生存之间的互动,呈现群体意识如何改变并影响个人人生道路的过程,一种个人在群体环境中的渐变过程。
三、“吃人”记忆:相互映射的创伤体验
酒国市的“食婴”即吃人,被美国学者郑麟称之为“习得性食人”所谓“习得性食人” 是指这一类型的食人习俗是一种食用人体特定部分的风俗化行为, 也就是说, 是在文化上获得公开认可的行为。见郑麟来:《中国古代的食人》,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4年第1页。转引自古大勇,金得存:《“吃人”命题的世纪苦旅——从鲁迅〈狂人日记〉到莫言〈酒国〉》,见《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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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国风俗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吃人的宴席”,这个短语在《酒国》里重复出现很多次,却没有主语。“吃人”的主体是谁呢?“婴儿宴”的换喻就是“吃人的宴席”,从鲁迅的“人肉筵席”到20世纪90年代的“婴儿宴”,这个象征性的记忆符号具有历史延续性,从时间和空间上延伸出厚重的集体文化记忆意识。学者吴义勤认为莫言在《酒国》里延续鲁迅“吃人”叙事的传统,提出鲁迅“吃人”叙事有三种含义,一是吃人现象本身;二是文化意义上的“吃人”,这是鲁迅文学思想的核心命题;三是人性意义上的“吃人”,每个人都有“吃人”的本性和可能性,但《酒国》里的“婴儿宴”的目的并不是社会批判,而指向对人性的自我反思。[4]
“映射”,是作为生活环境的客体对象在个体自我身上所留下的记忆痕迹。在《酒国》中,内文本人物生活的地理空间“酒国市”和背景文本人物“丁钩儿”所行走的酒国市,是作者在现实生活的观察和体验基础上虚构的一个城市空间。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乌托邦”国度在这里特别强调,主要针对2000年英文译本名The Republic of Wine,据笔者統计,《酒国》整部小说中“酒国市”出现达70多次,而单独出现“酒国”的次数不足20次,且都有酒国市的语义背景。此外,文本中所虚构的“酒国市”指明是中国境内,应该类似于美国作家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或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马贡多小镇”,它不是一个外在于现实之外的想象的“乌托邦”,也不能等同于现实中所在国家的隐喻。但国外对于莫言作品的评论,总是有某种误读,认为莫言在书写人民理想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社会在现实的幻灭,笔者认为对现实的冷静批评并不等于理想的幻灭,批判是对现实的积极参与,表明作者对生活的将来所寄寓的希望和乐观态度。,是作者以历史时空的记忆对现实的戏仿、虚拟和艺术变形。李一斗说自己的创作受到“作家莫言”和其他文学大师的影响,影响他的这些作家都是过去时空里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如:阮籍、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郭沫若和莫言,这些人物身上都有对现实的积极批判倾向,但是,他满腔热忱和激愤书写的作品始终没有被权威文学刊物接受。李一斗孤独反抗的人生经历成为他人生中的记忆创伤,而这种精神创伤也映射在“作家莫言”创作的“丁钩儿”形象上。加拿大学者琳达·哈琴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内文本和主文本具有自恋式叙事风格,即,文本自我反射和作家-艺术家之间的自我凝视。也可以说,内文本和背景文本是互为他者的关系,因为创伤记忆是文化记忆中一种群体性的情感体验,同时,每个个体的人生经历中都存在有各种不同的创伤体验,既凝聚着群体的共性特征,也有个体的特殊意义。
从内文本和媒介文本叙述中,我们看到李一斗
的人生被动而愤懑,他在妻子、师恩如山的岳父、丰满和蔼的岳母等三人构成的家庭生活圈中,无法沟通又无处发泄;与所在的酿造大学及酒国市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矢志不渝追求的文学创作却得不到权威“他者”的认可。可以说,家庭和学业都不是李一斗想要的,精神追求与名利欲望构成他人生当下的双重困境。这种困境是他不知如何才能揭开的创伤记忆,也回应在“丁钩儿”的人生困境上。“丁钩儿”有妻儿组成的完满家庭,还有情人、工作成就和人生原则,所处的生活环境无法沟通。“丁钩儿”和李一斗思想观念落后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在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信仰与当下商品经济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冲突中迷失了。他们内心中持存的文化记忆束缚着自我的肉体欲望,面对一切被商品化的经济时代,延续在记忆中的信仰在与当下生活现实的较量中不断败退。这种精神价值的缺失经历了三个阶段,由冲突产生对现实的困惑——被商品化包装后对现实的迷惑——失去信仰后记忆空间的迷茫,是他们共同的精神历程。作为迷失的结果,李一斗开始“拉斯蒂涅式”“拉斯蒂涅”,为法国作家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男主人公,出身于外省的破落贵族家庭,到巴黎求学期间历尽人情冷暖,最终在金钱的诱惑下抹掉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投身于巴黎金钱社会的倾轧中,不惜一切手段努力上爬直至高位。本文用“拉斯蒂涅式”喻指金钱对欲望的刺激和社会环境所造成的畸形人生追求方式,人自身成为满足欲望的工具。的随波逐流,投身于权力阶层的倾轧中;“丁钩儿”则妥协在酒桌应酬中,醉酒溺死于粪坑。两个文本在叙事上形成主题的相互映衬,暗示了这种精神创伤的普遍性存在。
如果将三个文本相互对照,会发现李一斗、“丁钩儿”、“作家莫言”具有相似精神气质,他们都面临着各种物欲的冲击,能否坚持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标志着自我精神修养的程度和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恪守。作者冷静地写道“作家莫言”住在“酒国市”的豪华酒店遭遇美女按摩时的感受,“他把精神集中在一副冰凉的手铐上,才避免了犯错误”[5]322,“手铐”象征法律体系的强制约束力,暗示作者对人性本身的深刻认识。作为社会化的个体,一旦失去精神道德和法制约束的制衡,被无限放纵的欲望所奴役,失去道德和理性的判断标准,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形成的人性将荡然无存。人性的内涵绝对不是自我的绝对自由,是个体性和社会性之间的相互促进、不断完善和丰富的结果,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共存法则。
四、 “婴儿宴”符号的隐喻意义
“婴儿宴”是存在于现实的客观世界和虚构的文本世界的文化记忆符号,也是整个作品的核心隐喻。从符号学的符号过程视角看,从发送者(意图意义)→符号信息(文本意义)→接收者(解释意义),符号的作用就是让我们寻找对世界感知的解释意义。[7]50小说最终指向是文本外的客观世界,现实中读者的阅读才构成作品第四层文本的完整性,解释贯穿每层文本中“婴儿宴”的符号意义,“我们”这些读者的理解才是作者对“他者”的真正期待。
“酒国市”弥漫着对金钱和欲望无止境的享受意识,人们为了当下而活着,过去的历史也成为获取经济利益的装饰。所有的东西都被当作商品生产、买卖、加工并食用,即使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一切都为了赚取金钱和肆意消费。在酒国市里,没有不能用来吃的东西,也没有用金钱买不来的东西,为了追求结果,手段和过程都是次要的。李一斗笔下的权力人物代表“金刚钻”,卖“肉孩”的父亲“金元宝”,他们的名字暗喻迷失在金钱里的自我。普通老百姓在烹饪学院下水道出口抢食排泄出来的“优美食物”,这些食物是烹饪“肉孩”的剩余物。可见,人们无所谓吃的是“谁”,关键是自己能否吃到,表现出一种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
“婴儿宴”象征着一种历史意识的反射,李一斗和“丁钩儿”所处的特定时代是以推翻“人肉筵席”为人生理想,这种理想是一种源自过去文化的信仰,但他们身上残留的传统伦理价值,在“酒国市”金钱化的时代里变成了对自我的一种束缚。他们所生活的现实里,“肉孩”是合法的商品化交易,这使他们心中坚守的精神信仰成了一种荒唐可笑的被他者化的人生困境。作为群体文化记忆符号的 “婴儿宴”,充满延续性和异化性,矛头从当下现实直指过去。 “人吃人”的过去记忆,这沉重的历史之痛是传统文化内部自身遗留的毒瘤,也是欲望失控后的人类社会将面对的未来。
“婴儿宴”的主語是人,这些“吃”的主体超越特定的权力阶层,呈现出大众化倾向,构成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人”。作者莫言认为任何一个时代的好作家都应该有积极的批判精神,《酒国》不止是“对酒文化的反讽和批判”[8]210,直接指向数千年来国民性的愚昧与麻木,指向挣扎在人性和兽性之间的可能世界。小说的结尾写道李一斗有意识的迷醉和“丁钩儿”无意识的醉酒,酒精的麻醉性使人们失去对在场事物的现实判断力,甚至被烹调的“肉孩”也在酒精的麻醉中成为含笑盘坐的名菜。整个故事以“作家莫言”到访酒国市,那等待着欢迎他的筵席刚刚开始而呈现出开放式的结局,对“作家莫言”自身的现实考验以言说自我的冷观态度提出另一种文化批判:我们的文化里从来不缺少批判精神,我们缺少的是自我反思。
有学者认为《酒国》表明“文学家莫言超前地看到了一个经济主义时代来临的巨大隐患,即放纵物欲追逐带来的社会全面腐败”[1]83,从“作家莫言”的结局看,他真正担心的是我们自己会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吃人者”。从作品创作的时代环境来看,小说中刻画的三位人物:酒博士李一斗、侦探“丁钩儿”和“作家莫言”,都具有“知识分子”型的精神气质,寄寓作者对社会缺失人文精神后的忧虑和担心。从读者所在的“只有发展才能生存”的时代语境来看,当法制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没有跟上经济发展步伐时,一些极端的个人主义思想便沉渣泛起,放纵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损害他人利益,必然为我们自身的生存境遇和生活环境产生一定负面影响。因为“肉孩”是合法化交易的商品,所以“食婴”案件查而无解,那么,“酒国市”形成这样的普遍性现象,是谁的问题呢?虚构人物李一斗写给“作家莫言”的自白:“认真检讨起来,社会变成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有责任”[5]260,对自我人性的拷问,才是《酒国》记忆叙事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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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