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自信与德业自强
2017-05-30陈中
陈中
摘 要:
阳明基于儒家“四书”,以“良知”作为贯通天命人性之本,创造性地继承弘廓了儒家天道性命之学。主体“良知”的发明觉悟便是个体生命的自信之源,而“致良知”的实践功夫,则是打通天道本体、激活本源智慧的进路,亦是成就德业的自强之基。阳明基于“良知”的生命自信与德业自强之道,对于贞定世道人心,树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及功业观,具有重要衡定作用。阳明学的突出特点在于强调个体自我的当下性生命觉悟与厉行实践的成己之道,这也正是其所蕴含的具有根本性的社会自治与治理功效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
阳明学;“良知”;生命自信;德业自强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4-0068-05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4.11
在增强全民族的道德文化水平,培固社会治理根基,促进社会自治自化的进程中,阳明学所蕴含的诸多价值值得继续发掘弘扬,是极为重要的传统智力资源。
一、本于“良知”发觉立命功夫的生命自信
在阳明看来,一个人的自信有凡圣与真假之别。通常而言,功名富贵足以成就人的自信,在阳明看来,功名富贵也许是自信中开出的重要内容和节目,但却不是自信的充要条件,更不是必然条件。而且,如果只论功名富贵而不论“天理”“良知”,则全然不可建立真正的自信。原因很简单,扪心自问,如若功名富贵是顺着“天理”“良知”而成就的,则自信无妨;如若是背着“天理”“良知”而来的,则此种自信是建立在虚伪和狡诈之上,这样的自信便没有根基,也绝不会长久广大。当然,因为功名富贵之得与不得,除了自身的努力与能力外,还要讲个时命机缘,真正的自信则不可以时命机缘而论。否则,功名富贵不得,就定然没有自信,得之,也可能失之,便定然丧失自信,则人注定会终身随功名富贵流转,而无有心安理得的安身立命之道,那么人终是永恒轮回的物化和异化之物,那又何来人的自由自在与自得。如此,社会风气只能是日甚一日的功利主义和工具理性的泛濫横行与主宰,道德理想与价值理性则注定与日消亡,由此,难免君子之道日消而小人之道日长,何能去得假丑恶、扬得真善美?长此以往,用阳明的话来说,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社会终将“日有余者,日不足矣”[1]36。那么,这样的社会注定会是庸俗、危险和悲哀的。
在阳明看来,人的自信之本在我不在外。当然,如上已述,阳明所指的自信并非通俗而言的自信,恰恰相反,阳明认为它是一切自信的大本大根,离开此则任何的自信皆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阳明所说的自信,即人人应觉知自身有个“主宰”,有个“真己”,也就是虚灵不昧的“良知”本体,这是人之为人的生命之本和价值根基。而且,复得一分“良知”本体,便成就一分圣贤豪杰,成就一分真善美的人格光辉。因此,阳明指出:“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功业气节名矣。”[1]105也就是说,古今中外的圣贤豪杰,其真成就圣贤豪杰之本,用今天的话来说,只是循着他的真性情和本心本性而为,而不是时刻患得患失、自私用智的虚伪造作和阴谋诡计,也就是阳明所说的“循着这天理”。即人之为人最为本根的“天理”“良知”本体,即主宰肉身的“真己”,只有这样才符合道即道德美善,才会真正心安理得,也才会有正气、有根基,而成可长可久、可广可大的人之为人之真正的自信之道。
同时,阳明之意还在于,圣贤豪杰并非不为功业气节,但为与不为的原则只在于合不合于“天理”“良知”,合则为之,不合则不为,不是不能为,只是不该为。正如孔子所谓“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周易·文言》),亦如孟子所说“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孟子·尽心》)。就此,阳明举例强调指出:“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摩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1]125如若只讲功业气节,那么有功业气节者,定然可为圣贤豪杰、定然合乎道德正义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阳明认为,像苏秦、张仪这样的天资与功业,虽留名史册,但古今以来,上至国家,下至社会文化教育、社会风气倡导与道德建设等层面,也不应且不敢将之作为所谓功名富贵、事业文章的榜样进行大肆宣传,否则人与社会将盛行只以成败论英雄,不以道德正义判是非的风气,那么社会的真善美如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与功业观如何建立?在阳明看来,必须坚持把孟子所说的“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作为全社会做人做事的道德文化底线,而如果这个本是简易的社会底线被肆意地破坏践踏,那么这样的社会可能就真的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情了。阳明之意在于强调,为人与治世之道应该狷守不该干的就不干,不该欲望贪得的就不贪,朴实诚恳做人,风清气正处世,只有这样的人和社会,才可以真正不断获得自由自在自得的真实成就,因为其在做加减法,加的是真善美的人格人性光辉,减的是假丑恶的扭曲异化与虚伪造作。这样的人和由此组成的社会当然会不断获得有本有源的自信,按阳明所说,便是“日不足者,日有余矣” [1]36。也许一时不会有太多浮夸造作与粉饰,但只因是活水源头,故终究会长久广大,而并非像无源头的死水一潭,看不到舒畅的生机活力。因此,阳明强调:“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1]23
由此,当阳明在驳正人之为人的真正自信根源的同时,也不断启发和鼓励人应该由此建立具有根本性乃至终极性的自信根基。例如,阳明在日常之中也不忘应机鼓励和点化他的学生:“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1]102阳明对其学生指出,每个人胸中都原本天生人成地装着一个“圣人”,也就是都自足具备一个圆满的“天理”“良知”,而且与圣贤无别。只是一般人不够自信,但并不因此而减损,就连盗贼在“天理”“良知”上也明知不该为盗,如果被别人揭穿并被喊作盗贼,他内心也会羞愧不安。所以说,缺乏自信者,只是良知暂时被物欲遮蔽,但正如浮云蔽日,日本身却未曾增减分毫,去得一分物欲狡诈,便现得一分“良知”,且当即建立一分自信,在阳明看来,这是可以肯定无疑的,而且也才是有本有源与真实不虚的。
因此,阳明在点化学生复得自信之后,又更进一步开示人人本自具足的“良知”作为自信本体的功效和真谛。如他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1]102并进而强调:“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个灵丹一粒,点铁成金。”[1]102人人自足的“良知”本体不仅是建立自信之基,开得智慧之源,而且,它是每个人成就德业的试金石、指南针、灵丹妙药,同时还是获得人生至乐的最大法宝。由此,阳明更指出:“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待。”[1]115因此,何止自信不假外求,即便是天地间至乐的人生境界,亦唯赖于复得“良知”本体而得。当然,这一切的下手处,无外于自我“良知”本体的念念明觉处,他是人得以安身立命之本。比如,“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1]135就正如为恶之人,在为恶的自始至终,实际上其起心动念中都惺惺明明地自知是为恶,但还是轮回堕落,流于为非作歹。而阳明就此强调指出,如若有志于君子与圣贤豪杰者,则不当如此,而恰恰应该在可能的私心恶意萌动时,就必须在当下性的那一刹那间在起心动念的“知”即“良知”上进行消磨,如果当下即“致良知”,则是人根本的立命之道,由此立命而后才可以真正安身。这就是自落于凡夫俗子与有志于君子圣贤的最微细和根本的区别所在:一者成为物欲邪恶的奴隶,一者则成为命由我立主宰在我的人。这正如孔子所谓:“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也正如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孟子·离娄》)所谓方寸之间,自有天地。因此,中国人口头禅式的所谓“正心诚意”“修心养性”“安身立命”,何其根本,何其緊要,何其广大!当然,又如孔子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阳明强调,看似圣贤那般所谓高深莫测的境界,却完全不是玄之又玄的仰叹而止乃至令人暴弃的艰涩之路,而根本资粮正是自具自足的“良知”,且操之在我,“致良知”正是本我生命真谛的立命之道。因此,中国人动辄谓“安身立命”,实则何其了得!立命是安身的前提和根本,立命成则“君子不器”“素其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随缘皆可安身,相反,则随时随地乃至再多知识富贵,皆完全有可能不得安身,正所谓“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论语·里仁》)。当然,正如阳明所强调指出,立命的功夫正在起心动念处“致良知”的当下性实践修养功夫,也就是在“良知”明觉的一刹那间,知善即存,知恶即去,念念之间当下消磨,正如禅宗所谓一念迷即凡夫,一念觉即菩提。
至于是否人人可以真的达到像圣贤一样的境界,在阳明看来,成圣成贤并非高不可攀,完全不必自暴自弃。正如有人疑问到孔子所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之意,阳明指出:“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1]34阳明认为,成圣成贤不是不能为,只是不肯为。如阳明所说:“‘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耳。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1]120因此,不必把圣人的聪明睿智想象得过于玄妙高远,其聪明睿智“原是人人自有的”,凡圣能与不能之别只在于致与不致本我的“良知”。对此,阳明进一步说明即使是孔子,在本质上也与人无别。正如孔子所言:“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阳明认为:“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瞭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 [1]123因此,如在《论语》中孔子曾两次明确自己所行是“一以贯之”之道,即“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子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而对孔子所说的“一以贯之”,有以为如曾子所理解的“忠恕”之道,也有如同子贡理解的“多学而识”,阳明指出,孔子所说的“‘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1]56按阳明之意,既不能把孔子的“一以贯之”通俗地理解为多学习多记忆,也没有必要将之理解为似若圣人高深莫测的境界,而孔子只是在对学生强调,他的修养实践之道不外于人人可为的“致良知”,凡做人处事待物,只依自我“良知”而为,恍惚看似孔子及其修养境界高远,实则简易平实。因此,阳明认为:“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1]54
总之,对于“良知”本体,在阳明看来,必须得当仁不让,因为这是人之为人的唯一正途,不得不然,即便比之圣人,亦是如此。阳明指出:“‘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1]64因此,人人自具自足的“良知”本体,本与圣人无别,圣人的聪明睿智和气象广大,亦无非由此而成,亦人人自可成就圣智。因此,人人皆应当下觉信,这才是人之为人真正的自信之基,违背于此,一切皆如浮云,终究要消散。所谓“自知者明”,人应该要时刻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志气和正气、光彩和荣耀、自尊和自信。甚至是在极端情况下,即便一时似乎失去了一切,而且实际上人在世间也难免如此,正如前一日还身居富贵,后一日便沦为穷光蛋乃至阶下囚,如果扪心自问,无愧于“良知”正义,也不应该自暴自弃和自卑自贱以至于欲绝,因为刨落一切,毕竟还有生命灵根的浑然本体即“良知”本我存在,而这正是最值得尊贵和自信的。正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意在于此。
二、
基于“致良知”体用一源的德业自强
个体生命的德业自强,既是立人之本,也是兴国之基。如《周易·乾卦·象辞》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而老子也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老子·三十三章》)老子认为,真正的强者,并非是能战胜别人,而关键在于战胜自我。能战胜自我者,莫非强者。而在阳明看来,要实现自强,即要成为真正的强者,首先需要在认知观念上做180度的调转,由外向转为内向,由他者回到自我,由客体回复主体,正如康德哲学所必须的哥白尼式的革命,才可能走向真正的自强,而且唯有如此才是有本有源、可久可大的德业自强之道。而内向的自我主体,在阳明那里,也就是“良知”本体。正如刘宗周所说:“良知为知,见知不囿于闻见;致良知为行,见行不滞于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上即下,无之不一。”[2]7阳明认为,只有复得“良知”本体,才是秉本执要、由体达用之道,也才可自然训致“不惑”与“不动心”,如此,便可智慧通达而自胜者强,应用无穷而广开德业。
常言道,中国的历史是以儒家的孝悌治天下,但在阳明看来,这种认识是极为不准确的。阳明认为,孝悌只是我们的“良知”心性本体所发出来的一个方面,而“良知”本体是虚灵不昧、圆满光辉的智慧本体,孝悌只是这本体发在侍亲从兄方面的表现,而它还会发在仁民爱物与平治天下及周遭诸物上,它本身是“未发之中”“寂然不动”“廓然大公”的天理圆润的智慧本体,因此本具“发而中节”“物来顺应”“感而遂通”的神奇妙用功效。如阳明指出:“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现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侍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侍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1]92-93阳明强调指出,只要人能够像侍亲从兄时的孝悌一样致其“良知”本体而功夫不断,哪怕天下事物虽千变万化无穷无竭,仍可以达到应之而无有遗缺渗漏之地,这也就是通过“致良知”功夫而在根本上促成自强的奇特功效与可靠之道。
同时,阳明还将自强之基的“良知”本体比作明镜,内外之用比作照物。阳明在与学生的问答中,指出即使像圣人那样的强者,也只是明得“良知”本心,随事随物感应而智慧观照而已。如其学生陆澄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存,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1]13使本心之镜“明的功夫”,也就是“致良知”的功夫,不怕不能尽事变而应物,惟患“良知”本心昏蔽不明,如若致得“良知”虚灵不昧,則正如明镜高悬,物来则应,物去不留,随感而应,随机起用,智慧本体,活灵活现,而非预先在知识名物上讲求设定。因此,阳明进一步指出:“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1]23阳明认为,只要致得“未发之中”的“良知”本体,自然必定可以实现“发而中节”的体用一贯之境。所以他说:“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1]15-16如果一开始便像早年的朱子一样,虽胸怀继往开来的大志,但如果将重心和下手处放在著述考索和名物度数上,认为只有格尽天下事物之理才可以成就圣贤,便陷于本末倒置,即便耗尽毕生气力亦终不可为。
所以,要成就圣贤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物来顺应”“发而中节”“感而遂通”的强者之德能,其体用本末皆一贯于“良知”,即阳明所谓“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1]68要信得“良知”是“中”“寂”“大公”之体,亦同时是“中节”“感通”“顺应”之用,有是体即有是用,无是体即无是用,体用不二。要不断成就体用一源的“良知”本体,才可以不断成就真正的自强。阳明还用规矩尺度为喻。如说:“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1]54阳明认为,真致得“良知”,则其体用一如的神奇妙用就正如以规矩量天下万物的方圆,以尺度测天下万物的长短一样,不可胜用,无论多少节目时变,总可随感而应用无穷,通达妙不可言、匪夷所思的智慧之道与体用化境,并由此成就有本有源、长久广大的真正强者之德业。
三、依据“良知”建立有根本的成己之学
阳明最大的志向,即在于通过人人平等自足的“良知”本体的发明觉信,由此人人建立齐圣贤、通造化、位天地、育万物的自信本体,进而人人在民胞物与、一体同仁的诸周遭之磨砺,即“格物”“致知”的“知行合一”之当下性实践功夫中,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以至于成就美大圣神的强者之光辉德能。
当然,阳明在开示由“良知”觉悟的自信、“致良知”实践功夫的自强之简易大道的同时,为使人不致杯水车薪或半途而废,也不免多鼓舞提醒之处。正如《大学》所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阳明意在说明真正的成己之道不可本末倒置,因此强调指出:“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1]125阳明就此补充道:“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1]109阳明同时指出,“致良知”的功夫切不可急于求成。阳明鼓励并强调:“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昏闇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1]52“九经”即《中庸》中所指治理天下国家的九个根本方面。
总之,阳明之学直指“良知”本体与“致良知”实践功夫,并以此建立生命自信与成就德业自强。阳明强调指出,人最根本且最应该觉悟的是天生人成的、人人本自具足的人之为人的“命根”即“良知”本体,这是最应当自我觉信、最可靠和终极的生命自信之本。同时,通过致此“良知”的功夫,不断修证到惺惺明明、虚灵不昧的“良知”本体,由此不但是培固道德文化的根基,更是开显“天理”“良知”一体通贯的本体智慧之道,这正是最为根本的德业成就之源。
阳明不在著述考索上驳杂烦难,是其简易之处,然而正如常言所谓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要去得人欲而复得“良知”的光明性体,亦非易事,正如阳明所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3]181阳明之学对于志在圣贤的儒家文化的传承弘扬起到了易简功大的卓越贡献。在现代社会治理中,传承弘扬阳明之学,对于从构成社会的细胞即鲜活的生命个体这一根子上去除种种现代性的假丑恶观念与现象,培正种种真善美的正能量,净化社会风气,防治人的物化异化、人性的扭曲具有极为重要的、真正以人为本的实在效能。同时,无论是对个体生命的自觉自信与自尊自强的鼓舞和弘大,还是对贞定社会大众的人生信心,亦或是对美政美俗,建立正确的功业观、荣辱观、价值观,都具有实实在在且落实于鲜活生命个体的启迪开显之功效。可以说,就人的根本存在性与基于人的社会的根本存在性而言,阳明学对于现代社会在根本上实现人文化成与健康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根基性价值功效。
参考文献:
[1]王阳明全集·传习录:新编本(第一册)[M].吴光,钱明,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清〕黄宗羲.明儒学案(上册)[M].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3]王阳明全集·文录:新编本(第一册)[M].吴光,钱明,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方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