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诗的命运主题及在晚唐五代的接受
2017-05-30何蕾
何蕾
摘 要:
晚唐诗人罗隐的诗歌题材广泛,内容多样,其中以命运主题的作品最为特别,狂舞与哀歌并存。这类作品有两种内容倾向:一是表现对于命运的抗争,一是感慨英雄受制于命运的无奈。后一类作品尤其容易引起晚唐、五代英雄豪杰的共鸣。这种接受和共鸣是在晚唐、五代佛教渗透、侵入思想领域的背景下产生的,与接受者的心理体验也有重要关联。
关键词:
罗隐;晚唐五代;命运主题;接受;背景
中图分类号:I2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4-0160-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4.23
晚唐诗人罗隐以“讥评”与“怨刺”的杂文称名于世,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指出一本《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1]。与尖锐的杂文相比,罗隐诗歌对于现实的批判和讥刺较少为人所注意。然而“抗争和愤激”也时时在其诗歌中出现,尤其是命运主题的作品,在看似淡漠的表层下潜藏着深沉的悲慨。那些讥刺与怨毒之语,实则是命运枷锁下的狂舞,那些看似洞明世事的作品是对命运的顺从与悲叹。作为一个久困科场的江南文人,罗隐在晚唐、五代之际的影响力却超越了同时代的所有诗人,可谓独步于五代诗坛,①这与其诗歌的命运主题有着莫大的联系。在黑暗、残酷的晚唐、五代之际,这些命运主题的诗歌对于在乱世中挣扎不已的人来说格外打动人心。罗隐在诗歌中抒写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恐惧、挣破命运牢笼的努力和屈从于命运的无奈,尤其令那些企图在群雄逐鹿的猎场上分一杯羹的枭雄们感慨良深。
一、罗隐诗歌的命运主题
罗隐现存诗474首,②
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其中数量最多的是抒写沉沦底层、久举不第的困顿、悲哀,以及交游、赠答之作,这类作品与大多数晚唐诗人抒写自身穷愁的诗歌在主题和风格上并无太大的差异,较为引人注目的则是其他一些题材的作品,如抒写历史幻灭感、表现独特历史观的咏史怀古之作和富含讥讽意味的咏物诗。③
咏史怀古作品打破常规视角,突破主流叙事框架,以另类的眼光看待历史。而咏物和讥讽当世的作品则以入木三分的批判力度和毫无避讳的揭露著称。至于抗争命运、悲慨人生的作品则以直面人生的勇气和顺服命运的无奈引发了无数共鸣,在黑暗的乱世之秋,尤具打动人心的魅力。
1.抗争命运
在晚唐诗坛,当大多数诗人在玩味着自身穷愁,低吟着末世哀伤,避世远遁时,罗隐却在诗作中抒写了与盛唐诗人几无二致的情怀,以一种积极的姿态对抗着命运。
“画图凌烟阁,入朝明光宫”是唐代诗人的毕生愿望,不仅初、盛唐诗人毫无掩饰地在诗中表现出对于富贵功名的热望,在中唐诗坛,这个话题仍旧时常出现在诗歌创作中,如李贺“带吴钩”之叹。然而在唐帝国走向黑暗的最后时期,徘徊在底层的诗人或者哀伤或者激愤,以冷落的笔调为诗歌笼罩上一层黯淡、抑郁的色彩,而罗隐却热忱而坦荡地在诗歌中展露出封侯之愿的热切。《登夏州城楼》《秋日寄狄补阙》《送人归湘中兼寄旧知》《魏博罗令公附卷有回》《送人归湘中兼寄旧知》等诗均是此种情绪的展露。试以《登夏州城楼》一诗为例析之,诗如下:
寒城猎猎戍旗风,独倚危楼怅望中。万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晋英雄。
离心不忍听边马,往事应须问塞鸿。好脱儒冠从校尉,一枝长戟六钧弓。[2]50
此诗高调而自信,名为登临,实为边塞诗,有着鲜明的边塞诗元素。“戍旗”“边马”“塞鸿”“校尉”“长戟”等意象是典型的边塞诗意象,结尾一句与杨炯《从军行》结尾“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此诗却与典型的唐代边塞诗有着明显区别,典型的唐代边塞诗情调或者昂扬,或者低沉,前者如李白《塞下曲》系列,后者如李益《从军北征》《夜上受降城闻笛》等等。而罗隐此诗的情调却在变化中发展,结句的豪情与起首的怅惘恰成对比,从开头惆怅情绪的表述转换到对青云之志的抒写,表面上看是罗隐倚楼眺望的一时感怀,事实上是对从屈服于生活的抑郁到决意冲破环境的心理变化的表述。罗隐少年成名,然而十举不第,抑郁与怅惘自不必说,很多诗歌表现的是沉沦的痛苦与凄凉。但在这首诗中,除了怅惘情绪的抒写,还有意气风发的张扬。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质是言情,不管是“诗言志”还是“诗缘情”,都强调诗歌的核心和本质是抒写精神世界。《登夏州城楼》等诗表明罗隐并未完全屈从于环境和命运,而是一直试图冲破环境的压制跟命运抗争。
与晚唐诗坛前辈相比,罗隐的诗歌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抨击现实的作品极少“温柔敦厚”之作,相反,却时时充溢着讥讽与怨毒,二是诗歌中从未流露出对于现实环境的妥协,大历诗人钱起那种“官小志已足”“荣耀不关身”的满足与淡漠,从未在罗隐的诗中出现,反之,追求富贵功名的热望时常在其诗歌中展现,如《送人归湘中兼寄旧知》“君依宰相貂蝉贵,我恋王门鬓发斑”[2]90一语将其眷恋富贵的心态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与众多惆怅、冷漠而又无奈的晚唐诗人恰好相反。晚唐诗坛弥漫的所谓末世情绪,在罗隐的作品中极难看到。身处“末世”的诗人大多悲叹着无望的人生,抒写着臣服于命运的无奈,而罗隐依旧像盛唐诗人一样,希冀突破命运的桎梏,掌控自己的人生。很多咏史诗和咏物诗中的讥刺和怨毒之语,正是罗隐不甘沉沦、抨击现实的抗争之意。而在抗争之外,对于人生的悲慨也时常出现在罗隐的诗中。这种悲慨是在强大的命运阴影笼罩下的顺服与悲叹,看似与抗争矛盾,实则同为一体。罗隐学问赡博,熟知历史人物、英雄豪杰事迹,每每在对这些王侯将相的感喟中,流露出对命运掌控一切的无奈。
2.悲慨人生
晚唐诗坛弥漫的所谓末世情绪,关于晚唐诗坛的末世情绪,学界多有论述,可参田耕宇《论晚唐感伤诗产生的文化背景》,见《山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3期,第104-111页;杨玲《论“末世情怀”在〈诗经〉、〈古诗十九首〉和晚唐诗歌中的表现》,见《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第105-110页。于咏史怀古作品中表现尤为明显。而罗隐的咏史怀古诗却游离于诗坛主流之外,其特点一是表现出对帝王将相的蔑视、嘲笑,二是对人生受制于命运的悲慨。前者典型作品有《台城》等诗,罗隐在《台城》中尽情嘲笑陈叔宝,末句“兵来吾有计,金井玉钩栏”一语不仅活画出陈叔宝的可悲形象,更写出了罗隐对陈叔宝透骨的讥讽与嘲弄之意。这种对帝王将相赤裸裸的嘲笑和蔑视,在晚唐诗坛既非主流也非特例,李商隐已经在咏史怀古作品中表达出这种对王侯天子的嗤笑。与此相比,对于人生受制于命运的悲慨,则是罗隐咏史怀古诗的特出之处,也为罗隐在晚唐、五代之际收获了大量读者,如《筹笔驿》《秦纪》《王濬墓》《升仙桥》等等。这些作品名为怀古,实则在傳达罗隐的命运观——一切帝王将相、英雄豪杰都无法冲出命运的牢笼。在《秦纪》中,罗隐感慨千古一帝秦始皇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所谓“长策东鞭及海隅,鼋鼍奔走鬼神趋。怜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间有死无。”[2]61短短几句话将秦始皇君临天下的霸气与可悲的结局形成鲜明对比,强调王侯天子终将化为虚无的悲哀。而在《筹笔驿》《王濬墓》《升仙桥》等几首作品中,对命运掌控一切的悲慨更加明显。在《王濬墓》中,罗隐以“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即命通”[2]75
一语再次强调命运对于人生的主导意义,在《升仙桥》一诗中,将自己的一生遭际统统归结于命运的安排,发出“直须论运命,不得逞文词”的慨叹[2]110。而《筹笔驿》一诗,则将诸葛亮的人生置于命运的大框架下观照,不仅颠覆了诸葛亮以往的文学形象,在黑暗的晚唐、五代,更是引发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共鸣和感伤。全诗如下: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2]53
此诗将诸葛亮的事业成败、人生起伏归结于命运的控制,与以往感怀诸葛亮的诗歌作品不同,于悲哀中透出深深的无奈。罗隐以一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强调个人无法掌握命运的悲哀。诗歌起句抒写诸葛亮以乱世英雄的身姿挺立而出的历史表现,“抛掷南阳”与“北征东讨”的昂扬与后句“英雄运去不自由”的落寞恰成鲜明对比,相对于“运去不自由”的哀歌,前者更像是命运枷锁下的狂舞。英雄在乱世中面对命运的挣扎和哀歌,是此前歌咏诸葛亮的诗歌中未曾出现的。唐代歌咏诸葛亮的作品多突出对诸葛亮卓异才华和忠义形象的欣赏以及对诸葛亮事业失败的遗憾与哀伤,例如杜甫的《蜀相》和《八阵图》等,前者突出后人对诸葛亮失败的哀伤,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强调诸葛亮生命的悲壮色彩,而后者将诸葛亮七出岐山的失败归结为刘备的失策,突出“遗恨”。在杜甫所有涉及诸葛亮的作品中,《蜀相》的影响最大,尤其“长使英雄泪满襟”句引发了志在兼济天下的后代“英雄”心中的伤感,引发不少人的共鸣。贞元革新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在失败的前夕,便常常吟诵此二句而“歔欷泣下”[3],而北宋名臣宗泽在病逝前吟诵此句,不禁令人感伤。《宋史》卷三百六十载曰:“诸将出,泽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风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而薨。”[4]无论是王叔文还是宗泽,他们对诸葛亮的感叹,主要来自于杜甫对诸葛亮形象的塑造。杜甫对诸葛亮忠义、悲壮形象的塑造几乎成为模板,被诗人们不停复制,从唐代诗人到王安石、陆游等宋代诗人,无不沿着这条道路刻写诸葛亮的形象。例如岑参《先主武侯庙》的构思和情境类似《蜀相》,全诗共六句,前四句描述君臣遇合的历史佳话,继而抒写诸葛亮的忠义和后人的感伤,感叹“遗庙空萧然,英灵贯千岁。”[5]总之,在唐代描写诸葛亮的诗中,突出强调的多是诸葛亮人生的悲剧色彩和忠义形象,极少有人将诸葛亮的失败归结为“天命”。杜甫虽在《阁夜》《咏怀古迹》二诗中隐约提到天命论,“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旧漫寂寥”和“福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二句为诸葛亮的形象覆上了一层无奈和悲凉的色彩,但综观全诗,杜甫并未将诸葛亮的悲壮事业归结为命运的安排。直到罗隐的《筹笔驿》才将诸葛亮的成败归结为命运的安排,并且突出强调任何英雄豪杰均无法逃脱命运的掌控,这无疑是对以往诸葛亮形象的颠覆。这种颠覆性的形象并未掩映诸葛亮的光彩,相反却引发了无数人的共鸣和感伤。
罗隐在诗中抒写对命运的抗争,发出命运掌控人生的悲慨,是其人生和遭际的诗意表达。
《罗隐集·杂著》中有十数篇投谒地方长官的文章,篇篇可见罗隐久困科场的卑郁不平以及不屈服于命运的挣扎之态。罗隐挣扎的武器是文章,所谓“三箧亡书,幸无漏略;一枝仙桂,尝欲觊觎。”[2]288以文学之才作为自己在乱世中谋求立身的武器,并不是所有士人都可以有如此自信。面对“弟侄相逢白刃间”的乱世,不少士人选择的是逃避,而罗隐选择的是直面。事实上,罗隐与罗绍威的交往和其任钱镠谋士的行为都是抗争命运,力争“自我实现”的举动。最终,罗隐以谋臣的身份归于钱镠,在晚唐、五代黑暗、纷乱的历史舞台上,也算是得到了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并未湮没于黑暗的历史中。既在诗中慨叹命运对人生的操控,却又奋力地以才能在乱世的舞台博得登场的机会。在不甘中挣扎,在挣扎中悲慨,这种最真实的人性流露,为罗隐的诗歌网罗了一大批读者。在儒学控制力虚弱、人性暴露充分的乱世,这种直面人生、悲慨人生的诗歌作品最易俘获人心。
二、罗隐命运主题诗歌的接受
罗隐以锐利的眼光和无情的笔触抒写人生,有着鲁迅所谓直面人生的勇气,敢于在乱世追求“自我实现”,而非避世隐居,可谓是乱世的独行者。其诗歌在晚唐、五代的传布、接受相当广泛,史称“有诗名,闻于海内”[6],上至宰相下至平民,涵盖了每一个阶层,连闺中少女都诵读其诗,熟知其名。直到南宋,罗隐都是被接受程度最高的晚唐诗人,洪迈《容斋随笔》所载《唐诗戏语》一则,可窥一斑,文如下:
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谭笑,大抵皆唐人诗,后生多不知所从出,漫识所记忆者于此。“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诗也。“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也。“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杜荀鹤诗也。“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撓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高骈在西川,筑城御蛮,朝廷疑之,徒镇荆南,作《风筝》诗以见意曰:“昨夜筝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7]
上文洪迈所谓“戏语”,皆为晚唐诗,其中尤以罗隐诗最多,且诗意全系对人生的嘲谑与悲慨。这种嘲谑与悲慨,是罗隐面对命运的挣扎和挣扎无果后的哀歌和顺从,无论在后世和当时,都极易引发受众的共鸣。在整个晚唐诗坛上,嘲谑和悲慨始终是诗人绕不开的主题,“小李杜”等人也不例外。但在罗隐的创作中,这个主题所占比例尤多。在同类作品中,《筹笔驿》最易引发晚唐、五代“豪杰”们的感怀,尤其是那些在政治舞台上倾尽全力表演的“豪杰”们在穷途末路之时,极易对罗隐的诗句产生共鸣。如《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所载,“唐主问神卫统军朱匡业、刘存忠以守御方略,匡业诵罗隐诗曰:‘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存忠以匡业言为然。”[8]《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北宋平后蜀时,后蜀大臣王昭远在兵败被擒前反复吟诵罗隐诗句的行为既可笑又可叹,“昭远投东川,匿民仓舍下,悲嗟流涕,目尽肿,惟诵罗隐诗曰‘运去英雄不自由。俄亦为追骑所获。”[9]由此两例可看出,罗隐诗歌在五代的广泛接受,实与其诗歌的命运主题关联密切。无论是南唐朱匡业在李璟面前的吟诵还是后蜀王昭远穷途末路时的悲鸣,都在表明这样一个事实:对于罗隐诗中乱世英雄论的认同。而罗隐的英雄论迥异于正统观念之处是其对英雄也无法逃脱命运掌控的强调。
罗隐的诗之所以独步晚唐、五代,主要原因在于其作品展现了人的不自由,也即人只能在命运框定的范围内作有限的挣扎,无论怎样翻筋斗,终逃不脱命运的五指山。晚唐、五代之际,这尤其会引起一些追求“自我实现”的“英雄豪杰”们的共鸣。这种命运主题在此前的咏史怀古作品中极少出现,例如关于诸葛亮,罗隐之前的诗人们多将诸葛亮塑造成了鞠躬尽瘁的乱世英豪,重点在感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而罗隐却将诸葛亮事业未竟的悲哀置于命运的大框架中感怀,强调英豪在命运面前的渺小和无力。在罗隐的视角下,诸葛亮是个乱世英豪,他追随、辅佐刘备的奋斗,只不过是在命运大框架内的舞蹈,这种舞蹈是诸葛亮追求人生“自我实现”的主要内容,而七出岐山不得成功的悲哀,也并非诸葛亮才华零落导致的失败,而是命运的安排。失败,并不是诸葛亮个人导致,而是命定如此。这种强调命运的主题,尤易打动人心。因为失败的英雄,总要找一个理由承担失败的责任,而命运,则是最好的责任承担者。如楚霸王项羽兵败身死前悲叹自己的命运是“天”在控制,将责任推到“天”的头上也即命运的头上。项羽之后,无数不甘寂寞,努力“自我实现”的乱世枭雄重复着项羽的失败,也重复着项羽的“天亡我”的哀歌。
三、罗隐命运主题诗歌的思想史背景
1.晚唐佛教对儒学的渗透
晚唐佛教的发展和对文人思想的渗透,导致孔子的“天命”说与宿命论结合,演化成命运掌控一切的命运论。罗隐诗歌对于命运主题的抒写和强调正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开展,这也是罗隐命运主题诗歌的接受背景。
在中国的正统观念体系里,本就有命运论的一席之地或容身之所。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10]孔子的天命观虽然并非宿命论,但是敬天知命的观念随着佛教东来的步伐逐渐加深。佛教东渐后,孔子所谓“畏天命”之说,逐渐为佛教宿命说渗透,孔子敬畏天命的观念逐渐演化成命运论。到明代,甚至演变成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之说。[11]在晚唐佛教迅速发展的背景下,命运主题在诗歌里逐渐加深和明晰。社会秩序尚未完全失坠时,命运主题在咏史怀古类作品中的抒写并不清晰,诗人们多半以寂寞、惆怅与幻灭的情怀代替自己对历史的抒写。例如刘禹锡的很多咏史怀古作品,基本上传达的都是冷落的情绪和历史的幻灭感,如《石头城》《乌衣巷》等,而杜牧在咏史怀古之作中表露的情怀更加落寞与感伤,并且常常渗透着一种绝望之态,如《金谷园》《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等作品。而中唐之前的咏史怀古诗却鲜少表现出这种情绪,更多地抒写诗人个人的遭遇和感怀。时代越是下沉,秩序越是失坠,诗人在咏史怀古题材中越是容易表露出对命运无可抗拒的悲哀。晚唐佛教对文人和文化的渗透、引导,则加深了这种命运主题在诗歌创作中的表现。命运主导一切的历史观念,其实在中国一直很流行,不过常常以一种似是而非乃至自相矛盾的形式表现。如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指出项羽的失败并非天命所致,而是由其个性造成,但司马迁又在《史记》的其他部分发出命运掌控人生的慨叹。如《史记·外戚世家》中感慨吕后费尽心机诛杀刘邦诸子企图保有吕氏一门,结果却仍然是诸吕被连根拔除,代王刘恒上位时叹曰“此岂非天邪?非天命孰能当之。”[12]且从司马迁对薄太后、窦太后身世命运的描述中,可看出薄太后、窦太后的成功与富贵多半是“命运”的主导。这说明司马迁对命运观的矛盾性态度:一方面强调英雄的事业成败与否并非天命主宰,一方面又感慨汉室基业有上天庇佑。《旧唐书》卷七十九《李淳风传》提到李淳风和李世民之间关于“女主武王”的一段对话,颇能说明问题。面对“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未来,李世民的观点是“疑似者尽杀之”,而李淳风则坚持“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最终,李世民听信了天命之说,不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躲避。详见《旧唐书》第2718-2719页,中华书局,1975年。唐代皇帝信“天命”者并非太宗一人,《旧唐书》卷五十二《玄宗元献皇后杨氏传》中载录时为太子的玄宗因受太平公主猜忌,亲自动手熬药为怀孕的杨氏堕胎,但连续三次药锅翻倒,因而不解,找张说寻求对策,张说以“天命”为由劝说玄宗留下孩子,玄宗从之,顺宗得以出生。与唐太宗、玄宗相似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比比皆是。
命运论并非中国独有,西方世界古已有之,并且常常笼罩在宗教的背景之下。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道“在荷马诗歌中所能发现与真正宗教感情有关的,并不是奥林匹克的神祗们,而是连宙斯也要服从的‘运命‘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运命对于整个希腊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影响,而且这也许就是科学之所以能得出对于自然律的信仰的渊源之一。”[13]《西方哲学史》的论述起码可以说明一点:无论中外,“命运”的主题总是与宗教联系在一起的。而文学作品常常能够反映和表现一个时代的思想特征,著名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就是最为鲜明的例子。晚唐佛教的发展,无疑加深了命运论对于士人的影响。中国古代的所谓英雄,在失败的时候,易发“天命”的感慨而少作自我剖析,例如项羽。经历了晚唐佛教的渗透,乱世枭雄们便极其自然地将人生和事业的成败归结于命运。无论是文士还是枭雄,心灵都被笼罩在“命运”的强大阴影之下。因此,杜甫在流离中感慨诸葛亮“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抒写历史的虚无与哀伤,而罗隐在战乱中哀叹诸葛亮“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强调命运掌控一切。从杜甫的感怀到罗隐的悲叹,在诸葛亮形象的微妙变化之下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宗教投影。
2.接受者的心理
晚唐、五代的黑暗和混乱,是将孔子的“天命”观与宿命论结合在一起的另一推手。在秩序失坠的社会里,礼教与道德失去了话语霸权,人性和欲望的暴露往往比较彻底。英雄豪杰们无需掩饰自己对于权势和富贵的渴望和企盼,而业文为生又有功名热望的文人,则希望能够在自己和豪杰之间搭建一个人生的平台。罗隐《谗书》卷三《君子之位》阐述“位”对于君子的重要性,要实现自我价值,无论是“圣人”还是“忠烈”,都必须有发挥的平台,这也是罗隐后来投奔钱镠的原因。乱世之际,文人之投靠军阀,也是为着心中的人生平台奔去。对此,现代心理学认为“自我实现者无一例外都是献身于一项身外的事业,某种他们自身以外的东西。他们专心致志地从事某项工作,某项他们非常珍视的事业——按旧的说法或宗教的说法即天命或天职。他们从事于命运以某种方式安排他们去做的事,他们去做这件事也喜爱这件事,因此,工作与欢乐的分歧在他们身上已消失了。”[14]
在这些追求“自我实现”又相信“天命”的文人心中,诸葛亮无疑是英雄和成功的文人。刘备之于诸葛亮,事实上充当了后者的人生平台。诸葛亮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是后代诗人眼中失败的英雄,但是身为文人的诸葛亮却和曹操、刘备等人在乱世的历史舞台上尽情演绎了一番,最终造就了忠义、悲壮的名臣形象,算是完美地“自我实现”了。因此,罗隐一面感叹着诸葛亮“英雄运去不自由”的悲哀,一面以诸葛亮为人生的标杆,以投奔钱镠的方式试图复制诸葛亮与刘备的英雄佳话。不仅仅是罗隐哀叹诸葛亮的人生,无数期望在乱世中建构人生伟业的大小枭雄、军阀们,无论才智高低与否,都希望在诸葛亮的事迹中找到人生的支撑点。成功,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失败,就是“英雄运去不自由”。罗隐对于诸葛亮人生的概括与悲慨,写出了晚唐、五代之际无数英雄豪杰的心事。
前人指出罗隐“以儒、道为一致”[15],认为其思想体系既有儒家成分,又倾向于道家。关于今人对罗隐思想的阐述,详见张松辉《亦儒亦道的唐末诗人罗隐》一文,见《宗教学研究》,1993年第2期。而从其诗歌创作来看,罗隐的思想体系实则以儒学为根基。罗隐集中的《谒文宣王庙》《代文宣王答》两首诗提到孔子,借由孔庙的衰败感叹儒学在晚唐的没落,并以孔庙的衰败和寺庙、道观的繁荣对比,表达对儒学没落的忧虑和对佛、道二家发展的批判。二诗如下:
《谒文宣王庙》
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狐狸。
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還同叹凤悲。傥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2]55
《代文宣王答》
三教之中儒最尊,止戈为武武尊文。吾今尚自披蓑笠,尔等何须读典坟。
释氏宝楼侵碧汉,道家宫殿拂青云。若教颜闵英灵在,终不羞他李老君。[2]56
在《谒文宣王庙》中,罗隐以“吾道”指称儒学,并以“小儒”自称,主动承担起重振儒学的责任,而在《代文宣王答》中,罗隐认为儒释道三教中以儒最尊,并批评了释、道二教侵占思想领地的现实。虽然承认儒学衰微这样一个事实,而身处晚唐这样一个佛教渗透一切的时代,作为一个文人,罗隐与所有晚唐文人一样,也不可避免地与佛教中人往还,其集中便留有赠送无相禅师的诗歌作品。现代接受美学认为,无论是诗歌的创作者还是接受者都“共同受制于这个时代的总文化视界与文明水准,他们总是在这个共同视界范围内来接受、认识、理解的,而决不可能超越这个视界,正如生在地球上要想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不可能。”[16]在这样一个思想背景之下,儒家传统的“畏天命”观念难免与佛教宿命论融合,演化成命运掌控一切的观念,在罗隐的诗歌中,便借助对英雄人物的感怀表现出来。
四、结论与余论:苍白的思想史和真实的人性
观察中唐以至晚唐的思想史,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些较大的话题,诸如士人集团要求重建秩序的呼声,以及宗教的发展等等。对于人性的揭示,往往不在学者的研究视野中。而与晚唐相比,五代十国在思想史上则异常黯淡,常常被很多学者一带而过,在一些思想史著作中甚至根本没有出现的机会,譬如在钱穆的《中国思想史》中,没有晚唐、五代的位置,在葛兆光的《中国思想史》中,北宋上接晚唐,中间的几十年彻底消失。站在历史的制高点来看,五代十国的思想史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混乱的时代根本不是思想酝酿的土壤。不过,罗隐的诗歌在五代时期产生广泛影响,反过来恰恰说明五代时期的某种思想走向特征。罗隐在黑暗、失坠的唐末阶段的名声大振,说明了晚唐时期士人群体思想走向的一个特点——从对历史的感怀,转向对人性的揭示和对人生被命运掌控的哀叹。从晚唐早期诗歌咏史怀古的习惯中走出来,走到批判人性、悲慨命运的道路上,这是唐帝国退出历史舞台之际,士人集团精神世界转向的一个表征。
晚唐、五代这样一个“田园已没红尘内,弟侄相逢白刃间”(罗隐《即事中元甲子》) [2]104的混乱时代,是人性暴露最为真实的时代,各种身份、阶层的人们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展现出自己的需求,从满足温饱、苟活于世到追求“自我实现”,都是最真实的表现。历史证明:越是道德失坠、时代混乱,官方提倡的主流意识形态无法维系人心的时候,人的本性暴露越是充分。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无论善恶,在这个时代都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在晚唐得到迅猛发展的佛、道二家,在五代之际,都未能够占据意识形态的全部领地。恐惧、疑虑、对权力的欲望、“自我实现”的渴望等等,在这个时代,占据着人们的内心空间。而罗隐的诗,并非只写给自己,也写给那个时代所有的人,所谓“价自友朋得,名因妇女知”(罗隐《升仙桥》),既是诚恳地谦虚,也是低调地张扬,写出了其诗传播之广的事实。而罗隐之所以受到上至枭雄下至妇孺的接受,主要在于其诗道出了人性的欲望和弱点。在那个时代,在欲望的诱惑之下,无数人奋力追求“自我实现”,在时代的波澜中踏着泥泞前行,当遭遇失败而无力挽回之时,纷纷将失败的缘由指向命运。“时来天地同尽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命运论便成了失败的英雄们推脱责任的理由和借口。
狂舞与哀歌,是罗隐命运主题诗歌的主要内容,也是晚唐、五代之际,知识分子和一切不甘寂寞的人们心灵世界的内容,因此罗隐揭示命运掌控一切的诗歌,在晚唐、五代之际最易俘获人心、引发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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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