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塔影今安在 牛首传灯燃尊前
2017-05-30薛翔
薛翔
牛首山,南京城南的一片净土,早在晋元帝定都建康时就已受到关注。史载,司马睿初巡牛首山,见二峰威严屹立,大喜日:此乃天之双阙也,显我皇威!
史称为“清初四大画僧”之一的髡残(1612-1692),正是于彼时此地成就了他非凡的艺术人生。髡残生于常德,生日恰值四月初八,喜逢佛诞日,家人信其佛缘深厚,而这位刘姓俗子20多岁就已皈依佛门了。顺治十一年(1654年)以后,他到南京长干寺校经,竟而开启了他的艺术旅程。据其好友、桐城名±钱澄之《髡残石溪小传》称,四十多岁的髡残常与之议论,而往往又即兴挥毫,“作山水人物脱尽常蹊……自成其画,亦自成其禅也。”髡残的绘画作品也大多出现于其后的十余年间,稀世而珍贵。其间,他结识了一批重要的朋友,如顾炎武、程正揆、方以智、周亮工、钱谦益等,不乏文坛巨子、画坛高人。而髡残云游行脚中的见识与感受,也令其诗情勃发,画意绽开。龚贤见到髡残画作时深叹:“画品逸为上”;金陵画家“逸品则首推‘二溪,日石溪(髡残),日青溪(程正揆)。石溪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铎)书法。”
髡残绘事中,周亮工的出现是一个要点。1661年,周氏奔母丧至南京,结识髡残。这对当事二者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震撼。髡残记到:“此翁具法眼者。”且多次在题画中对周氏奉承有加,颇有一番伯乐当前的意味。而周氏也从与髡残的交往中得到了不少墨宝,同时,也觉察到了其画作演变出的新境况。纵观画史,宋至元,一变;元至吴门,一变;而吴门至“四僧画”,又一大变。髡残为其担当者之一,其绘画以“元四家”为用,尤以王蒙(叔明)、黄公望(大痴)为得力者。
髡残作画并无师徒关系可以祖述。有据称,他从程正揆府上得以阅览历代名迹数种,其中包括王蒙的。作为参禅悟道的他,心有灵犀,自以其善于悟对天情,敏于捕捉刹那的天份,而快速达成绘画创作的自我节奏与风貌。故石涛因此而称之为“一代解人”,此一“解”富含了通达、蜕变之意。
髡残与金陵结下的佛缘、人缘、画缘为世人所乐道。然而,层叠的迷雾依旧笼罩着与之相关的结点,谜团的解析更有期于对历史残迹进行更深、更透的收集与厘清。
1661年为辛丑,髡残从一个隐名的行脚僧步入了良好的绘画状态。后人大致可以判断的因素有:一、他在佛门机构内遭遇不和谐,这种景况以至坏到“寺僧瞰其亡,而灭其居”的地步。二、此前一年,他行脚黄山,大自然的宽厚包容了他艺术的心。三、恰当其时,他交友中的一个亮点忽然出现,即周亮工(栎园)的金陵之行。周亮工,历史“大人物”,他对艺文、对艺人的特别关爱,在士人以至下层艺人层面,有着非同常可的召唤力、影响力。髡残的绘画竟得到了周氏的真诚肯定。尽管髡残对此一再自谦,然而可信的是髡残的内心已经由此产生了一种新的积极能量,而一发倾注在绘事上,将一生炼就的美好意愿得以转化、传达。在日常的生活、社会的交流中,他的画名亦令他苦于应酬;在一幅赠予“君达居士”的山水画扇面上他曾题写道:“余画虽拙,±大夫多求之,苦不能遍应。”此说明,髡残的艺术成就并不是一个偶然的传说或某个人对他的赏识。
近年来繁盛的物流翻起了历史沉积,让我们有幸目睹到髡残赠予周亮工的三件画作,它们都是在辛丑秋完成的。
2013年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出现了一件《辛丑为周亮工作山水》,此作在《三秋阁书画录》中有记载。跋文为:“东坡云:书画当以气韵胜人,不可有霸滞之气;有则落流俗之习,安可论画。今栎园居士为当代第一流人物,乃赏鉴之大方家也。常嘱残衲作画,余不敢以能事对。强之再,遂伸毫濡墨作此。自顾位置稍觉妥稳,而居士亦抚掌称快。此佘之厚幸也。何似!石道人,时辛丑八月在佛堂关中清事。”此作为“定远斋”(张学良)旧藏,拍得2300余万元。
第二件为2013年北京保利秋季拍卖会出现的《秋山草堂图》。裱边有徐悲鸿、张大干、傅抱石等人题跋,为黄养辉旧藏,估价800万至1000万元。跋文为:“辛丑深秋,栎公居士枉驾山中,留榻经旬。静谈禅旨及六法之微。论画精髓者,必多览书史,更登山穷源,方能造意。然大居士为当代名儒,至残衲不过天地间一个懒汉,晓得甚么画来。余响尝宿黄山,见朝夕云烟,幻景林翳,然非人世也。居士遂出宣德纸,随意属图,聊记风味云耳。居士当喝棒教我。石溪道者合爪。”
第三件为天渡楼藏《赠栎公山水图》。题跋为“栎公诗词流逸,笔下无点尘气。索一亲近老僧,老僧病,不能以文为交。辛丑秋,余行脚长干塔下,有友持王叔明(蒙)迹展玩之,真!点染用笔俱不可仿佛,因勉强作此图。栎公适至,爱赏不已,即以呈教。虽愧对古人,借以报有声之画,云呵。幽栖石道人”。
此作恰为张大千34岁时临摹过的范本,大干题曰:“壬申(1932年)之二月于退谷读石溪僧画,对临并书。”
《赠栎公山水图》图式上传承了宋元以来一再倡导的大势:自上而下,高峰耸峙,古柏盘基;大S型的脉向,衬托出张力与平衡;间以瀑水缭绕,云蒸霞蔚,不经意间烘染出深沟壑谷的静与动、纵与深;近远处,寺塔若隐,客闲忽现,一派肃穆又豁然的景象。而其赋色用笔,更是流露出一代达人的高超手腕:比对细节,出笔从容自任,落笔苍古厚道,毫无拘拘然之窘迫之态;笔沉而稳,锋活而健,浓淡干湿一任自流,明朗天成,一股由内而表的真气游离其间;山头石缝,丛生的灌木苔痕之表现手法,恰恰证实了他对江宁一带山林丘壑的熟视;平浅的褚色,从另一侧面印证了他对元人“浅绛法”的钟情。
髡残,佛门中的另类,画家中的另类,并不因生计而职业化地创作,往往只为兴致所至,随心而动;以心写意,不以俗情媚世。故而读其作品,人们往往不得要领。这也恰恰造成了后来仿造者难以仿佛的关键之所在。髡残的托名之伪作,有两类最常见,一类是把作画要点放在了对传统技术的诉求上,而落入刻板、僵化;另一类是作画的焦点放在了对“写意”的歪曲与夸大上,从而流入荒浮、轻佻。如此等等,在《赠栎公山水图》中全然不见。
关于《赠栎公山水图》的创作,若以龚贤的点评尤为恰当:“粗服乱头也。”恰如髡残以其个性的秃笔所记录下的情形:辛丑秋日,我路过长干寺,见到一幅王蒙作品,感悟颇深,自己即随兴画了一幅。而“栎公适至,爱赏不已”,故即以为赠,请其指教。
上记三段跋文提示、证明了一些史况:1.自顺治中后期以来,髡残一直行脚于牛首山与长干寺之间。他待周亮工恭维有加,称其“第一流人物”。2.周亮工从髡殘处得画甚丰,髡残说“常嘱残衲作画”。3.髡残为之作画,形态大致分三种:为周氏精心特制;周氏“出宣德纸”订制;周氏“适至”而“爱”之索取。
从上述三种作品风貌看,后者更彰显出髡残大师艺术创作中自主、豁达、辉光、弘远的情怀。《赠栎公山水图》诞出于古金陵长干寺之长干塔下,地灵人杰,不愧为世间的瑰宝和真实的史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