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从阅读开始

2017-05-28朱永新

教育 2017年16期

关键词：读书图书馆

朱永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亲爱的领读者同仁们：

大家上午好！

此时此刻，站在国家图书馆的这个讲台上，我感慨万千，有许多话要说。

今天，不仅是来自全国的阅读推广人的一次相聚，更是吹响书香中国集结号的一次冲锋。

这些年来，我们为阅读做了不少事情，为中国的明天做了不少事情，整个中国的阅读生态有了很大改变。但是，我们也清醒地看到，在阅读这条大道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

讲几个让我寝食不安的现

象吧。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由某省教育行政部门下发的推荐书目。其中竟然有《最新医院院长工作全书（上、中、下）》《老年期内科系统疾病》《肾综合征出血热诊断与治疗》《医学细胞学与医学遗传学》《新编怀孕·分娩·育儿百科全书》《下岗职工再就业指南》《国民经济动员培训教材——工业动员概论》《消防工作人员手册》《支点丛书——临界》《甲醛生产》《降低不良品损失工作指南》等等。真正值得孩子们读的许多好书，却不在其中。

我每年都要走访许多学校，只要有时间总要看看图书馆。在某省一所小学，我看到了这样一些书：《这样做生意会赚钱》《玩转广告》《赢在营销》《开公司经商必读》《普通百姓的致富之路》《如何练就赚钱的本事》《小资本赚钱100招》《成功商人是怎样炼成的》《狼性商鉴》《蒙牛管理模式》等。

这样的情况，在中小学的图书馆里绝对不是个案。

我一直关注少儿阅读现状，关注各种儿童阅读畅销书的榜单。“开卷”2016年5月某一周少儿畅销书榜单显示：排名前十的图书中，有悬疑、鬼怪、恐怖、惊悚特点的某套书就占了七本。2016年6月，这套书仍然独居鳌头，在前十名中占据五本。

这些如此荒诞却又真实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坐立不安，也让我们觉得任重道远。

关于阅读的意义，无数文章已经反复陈述。2011年，在《我的阅读观》一书中，我曾经从五个维度阐述了新教育人的阅读观：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一个民族的精神境界取決于这个民族的阅读水平；一个没有阅读的学校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教育；一个书香充盈的城市才能成为美丽的精神家园；共读共写共同生活才能拥有共同语言、共同价值和共同愿景。2014年，我在新教育国际论坛上，又从另外五个方面讲述了新教育的阅读价值观：对人类，阅读是一种生命本体的互相映照；对教育，阅读是一种最为基础的教学手段；对社会，阅读是一种消弭不公的改良工具；对个体，阅读是一种弥补差距的向上之力；对生命，阅读是一条通向幸福的重要通道。

当然，关于阅读的意义与价值仍然有继续阐述和研究的必要。但是，我们汇聚在这里，当务之急可能是——在进一步形成全社会推动阅读的共识之上解决

方法论的问题，也就是：读什么怎么读。

一、读什么？

费尔巴哈说，人是自己食物的产物。我们读什么书，看什么样的影视作品，过怎样的精神生活，就会形成什么样的精神“胃口”。一个人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好滋味，就不会有兴趣吃垃圾食品。

我在开头讲的三个案例，几乎都和读什么的问题没有得到重视与解决有关。我们的图书馆究竟应该收藏什么图书？我们的孩子究竟应该读什么图书？这是一个关于阅读的首要问题。

所以，我们应该建立国家基础书目和影视作品推荐目录制度，举办丰富多彩的各种经典作品的导读、导赏活动。

为此，2010年8月，我们在北京成立新阅读研究所，主要就是进行书目研制工作。在研制书目的过程中，我们尤其注重价值引领，强调阅读中蕴含的民族文化根本精神和人类的基本价值，希望让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自己作为中国人应该去阅读哪些最基本的图书。

这些年来，我们围绕着“中国人基础阅读书目”已经做了一部分工作，成功发布了中国幼儿、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和企业家五个基础阅读书目，这次大会上，我们将正式发布中国教师和父母两个基础阅读书目。

今年，我们又启动了中国中小学“学科阅读书目”的研制工作，希望为中小学师生的教与学，从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英语、艺术、生命、公民等学科角度，再分别为教师和学生推荐100种左右的图书。

同时我们还准备启动大学“研究阅读书目”，即为大学生及以上的学习与研究者推荐相关学科的研究参考书目。

如果条件允许，我们还想推动中国中小学图书馆和公共图书馆基本书目的研制工作。

我们究竟该读什么，尤其在这信息爆炸的时代，是一个需要长期跟进、专业研究的问题。我们将联合相关的阅读推广机构和学者，共同从事这一艰巨的任务。我们希望能够推出造就中国人、成就中国人的书目。能够让我们国家民族的文化通过阅读被传承，能够让人们通过精心研读这些经典而成就自我。

今天的中国，图书出版泛滥，数量惊人，难以分辨；专业的图书管理人员非常短缺，无力承担巨大的辨别推荐图书工作；从国家层面缺乏基础书目的引导，这样的时刻，需要一部分人主动站出来，承担更多重任。

二、怎么读？

怎么读？这是阅读过程的另外一个重要课题。再好的书，没有阅读，就是一堆废纸；没有好的阅读，就无法让人真正汲取营养。让更多的人热爱阅读，掌握科学的阅读方法，也是我们领读者的重要使命。

在这个方面，我们曾经在2007年提出“共读共写共同生活”的理念。我们认为，“共读”是一种有效对话。教育与学习，就是建立在一种有效对话基础上的理解。最好的学习应该是充满着魅力的知识与学习者对话的过程，是父母与孩子之间、教师和学生之间、教师和教师之间、学生和学生之间的对话过程，所以我们主张家校共育、师生共读、亲子共读，让学生和老师、父母都卷入到共读中，通过共同阅读，一起交流和讨论，共同编织阅读分享的生活，避免成为“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为了推进家校共读工作，2011年11月，新教育成立了亲子共读研究中心（后更名为新父母研究所）。以亲子共读、家校共育为特色，以萤火虫家校共读、种子教师计划、新父母学校、新露特殊教育阅读、童话学校等公益项目为依托，开展阅读推广工作，5

年中做了5000多场公益活动，超过700万人次的父母与孩子参与了活动。

在新教育学校，我们把“营造书香校园”作为新教育十大行动之首力推，阅读活动的开展更是千姿百态、丰富多彩，围绕阅读的教育项目研究和推广也层出不穷，如分级阅读、晨诵、听读绘说等等。

但是，我们同样知道，在全国的范围来看，怎么读的问题远远没有解决。我们看见，大量的年轻母亲们因为对孩子的期许，加入到一场场轰轰烈烈的推广阅读运动中来，但她们并不知道孩子们应该读什么、怎样读。我们也知道，各级领导干部和企业家，沉浸在各种事务之中，抱怨没有时间阅读。而各种所谓的听书、帮你读书等机构应运而生，快餐式的读书成为时髦。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应该建设理想的图书馆。理想的图书馆，应该是我们的精神客厅。

理想的图书馆里要有最经典最美好的基本藏书；理想的图书馆里要有专业精湛、用心推荐好书的专业馆员；理想的图书馆要面向未来培养读者；理想的图书馆要快捷方便、没有门槛；理想的图书馆要成为阅读推广的公益枢纽。而这样理想的图书馆，自然会成为我们的精神客厅，我们可以在这里与好书为友，也可以与爱书人结为朋友。而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就是在这样自如的流动中，得以传播和传承。所以，在二战中被毁的德国国家图书馆废墟上，德国人曾经树立过这样一块碑文：“没有比毁掉图书馆更容易毁掉一个国家的文化。”

我想，我们应该营造理想的书香宾馆。理想的宾馆，都应该成为我们的好书之窗。

我们身处的时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流动频率越来越高。印第安人以流浪为生命常态，他们说过一句谚语：“别走得太快，等一等灵魂。”宾馆是旅途中的驿站，不仅身体需要休息，心灵更需要休憩调整，这就需要阅读与思考。我们可以在宾馆的每个房间陈列10本好书供人们及时阅读，可以在宾馆总台配置百部好书供人们更广泛地借阅，可以用这些宾馆推动人们对当地文化的熟悉与了解，让人们对当地充满喜爱甚至敬意。

我想，我们应該筑造理想的农家书屋。理想的农家，应该成为我们的心灵牧场。

近些年来，农民阅读问题得到了各方面的重视。国家投入了大量资金到农家书屋建设中。但是，有了农家书屋不等于有了阅读。有屋有书，有人读书，农家书屋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这样必须有一群热爱读书的农民。大家都知道，把阅读作为生活方式，是需要培养的。我们认为，从农村子女入手，让父母通过亲子阅读而逐步养成阅读的习惯，从拯救农村孩子的阅读入手去改变农民的阅读理念，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让农民成为心灵充盈、眼界开阔、脚踏实地又可能有所创新的新一代农民，我们这个农业大国才有可能成为具有更高文明素质和精神追求的国家，也是我们扶贫先扶智的一个重要举措。

当然，我们还应该倡导理想的书香家庭，让我们每一个家庭都成为阅读的毛细血管。因为，阅读的种子是在家庭播下的，那些孩子处于低龄期的家庭，父母榜样式的阅读和引领式的荐读，对于孩子心灵成长更为重要。童年的秘密我们远远没有发现，童书的价值我们也远远没有认识。童书把人类最美好的东西，都悄悄地藏在一个个人物、动物的命运里，借此构建孩子的价值观。

我们要大力推进书香校园建设，让每一所学校都成为当地的文化中心。现在，我们校园里的书越来越多了，但是，这些书好不好？老师和学生爱不爱读？会不会读？我们有没有立足教室、辐射家庭、影响社会？用这个标准来看，我们书香校园的建设还是任重

道远。

我们要大力推进书香机关建设，尤其是倡导领导干部的阅读，让每个机关同时成为阅读枢纽。习近平在中央党校2013年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说，“只有加强学习，才能增强工作的科学性、预见性、主动性，使决策体现时代性、把握规律性、富于创造性。”上行才能下效，领导干部的读书学习不

仅对于自己工作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而且会带动全社会的阅读

风气。

……

围绕着“怎么读”，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而这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关键，那就是：我们有怎样的人来开展这些工作？

人对了，事就对了。所以，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在座的诸位——领读者。

这，正是我们召开这个领读者大会的目的，正是我们大家作为阅读推广人汇聚在一起的意义。

三、领读者！

“领读者”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我想到了有些马拉松比赛的领跑者。那个领跑者做的是什么？他不是想自己去拿冠军，他是为了提高这些运动员成绩，用一定的速度带领着大家跑，可能没到终点就退下去了。这就是为了大家出成绩的领跑者。

同时我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苏霍姆林斯基。孔子作为中国文化的奠基人，在他那样的时代精心选择了《诗》《书》

《礼》《易》《春秋》等等，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进行了导航。苏霍姆林斯基曾经说过，教育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使读书成为每个孩子最强烈的精神上不可压抑的欲望，想同知识源泉打交道，这是教育最基本的规律。所以这两个人和一个马拉松群体的领跑者就是我们心目中领读者。

什么是领读者？

我想，领读者，首先应该是读者，一个有着较高的阅读趣味与阅读能力的人。

一个人只有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只能在阅读中学会阅读。较高的阅读趣味和能力，其实正是在疯狂的阅读中实现的。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狂热的读者。我的同学中许多是老三届的，不仅社会经验丰富，而且知识基础扎实，外语能力卓越，我经常暗自感佩。而我们的老师，大部分也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循循善诱。两代被耽误的师生，一起用心地在教室耕耘，演绎出许多感人的故事。听同学们谈笑风生，说古论今，我内心深处经常有强烈的自卑感。于是，我开始拼命恶补。我每隔几天就到学校图书馆抱回一大摞书，图书馆管理员问我：“你看得完吗？”我就那样囫囵吞枣地看着，一边读，一边做笔记。恰好我毕业前夕学校要选送学生去上海师范大学进修，我就用我的一大摞笔记说服了负责的老师，顺利通过选拔，继续我读书求学的旅程。

周国平先生曾经说过，读者是一个美好的身份。我们每个人可能拥有不同的职业，但读者可以成为我们共同的身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读者，就应该把阅读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读书就应该成为他的生活必需；就应该把阅读作为自己的人生乐趣，读书就应该成为他的幸福源泉。成为真正的读者，就应该拥有自己的阅读品味与鉴赏力，能够“加入到人类文明精神的传统中去，做一个文明人”。

当然，成为领读者，仅仅是一名读者又是不够的。我想，领读者，既是读书示范给大家看的人，同时又是带领大家读书的人。

1999年，我萌生发起新教育实验的念头，就是因为无意中阅读了《管理大师德鲁克》，被其中一句“仅仅凭自己的著作流芳百世是不够的，除非你能够改变和影响人们的生活”深深打动，从此走出书斋。

2006年，我读过一本让我热血沸腾的书《如何改变世界》。书中描写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些伟大的高不可攀的人物，相反，在这本书中出现的人物，大多数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他们是普通的教师，是普通的医生，是普通的律师，是普通的记者，有的人的身份，就只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些人做出了不凡之举。在美国，一个叫J.B.施莱姆的男人帮助了数以千计的来自低收入家庭的中学生进入大学；在南非，一个叫维洛尼卡·霍萨的女人发展出一种以家庭为基础的艾滋病病人护理模式，改变了政府的卫生医疗政策；在巴西，因为法维奥·罗萨的努力，数以十万计的边远农村居民用上了电；在印度，杰鲁·比利莫利亚创建了儿童热线，为千万流浪儿童提供24小时救援；还有美国人詹姆斯·格兰特领导和“行销”了一场全球儿童免疫运动，挽救了2500万个生命。更有美国人彼尔·德雷顿，创建了一个志愿者基地“阿育王”——资助和支持了这些社会企业家，以及千余个像他们那样的人，将他们的思想威力撒播到了世界各地。这些人没有权力，没有金钱，但是他们靠自己的理想、热情和坚韧，凭着他们的决心和创造精神，最后往往感动了那些拥有权力和金钱的人，从而创造出非凡的成就。

我想，领读者也是这样的人。我们也没有权力，没有金钱。但我相信：如果我们真正相信阅读的力量，真正依靠我们的理想、热情和坚韧，凭着我们的决心和创造精神，我们也同样能够创造奇迹。

一直以来，我们所进行的与阅读相关的人类活动，依旧是被少数人拥有。从人类漫长进化史的尺度来看，就在不久以前，阅读还是属于统治阶级奴隶主的“高贵世界”。即使是在民主化、信息化的今天，在教育普及、几乎每个人都具备阅读条件的今天，依旧是大多数人少读书、不读书，很多人没时间读书。读书的人里面，更多的在“喜马拉雅”听别人读书。

我们汇聚在这里，宣揚的居然是阅读这一举世公认的真理。我们要发起联盟，联盟的宗旨居然是，全中国读书人联合起来带领大家读书。这是奇异，还是荒

诞呢？

这些年以来，我和大家一样，对阅读进行大量的思考与探索，在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中研究阅读、推广阅读。我个人还获得了许多荣誉，我应该是高兴，还是悲伤呢？

何况，常识告诉我们：不是所有人都会赢得最终的比赛。努力了，并不一定会成功。世界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它不具备人类才有的情感与道德，更不会对你表达善意。更多时候，生活的主题是失败与平凡。正像我们推广阅读，阅读能够获取知识不假，然而它并不保证一定给你带来金钱与荣誉。它不应该承诺阅读能够必然改变命运，因为，阅读只能确定改变提高我们自己的认知水平。那么，我们自己还热爱阅读吗？我们还会热切地推广阅读吗？

我想，正是在这样的认识中，我们才成为领读者，才痴心不改地推动阅读。

我们推广阅读，绝不是在推广成功学和没有原则的矫情文章。在所谓的比赛中失败，并不低级庸俗，试图否认或粉饰真实的行为才是一种耻辱。

人和人之间，每个人自己的生活中，并不存在彻底的失败。在一种价值观定义的标准下，是失败者，在另一种价值观的纬度看起来，也许是一种成功。我们阅读，我们推广阅读，正是因为人类的生活是如此多维、浩瀚。在任何价值观体系下，都无法也不该对其下绝对的判断。

只有用这样的心去思考阅读，我们无论身处荒凉旷远的牧区，还是群山阻隔的村落，或是拥挤繁荣的都市，当我们用成本很低的阅读打开新世界的窗口，就意味着我们将收获幸福！

所以，领读者是在面临无数可能性，命运交叉的路口，给大家探路、导航的人。

领读者将用自我的有限性，去拥抱未来的无限。

领读者应该是英雄，是将自由工具薪火相传的人，是超越了自己命运，也影响了别人命运的强者。

领读者需要学习。

学习是领读者的本色。我们热爱学习，永远致力于充实自我。正如孔子说的那样，好学近乎知。

领读者需要团结。

我们汇聚起来，既独立思考，又共同为了实现中国梦而奋斗，正像一个蚂蚁的群落，我们将可完

成单个的蚂蚁无法想象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