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波雷拉》叙述特点分析
2017-05-27黄文
黄文
内容摘要:本文从文本批评的角度入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对小说《勒波雷拉》的叙事特点进行了梳理和分析。小说《勒波雷拉》的叙述特点主要体现在零聚焦视角的限制、心理现实主义运用以及非叙事性话语意义的含混三个方面。
关键词: 勒波雷拉 叙述 视角 心理现实主义 非叙事性话语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以短篇小说闻名世界,他善于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心理变化,并且尤其擅长刻画女性的形象和心理。对茨威格短篇小说的研究集中在对小说人物形象和心理的分析上,本文则选择从文本批评和叙事学的角度去探究茨威格短篇小说《勒波雷拉》的叙述特点。小说《勒波雷拉》刻画了一个典型的情欲压抑型主角,是茨威格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不同于茨威格同类型小说的内聚焦视角和内心独白式叙述,《勒波雷拉》采用了茨威格短篇小说中较为少见的零聚焦视角,并且显示出含混的文本意义,为分析叙述者形象和叙述阅读提供了范本。
一、零聚焦型视角的限制
小说《勒波雷拉》采用了零聚焦的叙述视角,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对故事的全知全能呈现。小说以女仆克蕾申琪娅为主要叙述对象,从她的出生说起,重点讲述了她去维也纳富人家做女仆的个人故事,同时也叙述了男女房主人的爱情婚姻故事。小说对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作了细致的叙写。其次是人物形象刻画的全知全能。小说对于克蕾申琪娅的外貌、身世、行动、语言、心理有着充分的叙写。一开篇就写她是“出生于齐勒河谷小山村里的一个私生子”,
她的外貌是“下唇下垂,略长而又线条粗糙的椭圆形面孔被晒得黑黑的,特别是那蓬乱、浓密、一绺绺沾着垢腻搭在额上的头发……”后来又写到她说话严重地结巴,她从来不出门度假,除了去教堂,她从来都不上街。小说不仅刻画了克蕾申琪娅的外在特点,还叙写了她的内在心理特点。克蕾申琪娅对男主人的爱恋心理,对女主人的仇恨心理都有完整的展现。对于一个女仆的私生子身世的知晓、对她外貌、语言、行为、心理的细致刻画,明显体现了零聚焦视角的特点。
不仅如此,叙述者还叙述了次要人物(男女房主人)各自或相互的心理活动和感受,比如妻子对丈夫处事态度的不满“对这种圆滑、类似公事公办的表面应付感到伤心,比遇到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更加感到怨气难消”。可见叙述者的视角转换了不同的焦点,使人物互相观察,将故事与人物的内外表现尽收眼底。小说《勒波雷拉》采用全知全能的零聚焦视角,充分展现了故事发展的全貌,对人物形象做出了细致深入的刻画,并且通过叙述角度的自由移动对复杂的群体生活和人物的意识活动做出了“全景式鸟瞰”。
但是在整部作品中,叙述者所采用的零聚焦视角并没有从头到尾贯穿,而是有意进行了限制。以女主人的死为分界线,小说前半部分的采用全知全能的的零聚焦视角,叙述了克蕾申琪娅生活和心理的方方面面,尤其表现在对其的心理分析上。但是在叙述女主人死后的故事情节时,叙述者明显减弱了自己的全知能力。
小说后一部分主要以男主人公的行动为线索展开叙述,在叙述上仍然体现着叙述者对于事件和人物的把握,但是后一部分几乎没有出现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分析内容,对比小说前半部分对克蕾申琪娅细致的心理分析,后半部分则完全限制了对克蕾申琪娅行动和心理的叙述,尤其是叙述者完全省略了对克蕾申琪娅的杀人事件和自杀事件的分析。如果按照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手段,叙述者应该是继续围绕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变化展开情节,但是后半部分的情节发展却接近传统现实主义的叙述手段,情节带动了人物的心理变化,主要表现在男主人的心理表现上,但是本该作为杀人和自杀责任者的主人公克蕾申琪娅却隐匿了,故事的发展不再以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变化为线索。叙述者从对克蕾申琪娅的观察转移到了对男主人的观察,这实际上是有意限制了自己的观察范围,减少信息,故意省叙,以留下悬念和空白。
分析叙述者留下的空白,实际上是与读者阅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叙述者减少叙述和制造空白正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思考。小说后一部分以男主人的观察位置来叙述,有意间隔了叙述者和主人公勒波雷拉的关系,以此将读者的位置提前,读者对于主人公和故事情节的判断就被置于首位,叙述者想表达的意义也通过读者的阅读显现出来。小说《勒波雷拉》通过零聚焦视角的限制想表达的意义实际上是对克蕾申琪娅原有形象的消解,而原有形象的消解又造成了作品中隐含的同情意义和悲剧意义的建构。
二、心理现实主义与情节推进
茨威格是二十世纪奥地利著名小说家,创作手法上以“心理现实主义”著称,善于书写女性形象和女性心理,同样在这篇小说中,叙述者对女主人公的行动和心理也进行了细致、深入的刻画。小说中叙述者对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分析主要集中在男主人在它屁股上一拍的情节之后到女主人死之前这一段时间内。叙述者在分析克蕾申琪娅的心理时,进行了五个阶段的细致分析,并且每个阶段都有明显的提示。
首先在男主人与克蕾申琪娅进行了偶然的友好谈话,并随意在克蕾申琪娅的屁股上一拍后,她的内心世界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叙述者这样分析她内心刚刚开始的变化“的确,这本身并非是什么充满激情、意味深长的举动,但是这次五分钟的谈话对這个浑浑噩噩的人潜藏的情感所产生的影响,就像是……..慢慢地漾到意识的边缘”。对于克蕾申琪娅来说,这次事件唤醒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生命激情,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她人性本能中的激情与情欲正在被唤醒。在与男主人距离拉近的过程中,她的行动发生了显著变化,她对男主人百依百顺,甚至像只狗一样去服侍男主人,但对女主人却冷漠刻薄。
接下来“堆在她内心的泥土便开始一层一层地扒出和挪开……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情感”。这时候她的内心情感在逐渐放大。之后在她对男主人做出百依百顺的各种行为后,叙述者提到了她的占有欲心理,即“出于一旦抓住什么便永不放手的山民的占有欲......一直拉进她那麻木的感官产生本能冲动的混沌世界里”。
第四个阶段则是仇恨心理的产生,叙述者详细地分析了仇恨心理的产生和发展:“情窦初开的感情过了一两个星期才从她的内心长出最初的几棵嫩芽 ……这起先模糊不清 、但逐渐不加掩饰地赤裸裸地迸发出来的对男爵夫人的仇恨,仇恨这个女人可以同他一起居住、就寝、说话 ,然而对他却并不是像自己那样忘我地尊敬。”从对男主人的占有欲发展到了对女主人的极端仇恨,克蕾申琪娅也做出了一些反抗女主人的行为,她处处不给女主人方便。
第五个阶段则是克蕾申琪娅本性中的激情与情欲完全展现的时期,她反常地做出了微笑的表情,她容忍男主人的各种不伦行为,还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感,甚至还主动“拉皮条”,活生生变成了一个“老鸨”。“逐渐苏醒的意识和情爱气氛的勾魂摄魄,对她的睡意未消的官能,像清洗液一样产生了作用 ”;“她的生命、追求还有意志仿佛全从自己的躯体转移到他的身上 。她站在男主人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代替他的感官来倾听一切……她分享着所有他得到的乐趣和欢心”。夜晚有女郎和男主人在一起,她会愉悦,相反,她会忧郁沉闷。这时候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已经开始逐渐扭曲和变态,激情与情欲的压抑通过对男主人的伺候、通过从心理上享受男主人的身体快感进行变态转移,并且继续在她的内心中激荡。在某种程度上她把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转移到了与男主人交换的女人们身上,或许那些女人正是她的本我替代,因此她可以分享男主人的一切快感。然而女主人的突然回归却是她心理走向彻底扭曲和变态的导火索,内心的情欲和激情投射在女主人身上就是超越一切的仇恨,面对因家庭生活而郁闷、愤怒的男主人,克蕾申琪娅终于选择了杀掉女主人,而蕾申琪娅的心理变化正是引起这一系列事件的动因。
叙述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去分析主人公的心理,将克蕾申琪娅心理变化发展的五个阶段展现得淋漓尽致,并且也在心理分析的过程逐渐塑造了人物形象。与传统现实主义心理描写的不同的是,小说中的心理分析是推动故事情节继续发展的关键,如果没有克蕾申琪娅心理的变化,故事情节就不会继续发展下去,而传统现实主义的心理描写或分析则只是作为故事情节的陪衬,人物心理的发展和变化对整个故事的发展没有直接的影响,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是情节心理陪衬故事情节,茨威格的心理现实主义是心理的发展变化几乎决定故事情节。同时小说中的心理分析不仅仅是是对人物性格的透视,而是通过描写分析主人公的心理来揭示人性,反映社会现实。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变化正是对人性本能欲望的揭示,从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变态上也可以反映时代对部分人的人性压抑。
三、非叙事性话语的意义含混
非叙事性话语是指“叙述者(或叙述者通过事件、人物、环境)对故事的理解和评价,又称评论”。小说《勒波雷拉》涉及的非叙事性话语主要有公开的评论与隐蔽的评论。但是小说中的非叙事性话语却呈现出意义的多重性,并且因此具有反讽的效果,即公开评论的话里有话,隐蔽评论的言外之意。
小说多次展现了公开的评论,叙述者直接使用评估性的形容词表达其倾向。比如在开篇叙述克蕾申琪娅的劳动状态“她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感觉生硬 、笨拙和沉重 ”,并且说几次说到她没有任何明显的女性特征,叙述者没有刻画克蕾申琪娅身上的任何优点,而是在着重强调她的笨拙和丑陋。在公开的评论中叙述者显示出干预叙述者的特征,在人物还未正式行动之前就塑造起了人物的基本形象,为后来情节发展中的人物特征提供了参照。这种公开的评论在有意引导读者也树立起一个对主人公的固有印象,但是在语境意义下,叙述者进行这种公开的评论其实并不是对克蕾申琪娅进行贬义的评价,实际上叙述者正是通过这种笨拙与沉重的反映了克蕾申琪娅的无知与可怜,显示了主人公面临的压抑处境及其造成的人性特征的缺失,以此暗含着叙述者对主人公的同情。
不同于公开的评论,隐蔽的评论指叙述者隐身于故事之中,通过故事结构和叙述技巧来体现对世界的看法,而自身不在作品中直接表明观点。隐蔽的评论主要指戏剧性批评和修辞性评论。小说《勒波雷拉》主要运用比喻和对比两种修辞手段来显示隐蔽的评论。小说中的隐蔽评论也显示出意义含混的特征, 叙述者运用了大量的比喻来描述克蕾申琪娅,并且多次采用将主人公比作动物的方式。但是不同时间节点的比喻所显示的意义却不尽相同。
小说中共出现了23次动物或兽类形式的比喻,本体是克蕾申琪娅,喻体为马、牛、狗、野兽(动物)。以马为喻体的含义是丑陋、笨拙;以牛为喻体的含义是倔犟、冷漠;以狗为喻体的含义是谄媚,软弱;以野兽为喻体的含义是粗野、冷漠、软弱,这些比喻的呈现使主人公的“人性”弱化,读者感受到的是克蕾申琪娅的动物本能性,并且带有贬义性,被常识和经验影响的读者难以相信叙述者是个客观叙述者。这些比喻利用“与经验世界的关联”,暗示了叙述者的态度和评价,含蓄地表达出了小说叙述者对克蕾申琪娅的评论。
但是继续分析这些隐蔽评论的意义,这些比喻显示的却并不完全是其原有意义。在克蕾申琪娅“人性苏醒”之前的动物性特征(笨拙、沉重、丑陋、麻木)在语境中所体现的实际上是主人公的压抑处境,叙述者将其动物性特征放大,正是为了阐明主人公极度压抑的生存状态,因此这种动物性特征的意义并非简单去描述她的特征。同样在“人性苏醒”之后,这些动物性特征体现的又是谄媚、危险、软弱,可以说克蕾申琪娅虽然有了人性的复苏,但是叙述者仍用动物性特征来对她进行隐蔽评价,实际上是突出她性格和心理的悲剧性,因为克蕾申琪娅始终没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人性本能的释放,她的行为只是一种压抑转移,那些与男主人交欢的女郎们是她的本我替代,因此她能够体会到男主人享受到的快感。最后当男主人对她逐渐冷漠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像狗一样”的软弱其实是一种悲剧性格心理与命运的体现。这种软弱并不是动物性的屈服,而是人性的悲剧,叙述者表达的是对克蕾申琪娅悲剧命运的同情。
小说运用的第二种修辞手段则是对比,“叙述者将相互对照或对立的因素有机的组织在一起,形成反差从而使意义不言自明”。小说《勒波雷拉》中,叙述者通过情景对比完成了意义的显露。男女主人出现婚姻危机时,女主人将自己的怨恨转移到了仆人身上,为此更换女佣至少十六次。克蕾申琪娅身边的女仆们不断的变换着名字、头发颜色、身体气味和举止特点。但是只有克蕾申琪娅仍然木然不动。尽管身后已经天翻地覆,但她却是一个局外人。可以说从这种对比中显示了克蕾申琪娅的麻木与冷漠,她缺乏对生活和环境的感受力。后来当克蕾申琪娅心中的激情和情欲逐渐被点燃的时候,她变得爱与人交流,爱议论,爱开玩笑,跟过去完全两样,在夜晚院子熄灯后的安静氛围中,她竟然开口歌唱,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安宁。安静的周围环境与主人公歌唱行为形成反差,显示了主人公因激情和情欲的点燃而产生的内心的悸动,在这些情景对比中,叙述者没有直接描述和揭露意义,而读者却可以从情境的反差中感受到意义的存在。叙述者实际想表达的意义却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叙述者通过对比手段突出了克蕾申琪娅的性格特点,但是另一方面却在对比中显示出克蕾申琪娅的悲剧性格心理和命运,因为克蕾申琪娅的心理变化前后形成的强烈反差正是她走向自我毁灭的动因,因此這种对比叙述隐含了叙述者对主人公的同情,正如叙述者在克蕾申琪娅夜晚唱歌后补充到:“逝去的岁月留下一片幽暗 ,艰涩的歌声却带着光明慢慢升起,不知怎地竟能打动听者的心”。
同时小说的标题“勒波雷拉”也具有意义的含混性,在小说中叙述者已经明确说明了男主人的女友这样叫她是为了作弄人,因为勒波雷拉实际上是《唐璜》中男仆,“与德蓬特笔下那个欢娱与共的同伙相似,这个情缘难觅、四肢僵化的老处女从男主人的风流韵事中感受到愉悦”。①就“勒波雷拉”这个名字的原出处来分析,把克蕾申琪娅称为“勒波雷拉”实际上是在讽刺她行为和心理变态。但是如果如此解释,小说以“勒波雷拉”为题就是在表达一种讥讽之意,但显然叙述者所表达的意义并没有这么简单。“勒波雷拉”这一名字实际上是表达了主人公克蕾申琪娅自我身份和自我意识的缺失,以此来体现主人公的悲剧性,如果将“勒波雷拉”换成“克蕾申琪娅”就不具备这种效果了,这其实也是叙述者的一种含混的评论。
纵观全文,叙述者虽然在文本的前半部分有意引导读者建立对主人公的固有印象,但是在后半部分却消解了对主人公形象的建构。叙述者对勒波雷拉的态度也由明确走向含混,虽然叙述者没有持矛盾的口吻进行叙述,但是读者仍可以在阅读过程中体会到叙述者隐约呈现出来的反讽倾向。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对叙述者形象的判断来说,《勒波雷拉》的叙述者是个口是心非、欲言又止的知情者。小说篇幅虽小,情节也并不复杂,但是却通过叙述者的精妙的叙述,显示了深度的文本意义,创造出了反讽的艺术效果,以此也能体现作家的高超创作技巧。
本文从叙述视角、心理现实主义、非叙事性话语三个方面分析了小说《勒波雷拉》的叙述特点。小说通过对零聚焦视角的限制造成了阅读空白,运用心理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推动情节发展,并且利用用非叙事性话语意义的含混创造出了反讽的艺术效果。这些叙述形式的运用消解了主人公的形象,建构了深度的文本意义,同时也引发了读者的阅读反思。
参考资料:
[1](奥地利)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M],席闯、刘欣译,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版。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師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版。
[3] (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版。
[4]朱祖林:斯蒂芬·茨威格笔下的心灵激情[J],外国文学研究,1992,01:12-16。
[5]袁萍:茨威格的叙事手法新论[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06:109-112。
[6]法萌:论斯蒂芬·茨威格的女性伦理观及其艺术呈现[D],华中师范大学,2014。
[7]卢妍红:非凡的情怀 永恒的魅力[D],华中师范大学,2004。
[8]王经刚:论精神分析学习对茨威格小说创作的影响[D],陕西师范大学,2011。
[9]彭敏:茨威格小说的心理现实主义[D],南昌大学,2010。
[10]张坤:茨威格小说的叙事策略[D],黑龙江大学,2009。
[11]许萍:审美距离与茨威格小说[D],南昌大学,2005。
[12]严懿:茨威格小说的心理语言研究[D],苏州大学,2007。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