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解析
2017-05-27熊欢
熊欢
汪曾祺在《蒲桥集》里说:“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鱼虫、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的确如此!汪曾祺的散文从来没有宏大高深的主题,总是缭绕着浓厚的烟火气息。他写他热爱的故乡,写故乡的水,故乡的美食,故乡的风俗;他写他敬爱的恩师、朋友,写培育了他的西南联大和美丽的昆明,写他的人生经历、旅行,一字一句都关乎最真实的生活。
都说散文是最能体现一个作家的品性与风度的,这话一点也不假。
一、烟火人间
汪曾祺的散文中,几乎有半数以上的文章在谈美食。他将所有的爱的情怀灌注在喜爱美食的文章里,用心灵体味更真淳的生活,并用美化了的生命热情再现。阅读他的美食散文,总能在质朴平和的文字中感受到生生不息的温暖与力量。
汪曾祺的美食散文中,写的最多的又是故乡美食。乡愁是一种味觉上的思念。当我们怀念故乡,想念的其实是故乡特有的味道。汪曾祺的家乡是高邮水乡,出鸭,鸭多了,鸭蛋自然就多,高邮咸鸭蛋是出了名的。为此,汪曾祺专门写了一篇《端午的鸭蛋》来称赞它:“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像稚童一样,多么直白又毫不避讳的夸赞!他仔细描写高邮鸭蛋的特点,质细而油多,为别处所不及,又不厌其烦地向读者介绍高邮的孩子在端午节兴挂“鸭蛋络子”,还喜欢将萤火虫装在空鸭蛋壳,真是有无限童趣啊,可见他对家乡的咸鸭蛋充满了骄傲与眷恋。
除了最有名的咸鸭蛋,汪曾祺对于故乡的美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如一到下雪天就要喝的咸菜茨菇汤:“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后来他离乡几十年,久违不喝,一次在沈从文家里吃到茨菇,想念之情涌上心头,“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其实他想念的哪里是咸菜茨菇汤和雪,他心之所系的是整个故乡!
此外还有家家必备的应急充饥的炒米和焦屑,酒席上开胃吃的凉拌芥菜,甚至帮助家乡人度荒的各类野菜,以及高邮水乡的丰富的水产。汪曾祺对这些食物颇为了解,从来历到名称、掌故等历史知识,甚至每种食物的详细的做法,都烂熟于心,一样一样向读者娓娓道来。而在这详熟的背后,是汪老对于家乡的深厚的情与爱。
作为一个爱吃的作家,对美食的追求当然不仅仅限于故乡。汪曾祺立足于故乡,放眼于国内外。他的美食散文囊括了塞北江南、内陆沿海,甚至远涉重洋。像内蒙的手抓羊肉,昆明的特色菌类,江阴的河豚,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长沙的臭豆腐,四川的辣椒,美国的干酪和牛排等等,尽收眼底,仅是读之,就觉香气四溢,不禁垂涎三尺。更加可贵的是,对于四方食物,汪曾祺像一位海纳百川的老者,始终以一颗平和包容的心来讲述各地美食,不厚此,不薄彼,丝毫没有地域优劣轻重之别。
我以为,一个爱吃、会吃的人一定是个对生活饱含热情的人。
二、“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汪曾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西南联大,师从沈从文。在联大就读的日子对汪曾祺而言弥足珍贵,那段自由而闲适的时光成为其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汪曾祺在昆明生活了七年,始终用一颗真诚的心在感受他所生活的这片土地,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深情。昆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全都印刻在他心中,倾吐于散文里。汪老善于“以小见大”,通过写自己在昆明的琐碎生活来描绘昆明和西南联大。然而感情的载体越小,情感越是显得醇厚。他写自己在西南联大食堂品尝昆明的菌子,吟着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在莲花池畔赏雨,在街边酒店喝小酒看木香花,在昆明的各式茶馆品茗创作,在翠湖迎着月光“穷遛”,所有这些细小的事都被融进汪曾祺平淡质朴的文字中,熠熠生辉,照亮他对昆明对西南联大的一片深情。
此外,我们可以体会到汪曾祺对昆明生活的描述无不洋溢着生活的趣味,显现出汪老的雅趣和逸兴。紧张危险的跑警报,他竟也能写得从容诙谐,并从中悟出中华民族特有的“儒道互补”的精神,而“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他告诉我们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汪曾祺始终保持内心世界的纯净与乐观向上,并用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去寻觅生活中的情趣与真善美。
然而汪曾祺的一生命途多舛,或失业,或被打成右派。对于右派生活,汪曾祺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出身的儒士,有太切肤的屈辱体验。但从他写的文章中却看不大出來,只有少数几篇提到,却是这么说的:“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四两拨千斤,如此轻描淡写,显现出难得的旷达。不止这么说,他也是这么做的。被下放以后,生活条件极其艰苦,他却总能找着乐子,比如把女工打扮得如花似玉,轰动一堡;或是跟职工合演戏,还能安慰自己这样才比较切近地观察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农民是怎么一回事。他认为这对他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有好处的,甚至觉得“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他总是默默吞下苦难,然后把它化成温和的酸甜苦辣娓娓而谈。
汪曾祺说:“生活,是很好玩的。”每每读到这些,不禁心胸开阔,豁然开朗,内心深处像被击中般重新获得能量。一直觉得汪老应该是很喜爱苏东坡的,他们实在太过相似。同为文坛美食家,一个尝遍天下美食并做得一手好菜,一个发明了流传千古的绝佳菜肴,他们都把对生命的万般热情化为对美食的钟情与投入,深深地影响后世读者。除去共通的文人气息和雅兴,东坡一生同样坎坷波折,历经排挤、打击和屈辱,却始终笑看荣辱,潇洒旷达。他曾自我调侃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若不是足够平和淡然,又怎能写出如此超脱的诗句。虽跨越悠悠千载,文人特有的那份坚韧与豁达却始终坚定不移,在历史的长河中彼此交汇前行。
读汪曾祺的散文,是怎么读都不够的,犹如品一杯经典茗茶,看上去清新透明,闻不到浓郁的茶香,喝过之后才发觉口齿留香,令人回味无穷;又如行走在冬日的暖阳下,虽然周遭寒冷,却有源源不断的温暖输送,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充满力量,勇往直前。它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滋养着读者的心灵,丰富着读者的灵魂。正如汪老说过的那样,他一直都在尽力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于是,他更多去“文章淡淡忆儿时”,“除尽火气,特别是除尽感伤主义”,把生活和情感反复沉淀,来酿造一个美丽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