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感知的艺术转化
2017-05-27王文革
王文革
南朝画家宗炳喜欢山水,晚年走不动了,不能亲自去游历山水了,便将各处山水临摹下来,张挂于室,于是即便躺在床上,也可“游历”山水中了。他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不能亲自去领略名山之胜,只能卧游以代之。这里的观名山之画,还不是对作为艺术作品的画的欣赏,而是卧游时的观赏之物,是名山的替代物。他还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在山水画前弹琴,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那种情景、那种氛围,能让人如同身临其境。宗炳的游历山水,并非纯为创作,而主要出于对山水的热爱,是为了“畅神”。没有亲身感受,当然也就难以领略山水之美。也因为有曾经游历山水的经历,所以,宗炳面对这些画作而能“卧以游之”。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了这么一个讨论: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也,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画鬼容易画犬马难的说法在《后汉书·张衡传》中得到呼应:“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
画鬼容易画犬马难的说法的立足点,就在于是否为人所亲见。犬马能为人所亲见,但能亲见并非给人带来依样画葫芦的好处,而是带来判断画作好坏的便利:图画是否画得好,人们能一眼就作出判断;而鬼魅则不是亲见之物,没有判断的依据,图画是否画得好就不好说了。这个说法在丰子恺那里被颠覆了过来。他在《画鬼》一文中说:“从画法上看来,鬼魅也一样地难画,甚或适得其反:‘犬马最易,鬼魅最难。”在他看来,画犬马尚有亲眼所见的犬马作为依据和模仿的对象,而画鬼魅则没有作为依据和模仿的对象,全凭想象去创作。这样,画犬马就较之画鬼魅为易。不管怎样,是否亲见是难易的前提条件。这两种说法看起来相对立,其实并不矛盾,因为《韩非子》《后汉书》中所说的鬼魅,大约相当于信手涂鸦似的鬼画桃符;而丰子恺的鬼魅,则要求画出鬼魅的可怕之处,而要画出鬼魅的可怕之处,没有那种亲自看到可怕之物和感受到其可怕的经历,又如何能画出鬼魅的可怕呢?
需亲眼所见,但又并不意味着严格的再现。齐白石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这是从创作的结果来说的。从创作的过程来说,其准备的过程就是大量的长期的观察、感受。中国的山水画家需要游历山水,但他们又往往不是面对着对象作画,往往并不当场作画,而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寻找对自然山水的感觉感悟,以后再凭记忆进行创作——这样的山水已非模山范水的山水,而是写意的山水,是心中的山水。有的艺术家为了抓住那一山水,心慕手追,于是有现场速写,于是有相机拍照。这样的做法是西方油画艺术的根本大法,但对中国画来说,“我们现在创作离不开速写,离不开照相机是很有害的,这不符合中国画的创作规律。”潘天寿认为,中国画到了高度的时候完全由记忆去写生。亲自看是共同的,但是否现场写生、照相,在艺术上却体现着不同的方法和不同的追求。潘天寿所说的是“记忆法”,还有人说是“遗忘法”:首先是亲自观看、感受,然后淡漠、遺忘,最后在心里挥之不去的,就是你的艺术要表现的东西。这里的遗忘,不能仅仅理解为简单的忘记、忘掉;它实际是将外物与自我逐渐融为一体、逐渐内化为自我的血肉的过程,颇类似于珠蚌的含沙孕珠。这里的遗忘,更恰切的表述应当是遗存。遗存也就是记忆了。可见,记忆法与遗忘法,所见略同。所以,不管是“记忆法”还是“遗忘法”,都不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中国画创作的根本方法。这当是值得所有艺术重视的创作方法。
(选自《中国作家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