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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是一场假重逢

2017-05-27潘向黎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7年5期
关键词:暖意扫墓彼岸

潘向黎

一直怕过清明节。以前,是因为远在千里、不能去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祭扫,后来父亲不在了,就更怕了。

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年,清明去看他,母亲特地对我下令:不要再哭了,伤身体!母亲因为心疼我,说的时候是批评的口气。我听母亲的,在墓园里真的成功地没有哭,但是因为抑制过度,总觉得整个过程非常草草。

清明后的一天,天气晴好。我下楼看桃花,海棠。阳光与阴影一线之隔,太阳下已经完全是融融春意,阴影里立即阴冷,风也猛,扯着人的心。我站在阳光里,抬头望天,心里想:希望父亲不冷。希望他能看着我们在阳光下。我们替他晒太陽,暖暖和和的,替他看花,好好看。

晚上喝黄酒,是父亲习惯喝的古越龙山十年陈。想:八岁那年奶奶去世,她进火化炉时,爸爸嚎啕的样子,仿佛也就几年前。但是那个号哭的人也过那边去了,我也为他嚎啕过了。人,一代一代,痛叠着痛,没变出什么新鲜的来。说什么新人类、旧人类,若非狂妄,便是自欺——面对生死,从来只有一种人类。

又一年的清明,还没去扫墓,突然读到白居易的两句诗:“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这是白乐天最悲哀的两句诗了。真是悲哀。真切而深沉的悲哀。一句说彼岸,一句说此岸。彼岸,那里的一切无从得知,哭声和泪水都无法到达,更不用说见上一面了。这其实是说,对彼岸来说,此岸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无效的。此岸,哭到声嘶力竭、头昏眼花、气短神疲之后,没有任何奇迹发生,重逢渴望终于在此死去,天快暗了,又下起了这时节常见的冷雨,也只能暗然起身,回家去了。一路上,人处于一种哭泣后的麻木,不再哭了,但天一直在哭,在哭。天看多了人间的悲哀,难道也会伤感吗?阴阳两隔,至亲至爱,总有这一天,都不能免。哪朝哪代,什么制度,什么社会,都不能免。生死茫茫,其实是人类很难承受的痛苦,但是竟然一代代地承受了。

读台湾作家简媜的书,看到她在失去父亲时哭喊“用我的命去换!”潸然泪下。

可她真是痴心到呆傻。别说不能换,即使真能换,换了你死去,他留下,还是一阴一阳不能相聚,不能相守。但是如果我遇见当时的她,多半什么都不会说,只会伸手摸摸她的头。

分离时只好分离。一命换一命,也无法多聚一刻。无论如何,只好分离。“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多年前听这句歌,便呆住了。因为知道说到了底,无论什么感情和什么缘分,都被说尽了。只好分离。然而亲人死去的悲哀不一样,巨大,撼人,足以将人震碎。一方面你失去了最亲近的人,这个变化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而且承受了痛苦之后,这个损失却再也无法挽回也永远无法弥补。另一方面你看清了一个事实:将来的某一天,你自己也会如此。确实可怕,但,并没有别的可能。因此,清明注定了是个不轻松的时节。

自然,可以扫墓。但任何祭扫,看似重逢,其实是分离。重逢是虚幻的,所以并不温暖;而分离是有力的、打击准确的,不但再次确认已经发生的生铁铸就的永诀,而且虚拟的重逢之后又一次分离,又给背负巨大悲伤的骆驼加上一根确凿的羽毛。

自取其痛,我们为什么这么傻呢?

因为,不来的话,连那一点虚拟的、自我催眠的重逢的暖意也没有了。重逢纵有终成虚,哪堪何盼无。据说人是唯一明确知道自己必定会死去的动物。这一点,万物之灵为所有的占先与便宜付了代价,而且是足够的代价。

清明节是一次假重逢,也是一帖清凉散。在哪里读到一句:活着便是大爱,我觉得不妨改一个字:活着便是大恩。人活着,就是天地对你的大恩,是父母对你的大恩,是世间万物对你的大恩;而你活着,也是对这个世界、对父母、对所有爱你的人(不论他们在与不在)的大恩。

就让我们好好活着。“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说得好,但不全对,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好好地过每一天。

(选自《泉州晚报》)

【推荐语】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清明是一场假重逢”,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人是唯一明确知道自己必定会死去的动物。无论哪朝哪代,什么制度,什么社会,面对生死,从来只有一种人类。生命的本质是死亡,这是一个残酷而确凿的判断。如果“重逢纵有终成虚”,那么活着的人们还是实实在在的活着吧——就在清明,去重逢那份温情、暖意,去邂逅爱的清泉、源头。活着,于人于己,得意失意,欢乐伴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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