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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大跃进的记忆

2017-05-26赵守值

大理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同学

1958年以前,我的家乡大理市洱海东岸的挖色镇,还属于宾川县治下的一个区,叫第五区,后来全国形势发生巨变,国人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挖色行政区也就一下子变成了挖色人民公社。公社管辖范围包括今天宾川县的鸡足山镇和大营镇管辖下的一些白族村寨。面积约今天挖色镇的三倍。那时宾川县只有唯一的一所中学,叫宾川初级中学。

历史以来,挖色十分重视教育,被宾川人称为文墨之邦。1955年我在挖色小学毕业以后,很荣幸地考进了当时设在宾川县政府所在地州城西门旁边的宾川中学。

那年全县初中生只招三个班,共150人,我们挖色小学考起8人,是全县各地小学当中考起人数最多的一所学校,为此,当时的挖色本地人都感到十分自豪。

那时我只有十三岁,从挖色到宾川中学要走一百二十里的山路小道,脚穿一双草鞋,身上背个小行李卷,天蒙蒙亮就要出发,到太阳落山才能赶到学校。往往路还没有走完一半,双脚就磨起一个个血泡,踩在路上脚钻心地疼。

1958年我初中毕业,当时为了发展教育,县里下了文件,将宾川初级中学办成完中,并决定在当时三个初中毕业班中招一个高中班。就这样,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解放以后宾川县开办的第一个高中班,称为宾川中学高一班。

那时学校招生开始执行阶级路线,所以我们高一班的学生全都是青一色的贫下中农子弟,学校的领导和教师都对这个班十分关心重视,让全校最好的老师担任我们这个班的科任教师。虽然全班还不到40个学生,有的年纪将近三十岁,已经结婚有了娃娃,但有的只有十七八岁。其中有个女同学家住州城,她婆婆常常在上课时背着婴儿来到教室外让這个女同学喂奶,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同学看到那喂奶的场景就咕咕发笑。

然而,在学校正规上课只上了一个月左右,全国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各行各业都在认真执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个党中央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无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掀起全民大战钢铁,让钢铁元帅升帐的群众运动。农村也发动群众开始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农田放卫星,亩产万斤粮”的革命壮举。于是,大战钢铁,大放卫星的群众运动就先后在全国城乡轰轰烈烈地掀起。

在那个年代,钢铁是衡量一个国家经济强弱的重要标志,也是军事实力的象征。为了迅速崛起,实现在短时期内“赶超英美”、扭转“一穷二白三挨打”的局面,国人在“左”的思想引领下,大炼钢铁。当时有一个非常时尚的词语,叫“放卫星”,彻夜工作,叫做“放大卫星”,炼钢工地都是“放大卫星”。

一时间全国各种各样的报刊接二连三刊登:某某地一夜间炼出千吨钢铁,某某公社科学种田,大干快上,亩产稻谷超万斤等报道。此后报刊上出现了炼出的钢铁、亩产的粮食你比我多,我比你更多,放的卫星也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高。这些卫星让国人兴高采烈,疯狂不已,让外国人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舌头。然而这些卫星是真是假,谁也不敢披露。

记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跟父母拿伙食费,傍晚时分无意走出家门,见在离我们家不远的田坝里有好多人忙得一塌糊涂,走过去一看,大家都把几丘田里即将收割的稻谷一丛丛连根拔起,密密扎扎地塞立在另一丘田里。我心里有些奇怪,便问正在拔稻丛的我小时候的一个同学:“收割就好好收割,你们咋个把一丛丛稻谷连根拔起塞进一丘田里呀?”那个同学眨着双眼神秘地对我说:“明天县上有个参观团要来我们这里参观亩产万斤的稻谷田,只能将十几丘田的稻丛拔起塞进一丘田里收打,这亩产一万斤的卫星才能升天呀!”听了这话我才茫然有悟:“你们这是浮夸弄假,来参观的人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我同学笑笑说,“各地高产田里的卫星都是这样放出来的,人人都心知肚明,谁说谁呀!等参观的人一走,我们收打这丘卫星田不仅谷粒掉落在地一大半,而且收打起来谷子泥巴水搅在一起,苦累不说,这些谷子连交公粮人家都不要。”听了这话,我脑海里仿佛塞进去一个秤砣沉重极了,这样的事难道上级不知道吗?肯定知道,我想。但这就是那个年代瞒上欺下,一级骗一级,上上下下共同玩弄的骗人把戏。现在讲给下一辈听,他们以为是天方夜谭,不敢相信。但它却是在那段历史上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很多事情就是直接发生在我们身边。

第二天,我跟父母拿了十多元钱的伙食费,回学校不久,我们宾川中学全校一千多师生也放下课本,卷进了风靡全国的大战钢铁的洪流。

我们大战钢铁的地方,就在离州城约两百多华里的平川公社崇山峻岭间的钟英村。出发前老师安排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到打前仗的伙食团帮忙。我们第一天从学校出发,到牛井街东部三十五里坡下的石榴村用土基砌了三个做饭用的大灶。第二天十点多钟,前往大战钢铁的同学,各班按部队的连、排、班分级管理制编好,陆续来到石榴村。

当时宾川县城从州城搬到牛井新村坡,因房子没盖好,县委和县政府就在石榴村借了一大院没收地主的四合院老房子办公。我们做饭的地方就在这四合院旁边的一块小学的操场上。大约十一点时,用木板箍起来的大甑子内蒸的约一百四五十斤重的大米饭已经蒸熟,一位做饭的工友喊我:“小赵,你们几个过来一下,大家上到灶台上把这甑子饭端下来。”我们三个同学站成三角形,抓住甑边的拉手,我喊道:“一、二、三、起!”猛地一下把一大甑饭抬到灶边的矮桌上,不料此时,一股灰黑色的煤炭火烟从灶口喷出来,呛得我差点昏倒在地上。一个叫杜发昌的同学连忙过来,将我扶住说道:“你咋个整,是不是头晕,赶紧坐下来喘喘气。”那时我已呛得无力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他们抬来的一个草堆上,一边咳嗽,一边喘气。隔了好大一阵才慢慢地对他们说:“我被灶里面的煤烟呛着了,现在胸口闷得很难过。”于是他们扶我到旁边的一间帐篷的地铺上躺了好大一阵,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那天我中饭都没有吃,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随便扒了两口。第二天早上开始爬三十五里坡,要赶到平川街落脚,身子依然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在我当时身体结实,是宾川中学篮球队的队员。虽然身子难过,但爬起山来还是挺得住。那时从石榴村到平川,当地群众有几句顺口溜这样说:“三十五里坡,四十五里箐,平路二十里,问也不消问。”

就这样,我一直坚持着,饿了啃一嘴身上带的冷饭团,渴了喝一口山泉水,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平川街,住在平川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我铺好地铺,坐在教室外面的那个破烂的篮球架下休息,见三个剃着儿子头的女学生从她们住的那间教室里出来,朝离篮球架不远的公共厕所走去,她们正要进女厕所,离我不远的当地一位大嫂却大叫起来:“喂,你们几个儿子走进女厕所去了,门边写着女厕两字你们认不得呀?东边的那道门进去才是男厕所。”几个女同学听后咕咕大笑起来:“大嫂,我们就是女学生嘛!”

那位大嫂听听也笑了起来,“哟!你们几个姑娘真稀奇,咋都剃了个儿子头嘛!”

见这位大嫂有些莫名其妙,我笑笑对她说:“大嫂,你不知道哇,现在到处都在宣传,头发施在田里是最好的有机肥料,为了支援农业生产,我们学校决定,男的剃成和尚头,女的剪成儿子头,大家都把头发收集起来,送给农民施在田里,好放卫星呀!”说罢,我把头上的帽子一脱,露出亮光光的脑袋说,“大嫂,你瞧瞧,我不是也变成和尚了吗?”听了我的话,那大嫂才笑笑将嘴微微一闭,默默地朝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终于在第三天中午时分赶到了钟英村。这是一个不足百十户,不知多少年一直锁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子,东西南北全是高矗云天的大山。村外有几十丘大小不一的梯田,梯田旁边有一条溪涧,清清的箐水蜿蜒流过。在梯田的外面是一块约有一二十亩的开阔地,地里耸立着十多个用土基和石头垒成的碉堡状的炼铁炉。我从炼铁炉周围留下的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还未干枯的树桩分析,在不久前这里肯定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大树,因为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赤铁矿,现在全民大战钢铁,那些不知在这山坳里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小树才遭到刀砍斧劈的厄运,使这里变成了人欢马叫的轰轰烈烈的炼铁工地。

我们到钟英后,首先由县人武部的军代表带我们进行了一个礼拜的军事训练,然后就一人发了一个竹背篮,让大家到离钟英村约十多华里的山疙瘩去背木炭,供给炼铁炉用来炼铁。那时我们每天只吃两餐饭,一般情况下,上午十点钟左右吃早饭后出发,下午三四点钟把炭背回来,放在指定的炉边。班里年纪稍大一点的同学一次背五六十斤,我们年纪比较小的七八个同学每人每次只背三四十斤。有一次到另外一个山梁背炭,我和两个同学回来时走错了路,在山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归途,无意中闯进一个山坳,见有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住的全是垛木房。那时太阳已经偏西,斜斜的阳光从山头射下来直晃眼睛。

我们三人饥肠辘辘,摸进一家家中,见一对三四十岁左右的夫妇坐在台坎上掰包谷。女的头上盘着大大的黑布包头,男的留着像女同学瓢基头样的长发,乱得像個鸡窝。脸色紫黑,胡子巴叉,打着赤脚,黑眼珠愣愣地打量着我们,我们心里有些害怕。但不等我们开口,他却微微一笑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对我们说:“别害怕,看着你们篮子里背的炭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是来钟英背炭炼铁的学生,肚子饿了吧?”我们三个同学一起默默地朝他点点头,他叽哩咕噜地跟身边的媳妇说了几句话,媳妇就走进里屋,在一个木盆里舀出些金黄黄的包谷面放点水拌着,很快在堂屋里的火塘边烤了三个巴掌大小的厚厚的包谷粑粑递给我们每人一个,男的还从一个黑黢黢的旧木柜里拿出一小碗蜂蜜让我们蘸粑粑吃。吃完粑粑,每人喝了半瓢凉水后我才对那男的说:“阿叔,我们迷路了,能不能送我们一小段路,帮我们指指路?”男的高兴笑笑,便领我们走出家门,约走了一华里左右,到一个三条小路相交的路口,他用手往前指指:“一直向东走,不要拐弯,大概还有七八华里你们就到钟英了。”我们三个背着炭,千恩万谢地跟他握手告别后才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三四十米,我转回头望望,见他还站在原处朝我们挥手,我心里好感动。直到太阳落山,我们三个人才回到钟英。老家住平川街的张洪全老师问我们:“你三个咋个到这时才回来,一定是走错路了吧,把我们大家都急死了。如若再隔一下你们还回不来,我们真的要发动全班同学举着火把到山林里去找你们了。”我笑笑点了点头:“是呀,走错了路,在山间走来走去摸不着归路,走进一个女的打着黑布包头、男的留着像女人的瓢基头样的人家,那家人真好,给我们烤包谷粑粑蘸蜂蜜吃。”老师笑笑说:“那些人我们当地叫他们老盘,实际上他们是彝族的一个支系。别看他们样子可怕,但他们良心是好的,只要你不招惹他们,他们都会很友善地对待你。”关于这事,时光已过去了好多年,我长期在城市工作,很少去那些边远的山区。但偶尔在城里的大街上遇着头包着黑布包头的彝族兄弟姐妹,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在那个遥远的山疙瘩彝族人家招待我们吃包谷粑粑蘸蜂蜜的事,香香的,酥酥的,蜜甜而不腻,我感到那是我一生中吃的最美味的食品。

我们高一班在钟英背炭大约背了一个月左右,看着那十几座高大的炼铁炉,矿石和煤炭都吃进去一堆又一堆,炼铁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不停地拉大风箱,天天烈焰腾空,炉火熊熊,炉中红红的液体不停地沸腾,炉门一打开,见一股火花四溅的铁水流出来,大家都一次次高兴得欢呼跳跃起来。但等这些液体一冷却,用大铁锤一敲,却变成蜂窝状的铁矿渣,我们把它叫做铁屎。有的班排为了争先进,悄悄地把收购来的几口铁锅敲碎,混入矿石和煤块中,然后偷偷倒进炼铁炉,最后炼来炼去,连倒进去的铁锅碎片也变成了一块铁屎,大家都像晕头鸡一样在炉边愁眉不展,低头不语。

为此,炼铁指挥部的领导者们也很着急。他们认为之所以炼不出铁,也许是矿石、燃料和其它炼铁原料的配比不对。想来想去,觉得那些炼铁的大多数是从农村和工厂来的工人和农民,识字不多,也许是使用炼铁的原料配比不科学的缘故。而我们宾川中学的学生,学科中物理和化学与冶炼有关。如果按照书上学的原理,再找一些有关炼铁的书让我们学一学,看一看,也许能炼得出真正的铁来。而宾川中学前来参加大战钢铁的,就数我们高一班学生年龄最大,学的知识比初中部的多,能力也比他们强。于是就将我们高一班全体同学从背炭的队伍中换下来,将十多个炼铁炉中的第九号炉交给我们高一班冶炼,让我们立下军令状,务必要在一个月内炼出铁来,向党和人民报喜。

就这样,我们高一班分成三个组,一个组负责选矿,搞好各种原料的配比,另外两个组负责昼夜轮班拉风箱。为了方便,我们好几个男生都把睡觉的行李从工棚里搬到炼铁炉旁的几棵大树下。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和另一个同学刚刚从风箱旁边换下来,感到身子很累,眼睛也很涩,就在大树下把两块油布铺在地上,一床被子垫在上面,另一床被子拉开盖在身上,倒下便呼呼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被弄醒了,我们两个又翻爬起来,把垫在下面两块油布抽出来一块,蒙盖在身上的那床被子上,头钻进去,照样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女同学见我们盖的垫的被子都湿透了,都笑着对我们说:“你两个是两栖动物呀,不论在干处或水里都睡得那么舒服!”我们两个都抓着头皮傻笑着说:“那时眼睛太涩了,没有办法。”

我班就这样苦战了半个多月,终于炼成了第一炉铁水。炉门一打开,火花四射的铁水奔流而出,但全班同学都不敢高兴得太早,害怕冷却以后,像其他人炼的那样变成矿渣。一个小时以后,有个同学拿着把铁锤,在流淌出来后早已变成黑蓝色的固体上敲了敲,发出当当的金属声,再用力一敲,没有敲裂,细细一看,敲击过的地方有一个亮亮的金属印痕,大家才一起欢呼跳跃起来,“炼出铁了,我们炼出铁了!”于是有人回到睡觉的工棚,拿出一套锣鼓,端着刚刚炼出的几块铁,欢欣鼓舞地敲打着锣鼓,到炼铁指挥部报喜。

炼铁指挥部立即研究决定把我们高一班评为炼铁的先进集体,并奖给了我们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我们自豪地把旗帜高高地插在九号炉顶上,让其白天黑夜地在炉顶上迎风飘扬。事后人们才发现,我们炼出的那炉铁,实际上并非完全是铁,只不过是铁和矿渣相互溶合粘连在一起的东西,其中含铁量比其他炉炼出的东西多一些而已。不久,听说把矿石拿到明窑用炭火焚烧过以后,再拿到炼铁炉去冶炼,效果更好。所以又把我们高一班分到一个的沟里去烧明窑。到那个山沟,要从钟英再翻过一道山梁,我们刚来时曾经到那里去背过炭。那个山上密密扎扎的松树林,每棵都差不多有一人围抱那样粗,棵棵标直,没有斑痕,似乎每一棵从头到脚都差不多一样粗细,若抬头一望,把帽子望掉落在地也看不到树尖尖。

一路上,时而见一只只松鼠在树间欢闹跳跃,听一只只美丽的鸟儿唱着一首首动听的歌,心情十分愉快。

我家住在洱海边,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大山,我从未见过有这么高这么美丽动人的松树林,于是感叹不已,便即兴吟了这样一首诗:

为钢铁元帅升帐,

我们身背背箩,

闯进一个美丽的山坡。

高高的树林长到天上,

淙淙的流泉织成飞瀑。

红朴朴的脸蛋迎着朝霞,

潔白的雾衫在身上缭绕。

看,松鼠为我们跳舞,

听,鸟儿为我们高歌。

啊,你们早!

为我们送行吧,

等大家背着黑黑的木炭,

在炉里燃成熊熊的烈火,

炼出火花盛开的铁水,

再来和你们联欢、跳舞、唱歌!

后来这首诗在我们大战钢铁回校以后还刊登在校刊上。

然而,在离我写这首诗相隔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又一次爬到这个山坡时,彻底惊呆了,那原来密密的笔直标天的树林不见了踪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望着闪现在眼前的那些数不清的树不必多问,我心里就清楚了。不久前那些树都被人们刀砍斧劈,早已变成炭吃进钢铁元帅的肚子里去了。真正的钢铁炼出来了没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农民、学生、机关干部,在山间大战了几个月,我们始终没有见过一块钢锭摆放在名叫钟英的这块土地上,我心里一阵灼痛,无奈地望着树桩上流淌下来的那一条条,一片片,黄亮亮的松明脂,我想,那一定是被砍伐的松树,不愿离开自己美丽的家园,才在临终时留下这惨痛的血泪。

我忧心忡忡地爬过这布满树桩的山坡,翻进一条有赤铁矿的沟箐,看到那里早就耸立着的三个装好矿石和燃料的明窑。人到齐以后,我们把全班分成三个小组,每组十个男生各负责烧一个明窑,剩下来的六七个女同学负责备办伙食。在钟英整整三个多月的时间,大家差不多天天都吃糯米饭,真正大米饭每隔几天才能吃到一顿,大家对糯米饭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畏惧心里。吃饭时咽不下去,只好随便扒两口,就各人拈一个糯米饭团放起,等肚子饿时放到炉火边,烤黄了一层层剥吃。肉虽然每个礼拜能吃到一顿,但蔬菜天天吃的都是白豆和洋芋,偶尔吃一顿青菜或白菜,大家都像打牙祭那样高兴。

来到离指挥部有十多华里的箐沟烧明窑,蔬菜除了来时带着的一袋洋芋外,什么都没有,几个女同学没有办法,只好给大家焖洋芋糯米饭。另外烧一锅开水,在里面放点油盐算是菜汤了。那几个明窑本来就建造得很马虎,烧窑的第一天就垮了一个,于是将全班一分为二烧剩下的两个窑,谁知第二天又烧垮了一个,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就全部集中烧最后一个窑。

到了第三天早晨,最后一个窑也烧垮了,大家都没事可做,几个班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带上来的三只鸡全部宰了,听说金沙江离这里只有十多华里,中饭吃了以后,大家一起去逛金沙江。同时一再警告全班同学,这事大家只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谁也不准跟老师和领导讲。就这样,我们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中饭,兴高采烈地唱着、跳着,由一个家居平川,曾跟大人去过金沙江边辟厂彝族村的同学带路,向金沙江进发。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刚从一个梁子上翻下来,就见山下有一个七八十户的村子,这就是辟厂彝族村。村边有一条白亮亮的河,像条闪闪发光的练子在山间缠绕。“瞧,金沙江,那就是金沙江!”不知谁说了这样一句,大家往前一望,就边欢呼边向江边跑了起来。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终于到了江边,踩着岸边洁净的细细的闪闪烁烁有些发亮的沙滩,心情十分激动,啊,金沙江、金沙江,这就是岸边的人们,千百年来用来淘金的沙子吗?我抬头向四方眺望,展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在山头看见的细细的发亮得有些刺眼的白练,而是一条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大江,像一条桀骜不驯的狂龙,憋着一股势不可挡的猛劲,旋转着、呼啸着从两岸山岭并列的峡谷中奔腾而出。江面宽约百米,千堆雪浪,万顷狂涛,沸腾澎湃,从眼前一直闯入远方无边无际的千山万岭中。

我家虽然住在洱海边,也有浩瀚的水域,但见过流入洱海的只是宽三五米,最多宽不过十多米的小河。这样宽阔汹涌澎湃的大江还从未见过,今天来到这里才感受到金沙江那罡风般演奏出粗犷磅礴的交響,仿佛要把它那创世纪的生命与无怨无悔一直奔向东洋大海的信仰色彩永远铭刻在人类意识的深层,体验到它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冲破千万重险阻,飞奔而来,大起大落,大沉大浮的凛凛威风。

我们从金沙江回来的第二天,大家才背着行李赶回钟英村。那时因长期炼不出铁,在钟英大战钢铁的事已接近了尾声。宾川中学的领导也准备带着学生返回学校,开展复课教学。离开钟英村那天早晨,铁矿指挥部的领导对我们校长说:“这段时间,你们宾川中学一直表现很好,被我们指挥部评为先进集体,就把你们高一班用过的第一次炼出铁的那个大风箱奖给你们学校作个纪念吧!”那个大风箱足足有两个围抱,近两米长,重约一百五十多斤,校长也不好拒绝,就从我们班抽了八个年纪较大的男同学去抬,四个人一班用二牛抬杆的方式轮换着,一直负责抬回到学校。他们的行李分散给其他的同学背。从钟英到学校,有二百多华里路,一直抬了三天,才回到学校。

那天傍晚时分,我和参加抬风箱的同学熊卫武从餐厅里出来后,我关切地问他:“你们几个抬那大风箱怕累坏了?”他没好气地回答我说:“那些领导真是神经病,奖给我们那么重那么大的风箱,抬回来有啥用,还要叫我们再在学校里炼铁呀?你瞧瞧,我们八个人个个的肩膀都抬肿了。”他说着把衣裳领口的纽扣解开,露出肩膀给我看。真的,肩膀红红的,肿得像个鼓气的癞蛤蟆,我吃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时过境迁,多少年后,我在大理日报当记者,深入全州各地采访,依然见一个个大跃进时期的炼铁炉,像被人们遗弃的古董,残破不堪地歪倒在一些山间的沟箐边,默默地见证着那段已远去的历史。

今天,离那个全民大战钢铁,农田大放卫星的年代已经过去整整五十多个春秋。但一想起那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件往事,却依然像一集集电视连续剧,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游,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编辑手记:

1958年至1960年,中华大地上掀起了一场大跃进运动,工业大跃进是这场运动的核心组成部分,“大炼钢铁”和“ 放卫星”这两个词曾经在国人的记忆里留下了特殊的烙印,而且足以使亿万中国人的记忆深处对那个特别的时代有着挥不去抹不掉的特殊情结。时间过去了50多年,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仍然记忆犹新。当年的“炼铁炉”和“卫星田”早已消失殆尽,或者已经成为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眼里的记忆参照物,《我对大跃进的记忆》通过赵守值老师的亲身经历,从一个侧面为我们展示了值得回味和深刻反省的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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