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中盘长考

2016年，民粹主义席卷发达国家，通常被认为概率极小的“黑天鹅”事件频繁发生，民主政治、国家主权与全球化力量针锋相对，去全球化的呼声在一些国家逐渐高涨。全球化进程持续了这么多年，今天的现状并非一朝之患，这背后有诸多深层原因。而在影响人类社会组织架构的众多原因中，思潮和理念总是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世界经济一体化伴随着种种思潮和理念的衰落和兴起。有些理论精辟地描述事实，得到应验后让人感叹后知后觉；而另一些学说貌似精妙地洞悉现实，后来却错得排山倒海，让人唏嘘不已。世事千年，凡事下结论不宜过早。而就在短短的二战后70多年，就有太多事值得津津乐道，今天我们就通过三个谬论和两位先知，来谈谈全球化这些年的几个是非对错。

谬论一：华盛顿共识

华盛顿共识已经终结。

——英国前首相戈登·布朗

20世纪80年代初，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为推手、国际金融机构（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泛美开发银行等）为媒介的一系列结构性改革席卷了发展中国家。国际经济研究所（现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经济学家约翰·威廉姆斯将这些结构性改革悉数罗列，包括国企私有化、贸易开放、减少监管等10条，并冠名曰“华盛顿共识”。

学界对这些金科玉律的推崇，以及美国自身利益的驱动，使得这些政策在发展中国家受到追捧。国际金融机构以采纳这些改革措施为条件，向发展中国家发放贷款，意在帮助这些国家度过债务难关和取得持续性增长。

相当数量的发展中国家，以拉美国家最为典型，依据华盛顿共识推行了国内经济改革，这些措施以稳健的宏观政策为背景、对外开放为导向、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为理论依据。但改革进行了十多年，不但国内经济增长不见起色，对外债务还持续高企，债务和兑付危机在阿根廷、墨西哥等国接连发生。

近年来，经济改革需要因地制宜的理论开始逐渐被接受，但照本宣科地按照10条建议的改革给一些国家带来的发展之痛依然在持续。

谬论二：不加限制的资本项目开放

资本流动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

它不应受到限制。

——经济学家鲁迪格·多恩布什

二战结束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世界金融秩序确立“金本位”制度。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内，国际资本流动水波不兴，国家资本项目管制被各国广泛接受，这和凯恩斯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和美国的经济危机中总结出的经验是分不开的。这段时间，世界很多国家经济取得了空前的发展。

1971年，美國脱离金本位，但跨境资本流动并没有马上活跃起来。1978年美国经济学家詹姆斯·托宾提出的“托宾税”即是出于限制过度跨境资本流动的考量。但随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欧洲大陆金融一体化风潮的兴起，以及后来国际货币基金对资本项目开放的过度推崇，20世纪90年代起跨境资本流动大幅飙升，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斯坦利·费舍尔和鲁迪格·多恩布什也在大力敦促各国资本开放之列。上文所引用鲁迪格教授的话即是他在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处于水深火热时期说的。鉴于亚洲金融危机发生的罪魁祸首之一是不加约束的跨境资本大进大出，多恩布什教授在当时依然持此种观点，现在看来不乏讽刺意味。

20世纪末，中国金融市场发展还不成熟，加上决策者对国外教条“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审视，中国并没有过多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

谬论三：经济学家已经掌握了管理宏观经济波动的手段

宏观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即防止经济萧条，事实上已经被解决了，而且几十年前就被解决了。

——经济学家罗伯特·卢卡斯

经济政策的长期考量是增长，而短期考量则为熨平经济周期和防止经济危机。

20世纪80年代，美国等发达国家进入了大缓和（Great Moderation）时代，表现为经济增长稳健、通胀水平低、经济波动明显下降。

大多数宏观经济学家在这段时期并没有居安思危，而是专注于理性预期或基于微观基础的一般均衡分析，以理性假设为出发点研究经济主体。夸张一点来说，就是将失业率高企解释为大多数人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保罗·罗默2016年所写的《宏观经济学的困境》一文，就对此类宏观研究作了毫无保留的抨击。

2008年，金融海啸席卷全球，没多少人能够系统地解释原因，更没几个人能够提前做出预测。回头来看，2003年罗伯特·卢卡斯对宏观经济学现状的乐观判断实属失误。关于经济危机的防止和应对，还有太多问题值得研究。

尽管不少理论学说对现实分析有偏差，但也有学者如先知一般对世界经济未来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全球化三角悖论

当全球化和国内政治冲突时，聪明人会在政治上下注。

——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

你也许熟悉蒙代尔-弗莱明模型中的三元悖论，可你是否听过全球化三角悖论？

超级全球化，主权国家，民主制度，这三者只能取其二。哈佛大学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在1997年完成的《全球化走得太远了吗？》一书中，通过对国际经济一体化是否存在边际的探究得出了以上结论。当时，中国尚未加入世贸组织，欧元也未开始在欧洲流通，这本书并未引起太大轰动，但这更彰显出作者的远见卓识。罗德里克在之后更为知名的《全球化的悖论》一书中对以上观点做了更加系统和全面的论述。

20年来，全球化扎扎实实地将各个国家捆在了一起，贸易条款掣肘国内政策，人口流动冲击社会习俗，国际协议模糊国家边际，选民对自身福祉的诉求最终以民粹主义形式剧烈地释放了出来。全球化的边际和国家主权、本土政治的不可调和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金融发展给世界经济带来更大风险

在某些条件下，经济体中金融板块的风险可能比之前更大。

——印度央行前行长拉古拉姆·拉詹

如果说有哪位经济学家成功预测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那这个人一定是芝加哥大学金融学教授、印度央行前行长拉古拉姆·拉詹。

2005年8月，金融危机爆发整整三年前，拉詹在美国怀俄明州举行的全球央行年会上，发表了题为《金融发展是否使世界更危险》的主旨演讲，通过对技术变革、金融中介、金融市场一体化等变化的描述指出了当时金融体系中的重要风险。在当时经济增长稳健、几乎所有市场参与者都有利可图的环境下，这样的演讲自然遭到了某些专家的抨击，美国前财长萨默斯就称其有反对技术进步的意思。

然而之后真正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不陌生，发达国家经济也因为金融危机陷入自1929年大萧条以后的最严重停滞。回头看看，拉詹的几个重要论点几乎全部应验。直到今天，全球经济依然难说完全摆脱了金融危机的阴影。

全球经济的车轮不断前行，理论思潮中有过多少是非对错，值得我们审视和反思。经济学在不断演变，历史总能帮得上忙。

（作者为新经济思维研究所项目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