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之美,美在温厚
2017-05-26周俊根
周俊根
【琦君简介】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真,浙江永嘉人,台湾著名女作家。她古典学养深厚,代表作品有《三更有梦书当枕》《细雨灯花落》《水是故乡甜》等,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其多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为大家熟知的电视剧《橘子红了》也是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
琦君是20世纪台湾文坛的散文大家。她写普通人、身边事,诠释亲情、友情,回忆童真童趣,用清丽的文字、疏淡简约的风格营造出一个和谐宁静的世界。
【作家说琦君】
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林海音
潘琦君女士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子《烟愁》,书名和封面的设计,正符合了这位玉洁冰心的作者的那份情致。琦君的散文,乍看来,文字是朴实无华的,但仔细的玩味,就会觉得那种淡雅,也是经过作者细心琢磨的。
这本包括了三十八篇散文的集子,是作者十年来作品的精选。在这以前她出版过散文及短篇小说集《琴心》《菁姐》《百合羹》。大部分的散文作品都是往怀忆旧的,所以常常在那里面可以看到笑影中闪着泪光。会有人把现在散文加以类别,使这位一向温柔的作家,也忍不住对她个人写作方向做坦白的倾诉,她说:“……许多童年的故事,写下我对亲人师友的怀念,也写下我在台湾的生活感想。这些,也许会被认为是个人廉价的感伤,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身边琐事,或老生常谈却自以写了了不起的人生哲学。对于这些批评,我都坦然置之。我是因为心里有一份情绪在激荡,不得不写时才写。每当我写到我的父母和师友,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我忘不了他们对我的关爱,我也珍惜自己对他们的这一份情。像花草树木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琦君生长在山明水秀的浙江杭州,先就爱上了大自然的钟秀。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叱咤风云的军官,在她的原籍温州和卜居多年的杭州,都有过显赫的名声,但无论在风光如画的西子湖或是那十八湾头的水乡,琦君的童年却也充满了忧伤。她是之江大学中国文学系的,但是完成这段大学教育,却也经过了一段坎坷的命运。这便是造成她的作品的那股“愁”味的根源吧!
琦君服务于司法界,还兼在两间大学教授文学课程,她自认为教书的乐趣最高。她有坚强的意志,却有一个相反的身体,但是她常说,无论她在怎样的头痛欲裂的情形下,只要上了讲台,侃侃而谈,古今文学的比较,李杜诗章的讲述,病魔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她在大学读书时,是江南词宗夏承焘的得意弟子,因此她对诗词有特殊的爱好和造诣。对于写作的风格,她喜欢引用牡丹亭里的两句词:“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却三春好处无人见。”
这也该是人生的最好境界了吧!
(选自《天下阅读》,有删节)
【琦君忆母亲】
母亲的书
琦君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从小到大,我上过那么多年学,后来又教书,生活天天不离书,和书打的交道最多,也读过很多本书,而母亲的书却是我怎么也读不完的。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我:“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我就会问:“哪本书呀?”“那本橡皮纸的。”我就知道妈妈今晚心里高兴,要在书房里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给爸爸绣拖鞋面了。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個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书里面夹的是红红绿绿、色彩缤纷的丝线,用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么一直夹在书里,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已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只张着嘴,一只合着嘴。母亲告诉过我,那只张着嘴的是公的,合着嘴的是母的。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得最厚的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地,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里的图案和颜色,仿佛都是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橡皮纸的书页是双层对折,中间的夹层里,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母亲当着我面,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才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皇历。她在床头小几的抽屉里、厨房碗橱的抽屉里,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么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圈、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里做酒蒸糕就更不用说了。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皇历。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兴,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别踩到小鸡,在天井里要提防被老鹰攫去。有一次,一只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它衔走了一只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只小鸡。她手捧受伤的小鸡,后悔不该踩到它,又心痛被老鹰衔走的小鸡,眼泪一直流,我都要哭了。
皇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皇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气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气为止。我也跟着背:“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但每回念到白露、秋分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感慨。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对“宛在水中央”不大懂,而且觉得有点滑稽。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为霜”使我联想起“鬓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发。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鬓边霜”了。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儿,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选自《人民周刊》2017年第3期)
[解读]白先勇说:“看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阅一本旧相簿,一张张泛了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重的记忆与怀念。”在这篇散文中,琦君以母亲的书为线索,勾勒母亲的形象,不能不说是别出心裁。她以一双不谙事理的小女孩的眼光“探究”母亲的书,捕捉母亲的情感世界,令人感慨万千。琦君将母亲的书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将母亲的愁绪与自甘淡泊的无奈,由一双天真无邪孩子的眼睛得以展示,既纯朴又亲切自然,率真中隐含着对母亲悲苦一生的体认与同情,读来令人怆然泪下。
【琦君忆童年】
下雨天,真好
琦君
一清早,拉开窗帘看看,窗上已布满了水珠。啊,好极了,又是个下雨天。雨连下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屋里挂满万国旗似的湿衣服,墙壁地板都冒着湿气,我也不抱怨。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
那是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6岁,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里。天亮了,听到瓦楞上哗哗的雨声,我就放了心。因为下雨天长工不下田,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可以在热被窝里多躺一会儿。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让母亲睡,吵着要她讲故事。母亲闭着眼给我讲雨天的故事:有个盲人,雨天没打伞,一个过路人见他可怜,就打着伞送他回家。盲人到了家,却说那把伞是他的。他说他的伞有两根伞骨用麻线绑住,伞柄上有一个窟窿。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摸过了。伞主笑了笑,就把伞让给他了。
我说这盲人好坏啊!母亲说,不是坏,是因为他太穷了。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才把伞给他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着母亲的脸,她的额角方方正正,眉毛细细长长,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启蒙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母亲的长相一定就跟菩萨一样。
雨下得越来越大。母亲一起床,我也跟着起来,顾不得吃早饭,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顶着雨在院子里玩。我把伯公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里,中间坐着母亲给我缝的大红“布姑娘”。绣球花瓣绕着小木船打转,一起向前流。
天下雨,长工们不下田,都蹲在大谷仓后面推牌九。我把小花猫抱在怀里,自己再坐在伯公怀里,等着伯公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进我嘴里。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嘴巴干了吃柑子。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东边,一会儿推到西边。谁赢谁输都一样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下雨天老師就来得晚,他有脚气病,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老师喊我去习大字,伯公就会去告诉他:“小春肚子痛,睡觉了。”老师不会撑着伞来找我。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
5月黄梅天,到处黏糊糊的,父亲却端着宜兴茶壶,坐在廊下赏雨。院子里各种花木,经雨一淋,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托着娇艳的花朵,父亲用旱烟袋点着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红。大理花与剑兰抢着开,木樨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篮子送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后门摸索进来,坐在厨房的条凳上,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郑元和学丐》。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听。晚上就在大厅里唱,请左邻右舍都来听。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发出嘶嘶的声音。煤气灯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雨哗哗地越下越大,盲人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劲。唱孟丽君,唱秦雪梅,母亲和五叔婆听了眼圈儿都哭得红红的,我就只顾吃炒米糕、花生糖,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作他的“唐诗”去了。
(选自《智慧背囊》)
[解读]本文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回忆了作者幼时在下雨天享受欢乐的童年的情景。下雨天为什么真好呢?因为那时到了下雨天,作者就不要读书习字了,可以听母亲讲故事,可以顶着雨在院子里玩,可以吃好多零食,可以看大人们打牌、听唱鼓儿词。
【琦君忆故乡】
月光饼
琦君
月光饼也许是我故乡特有的一种月饼。每到中秋,家家户户及商店,都用红丝带穿了一个比脸盆还大的月光饼,挂在屋檐下。廊前摆上糖果,点起香烛,和天空的一轮明月,相映成趣。月光饼做得很薄,当中央上一层稀少的红糖,面上撒着密密的芝麻。供过月亮以后,拿下来在平底锅里一烤,掰开来吃,真是又香又脆。月光饼面积虽大,分量并不多,所以一个人可以吃一个,我总是首先抢到大半个,坐在门槛上慢慢儿的掰开嚼。家里亲友们送来的月光饼很多,每个上面都有一张五彩画纸,印的是“嫦娥奔月”“刘备招亲”“西施拜月”等等的图画,旁边还印有说明。我把这些五彩画纸抽下来,要大人们给我讲上面的故事。几年的收藏积蓄,我有了一大叠。长大以后,我还舍不得丢掉,时常拿出来看看,还把它钉成一本,留作纪念。
我有一个比我只大两岁的表姑,她时常在我家度过中秋节,她喜欢吃月光饼。有一次,她拿了三张五彩画纸要跟我换一个饼,我要她五张,她不肯,两个人就吵起来。她的脸很大很扁,面颊上还长了不少雀斑。我指着她的脸说:“你还吃月光饼!再吃,脸长得更大更扁,雀斑就跟饼上的芝麻那么多了。”这句话真伤了她的心,就掩面哭泣起来,把一叠画纸撕成片片地扔掉,我也把月光饼扔在地上,用脚一踩踩得粉碎,心里不免又心疼又后悔,也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走来狠狠地训我一顿,又捧了个刚烤好的月光饼给表姑,表姑抹去眼泪,看看饼,抬眼望着母亲问道:“表嫂,你说我脸上的雀斑长大以后会好吗?”母亲抚着她的肩说:“你放心吧!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面。你越长大,雀斑就越隐下去了。”母亲又说又笑:“你多拜拜月亮菩萨,保佑你长得美丽。月光饼供过月亮,吃了也会使你长漂亮的。”表姑半信半疑地摸着月光饼上的芝麻,和我两个人呆愣愣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掰下半个饼递给我说:“我们分吧!我跟你要好。”我看看地上撕碎了的画纸与踩烂的饼屑,感激万分地接过饼,跟表姑手牵手悄悄地去后院里,恭恭敬敬地向天上的月亮拜三拜,我们都希望自己长大了都有一张观音面。
表姑长大以后,脸上的雀斑不但没有隐去,反而更多了。可是婚后夫妻极为恩爱,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出落得玫瑰花儿似的,我们见面时谈起幼年抢吃月光饼和拜月亮的事情,她笑笑说:“月亮菩萨还是听我的祷告的。我自己脸上的雀斑虽然是越来越多,而她却保佑我有一对美丽的女孩子。”
台湾是产糖的地方,各种馅儿的月饼,做的比大陆上更腻口,想起家乡的月光饼,那又香又脆的味儿好像还在嘴边呢!
中秋节,一年又一年,来了又过去,什么时候回家乡去吃月光饼呢?
(选自《成长阅读》)
[解读]“月光饼”是本文的题目,也是贯穿全文的线索。作者在台湾生活多年,可她仍感觉台湾的各种月饼“做的比大陆更腻口,想起家乡的月光饼,那又香又脆的味儿好像还在嘴边呢!”这流露出作者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之情。在文章中,作者通过对月光饼的描写,回忆了童年的美好生活。
[作者通联:江苏东台市秀峰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