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亲情
2017-05-26石泽丰
石泽丰
稻草之心
是在若干年后,我又一次与稻草如此亲密地接触。
户外没有一点声音,乡村的冬夜尤为安静。堂屋里,一盏香油灯燃在父亲的灵位前。火苗微弱,似乎经不起任何风的吹拂。按照习俗,我必须打地铺睡在父亲的灵柩边,陪着父親。仅隔着一层棺木,里面,父亲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而外面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其实地铺也很暖和,下面有母亲铺就的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是一床崭新的棉被。这样的床铺,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肯定睡得特别香甜。也许是隔着岁月的光影,中间的阳光、雨露、风花雪月过于沉重,父亲离去,再也没有谁引领我向稻草之心靠拢。
我稍一起身,一脚就踩踏到了父亲铺晒稻草之门。我感觉到那时入冬的太阳真好,暖和。父亲从草堆里抽出几捆稻草,把它们整齐地靠在墙边,让太阳晒着。我看到草们聚集在一起,像是相互商量着什么,偶尔发出一点微响,这种微响,你不贴耳近听是听不到的,但父亲知道,这是草语。稻草之心,也只有庄稼人最懂。父亲说,把草心晒干,铺在床上,就是一个暖冬。的确,在日后气温突变的寒冬,晒干的稻草们躺在我的垫被底下,将温度储存,让我们这些农村娃感觉到被窝的温暖,以致产生一个又一个酣甜的梦。
稻草是父亲收割上来的。谷粒脱掉之后,父亲把一把又一把稻草的颈子扎好,挑上田埂,挑到塘坝或山坡上晾晒。然后又将晒干的稻草挑回家中,堆成草堆。稻草在扁担的两头,让扁担在父亲的肩头上吱吱作响。在那个贫穷的岁月,父亲挑起的,还有一个沉重的家庭,所以父亲与稻草为伍,将稻草喂牛,用稻草烧饭,将稻草作为全家度冬的垫被。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父亲那里读懂了草为谁生,草为谁死。从堆草上也可以看得出,草们很听父亲的话,任父亲将它们堆成一个圆柱体草堆,然后,需要用着的时候,又任父亲从不同的方向抽走。其实,堆草与抽草很有讲究,我也曾尝试过堆草,但每每堆到一米多高,草们就不听话了,从一个或多个方向挤了出来,无法保持整体平衡,最终使草堆倾塌。
二十多年了。我此次睡的稻草听说也是父亲晒好的,他准备在我回家过年时,将它们继续铺在我的床上,没有想到的是,他因脑溢血而遽然离世,这一次,母亲却把它们铺在了父亲的棺柩边,尽管依然是作为我的垫被,但草们直接被铺在地上,草心多少有些冰凉。眼下,父亲安息了,除了这些稻草,我能同谁说话?谁愿在这个寒冬的深夜倾听另一个人的喃喃低语?
把父亲送上山的那个黄昏,我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眺望不远处那些空旷的田野,曾经五谷丰登的景象和童年里我们追逐的欢乐,正在一步步离去。村东头,那是谁家的草堆,它躲在村庄的皱纹里,垛上的草随风飘动,让整个村庄古老而安详。我是从村庄走出的农村娃,睡着稻草长大,后来蜗居到了城里,这么多年来,我无法真正融入城里的生活,这一次父亲的离去,与稻草渐渐疏远的我,心似乎被稻草一点点地拧紧,拧出一种说不出的伤痛。这个村庄,这个被稻草铺就的竹床,日后,我恐怕是很难来睡上一觉了。
蹲在窗台上的猫
我是如此地想念那只猫。
父亲去世后的一百天,为祭奠父亲,我千里迢迢回到老家,看到自家的门被紧锁着,失去父亲的悲痛又一次涌上心头。在我的意识里,父亲生前用过的东西渐次冷却了,以至我触及时,它们有着一丝冰凉。住在隔壁的小叔拿来钥匙,说:这锁是前几天换的,先前的锁锈得不好用了。是啊,锁锁着门,在这一百天里,它被阳光照射过、被屋檐漏下的雨水滴湿过,被夜晚冷冷的月光浸透过,哪还不生锈?
我用钥匙打开了这把新换的锁,开门的吱呀声划破了老屋的沉静,随后,一只灰黑色的猫突然蹿了出来,跃上后房的窗台,蹲伏在那里看着我。这是我家的猫,一看到它时我就认得。以前,父亲经常用鱼拌饭给它吃,并把它的碗摆放在厨房里固定的位置,我回去的时候也曾喂养过它,那些日子,它养得是多么的肥壮啊!而现在瘦了,身子瘦了好几圈。我沿着印象走到厨房,看见猫碗依旧被摆放在那里,碗里再也没有鱼拌饭了,盛着的却是这一百天来的灰尘。“它有时到我家去偷吃一点东西,吃完之后,又回到这个窗台上,晚上就在你父亲的床边过夜。”这是我家的猫一百天来的生活,小叔随意而又这样简单地告诉我,却让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这猫真的和我父亲有感情了,它也许不知道我的父亲去了哪里,也许还想等着我父亲回来,回来喂养它,也许它已知道我的父亲永远都不得回来了,所以它忠实地守在这里,守着几件破烂的东西,守着我父亲走后的空床。
我回到堂屋,看着父亲的遗像,我的身心又开始微微地颤抖,泪水盈满眼眶——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看不到他的笑容了。这次回来,它“喵……喵……喵……”对着我悲伤地叫了几声。我想:我下一次回来,我家的猫还在吗?它还会以这种方式迎接我吗?我真不想让它独自蹲伏在那里,并且过着偷食的生活,我想把它带走,带到我生活的城里去。可是,当我把它带到村口时,它拼命地反抗着,竭力挣脱我对它的“囚禁”,还向我发出了凶狠的叫声。那一刻,我知道我是带不走它了,即使把它强行地带走,它在我那里能过得如意吗?对这样一只好忠实的猫,我应该珍重它的选择。我打开了袋子,放它出来时,它飞快地往回跑,像被狗撵着似的。日后听小叔说,它被放回来后,依旧还是那样地生活着、坚守着。
再过几天就是父亲逝世一周年的祭日了,我想父亲,我怀念那只猫,它代我守护了父亲的遗物,守护着我那个空荡荡的家,并且不弃不离,我想:父亲不在了,我得买上一点鱼去喂它,亲手放在它的碗里才是。
尽孝的机会
我把母亲安顿在公园出口处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来到马路边招出租车。近些日子,无论工作如何繁忙,我每天都会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把行走不便的母亲送进公园,扶着她走一截歇一会,待快上班时,再把她送回家。
常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一年之内先后把腿摔伤了两次,都是粉碎性骨折,而且后一次比前一次更严重,幸好手术很成功,使她避开了卧床之苦。可母亲行走还是不便,甚至连稍稍站立的时间长一点,也感到很吃力。每次我带她出门,如果把她扶到马路边等出租车,站久了她自然受不了,我只得先招好车,再去背她。不巧的是,公园的出口正对着三岔路口,多个摄像头如永不闭合的眼晴,时刻抓拍着违章的车辆,出租车司机哪敢载客?
几乎每一次我都会在路边要等半个小时。这一次,就在我正要往前走的时候,一位中年男子开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驶了过来,我边招手边指着公园里那个手拄拐杖的老人。他看出了我的意思,一边俯着身子指着前方的摄像头,一边示意我走过前面的红绿灯再上车。等车子停了下来,我迅速跑到母亲身边,背起她快步往车边走。见我背驮着手拿拐杖的老人,师傅下了车,帮着打开车门。
母亲坐在后排,我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在路口上车,给司机添了麻烦,我歉意地向他表示感谢。他无动于衷似在若有所思地侧脸看了我一眼,见我满头是汗,平和地说:“你还算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在陪伴母亲的日子里,我听过不少人赞扬我有“孝心”,都没有什么感动,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没有高尚可言。唯独这个司机,他的话平淡得没带一点感情色彩,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怪异”,我接上一句:“自己的母亲,尽心尽力是理所当然的。”谁知,他并不是从我所说的角度去看问题,他给我的回复是:这是给你一个尽孝的机会。
他告诉我,他很亏欠自己的父亲,在父亲晚年有机会让他尽孝的时候,他以跑出租车忙为由没有很好去尽孝,现在父亲不在了,机会失去了,就是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也不可能实现。也许,生活中,父母可能左右过我们,如果没有他们的左右,我们的心里又将是何等的空落。对此,他还说了一件小事:以前他教训儿子,他父亲总是出来阻拦,父亲走后,再也没有谁来阻拦他教训儿子了,他反而感到失落。说话间,他表情凝重,看得出他对父亲的爱,看得出这种爱没有落地后,在一个人心灵深处烙下的是何等的悲伤。而后,他对我说:“要不是看到你年迈的母亲,在那个路口我是不会停车的。”
很快,车子开到了我所住的小区门口。我们下了车,他却并没有立即调转车头,疾驰而去,而是看着我搀扶着我的母亲,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是呀,这是上帝给我们尽孝的机会,如果哪天这个机会失去了,我们还能从哪里找到报答父母恩情的门?想到这里,我为出租车司机的人性深感敬佩,在时光匆匆的日子里,我们应该挤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老人,让每个尽孝的机会在他们晚年的世界里,盛开出一朵朵安乐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