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泉
2017-05-25苏理强
苏理强
一
三儿找四儿去。三儿家到四儿家约有三五十米。三儿走一半,又碰到这个翻着白眼,爆炸了头发的憨憨娃儿。憨憨娃儿成天在垃圾堆里找吃的。有钱了也会花。当然,主要还是人们都看不上骗憨憨娃儿。三儿掏出二十块钱,拍在憨憨娃儿手里,说,花去!天底下啥人也得活。
三儿见了四儿,说,我有一堆铁要卖,你帮我装上车。四儿鼻孔喷股子气,光笑不言语。三儿又说,路上有一堆铁,咱给他卖了。要带啥?四儿说。把钢筋剪子带上就行。三儿说。走几步,三儿又说,收购站上那男老板不在,他要在,三轮也开不出来,咱马上也见不了现钱。四儿说,球,他那钱还不是他老婆给他“这样”挣下的,凭他那球势,咱一去,他就说,我日!不要!不要!他这么着再干十年也翻不了身。三儿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有的人活着就为一辈子干净着来干净着走。四儿齁一声,扑一口,路边树干上那两头正做含羞事儿的苍蝇,就被他的痰封住了。三儿小跑几步,哄,哄,哄发动了摩托三轮。四儿蹦上三轮摩托,三儿一拧油门,三轮就停在了一滚子六号钢筋旁。四儿站在车斗里,邊用剪子剪绑钢筋的钢筋边说,它家里呢?三儿一笑,开了车斗门子,说,胎放炮了,补去了。憨。不叫流动补胎。四儿说。三儿又笑,说,手机没电了。再说,拐了弯就有补胎的。都说那贼就日喽怪了,才一转身就把东西偷走了。可笑死了。
三儿和四儿抬了四回钢筋,四儿说,行了,三轮吃不住。一拃远。三儿说着又弯了腰。三儿和四儿又抬了四回。三儿破命轰油,四儿霸起屁股咬了后牙推,三轮才起了步。能起步就能走到收购站。
老板娘陷在躺椅里,搭了黑丝腿,点着脚尖,瞥一眼钢筋,说,两吨多些儿,就点了五十张红票子。三儿边接红票子边说,差不多,我俩抬了八回,手上也约摸出来了。三儿抽出二十五张红票子给四儿。四儿斜一眼三儿,又给三儿退回十五张。三儿和四儿从小就干装卸。装铁装得最多,有劲。刚开始那几年,三儿和四儿就是纯苦力。再往后几年,铁疯涨,烟盒大小的一块铁就能换一包两块五毛钱的烟。一般人都吃一块五的烟。三儿和四儿手脚就不干净了。这几年,铁厂全停了。高炉都拆了卖铁。三儿和四儿傻了,没活路了吧?有劲还能饿死?我日,啥活儿也没装铁来钱利索。不干!不干!有劲还能饿死?三儿和四儿业余就干了这。三儿和四儿的主业是瞎逛。
三儿其实颇读过些书。尤其是人间这部大书。天似睡似醒时三儿又翻开了一页。三儿提了水桶,在一尺来宽,百十米长光溜溜的河垅上跑。河垅的尽头是一眼浴缸大小的泉。泉四面都是庄稼地,泉边自然再不会有别人。泉边不是庄稼地也不行,现在哪哪都通了自来水,谁还提水。三儿到了泉边,先不打水,蹲在泉边望那开了锅似的泉眼。泉水从开锅里出来,聚多了就流。流一路,生些水草又不见了。 那年天旱,一季子没下雨,西山根下那眼老大的泉都不出水了,是河都咧了嘴,出了五片叶的玉米眼看就要旱死了。村民都说,种上了,出来了,不管咋不能让旱死了。人们就得用深井抽水浇地,浇一小时六十块钱。泉边上的村民就想用泉水浇地。有人说能行;有人说,屁大的泉,水泵一开就干涸了,能浇个屁;有人把潜水泵扔下去试,潜水泵一抽一天,泉水就是不干。有三户村民就用水管子先在地里胡喷一遍。保住了苗,三户村民又抽了十天才把各自的三亩地浇透。但你要不抽,泉水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流,流几百米就遁去了。像道,像仙。
三儿舀了两回水,咬牙说了两声,啥人也得活。舀了两半桶水,三儿提起,边往回走边说啥人也得活。前几年有人用电在这眼泉里打出一只海碗大小的鳖。这泉不通别水,鳖咋来的?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不知道。又有人卖了泉边上的那两棵柳树。伐树时还在树腰上贴了红底黑字的:姜太公到此众神退位。那两棵柳树,一棵水缸粗,一棵水桶粗,像情侣。水缸粗的柳树倒地时锯口那水喷泉似的。用罗贯中的话说,众皆骇然,滚将下去,磕头作揖。骇过,磕过,接着伐。
三儿嘴里落下最后一个啥人也得活,放下桶,关了电热锅的开关。三儿用筷子叉了个花卷馍,啃了半个,就推着独轮垃圾车跑了出来。油路上净大车,呜呜蹿。油路中间又贴了一张狗皮。头车轧死狗,呜呜蹿,狗肉飞溅。后车接着轧,狗就成油路上的素描了。有一回,三儿闲得慌,就拿钢铣铲狗的素描。三儿先直腿弯腰铲,“素描”不动。三儿又弯腿直腰铲,“素描”还是不动。直到一场雨后,“素描”才不见了。“素描”随雨水渗入泥土,入了根须,化成草,化成菜,化成麦……多少年后,“素描”也许就成大车司机了……
三儿穿过油路,来到村外的小路上。小路上净是些蜷胳膊跛腿的病老子。病痨子们锻炼回来了,边往回走边吵嚷腿长胳膊短,嘴歪脸麻啥的……三儿朝病痨子们笑笑,说声“回呀”接着走。病痨子们倏忽一静,劈开一条路,不知谁应声,咋去,又吵嚷开了。
三儿走了约有二里地,停在了一堆烂泥碎砖前。三儿把半块的砖扔一边,光要条砖,条砖往回拉了一车,再没了。三儿就找大半块的,大半块的拉了一车,也没了。三儿又把刚才扔一边的半块砖装了车,半块最多,拉了三回。三儿把拉回的砖都端到泉边,一个上午过去了。三儿要把泉用砖圈起来。这泉也是天地一灵,可不敢再咋了。
村路上有两个后生路过,一个指着三儿说,他弄这个做啥?另一个说,傻逼呗。
三儿灌了两大口酒,脑袋瓜子自顾热闹起来。脑袋热闹了,身子就要到处跑。三儿边走边想,砖差不多够了,后晌就能圈了。圈好了,进城看一眼老婆孩子去。三儿不觉又来到油路边上的这家面馆。面馆是浮山人开的,大师傅脸大肚圆,老眯眼朝你笑。三儿靠在后厨的门框上看大师傅炒面。炉台上油黑,但不亮。接炉台的墙壁上钉着雪花铁皮,铁皮上浮着暗黄色的油脂。台面上有半碟子肉丝,不是鱼香也不是京酱,是纯肉丝。可能是吃饭的人剩下的,大师傅炒菜一般多不下。
三儿望着肉丝点了根烟。大师傅边翻瓢边回头望一眼三儿,说,马上好。三儿一来,大师傅就知道三儿吃啥。三儿转身从柜台边提上暖壶,拿了个二锅头酒杯找地方坐了。三儿抖动着茶叶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茶叶,添了口水。三儿望一眼店内,见吃完饭的人正往自带的暖壶里掂水;刚端碗的人正倒醋舀辣椒,有人倒一二锅头酒杯醋,吃口面,压股儿醋,有人吃一勺辣椒就一口面;没端碗的人在剥葱,提一颗半人高的葱,绿色的扔掉,白色的握手里,上战场用的兵器似的……说话面上来了,三儿用筷子一拨,见面里是肉丝。三儿吃过的大部分炒面里都是五花肉片。能行,能行,前天吃出苍蝇的那人倒让大师傅另炒一碗,大师傅也只是把面掺在正炒的面里,又端了上来。自己的脸也没那人的大,再说,大师傅也得活。三儿想。
二
三儿用彩色的广告纸包了五千块钱,揣裤子兜里,骑上二八大跨进了城。三儿没啥嗜好,有钱了都交给老婆。老婆见了钱高兴,老婆高兴三儿就高兴。高兴就这么简单。三儿有时半夜醒来,家里就他一个人,那心就也像一个人的房子那样空了。这时,老婆就在三儿脑子里笑啊笑,就笑走了空荡。三儿觉得自己就是为老婆的笑活着。什么济世,什么利众,什么无为无不为都没让一个人,一颗心,天天笑实在。要说老婆最高兴的日子还是自己装铁那几年。呼啦啦一天,老婆手上就是几百块钱……
城里净是卖东西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用的,没用的,都能卖。又有人发广告,他发你就接,攒多了,擦屁股用它生火也用它。这还好,最讨厌的是路面上招嫖的小广告。要看吧是在大街上,不看吧心里痒痒,像吃了亏。去年,老婆要带着女儿进城上高中,三儿就不愿意。城里有啥好,吃在家,拉在家,憋屈还费钱。老婆说,城里学校教得好,对咱女儿好,将来她要出去了,不也是你的功劳么?城里要买啥也方便……老婆说了一大堆城里好,就和女儿进了城,留三儿一个人守着家。当时三儿忘了这广告,要不,问老婆这广告对女儿好不好?不知道老婆又会咋说。三儿想着,就到了老婆租住的地方。这地方是一长溜子三层楼,远远望去像村里养鸡场的鸡笼子,有一门一窗的单间,也有一门两窗的大房子。三儿上了二楼,来到自家的门前,推推门见门锁着,就用拳头擂着门喊:“老婆开一下门!老婆开一下门!”三儿擂半天,只有门应他,没有人理他。三儿不会用手机,也没手机。但三儿会开锁。三儿开锁的本事是投了师傅的。
你还没看清咋回事,三儿已经坐到了家里。去年三儿每回来,老婆不是在做饭就是在洗衣服。三儿从后面搂了老婆就那啥……今年不知咋了,家里的油烟味一回比一回淡。这回,家里满是让人心痒痒的香水味。原来搁餐具的桌子上也满是高的低的,圆的扁的化妆品瓶瓶子。自从老婆进了城,脸蛋是一天比一天白了,衣服也是越穿越少了。老婆今年四十三岁了,看着倒像三十四岁。
老婆从眼睫毛到腳趾甲一天天精致了,但老婆好像少了啥味。到底少了啥味?细想想,老婆脸颊上原先有颗小米大小的痣,痣中间有一根汗毛。这颗痣和汗毛在老婆脸上住几十年了。上次见老婆,老婆痣上的汗毛不见了,痣的颜色也淡多了。你说,一张人脸要精致得没有一点儿瑕疵,那还是人么?对了!对了!老婆就是少了根汗毛,少了点人味。呸呸呸,哪个女人不爱美,自己老婆咋就没人味了?三儿想着,扇着自己的脸坐在老婆的化妆品前,一瓶瓶打开研究。研究半天也安置不上啥是做啥的。三儿突然又有了自己老婆被什么东西掳走的感觉。
三儿木然点了根烟,抽一股子,再抽一股子,那烟只见进不见出。三儿叼着烟打盆水,擦抹桌椅窗台,鼻孔里一股股喷出烟。
家里打扫完,老婆还没回来,三儿躺床上茫然望着窗外。三儿觉得胸口在慢慢塌陷,就摸个枕头填。日怪,枕头一动里面就吱哗哗响。左看右看,枕头角上像是刚缝过。三儿侧了头,像八路军咬牙拉手榴弹弦那样咬开了枕头角,一掏一个套儿,一掏一个套儿……三儿只见床上的套儿变成棒药,轰一声,就把他炸出了这个时空。三儿啥也不知道了。
三儿眼睛再是眼睛,耳朵又是耳朵时那个枕头不见了,老婆正钻在他怀里睡。老婆香喷,粉嫩,嘟着嘴,带着笑,肯定正做美梦。老婆的梦里有啥三儿不知道,但三儿清楚老婆真的被那东西掳走了。三儿忆起自己拿人家第一块铁时已经和老婆过了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家里一分钱没攒下,老婆成天就是在家洗衣做饭,连门也不出。那时,老婆还常说嫁你就图你勤俭,实在,能过安稳日子。那会儿,自己一见贼就冲贼吐唾沫,更恨不得咬贼一块肉。村里抓住贼了,绑大队,也敢上去用皮带抽贼。后来自己偷成习惯,就入了道。入了道就渐渐看明白了,有人偷天,有人窃国,还伤人命。自己只图财,只偷看上去光鲜的主,对那种明显穷得裤子捂不住裆的主说啥也不能下手。这么想,心里也就坦然了。坦然后连偷带挣,老婆手里的钱就多了,钱多了想法就多了。
三儿掐住老婆的脖子说:“你跟我回。”
“不。”老婆还是美梦状,也不知道说的是梦话还是真答三儿了。
“你也学坏了。”三儿知道,有的女人出去打工,熬不住了就搭个伴,有时还贴钱。
“没。”老婆的脸憋得通红。
“没就跟我回。”三儿眼角突然溢出泪来,泪水冲进耳朵又滚出来。
老婆的脸色已带了灰,粉嘟的唇也发了青,像离水的鱼嘴那样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都怪我。”三儿猛地松了手。
老婆蜷缩起来,双手捂住脖子急切地呼吸着。
“为啥?”三儿话音一落,觉得自己可笑,又说:“怪我。”
“不怪你……怪我……我进城这一年啥活也干过,都挣不到钱。”老婆说完呜呜哭。
“也没见谁靠卖发家了!”三儿说。
“可我至少能看到希望!我一定要像城里人那样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
“可笑死了。你咋就不看看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的人是啥际遇?再说,不如你的人也有吧?”三儿说。
“我就是不甘心!”老婆说。
三儿无言。冲出门,又返回来,把裤子口袋里的五千块钱砸到老婆怀里,说:“你离美梦又近了一步。”
老婆啊呀一声,尖叫着哭。
三儿佝偻着腰,扶着二八大跨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说钱,老婆还是好多村里人眼红的对像呢。老婆要不进城,就待在村里,她就算把吃穿当工作,手里的钱也够她花到老了。老婆不知足啊。三儿不觉又滚下泪来,那心又被老婆拧成了麻花。三儿停下来,点了根烟,吸了两口猛然发现自己在女儿的学校门前。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咋样?三儿正想着,女儿不知道就从哪里蹦出来了。女儿搂住三儿的脖子,朝爸的脸皮么了一个,说:“爸,你咋来了?爸我要和同学出去玩了!”三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儿就钻进一辆小卧车跑了。女儿化着浓妆,看上去像二十多岁的女孩。女儿也穿高跟鞋了。女儿也露着少半个屁股蛋子。女儿也被那东西抢走了。三儿腿一软,瘫啦。瘫倒的三儿梦寐自己的身体一半化成老婆需要的钱,一半把女儿定格在了童年。
三
三儿端酒瓶的左手少了无名指。人们都知道三儿的手指是他自己剁掉的,就和电影里的金盆洗手差不多。人们就逗他:三儿,你以前是六爪,现在又成四爪了,你的爪啥时候才能长合适?哈哈……人都笑。三儿也笑,边笑边灌一股子汾酒,抹着下巴上的酒帘说:“老子的爪现在正合适!”三儿说着,放下酒瓶,抄起圆头锨哧哧挖坑。三儿脚下的土沙沙飞,像倒流的黑色瀑布。三儿膝盖陷进坑里时又掂起酒瓶,灌了少半瓶。坑过三儿的腰了。坑没过了三儿的头。三儿跳出坑外,扔了铣,领了一百块钱就跑了回来。三儿现在四处打零工。三儿刚才挖的是坟坑。
三儿吃了袋方便面,又去找四儿。三儿要说服四儿,让四儿也洗手不干了。等四儿洗了手再去找老婆,拿刀逼也要把她逼回家。老婆回来后再办它一场婚礼,重新开始。三儿想着就到了四儿家。三儿刚要开口,四儿齁一声,扑一口,一口痰就封住了三兒的嘴。三儿擦了痰,说:“咱俩多少年的兄弟了,我会害你么?”四儿捂了耳朵,闭了眼,攥着拳头说:“你再说我弄死你!从你劝我洗手起我出门就没顺过!”四儿说完要走,三儿拉住四儿说:“你不答应我哪儿也别想去!”四儿扬起拳头,照着三儿的眼睛就是两拳。三儿满眼是红绸子,红绸子又变成了黑绸子。四儿还不解气,又朝三儿的肚子蹬了一脚。三儿倒退了几步,脑袋撞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钉子上挂着他和四儿初中毕业时的毕业照。三儿只觉一股钻心的疼后自己的身体就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三儿死了。四儿跑了。
三儿埋了。像从未活过。
四
三儿又把套儿装进枕头,缝了。拿了厨刀,退出门,等老婆回来。三儿把厨刀端到老婆面前,说,晚上一个人实在熬不住了,你要不跟我回就剁死我。老婆说,你要能三年把我变成市民我就跟你回家。三儿答应了。三儿回家后,呆坐了一天,又抛了一天硬币,最后决定以后专门偷高档住宅,别墅,直到老婆过上想要的生活。日出了又落,三儿就着落日下了一瓶啤酒。今晚是三儿最后一次做贼了。三儿又顺利进了这家的门,三儿背着圆滚的包出来时,面前是两个警察一副手铐。
五
三儿又把套儿装进枕头,缝了。悄悄回了家。几年后老婆带着一身病回来了。老婆见了三儿,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三儿的脖子。老婆骂,你这挨枪子的,见了一枕头套儿都不说往回拉我一把……
六
三儿又把套儿装进枕头,缝了。悄悄回了家。几年后老婆开着小卧车接三儿进了城。老婆住二十八层楼,楼前是城市广场,楼后能看到西山上的松树。住了楼房的三儿嗜好多了,脸白了,肚子也大了,偶尔回村,村里人也把三儿当人物敬着。都说三儿命好,说了个有本事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