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木记
2017-05-25余丁
余丁
我的李子树
以前,我家屋后的竹林又大又深,人走进去难免提心吊胆,笋壳落下的声音也会吓人一跳。
竹林里有几样东西让我念念不忘。第一是刺楸。
刺楸有五座房子那么高,浑身长满铁疙瘩,铁疙瘩上长着刺。
一个初夏的下午,我在院坝边做作业,突然听到一阵巨大声响。抬头,只见屋后角的刺楸花在颤动,原來是蜂子在采蜜。
刺楸花如米粒,花柄如伞。那个下午,满树的刺楸花在阳光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和香味儿,真是辉煌动人。
秋天,刺楸花柄落下,我偶尔兴起,捡来扣在头上。但好像并不好看,所以我便很少捡了。后来便没得捡了,刺楸不明不白就没了。和刺楸一样不明不白没的,还有我的李子树。
李子树是除刺楸以外,我最念念不忘的一棵树。那时,我家竹林里还有其他树,臭椿、油桐、泡桐——但都不讨人喜欢。臭椿,头几天还油绿油绿的叶子,转眼就被虫子们吃光光。吃光光了叶子们的虫子开始拉丝结茧,竹林里就多了许多挂在空中扭来扭去的虫子。泡桐呢,那么高,那么大,没人敢爬,爬上去会断。泡桐枝桠脆。
竹林里还有许多死猫死老鼠、蛇蜕皮、玻璃渣、碎瓦片。小时候都是赤脚,或者布鞋、塑料鞋,抵不住这些东西。所以我害怕竹林。加上竹林边还有一包坟,无名坟,从厨房墙缝里能看到这坟,上厕所上山时也要经过这坟,我对竹林更加害怕了。
但从我睡的房间,也就是我的睡房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一棵李子树,这对我而言,真是极大的安慰。想想,那时我家的房子,泥墙草顶,既无窗子,也无亮瓦,我是从墙缝望出去,望见这棵李子树的。想想,埋伏着各种危险的竹林里,竟然在边上生出了一根李子树,而且恰好长在我呲牙裂缝的睡房背后,这不是安慰是什么?
虽然这棵树又老又丑。不足一丈高,品碗粗。主干黢黑,曲里拐弯,上面还有大结疤。一年三季树都病怏怏,只春天突然开出白花、结出绿果。偶尔,在拗不过妈妈、必须陪她去屋后抱柴、挽柴的时候,我没别的事可干,就爬树。
春天爬树是很安逸的,一来他好爬,二来他还要开花结果。春天,他开花了,一团团一簇簇,衬着黢黑的枝干,发着香,带着叶。我三步两步爬上树,踩住树干,抓住树枝,使劲摇,摇得树枝打着竹叶子,噼里啪啦。摇够了就摘花。我妈在底下呵斥:要结李子的,不要折!我仍折,折主干上的。主干上的不结果(据我观察)。
其他季节我不大愿意爬。植物有个怪现象,只要果实一没,很快就枯萎(仍是据我观察),玉米稻谷桃子李子都是。这棵李子树也一样:春没过完就开始枯萎。因为他的果子总是等不到端阳节(我们这里有端阳节吃李子的习俗)。总是花谢还不久,一颗接一颗的果子就没了。果子还没上粉呢(李子、西瓜、南瓜、冬瓜都是要上粉的,上一层白粉就表示快熟了),就只远远几颗还藏着。赶紧找竹竿捅下来或摇下来。摇下来也吃不得,酸死了。从没见过偷果贼,也没见过地下有落果。果子哪儿去了?
总之,果子一没,树就开始落叶,长虫,浑身挂满黏糊糊的油块。人爬上去,身上手上都是油,抠都抠不掉。没人愿意爬了。
十六岁上,我去县城读师范,回来后,树就没了。问我妈,她说死了。
我不相信树会死,我也不相信我妈。树怎么会死呢?一定是盖新房时砍了,因为新房的地基比老屋大。于是我心头涌起愤怒,到现在,我还觉得愤怒。
我家桃儿红了
我家竹林西岩坎上,突然开出一树桃花。我看见了,很是吃惊。
它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不知道。枝干横着,伸过潘舅公家的后阳沟,搭到了潘舅公家后房檐上,把潘舅公家的后阳沟都点亮了。
我那时正读小学五年级。这花成了我的秘密,我经常跑去和它玩。一个中午,我把同学带到它面前。这位同学家里没人,吃不上午饭。我把同学带回家后,带她来到竹林边,指给她看这树桃花。我请她注意树的长相,然后踩上树干。树晃动起来,我弓下腰,走两步,顿脚,再顿脚。这时,满树的桃花动起来了,我妈煮饭的烟雾飘过来了,几颗尖尖的小毛桃儿也露出来了。毛桃儿尖上顶着一丝红花蕊,小小身子坐在花萼里。
我让同学也来玩儿,她看我几眼,走开了。后来我知道了,人家家里有比我这棵大得多得多的桃树。我是第二年去她家看《全国十佳少年》时知道的。人家那棵桃树,才真称得上一树繁花。我这棵……
但那个中午,那样宁静、饱满、富足,让我一想起来都觉得幸福。因为那个中午,我妈表现得异常安宁祥和。以往,只要我往家里带同学,我妈就会拿眼剜我,并背地里说:“又带人回来干啥子?拿啥子给人家吃?”那个中午,我妈或许知道我同学爸是开大卡车的,或许她知道我同学不会呆太久,所以她一句话没说便去做饭了。那个中午,那树桃花,便以异常饱满炫目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我和我妈去红苕窖里掏红苕。我妈在窖里掏,我在树上耍。这时,潘舅公来了。他站在他家后阳沟里头,抬头看看树上的我,啥也没说,走了。刚好,我妈递出来一箢篼红苕,我赶紧跑过去,把红苕提起来,倒在淘篼里。几天过后,我妈告诉我,潘舅公让她把树砍了,因为他家的后房檐被打坏了。我看着已经长出灰桃儿的树,看着潘舅公家并没被打坏的房屋,心里很不高兴,就顶撞我妈:“都结了这么多桃子了。”
我妈说:“这桃子又长不大。”
我不开腔了,心里也承认,这树确实小,又背阴,结的桃儿肯定吃不得。但我还是很不高兴:讨厌潘舅公家的霸道。
好在这片竹林的东边还有一棵树,虽然也背阴,还被砍过一次,但它新发的枝条已长成主干,且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偶尔还能结出好果子。
那树长在无名坟坟尾,在竹林和山崖间。经历了一冬的枯槁后,那树会突然开出红花,长出绿叶,在寸草不生的竹林边和阴黢黢的山崖下。
一个傍晚,我和奶奶各自背了一背篼红苕藤下山。我们刚走到桃树坡,我就发现树上一颗桃儿红了。我叫声奶奶,奶奶也看见了。我丢下背篼,奔到崖边,伸手捞桃。
桃就在离地两丈高的枝头上,紧靠竹林。我在离地两丈高的石崖上,揪着一片蕉芋叶。蕉芋叶叭唧一声,抽出一节,我差点被放一跤,跌下石崖。我稳住脚,定定神,再次揪住一片蕉芋叶。
蕉芋叶又大又紫,淹没了我。我站在蕉芋丛里,脚下是没膝深的何首乌藤。何首乌藤凉沁沁的。太阳穿过鹅掌楸,打在蕉芋叶上的光也是凉沁沁的。奶奶回家了,我一个人在坡上。突然,我跑下坡,跑回家,拿来一把竹耙儿。
竹耙儿几下便把桃子打落在竹林里。我捡起桃子,硬邦邦的,刚好一握。
我左手换右手地捏着桃,拖起竹耙,经过一个废弃的红苕窖和无名坟,回了家。
记忆中,那是我唯一一次吃到自家的桃。味道是啥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桃儿身上那块粉红和粉红上布着的黑色斑点儿。因为这预示着:我家有桃儿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