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限泰始:“晋书”的限断问题再讨论
2017-05-25李正君
李正君, 汤 莉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州 510631)
【历史文化研究】
断限泰始:“晋书”的限断问题再讨论
李正君, 汤 莉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州 510631)
魏晋的“禅代”为后世王朝更替提供了较为完备的经验和传统,而国史的书写更是为王朝权力的来源寻找正当的史实依据。“晋书”的限断问题就成为国史书写不可回避的部分,限断的内容则是能够编入国史的人员的入选资格。参与讨论的官员出于公心或私心,提出了三派主张——正始说、嘉平说及泰始说。通过“晋书”限断,司马氏极力塑造其祖先在前代王朝的光辉形象,并以此来加强西晋王朝的正统性。
西晋;“晋书”;限断;正统
一、“晋书”限断问题的提出
魏晋之间的嬗变是经历了司马氏祖孙三代四人才得以完成的,魏晋之间的“禅让”也成为后代王朝更替的一种范式。新建立的西晋政权与前代王朝的关系是论证其权力来源的重要方面。在历史书写方面,就表现在对于西晋国史的限断问题的讨论上。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争论跨越了武帝和惠帝两朝。
先是,朝廷议晋书限断,中书监荀勖宜以魏正始起年,著作郎王瓒欲引嘉平已下朝臣尽入晋史,于时依违,未有所决。惠帝立,更使议之。谧上议,请以泰始为断。于是事下三府,司徒王戎、司空张华、领军将军王衍、侍中乐广、黄门侍郎嵇绍、国子博士谢衡皆从谧议。骑都尉济北侯荀畯、侍中荀藩、黄门侍郎华混以为宜用正始开元。博士荀熙、刁协谓宜嘉平起年。谧重执奏戎、华之议,事遂施行。[1]1174
从以上材料可知,关于“晋书”的限断,当时的朝臣共提出三种意见:魏齐王芳正始年间(240—248)、魏齐王芳嘉平年间(249—253)和晋武帝泰始年间(265—274)。然而参与此次讨论的也远不止文中所提到的诸人,史籍中有明文记载的还另有三人。
其一,潘岳。潘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少时就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曾任著作郎。《晋书》本传载:“谧二十四友,岳为其首。谧‘晋书’限断,亦岳之辞也。”[1]1504可见贾谧以泰始为断的主张来自于潘岳。
其二,陆机。陆机,字士衡,吴郡人。其祖父是东吴丞相陆逊,父亲是东吴大司马陆抗。《晋书》本传称其“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陆士衡以学为秘书监,虞睿所请为著作郎,议‘晋书’限断。”[2]265《初学记》中仍保留有陆机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议论的记载。“三祖实终为臣,故书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而名同帝王,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不称纪。则追王之义。”[3]503
其三,束皙。束皙,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曾参与汲郡古书的整理。《初学记》卷12载:“《晋纪》曰:‘束皙,字广微,秘书监。贾谧请为著作郎,难陆士衡《晋书》限断’。”[3]299材料中并未明确指出束皙直接参与了这场争论,但《晋书·束皙传》言:“转佐著作郎,撰《晋书·帝纪》《十志》,迁转博士,著作如故。”[1]1432从束皙任佐著作郎和撰写《晋书·帝纪》的经历来看,参与“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而《隋书·李德林传》又称:“陆机称纪元立断,或以正始,或以嘉平。束皙议云,赤雀、白鱼之事。恐晋朝之议,是并论受命之元,非止代终之断也。”[4]1197此处明确将束皙和陆机同时置于限断问题讨论之中加以评论,可见束皙也应当参与了这场讨论。
当然参与讨论“晋书”限断问题的人员远非以上提及的诸人,翻阅史料,我们可以发现以上三人除了都参加过“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曾担任著作郎或佐著作郎一职。著作郎是参与国史编修的重要官职,据《晋书·职官志》载,著作郎最初设置于魏明帝太和年间,本隶属于中书省,西晋元康二年(292)改隶属于秘书省,“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1]735因此笔者认为当时担任史职的著作郎和著作佐郎都应当直接或间接地参与过这次讨论,因为讨论的结果直接影响他们的工作范围。
二、“晋书”限断问题讨论时间考
前揭《晋书·贾谧传》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并未明言其具体时间,只云“先是”“惠帝立”,时间概念模糊。但是我们可以根据众人所居官职,锁定此次讨论的时间。查万斯同《晋将相大臣年表》可知,王戎担任司徒是在元康七年(297)九月至永康元年(300)四月,张华担任司空是在元康六年(296)正月至永康元年四月,王衍担任领军将军是在元康七年至元康九年(299)六月(万氏表作“十一月迁尚书令,据笔者考证改),乐广担任侍中是在元康七年至元康八年,荀藩担任侍中是在元康七年至元康八年(298),陆机议“晋书”限断应发生于担任著作郎之后,而陆机担任著作郎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陆机集》收《吊魏武帝文并序》一文,开篇即言:“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慨然叹息伤怀久之。”[5]115据此可知陆机出任著作郎的时间是元康八年,而议“晋书”限断应在此时之后,结合以上诸人任职区间,可以判定这场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应发生在西晋惠帝元康八年。
三、“晋书”限断的内容
由上可知,西晋惠帝元康八年这场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争论曾产生了三种观点:赞成以正始起年的有中书监荀勖、骑都尉济北侯荀畯、侍中荀藩、黄门侍郎华混;赞成以嘉平起的有著作郎王瓒、博士荀熙、刁协;赞成以泰始起的有贾谧、司徒王戎、司空张华、领军将军王衍、侍中乐广、黄门侍郎嵇绍、国子博士谢衡和潘岳。三种观点皆各据其理,但文中并未言明。翻阅史籍,便可知晓这三个时间段内发生过哪些重要的历史事件。
首先是正始年间。“景初三年正月丁亥朔,帝病甚,乃立为皇太子。是日,即皇帝位,大赦。尊皇后曰皇太后。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宣王辅政。”[6]景初三年(239)正月即改元正始,司马懿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和曹爽一同辅政,这也拉开了曹马之争的序幕。
其次是嘉平年间。嘉平元年(249),发生了著名的高平陵事件。齐王芳出谒明帝曹叡高平陵,曹爽兄弟随帝出城,司马懿乘此机会发动政变。曹爽与司马懿的这次斗争,可以说是曹魏灭亡、司马氏代兴的关键,从此曹魏大权就逐渐落入了司马家族手中。
最后是泰始年间。如众周知,泰始元年(265)冬十二月丙寅,司马炎即皇帝位,建立晋朝,史称西晋。司马家族已发展到了鼎盛时期。
正始、嘉平和泰始三个时间段对于司马氏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见证了司马家族从崛起、发展到鼎盛的过程。徐冲先生在《禅让与起元:魏晋南北朝的王朝更替与国史书写》一文中指出,“晋书”的限断“既非从某位皇帝开始立本纪,亦非自某一时间开始书写某位皇帝的事迹”,而提出一个“起元”的概念,指的是在西晋国史书写中,从何时开始废弃曹魏王朝纪年,而改用晋之纪年,也就是有类似“晋元年”“晋二年”的称呼。对于这一理解笔者是不能认同的。司马师于魏景元元年(260)封晋公,咸熙元年(264)才进爵位晋王。即在正始、嘉平年间根本没有“晋”这个封号。如果此次限断的含义如徐冲先生所说有类似“晋元年”“晋二年”的纪年方式,那么正始说和嘉平说根本没有提出的必要。而此时的王国权力较先秦和汉初则大为减弱,王国不能自行纪年,必须与中央保持一致,即便晋国建立,如果曹魏尚未正式灭亡,则仍应使用曹魏年号,而不是改行晋年号。
另外,笔者需要补充的是,中国古代的纪传体国史从《汉书》开始就有为开国之前群雄列传的传统,这些传主与王朝建国君主之间并没有原始的君臣关系。如《汉书》为陈胜、项羽等人列传,王沈《魏书》为董卓、袁绍等人列传,韦昭《吴书》为公孙渊、刘虞等人列传。徐冲先生更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群雄的传记通常被置于本纪之后、诸臣传之前,并指出其在整部史书中的结构性作用。这一现象也同样引起了唐代学者刘知几的关注:
夫战争方殷,雄雌未决,则有不奉正朔,自相君长。必国史为传,宜别立科条。至如陈、项诸雄,寄编汉籍;董、袁群贼,附列《魏志》。既同臣子之例,孰辨彼此之殊?唯《东观》以平林、下江诸人列为载记,顾后来作者,莫之遵效。逮《新晋》始以十六国主持载记表名,可谓择善而行,巧于师古者矣[7]。
据此可知,刘知几认为被载入列传之人,应该与本纪中所载之君主有君臣关系。陈涉、项羽不该列入《汉书》列传,董卓、袁绍(袁术)不该列入《魏志》列传,应该“别立科条”,像唐代官修《晋书》一样为十六国主单列载记以别之。这里就牵涉到能够被编入史书中人员的资格问题,对于开国之前的人物可以被列入后代史书,但必须区别对待,不可无差别地与后来臣子一起被列入国史列传。
前揭《晋书·贾谧传》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其中有一句并未引起学者的高度重视,“朝廷议晋书限断,中书监荀勖宜以魏正始起年,著作郎王瓒欲引嘉平已下朝臣尽入晋史”。著作郎王瓒认为曹魏嘉平年间至西晋泰始年间,均应视为西晋开国之前。由此我们联系中国古代纪传体国史为开国之前群雄列传的传统,此处的“嘉平已下朝臣”笔者认为可视为扩大意义的开国前群雄。司马氏取代曹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其中有支持者,当然也不乏反对者。而“嘉平已下朝臣”就可视为在司马氏逐渐取代曹魏政权过程中的重要人物,同样有支持者也有反对者。“著作郎王瓒欲引嘉平已下朝臣尽入晋史”一句是此次争论中唯一提及限断内容的材料,涉及到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任官的人才符合当时历史书写的传统而被列入名臣传及开国前群雄传。
争论中所提及的“晋书”自非我们目前看到唐代官修《晋书》,而是晋代官方为自己朝代所修的国史,可类比《东观汉记》,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但是在两晋之际私修的晋代历史还是较为常见的。如今虽不完整,幸赖汤球尚有辑本。如孙盛的《晋阳秋》、干宝的《晋纪》、陆机的《晋纪》、臧荣绪和王隐的《晋书》都曾为司马懿父子三人设立本纪。其中干宝和王隐的身份较为特殊。“建武元年(317)冬十二月,进司空刘琨为太尉。初置史官,立太学,以干宝、王隐领国史。”[8]在东晋开国干宝、王隐都曾参修国史,那么他们所著史书的风格、限断等都应受到官方的重大影响。正如陆机所云:“故自帝王之籍,不可不称纪,则追王之义。”[5]503李充对这一观点也给予了很高的赞誉,其《翰林论》曰:“在朝辨政而奏议出,宜以远大为本。陆机晋断亦名其美言。”[2]484
然而后人也并非都赞同陆机的观点,李德林就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陆机称纪元立断,或以正始,或以嘉平。束皙议云,赤雀、白鱼之事。恐晋朝之议,是并论受命之元,非止代终之断也。公议云陆机不议元者,是所未喻,愿更思之,陆机以刊木著于《虞书》,龛黎见于《商典》,以蔽晋朝正始、嘉平之议,斯又谬矣。唯可二代相涉,两史并书,必不得以后朝创业之迹,断入前史。若然,则世宗、高宗皆天保前,唯入魏氏列传,不作齐朝帝纪,可乎?此既不可,彼复何证!”[4]1196-1197
李德林是《北齐书》的编修者李百药的父亲,著有纪传体《齐书》一部。李德林认为《晋书》限断问题所争论的是西晋开始受命的时间,而非曹魏正式灭亡的时间。李德林的这一观点明显是针对陆机“三祖实终为臣,故书为臣之事,不可不如传,此实录之谓也”的看法提出的。陆机认为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当时的身份终究是魏臣,应该只列传记,这样才称得上实录。而李德林认为大凡涉及政权交替的事迹,不能将后代王朝创业的经历放入前代王朝的史书中。
值得一提的是,周一良先生在《魏晋南北朝的史学与王朝更替》一文中认为荀勖赞同正始的原因是“借断限的上延,赋予司马氏父子以孔子所赞颂的周文王那种‘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的‘至德’形象,从而冲淡‘弑君’、‘篡位’这一尖锐矛盾。”可以看出周一良先生的观点是建立在荀勖出于公心地为西晋掩饰的基础上。而笔者大胆猜测,公心之外是否还有私心存在?由上可知,赞同以正始为断的主要是荀勖、荀藩、荀畯和华混。除华混一人史无明载,我们无法了解其生平外,“三荀”同出于颍川荀氏,并有血缘关系,荀藩是荀勖之子,荀畯是荀勖之孙、荀藩之侄。其祖孙三人必以荀勖的观点为核心。考察了荀勖的生平我们可以发现,荀勖其人在正始年间曾为曹爽的掾属,在曹爽军府中担任着重要的职务,并与曹氏关系非同一般,以至于“爽诛,门生故吏无敢往者,勖独临赴,众乃从之”[1]1152。然而此人在曹氏势力瓦解后很快倒向司马氏集团,“参文帝大将军军事,赐爵关内侯,转从事中郎,领记室”,在武帝时期一直做到中书监。结合笔者之前提及“晋书”列传的准入资格一事,可以看出在正始年间荀勖已是声名鹊起,以正始为断正可以对其华丽的生平大书特书。
我们再来考察赞同泰始为断的诸人,贾谧的母亲是贾充的小女儿,贾充是西晋的开国元勋,曾参与杀害魏帝曹髦。晋武帝的世子之位是在贾充的大力支持下才获得的,咸宁元年(274)更是成为配飨于太庙的功臣之一。王戎也曾为司马昭掾属,参与西晋灭吴之战,在西晋时期仕途可谓青云直上。乐广也是在西晋建立后才显赫起来,嵇绍是嵇康之子,出生较晚,西晋建立时不过才十二三岁,其父嵇康又是被司马氏所杀。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赞同以泰始为断的人,基本上都是西晋的新贵,其鼎盛的政治生涯也是从西晋时期才开始的,他们之所以不愿上延“晋书”的限断,因为其在之前名位不显。至于贾充是否有借“晋书”限断来掩盖其杀害魏帝曹髦的意图,而嵇绍又是否有故意掩饰其父嵇康是被当朝皇室杀害的考虑,这就不得而知了。
四、“晋书”限断的意义
这次发生在西晋惠帝元康八年关于“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并不仅是简单的史学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中国古代的王朝更替主要有“禅代”和“征伐”两条途径,通过“禅代”取得的政权与前代王朝是承接的关系,以创造“禅让”的“神话”来掩盖其武力胁迫的成分。魏晋之间的“禅让”为后代王朝提供了一种政治文化传统,所以在南朝政权交替时,史书都会出现“亦如魏晋故事”的字眼。西晋的建立是司马氏三代人完成的,在追溯其权力合法来源时,也需从司马懿开始。“晋书”限断问题的讨论旨在强调司马氏受命于天,美化其三祖在前代王朝的形象,极力表现司马氏在挽回曹魏颓势方面所做出的贡献,以显示上天最终厌弃了曹魏,选择了司马氏。
[1]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 李昉,等.太平御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 徐坚.初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 魏徵,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5] 陆机.陆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1117.
[7] 刘知几.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7.
[8] 许嵩.建康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127.
[责任编辑 贾马燕]
Further Discussion about the Start and Stop ofJinShuduring Tai Shi, the First Reign Title of Western Jin Dynasty
LI Zheng-jun, TANG Li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outhChina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631,China)
The Substitution of Jin Dynasty for Wei Dynasty provided a complete experience and tradition for the transition of later dynasties, while the compiling of the National History provided the rightful basis of historical facts for the regime power. The start and stop ofJinShubecame unavoidable in the compilation of theNationalHistory, with its content decided by the candidates’ eligibility. The writers, selected from government officials, either out of unselfishness or selfishness, proposed three standpoints: Jia Ping Shuo, Zheng Shi Shuo and Tai Shi Shuo. Through the start and stop ofJinShu, the Sima Family attempted to beautify the glorious images of their ancestors in the previous dynasties to the utmost extent, and further reinforced the orthodoxy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Western Jin Dynasty;JinShu; start and stop; orthodoxy
K207
A
1001-0300(2017)03-0073-05
2016-12-20
李正君,男,安徽淮南人,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秦汉魏晋南北朝史研究; 汤莉,女,江西赣州人,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