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书法理论中的复古风气
2017-05-24汪逊
汪逊
【摘要】 宋代书法理论存在着比较突出的复古风气,以前人而论今人几乎成为一种常态。这样的复古风气并不一定要立刻对其作出正面或负面的评价,但这一现象应当被我们所关注。从创作评价上的复古热情、理论起点上的厚古薄今和书法理论复古的时代语境三个方面看,宋代书法理论形成了自己的特征。
【关键词】 宋代书法理论;创作评价;理论起点;时代语境;复古风气
[中图分类号]J29 [文献标识码]A
中国艺术发展史上,宋代是一个非常繁荣的阶段,文学中的词和古文,绘画中的花鸟和山水,乃至专门设立的画院等等,都有着超越前代的地方。但是,宋代又是一个特别强调复古的时期。比如高度繁荣的文学在北宋之初就提出了复古运动,复古成为宋代文学发展的一个推动力。时人所谓:“文章自唐衰,历五代,日沦浅俗,寖以大敝,本朝柳公仲涂始以古道发明之。”(韩琦《尹公墓表》)在宋代复古的大环境下,宋代书法理论也表现出了很强的复古色彩,我们从创作评价、理论起点和时代语境三个方面来讨论宋代书法理论的复古风气。
一、创作评价上的复古热情
宋人在书法创作的评价上表现出特别高的复古热情,几乎到了评书必古的程度。以前代的作品、风格为标准来评价当代作品和风格,成为宋代书法创作评价的一个常态。具体看,有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技法评价上推崇前人。
书法是线条的艺术,在技法上对前人作品的模仿有着特别的要求,这一点在宋代得到特别的强调。从中国书法发展史的角度看,宋代书法在技法上是有着自己的面貌。以宋徽宗的廋金体为例,横划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用笔源于褚、薛,结体笔势取黄庭坚大字楷书,这些特征都呈现出一个瘦直挺拔的崭新面貌。但是,宋人推崇前人的技法。
宋人非常喜欢谈论自己学习前人技法的经验。苏轼曾非常自得地说明“不学与学”的关系:“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学之则无法。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1]1430黄庭坚在如何学习真迹上谈了自己经验:“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披撇,致大失真。唯吉州庐山题名,题讫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无做作凡差,乃知颜出于褚也。又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筋骨之说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焉。”[2]977
具体技法指导上,姜夔《续书谱》说的比较全面。他认为学书要在技法上强调继承,以前人的技法为榜样:“‘心正则笔正,‘意在笔前,字居心后皆名言也。故不得中行,与其工也宁拙,与其弱也宁劲,与其钝也宁速。然极须淘洗俗姿,则妙处自见矣。大抵要执之欲紧,运之欲活,不可以指运笔,当以腕运笔。执之在手,手不主运,运之在腕,腕不主执。又作字者亦须略考篆文,须知点画来历先后,如‘左‘右之不同,‘刺、刾之相异,‘王之与‘玉,‘示之与‘衣,以至‘奉、‘秦、‘泰、‘春,形同体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孙过庭有执、使、转、用之法:执为长短浅深,使为纵横牵掣,转为钩环盘纡,用为点画向背。岂苟然哉!”[3]173对前人观点如此熟悉并演绎,可见其对古人技法的推崇备至。
其二,审美评价上以前代为最高标准。
宋代书法有着自己的风格,所谓“宋人尚意”说的就是这个评价。但是,宋代的书法理论中,宋人往往首先是将前代的风格特征作为本朝审美的标准。宋人喜欢到前人作品中去讨论风格演变,体现出对前人审美特征的熟悉和爱慕。米芾就曾经非常详细地对唐代名家作了自己的评价:“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萧诚书太原题名,唐人无出其右,为《司马系南岳真君观碑》,极有钟王趣,余皆不及矣。”[2]976
宋人更多的是以前人來比较今人,从而认识今人的审美特征和成就。黄庭坚曾经以前人的审美特征来说明苏轼作品的“脱俗”特征:“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摹古人,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谓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与也。”他还从将苏轼和自己的作品与前人作专门的比较:“余尝论右军父子以来,笔法超逸绝尘惟颜鲁公、杨少师二人。立论者十余年,闻者瞠若晚识。子瞻独谓为然。士大夫乃云:苏子瞻于黄鲁直爱而不知其恶,皆此类。岂其然乎!比来作字,时时仿佛鲁公笔势,然终不似子瞻暗合孙、吴耳。”[4]355-356
其三,评价行文中大量运用前代典故。
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人物辛弃疾一生写有600多首词,他喜用典故,由此后人有“掉书袋”的评价。喜用典故实为宋代文人的风气,宋人书法理论中也大量运用了前人的典故,成为推崇前人的一个标志。苏轼在评价前人书法特征时,常常以典故说出自己的观点。他在《跋庾征西帖》中说:“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谓伯英再生。今观其石,乃不逮子敬远甚,正可比羊欣耳。”[1]1441
在评价前人审美特征和成就时,宋人的典故引用往往也使得行文显得比较生动,而且似乎也成为一种模式。北宋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讨论书法审美特征时就全部从典故出发:“张长史以醉故,草书入神,老杜所谓‘杨公拂筐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是也。许道宁以醉故,画人神,山谷谓‘往逢醉许在长安,蛮溪大砚摩松烟,‘醉拈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书画贵胸中无滞,小有所拘,则所谓神气者逝矣。钟、王、顾、陆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机之士也。如张、许辈,非酒安能神哉!”[5]
二、理论起点上的厚古薄今
厚古薄今是所有复古主义者的理论起点,宋人的书法理论也是这样。宋代的书法与前代相比,内容多了许多,书家多、作品多、风格多,形式也多,但是在评论这些现象时,宋人还是厚古薄今,有一种惟前人之马首是瞻的姿态。
其一,追迹前贤的理论标准。
宋代文人的一个特点是学问越做越细致,在细致的学问中,与前人反复比较成为一个突出的风气。宋人的书法理论也是这样,细致的比较中,追迹前人成为一个理论标准。欧阳修提出“追迹前人”的观点,他在《世人作肥字说》中认为:“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馒头,食之未必不佳,而视其为状,已可知其俗物。字法中绝将五十年。近日稍稍知以字书为贵,而追迹前贤,未有三数人。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6]609这是一个关于“肥字”的审美讨论,欧阳修从技法上作了比喻性的说明,已经很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落脚点却是“追迹前贤”。
这样的理论标准不惟欧阳修,其他宋人也是这样。沈括提出“惟旧迹是循”,他在《梦溪笔谈》中认为:“世之摹字者,多为行势牵制,失其旧迹。须当横摹之,泛然不问其点画,惟旧迹是循,然后尽其妙也。”[7]564
其二,船不离旧处的理论方向。
在书法理论深入的方向上,宋人也往往是围绕前人的成就展开。苏轼讨论书法精神时提出“船不离旧处”的观点,强调的就是向前人学习的理论方向。苏轼《记与君谟论书》中记:“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于静中自是一乐事。然常患少暇,岂于其所乐常不足耶?自苏子美死,遂觉笔法中绝。近年蔡君谟独步当世,往往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予尝戏谓君谟言,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船不离旧处。君谟颇诺,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四十余年,竟如何哉?”[1]1450他在评价时人成绩时也是这个态度,《跋秦少游书》以东晋风味来评价秦观的书法成绩:“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1]1451
其三,求之古人的终极理论。
宋代因为书家增加和创作繁荣,加上宋人好议论的风气,在书法风格和审美要求上也经常产生争议,这个时候,宋人一般会求之古人,并以这样的方法得到最终的判断。姜夔《续书谱》是一部宋代书法理论的大书,但在遇到一些理论难点时他常常归之于“求之古人”的理论终极点。比如在讨论临摹技法学习时,他直接提出求之古人:“向背者,如人之顾盼、指画、相揖、向背。发于左者应于右,起于上者伏于下。大要点画之间,施设各有情理,求之古人,右军盖为独步。”[3]175
临摹是比较简单的书法训练,在草书这样复杂的书法训练时,宋人也是求之古人,以前人的书法创作为终极答案。蔡襄《论书》中认为:“张长史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可谓雄俊不常者耶?长史笔势,其妙入神,岂俗物可近哉?怀素处其侧,直有仆奴之态,况他人所可拟议。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兰亭》模本,秘阁一本,苏翁家一本,粗有法度精神,其余不足观也。”[8]51
三、书法理论复古的时代语境
宋代书法理论上的复古风气对宋代书法艺术的发展有何影响、应当作出一个什么样的价值判断?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也是一个难度极高的问题,本文暂不作评价。但是,宋代书法理论的复古风气不是凭空形成的,我们从时代语境上梳理其支持因素,从而为这个问题的判断提供一些有意义的维度和材料。
第一,皇权政治的影响。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弱的王朝,这主要是指军事上的积弱,在文化上宋代则是中国历史上的繁荣王朝,可以和汉唐比肩。这样的背景下,皇权政治对书法理论的复古风气产生影响。
首先,皇帝个人的直接影响。治学宋画的学者都要提到宋代画院,以此说明皇权对宋代绘画的促进作用,其实宋代书法也一样,皇权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宋代皇帝喜爱书法者多,而且对复古有直接的推动。宋太宗非常喜欢前人的书法真迹,多方留意并收藏,后命侍书翰林王著将其所藏编次为10卷,摹勒枣木板,即影响极大的《凉化秘阁法帖》。这部法帖为宋人所爱,在北宋初即已流行。书法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比较有着一个特别的要求,即把临摹作为基本訓练,同时又作为审美评价的一个重要指标,《凉化秘阁法帖》这部法帖为宋人所爱,在北宋初流行,这一现象对复古风气无疑是一种推动的作用。
其次,皇权政治的深层次影响。宋代的皇权得到加强,文人更加自觉地维护皇权政治,这一点反映在艺术理论上就是更加坚持“道”的指导。朱熹《答吕伯恭》中就这样说:“夫文与道果同耶异也?若道外有物,则为文者可以肆意妄言而无害于道。惟夫道外无物,则言而一有不合于道者,则于道为有害,但其害有缓急深浅耳。”(《朱文公文集》三十三)这样的想法使他有了一个非常极端的复古观点,他从“道”的角度厚古薄今,给前人的艺术排了个秩序:“汉不如周,魏晋不如汉,唐不如魏晋,本朝又不如唐。”(《朱子语类》卷八十)宋代文坛领袖苏轼也有着鲜明的崇古思想,出发点也是强调“心正”,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说:“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9]27
第二,宋代艺术门类之间的影响。
宋代不惟书法有复古风气,其他艺术门类也有着很浓厚的复古之风,艺术门类之间复古风气的互相影响,也应当是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比如在宋代的绘画理论上,宋人是极力推崇前人的。邓椿的《画继》是绘画理论集大成之作,他对前人不吝赞美,并以此作为对本朝画家的评价标准。邓椿说:“画者,文之极也。故古今之人,颇多着意。张彦远所次历代画人,冠裳太半。唐则少陵题咏,曲尽形容;昌黎作记,不遗毫发;本朝文忠欧公、三苏父子、两晁兄弟、山谷、后山、宛丘、淮海、月岩,以至漫仕、龙眠,或评品精高,或挥染超拔。然则画者,岂独艺之云乎?难者以为自古文人,何止数公?有不能,且不好者,将应之曰:“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10]300
宋代的音乐评论上也是复古盛行,理论家的观点往往是向古人看齐。张炎在《词源》中谈到对音谱的认识就是在音谱的沿革上从头说起:“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古人按律制谱,以词定声。此正‘声依永、律和声之遗意。有法曲,有五十四大曲,有慢曲。若曰法曲,则以倍四头管品之(原注:即筚篥也),其声清越;大曲则以倍六头管品之,其声流美,即歌者所谓曲破。如《望瀛》,如《献仙音》,乃法曲,其源自唐来;如《六幺》,如《降黄龙》,乃大曲,唐时鲜有闻。法曲有散序、歌头,音声近古,大曲有所不及。若大曲亦有歌者,有谱而无曲,片数与法曲相上下,其诀亦在歌者称停紧慢,调停音节,方为绝唱。惟慢曲、引、近则不同,名曰小唱,须得声字清圆,以哑筚篥合之,其音甚正,箫则弗及也。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顿、小顿、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谓‘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垒垒乎端如贯珠之语,斯为难矣。”[11]256
综上,宋代书法理论存在着比较突出的复古风气,在艺术创作的评价和理论起点上厚古薄今,以前人而论今人几乎成为一种常态。这样的复古风气并不一定要立刻对其作出正面或负面的评价,但这一现象应当被我们所关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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