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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凯尔泰斯?伊姆莱“反抗绝望的文学”

2017-05-24李胤含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4期

摘 要:凯尔泰斯“无命运者三部曲”展现了集权压迫下的个体是如何生活和思考的,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个体生存哲学,对绝望的清楚认识使得凯尔泰斯直面所经历过的苦难。他在绝境中保存希望,试图进行自我清除以便截断黑色记忆的纽带,并用写作这种方式接近希望。他的“反抗绝望的文学”将个体生存与生命意义相联系,在一片绝望中觉醒并下定决心在这冰冷的世界中生活,用实际行动赋予这世界以意义,燃烧自己,吞噬绝望。

关键词:凯尔泰斯 无命运者三部曲 反抗绝望的文学

“反抗绝望的文学”同“希望的文学”不同,它立足于绝望,表现为对绝望的否定,但这否定并不直接表述为希望,而是在绝境中保存希望。如果说“希望的文学”是幻想的,那么“反抗绝望的文学”就是现实的,凯尔泰斯的“无命运者三部曲”正是破灭了主流“希望的文学”而诞生的。凯尔泰斯作为尼采、维特根斯坦的译者,他受到了二十世纪生命哲学和存在哲学关于个体生命的思想的影响,他深知个体的自觉对于整个社会变革的重要意义,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探讨受到强权压迫下的个体是如何生活和思考的。

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于200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对脆弱的个人在对抗强大的野蛮强权时痛苦经历的深刻刻画以及他独特的自传体文学风格。”[1](P324)他的“无命运者三部曲”分别是《无命运的人生》(剧本《命运无常》)[11]、《惨败》《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是“奥斯威辛的诗”。他是怎么看待奥斯维辛这段经历的,他发展出了怎样的生存哲学?因为不同于主流的希望文学,凯尔泰斯的小说一直不受重视,那么他的“反抗绝望的文学”精神内核是什么?

一、立足绝望

“反抗绝望的文学”立足点是绝望。凯尔泰斯·伊姆莱的文字是绝望的,从他给小说命名为《无命运的人生》就可以看出来。人生不再是有序的或者无常的,因为甚至根本不存在“命运”这种东西。

这种绝望首先来自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1944年,凯尔泰斯被投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年仅15岁,随后被转入布痕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获救。这一年的集中营生活“洗礼”了凯尔泰斯,它就像幽灵一般紧紧地攫住作家,仿佛血肉中都打上了“奥斯维辛”的标记。凯尔泰斯要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阴影中走出去,他就一定要了解奥斯维辛,一定要回答奥斯维辛,要比任何人都要进入奥斯维辛。《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中的“我”觉得德国人随时都会卷土重来,当“我”看到德国士兵,即便在战争结束后,仍然紧张地快要晕厥过去。凯尔泰斯从来就不信任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加诸他身上的苦痛过于沉重,因为他看过“人性”中最可怖疯狂的一面,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刻警惕帝国主义的复苏,他把自己获诺奖视为欧洲又重新需要奥斯维辛的见证者被迫所亲历的经验的一种迹象。

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深层次地,来源于作家本身。《給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孩子,把我的存在视为你的存在之可能。”[2](P3)当然,唯有父辈的存在才能诞生新的生命,可是“我”不敢,因为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去做别人的父亲、成为其命运的一部分和其人生的主宰。为什么?因为“我害怕自己的心中也已经没有了爱。”[3](P5)不知道为何去爱,还能爱什么人,这已然是丧失了爱的能力,这一切苦难加诸“我”身,早已让“我”核心的生命存在感遭到了破坏,“我”还敢给下一代带来同样的命运遭难吗?只有重复喊出“不要孩子”这个口号。

《无命运的人生》主人公久尔吉·克维什并不能理解胸前的“黄色六角星”带来的意义,警察展开的对犹太人的追捕行动,在他的眼里,似乎就是一场游戏。到了集中营,久尔吉甚至想到这样一种生存哲学:“首先,我成为一个足够合格的奴隶,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换句话说,这就是生活。”[4](P127)从久尔吉的旁白中,我们发现男孩对发生在他的身上的不公之事接受度是很高的,可以说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一切,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让读者感受不到“命运”的流动。尤其是凯尔泰斯·伊姆莱借被解救的久尔吉之口问出“那么,我以前的生活呢?……我将怎么处置我以前的生活呢?那也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5](P234)作家终究还是问出了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确实,难道同盟国胜利后被俘者就能轻轻松松地让过去消逝,像人们希冀地那样走向未来、拥抱幸福?奥斯维辛集中营确乎存在过,今后,也继续存在在那些幸存者的心中。凯尔泰斯文本中的绝望是漫无边际的,是被接受的。集中营就像一个久疮不愈的伤口,作家每次都将这个伤口重新撕开,然后血液就从这个伤口中喷薄出来,蔓延在文本中,让读者觉得整个文本的基调就是绝望的。

二、发现希望

“反抗绝望的文学”拒绝乐观主义的世界观,作为“希望的文学”的对立面,它的独特性就在于出发点是绝望,落脚点是希望,它并不构成对希望的否定,反而提出一种更深刻的希望。这就需要我们从凯尔泰斯·伊姆莱的文字中找到作家重新界定的“希望”。

这就涉及到凯尔泰斯的生存哲学。凯尔泰斯的文字长期不被世人接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表现奥斯维辛时与许多大屠杀幸存者不一样。人们想要看到的是遇难者悲惨的经历和对奥斯维辛的血泪控诉。当所有人都像打探秘闻一样想看奥斯维辛的生活时,身为从集中营活着出来的人,凯尔泰斯就是不写主流的“奥斯维辛文学”,诚然奥斯维辛几乎是他所有作品的源泉,但他对这段历史做了另类的解读,或者说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个体生存哲学,那就是从不反抗,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一切。这难道就是对奥斯维辛的妥协吗?身处真正的绝望之中,哪怕是坚持所谓的“服从”不也是一种在困境中保存希望的行为吗?绝望是眼前所见,亲身体验,凯尔泰斯必然坚定地相信绝望的存在,但希望是什么呢?希望或许暂时是看不到的,但不能就此否认它的存在,它总归会存在于可预见的未来,因为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这就预示了他的写作是以绝望为基础,那在文字所能形成的高塔之上的便是希望。

如何找寻到希望?凯尔泰斯带着决绝的态度对自己进行了清除。《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将你的不存在视为对我的存在之必要且彻底的清除。”[6](P30)他选择让自己的一切都化为尘埃也不愿意把黑色的记忆通过血肉纽带传递给下一代,而下一代的不存在也意味着自己的彻底终结。自己作为黑色记忆的载体的历史将到此为止,终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这种希望带着肃杀之气,却又无比地坚定。希望从来就不是廉价的,它应该是珍贵而有力量的。

写作是他接近希望的实践,是作家找到的他的那一条道路。《惨败》里塑造了一个“老人”形象,这个老人最重要的身份是郁郁不得志的作家。老人写的小说标题就是《惨败》,主人公是记者柯韦什,他渴望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小说,可是无论在哪里,他遭遇的都是失败。这两个形象其实都隐射了作家的个人经历,凯尔泰斯的处女作《无命运的人生》耗时13年之久,即便出版了也鲜有人问津。这是他们的惨败。可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吗?不,柯韦什最终决定书写一部真正的小说,而凯尔泰斯也始终笔耕不缀。作家借老人之口说出:“被剥夺了所有的自信心,我得以某种方式让自己确信,我还存在。出于软弱和无助,还出于某种绝望和不定的希望,我最后开始写作。”[7](P91)写作是凯尔泰斯存在的意义。就像加缪说:“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8](P161)凯尔泰斯是西西弗式的人物,而写作就是西西弗的巨石。《惨败》也暗示了这种神话的联系,小说中出现了这块石头,看似无用,实则揭示了作家全部的快乐就在于此。巨石对于西西弗来讲,是甜蜜的负担,因这巨石构成了他的世界,永远前进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写作之于凯尔泰斯,就像是西西弗为爬上山顶所进行的有意识的斗争,是凯尔泰斯能够做的最无声最有力量的反抗。

凯尔泰斯的绝望是无法消除的,可是这种绝望与痛苦内化后,可以看到他对犹太人、人类的大爱,他决意“高高地托起这生命的包袱,动身上路”[9](P115)。《命运无常》(《无命运的人生》剧本)最后一句话是:“男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面,融化在阳光之中。”[10](P239)同《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中的“我”一样,两人都将一个孤独的背影留给人类。这背影是孤独的,因为上路的并没有同行人,或许在凯尔泰斯心中,这个孤独的背影就是那些在集中营中幸存者的写照,他们承载着人类最黑暗的记忆,形单影只。“背影”的含义是指人背后的光影,因为他们选择了动身上路,前方的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所形成的,尽管他们背负的是黑暗,可前方终归是光明。凯尔泰斯以一种宗教式的虔诚和大无畏背负了一切,反抗了绝望,甚至是吞噬了绝望,除了那个略微灰暗模糊的身影,人类从这些前行者的周遭看到的都是阳光。

凯尔泰斯的文字是不可替代的,他替人类思考了个体与社会、人类集体文明化进程,找到普遍意义。作家的经历是独特的,但这种独特也是沉重的,形成了不一样的人生哲学,“反抗绝望文学”的内涵其实是将个体生存与生命意义相联系,在一片绝望中觉醒并下定决心在这冰冷的世界中生活,用实际行动赋予这世界以意义,燃烧自己,吞噬绝望。

注释:

[1]白烨:《2002中国年度文坛纪事》,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

[2][3][6][9]宋健飞译,凯尔泰斯·伊姆雷:《給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4][5][10]余泽民译,凯尔泰斯·伊姆雷:《命运无常》,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7]卫茂平译,凯尔泰斯·伊姆雷:《惨败》,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

[8]杜小真译,加缪:《西西弗的神话》,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61页。

[11]电彤文学剧本《命运无常》是凯尔泰斯于2001年根据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同名自传体小说改编的。

(李胤含 江苏扬州 扬州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22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