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书法雅俗的对话
2017-05-24介子平崔建聪
介子平 崔建聪
一场关于书法雅俗的对话
介子平 崔建聪
《诗酒花茶》崔建聪/作
书有雅俗,品味所在。雅俗属审美范畴,故因审美不同,判断截然。崔建聪先生多年习赵字,沉浸其中,流连忘返。而围绕赵字的争论话题,几百年来,从未歇息,其中之一便是赵字的雅与俗。
介子平:崔先生您好!您自幼习书,自柳楷入道,力追二王,随后赵松雪,至今不改初心。然世人因赵的变节而恶其字,您对此如何认识?
崔建聪:这是个老问题了。赵孟頫博学多才,诗词、书画、金石、音乐均有极高造诣,尤以书画突出,被称为“元人冠冕”。绘画方面,山水人物、花鸟鞍马无所不能,工笔写意、青绿水墨无所不精。书法方面,遒媚秀逸,清邃奇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世称“赵体”,《元史·本传》称:“孟頫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鲜于枢《困学斋集》称:“子昂篆,隶、真、行、颠草为当代第一,小楷又为子昂诸书第一。”宋亡后,他以皇孙遗逸出仕元朝,为世人诟病。虽有人为之开脱,“天命有在,宋祀已墟,族属疏远,又无责任,仰视俯育,为禄而仕,民之道也”,但傅山等人“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甚至有人在其画作上题诗以贬,其一曰:“赵家公子玉堂仙,画出苕溪似辋川。多少青山红树里,岂无十亩种瓜田?”其二曰:“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傅山初学赵、董,明亡之后,改学鲁公,说:“书法柔媚者,世以为美,其实是丑。大凡人无独立之人格,其艺术则柔媚。既无独立人格,何来美?”
我认为,人常说的“字如其人”应该是指书写者的性格、情趣、学养会影响到其字的格调高下,而非其他因素。就赵孟頫而言,我们评价他的艺术成就,不应该首先给其扣上“仕元”的“政治帽子”。书法艺术不同于文学作品,后者往往具有较强的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所以,历史上众多的“文字狱”,没有将一件书法作品当作祸国殃民的“大毒草”来批判的。由此观之,赵孟頫的书法艺术无疑是震古烁今的。连傅山晚年对这个问题也是有所反思的,说“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
介子平:对于赵孟頫书法,明人莫云卿云:“正似寰匮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缙绅中,语言面目立见乖杵,盖矩矱有余,而骨气未备,变化之际,难语无方。”明人张丑云:“子昂书法温润闲雅,远接右军,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贬赵最烈者,当数傅山,“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香山墨迹,爱其园转流畅。稍临之则遂乱真矣,已而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者,每觉觚棱难进,降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者。松雪曷尝不学右军,而结果浅俗,至类驹王无骨,心术坏而手随之也。’”
《笔走心寓联》崔建聪/作
崔建聪:傅山此说过于片面,还是前面所说“恨屋及乌”的原因,明显带有偏见。何况,我们并未看到傅山临赵字可以乱真的作品,单凭其一句话,便否定赵孟頫,甚至以临习的难易来判定书法的好坏、人格的高下,恐怕过于简单化了。事实上,赵书并不好学,尽管喜好者众多,但真正能够将赵孟頫诸体写好传承下来的又有几人?
介子平:万历以前书家,如祝允明、文徵明等,皆吴兴弟子,华亭一出,明之书法为之一变。董其昌评价赵孟頫“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而恽南田对董氏“香光体”书法的评价为:“承公孙子(孙承泽)尝与余论董文敏书云:思翁笔力本弱,资制未高,究以学胜。孙与亲近年多,知之深,好之深矣。其论与余,非过谬。”其大楷竭力追求饱满,有描摹痕迹,笔意大失。中楷以下,瘦劲有力,然未免寒碜。草书线条圆转,气息酣畅,而气象之博大距唐人远甚。行书圆熟秀媚,儒雅有书卷气,然字距遥遥,凋疏过甚。其楷书描摹之习,为后来“馆阁体”之先导。其疏瘦书风,经康熙帝倡导,广为传布。徐珂《清稗类钞》云:“新进士殿试用大卷,朝卷用白折。阅卷者但重楷法,乃置文字于不顾,一字破碎,一点污损,皆足以失翰林。”朱寿朋《光绪京华录》辑光绪二十四年张之洞奏称:“百年以来,科场多重诗赋小楷,士人多逾中年始成进士,甫脱八股之厄,又受小楷之困,以致通籍廿年之侍从、年逾六旬之京堂,各科考试,仍不能免于小楷。”法可以人人而传,精神兴会,则人所自致。无精神者,书虽可观,不能耐久索玩;无兴会者,字体虽佳,仅称字匠。程式化的书风,抹杀了个性追求,束缚了创造动力。这一书风还直接导致了晚清碑学的兴起。由此便有人以其字为俗书。您习赵字多年,您说赵字俗吗?
崔建聪:呵呵,我当然觉得非但不俗,而且雅得很,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俗书雅书,一言难尽。愚者与俗同机,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苏东坡云:“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终不能见妙。”黄庭坚云:“学书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王维《鸟鸣涧》(右图)崔建聪/作
《家训两则》崔建聪/作
如果非要用一“俗”字,那也应当是雅俗共赏。而且,我高兴地看到,人们对艺术的评价已越来越接近艺术价值和创作规律本身,而不是艺术以外的其他因素。对赵孟頫书法艺术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即说明了这一点。
介子平:赵孟頫、董其昌之作虽属雅书,却也隐匿俗芽,所谓“子昂书俗,香光书弱”也。那么,谁人之书不为“俗书”?
崔建聪:苏东坡认为颜真卿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不俗也。黄庭坚也说:“欧、虞、褚、薛辈皆为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字势奇伟秀拔能备八法者,独太师耳!”不俗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古今时虽不同,规律却相同。清人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学书论》云:“唐人劲健,书如烈士拔剑,雄视一世。及观时人作软弱圆熟态,只是少妇艳装,妩媚有余,气概不足。”然颜真卿亦未脱此规律,虽说其人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其书如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金刚瞋目、力士挥拳,未见丝毫阿于权贵、屈意媚上之象。米芾便说:“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为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所以您看,雅与俗也是相对而言、见仁见智的。
介子平:二王的娴雅舒缓、用笔遒劲,赵体的圆转秀逸、结体妍丽,在您笔下均有体现。这类书体曾是书界承传之主流,但在今日似乎不为所重视。
崔建聪:古人书法为文人日用、求仕初阶,今人书法,朝学执笔,暮已成家;古人书法多信札,多小幅,今人书法多为展览,多巨幅。为追求视觉上的刺激,只得极尽时尚,巧尽心思,尺幅虽大,字数亦多,却任笔为体,聚墨成形,章法零乱,气脉不通,缺乏蕴藉,也少内涵。
近日看到一篇文章说“展览体强奸了书法”,可谓一针见血。文章描述“展览体”的特点:尺幅必须要大,字数一定要多,即使写大字对联,落款也一定不能是穷款,字要多、要小、要密密麻麻;字形要极尽夸张扭曲,线质必须是毛涩琐碎,章法必须是若断若续,仿佛时下某些歌手唱歌,要的就是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不过,这一现象越来越引起许多有识之士的警觉,近年来“小品展”日益多起来了,认可“书不宗晋终入野”这一观点的人也日益多起来了。
介子平:在时下推崇奔放挥斥、鸾舞蛇惊、雄建峻拔、苍劲挺脱书风的当间,您的书法依然坚守着其秀丽圆润、温文尔雅、光滑精细、绰约多姿的格调,这绝不单单是执拗所致,也是自信使然。您的书法属雅书,还是俗书?
崔建聪:我“身在庐山中”,没您看得清。您说说看。
介子平:我认为在雅俗之间。您的书法,目前仍处于上升阶段,几日不见,即有长进。其内功除却墨池笔冢、废纸三千的积累外,还在于您的人文品质,这倒不全因了您从事的编辑职业。您端庄有致、淡泊洒脱的行止,似乎使您更易冷静于思考,存心于书法之质,进而达性情,形哀乐。
崔建聪:陈丹青说:“艺术家是天生的,学者也天生。‘天生’的意思,不是指所谓‘天才’,而是指他实在非要做这件事情,什么也拦他不住,于是一路做下来,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陈先生只说了两类人,其他类型者皆然。一个人抵达的那个高度,决定着他的视野,而内心的格局,又由视野决定。山阴道上,络绎不绝,入之愈深,其进愈难,夷以近,游者众,险以远,至者少,这个高度,接近者几人?所谓天才,皆由努力而来。
介子平:总之,初观您的书法作品,虽没有炫目彪焕的视觉冲击,技术含量、个性特色也不会跃然纸端,甚至会有些许妖媚唯美之感,但待回味咀嚼后,便会体验出其内功所在。祝愿您的书艺不断精进,更上层楼!
秦观《踏莎行》崔建聪/作
崔建聪:谬奖了!谢谢!
崔建聪简介:
崔建聪,1962年生。别署点墨斋、点墨斋主人。中国书画研究院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山西国际文化交流画院常务副院长、三晋文化研究会书画院常务副院长、山西省硬笔书法协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山西省教育学会书法教育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山西省楹联艺术家协会会员。
《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国文化报》《中国美术家》《人民文艺家》《名作欣赏》《天工》《对联》《企业文化大观》《文化产业》《假日文化》以及中国教育网络电视台书画台、中国书画家影像网等新媒体曾专题刊发介绍其书法、篆刻作品。
出版有《点墨斋书迹》《天心圆月自从容》《点墨抒怀——崔建聪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