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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妮娘和奶奶

2017-05-23孔建华

广州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奶奶

孔建华

义桥民丰村,渔浦发祥地,今存古碑一座,古村西临浦阳江,站村头可一揽渔浦夕照。

桂花妮娘住的草舍和自然村,已从大陆抹平,插上秧子,还归田野,四十年前的村貌影像也已湮没消逝。

穿过古老的石板路,塘路弯弯,到了村口,还可见汪汪一池塘,与田野齐。这一口塘,是残年的一丝妆痕,有情人垂的一滴泪,念想的一面花镜,依稀照见妮娘匍匐劳作的身影。

桂花妮娘挎一青布包裹,系一条湖蓝围巾,庚子年嫁到义桥。

娘家是雀白草舍,离家时有风乍起,正是钱塘沙上油菜花开得又蛮又野的季节。渡过江来,季节一样,风味一样,花间飞舞的蜜蜂也一样。

夫家低矮草舍三间,地是泥地,四周垒的是石头,糊一层泥巴,上头盖了厚厚的稻草,煤油灯光将柱影投到泥墙上,结实、温暖、亮堂,妮娘笑了。

义桥和袁浦,大唐年间,同属小泾湖,千年后沧海桑田,隔条深邃的钱塘江。一边叫钱塘沙上,一边属萧山地界,钱塘江连着浦阳江,同饮一江水,同顶一片天。

闻家堰老渡埠,牵着夫家和娘家。

夫家的公公,妮娘没见过。冬日的钱塘江,风大浪急,公公从杭州回来,乘船过江,船沉了,游到闻家堰,岸上站的是鬼子,上岸即被鬼子捉了,说是共产党。

婆婆托人去问,一说通共活埋,一说毙了扔进江里,从此人间蒸发。三十多年后,婆婆领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跑到闻家堰,在江边竖起白幡,做起道场,叫回魂来,做了衣冠冢。

夫家的婆婆高大壮实,眉宇间透着经历磨难的刚毅和坚韧,一头银发向后拢起,挽一个发髻,将方正端庄的脸拔擢得神清气爽。

婆婆信佛,朴实善良,笃信一条,做人好上天堂、见亲人,做人恶下地狱、见厉鬼。每到清明、冬至、过年,安坐在南厢房,诵经念佛,祭祀先人。

夫家十一口人,早先也是苦人家。公公走时,志林姑父11岁,有两个兄弟,一个8岁,一个2岁,一个妹妹6岁。婆婆养活了三个,最小的几乎饿死,只好送了人。

姑父在临平上班,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住一两天。妮娘一人在家,埋下头,起早摸黑挣工分。

夫家兄弟和睦,妯娌感情好,相互帮衬。安顿十年后,拆了草舍,合力盖起两层小木楼,三间两弄。

小木楼的大梁、柱子、瓦椽、门窗全是木头,沙墙用夹板套夯,填满掺石灰的沙石,隔间用灰砖砌起,灰瓦白墙,冬暖夏凉。这是乡下一处上好的房子。

早起,站在小木楼窗口,够着朝阳,是瓦蓝的天空,泛着粼光的浦阳江。傍晚,顺着斜晖,千万道金光染红天空,渔浦夕照勾勒出妮娘圆润的脸庞。

娘家在袁浦公社红星大队,1976年建新农村,搞园田化,削平土墩,乡民集中搬迁到六号浦两岸。

妮娘惦着雀白草舍西南角的枇杷树,请二叔摇了村里的船,到对岸运树,种在小楼前的菜园里,每天开门,抬头见枇杷树。

枇杷树种下去是4月,年底开了满树的花,翌年春结出成串的浅黄枇杷。阳光穿过叶子,照見枇杷细密的绒毛。摘下枇杷,在裤子上蹭几下,一口半个,汁水丰沛,淡淡的甜,远处鸟雀,叽叽喳喳,喧腾不休。

妮娘育有两子一女,农忙一了,料理家务,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晚上得空,灯下打草鞋,搓黄草绳。积够了,遇到行日,一根扁担,走十里路,挑到闻家堰卖了,贴补家用。

分田到户后,妮娘名下有两亩四分地。一年种两季稻,一季油菜和麦子。田间地头,笃笃摸摸,种了甘蔗、芋艿、毛豆、韭菜、青菜,从不舍得抛荒。

小儿子到了婚龄,房子老旧,妮娘帮衬着,用承包田里的收成和打零工的微薄收入,挨着菜园枇杷树,盖起两层小平台,占地40平。平台盖好第二年,把媳妇娶进门。

奶奶领我,远远地站在塘路上,一边是芦苇和白茅,拉伸出去的江滩和浅水,一边是稻田和菜蔬,延伸到一家一户自然堆砌的民居。一棵枇杷树,一方池塘,一圈杨树、柳树,桂花妮娘举起棒棰,正在捶打衣服哩。

这一老一小,被夕阳一拉,在塘路上刷出一块延长的阴影,惊起池里的鱼虾。桂花妮娘抬起头,喊一声:姆妈到咧!撒腿就往塘路方向跑。

奶奶站着,看清了跑过石桥的妮娘,一个颤巍巍地下,一个兴冲冲地上,塘坡中间挽接了,提了斜挎的青布袋,手拉手攀着往小楼走。

我跑前头去,七跳八跳,冷不丁窜出一只黄狗,对着打招呼。我不领情,跑奶奶后头去,过了一条狗,我往前头去,又遇一条狗,我躲后头绕了去,连避三条狗,进到小楼。

妮娘家也有三条狗,毛色纯净,每天听诵佛,看烛光,不大叫的,起身过来,闻我的味,起先有担心,因为我累了爱尿床。这狗探闻一番,觉察了我的小心思,眼神里竟是宽慰,也不叫嚷,扭过头,带转身,去那常待的地儿趴好,半是好奇半是慵懒地盯着我看。

奶奶进门,和婆婆寒暄落座,端来一杯香茶,我得一杯糖茶,喝了一身热,调皮滑拆的劲涌上心头,喜上眉梢。

奶奶和婆婆说得最多的,大抵是佛事,小木楼的堂屋,像一间小庙。

堂屋案几上,立着两根又高又粗的红蜡烛。蜡烛的光颜,是柔软的橘红,摩挲着投射出去,遇有造物,便谦卑地退后两步,低颌微笑,和气地打量你,预备了听你求愿。若无隔物,一波一波摇曳的光,用力地把这温暖投到远处,一直到毫末微星,常驻远方来客的心。

烛芯的光焰,是两枚菩提子,圆圆的,底端像金黄的花萼。顶端圆润的光焰收起来,用墨笔勾勒一下,是写意山水的余韵,缭绕在屋顶。遇有人进来,带微风起,烛光欠一欠身,浓烈地旺起,发出扑扑声,急落几滴泪,便是同你行过见面礼了。

堂屋墙上贴着松鹤延年图。图上一棵松树,九只仙鹤,一轮红日挤出云涛。上联苍松挺拔人皆寿,下联白鹤腾飞气自祥,满堂屋的吉祥喜庆。

妮娘回到灶间,忙起做饭来,奶奶生了火。十五瓦的灯泡,微暖的光,很快淹在灶间的炊火里。奶奶秀气雅致、洁净清癯的脸闪出黎明的霞光,就像清晨露水打湿的稻花,遇了新起的升出地平线的朝阳。

妮娘在云蒸霞蔚里,步子轻盈,手势灵动。或炒或煮或蒸,最是那转锅清底时,将温热的水从锅里舀出,泼出墙漏去,用竹丝绑的刷子抄净锅,阵阵水烟起,伴着铁锅遇热渗发的菜籽油香。

妮娘盛一碗白米饭,奶奶接了,夹一筷黑亮的陈年梅干菜,小口眯吃着。我爱义桥的腌鱼、腌鸭、腌肉。这鱼、鸭、肉,一年难能吃到,是丰年的馈赠。

第二天醒来,奶奶和妮娘一刻不分开,妮娘做什么,奶奶做什么,说着说着便笑起来了。两个人在一起,嘴里不说时,眼里噙满话。在这话里话外,我从一个屋窜到另一个屋,玩得兴致勃发。

住兩晚一天,第三天午饭后就回,斜搭的青布口袋,装的是饭桌上常年的梅干菜和萝卜条,它伴我一个喷香的童年。奶奶跟妮娘告别,拽了袖子不撒手,总是叮嘱千遍,还来一次,临别走出数十米,回头又来一次,快转过弯去,瞧不见了,用眼晴再瞩一次,眼角分明挂着小楼的烛火星。

我在冬季造访,奶奶在时,一起住了妮娘红漆的婚床,遗了童年的尿骚味。妮娘一次不曾怪我,连这被子褥子,来一次拆洗一次,挂在义桥小木屋外廊杆上,请煦暖的太阳公公掌脸,重新找回夜的温暖来。

一个秋日的中午,雨落得很大,地上满是汪汪眯叫的水泡泡。妮娘领了几个穿蓑衣的人,抬了棺材,进门前做起法事,事毕搁进西屋贴墙摆下。从此我家添了一具萧山棺材。

棺材身子黑得发亮,前高后低,正面拱起,朱红色。我家瓦舍左间和堂屋连着,只有一根柱子,每天都要见到它。起先略持戒心,也有几分害怕,慢慢地,当作放贵重物品的柜,再以后是一心怀敬意的圣物。

1984年冬,父亲中午回来,一家人吃饭,忽然冒出一句,政府不让土葬了。奶奶闻声色变,眼里满是惊惧。这天往铜手炉加些砻糠和未熄的草灰,早早地躺下了。

邻居故旧,和奶奶相仿的,三个两个,开始议棺材,也谈怎么烧化,说火烧疼不疼。一个故事,增添了恐慌,说人扔进炉子,给烧醒了,大叫起来,说快放他出去。烧人的讲,时度不到,门不开,烧完了,才开门的。

奶奶眼里渗出泪水,我也害怕。心里想好,备一把钳子,偷放口袋里,奶奶一喊,我就把门拧开。这事,终究未曾发生,也不会发生了。

我上初二,奶奶去世。眉眼广清,堂额光洁,面颊清癯,安详舒泰,躺棺材里。停放三日,恸哭中起出,把棺材盖翻过当担架,郑重平放,装解放卡车载走了。

那几日,瓦舍点起一百瓦的灯泡,像一个太阳在屋子里。妮娘静静地坐在奶奶旁边,默默地点燃隔壁邻舍、亲眷朋友送来的佛经和元宝,小心地看护床底的那盏长明灯。

奶奶去世这一年,母亲整理遗物,留下一把剪刀,是妮娘送给奶奶裁黄纸的,从此也信了菩萨。劳作之余,日日念南无阿弥陀佛。看这渊源,奶奶念阿弥陀佛,源自妮娘和婆婆,母亲又接了信。从袁浦到义桥的这缘梦,教人向善,推己及人,便是人性明光。这些孩子的娘耶!

妮娘和奶奶生养作息的世界,于人世间,大都湮没了去。唯一的遗迹,是六号浦沿的香杉瓦舍,瓦舍也罕见,香杉依旧在。

钱塘江上的桥越修越多,有一座由袁浦直通义桥,老渡埠也日渐荒凉了,虽然也还有船在走。这曾经来回摆渡的过客,不少也都作了古。

我的妮娘孔桂花,个子不高,身材适中,素喜整洁,衣着朴素,五官清秀,眼含怜爱,一脸的和顺朴实,甲戍年去世,归葬义桥虎爪山。

我的姑父华志林,1928年2月4日生,今年88岁,腰板笔直,面带红光,记性也好。姑夫将小区楼门前的花圃辟作小菜园,侍弄几样菜蔬,一见到我,开怀畅笑。

姑父也信佛,念的经和元宝,攒到一处,过年过节,给妮娘烧了,这一烧,也有二十年矣。

十一

袁浦和义桥,这一个世纪以来相持相思的深情厚意,远在天际,近在眼前。远近之间,略挂一帘薄纱,待要模糊了去,梦便催人清醒。

袁浦是一条藕,半是踏实,半是虚空,齐折两半去,半是阴,半是阳,阴阳难解,藕丝相连,解不开,理不清,便让这藕丝牵了阴阳,说说不了情话。

斑痕大地,精细了看,这绕着故乡钱塘的江流,分明是嫦娥的造像!我猜想,中秋月圆之夜,嫦娥悄悄来到凡间,看袁浦和义桥出了神,留恋这钱塘,将秀姿刻上心动的波澜,化作一条奔流的江,筑起人间的蟾宫。

这蟾宫的模样,是婀娜的飞天,优美的弧线勾出北塘,衬举钱塘沙上,左手勾出纤纤南塘,轻抚斑痕大地,右手勾出义桥南岸,轻拢渔浦古村,长长的披帛飘扬出去,拖住千年的善感深情,把怜爱留给钱塘人。

妮娘住的村落,是蟾宫飞出的一只蝴蝶。蝴蝶的头,便是这斑澜的草花木树牵引出的小木楼,楼板间响起的笃笃声,是蝴蝶振动翅膀的音声。听这声那音,知是我的桂花妮娘下楼来了。

责任编辑 张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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