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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去者

2017-05-23李颖

广州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珠玑古巷梅岭

李颖

古巷里有一些人假装睡去了,他们有的姓李,有的姓林,有的姓苏,有的姓欧阳,一百五十九种姓氏沉默地躺在地下,仿佛地面上一切的喧嚣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门楣还在尘世间,有太阳的时候,檐影疏淡,有月亮的时候,斜光到晓。春温秋肃,雨雪霏霏,覆盖一年又一年的旧痕迹,地下假寐的先人们似乎一直不打算醒过来。珠玑古巷就这样,成了一个景点,成了南雄姓氏寻根文化的桑梓。它敞开着一百五十九张形态各异的门,候着无数心事重重的来者和去者。

我也是一个反复纠缠在地表的来者。我往返于地表的城市乡村,在这个過程中我一直对汽车满怀戒心,不仅仅是因为我晕车,而且是因为它破坏了速度,也破坏了日子。我理解的日子应该是从鸡鸣开始,用日晷、漏刻或者线香计时,我认为的人间一日,单用脚步来丈量的话,就是从南雄的梅岭到珠玑巷的距离——也许是人们纷乱的脚步,也许是牛马辚辚的脚步。这是一种秩序,古代乡村的传统丈量秩序。而现代的车子打破了这种秩序。珠玑巷离当时的县城近十五公里,距大庾岭近二十五公里,正是南下北上的客旅歇脚之处。东方既白,人们从大庾岭过梅关,再走二十五公里的路到珠玑巷,路上挑夫挥汗,走卒吆喝。从梅岭到珠玑,正好是一日脚程,恰在日薄西山时分,就能抵达珠玑巷,在珠玑巷住下。可是,那是古代。那是古人。

我也曾想这样走一遍,从梅岭到珠玑,不带手机,不带钥匙,趁天气初肃,背一囊母亲收拾的行李,看萧索秋山,看静穆冬野,看树荫下歇凉的褴褛的男人和牛马,看背着又脏又黑孩子的蓬乱母亲,看一树梅影落在坚硬的枝桠上,看阳光和风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沿途可以听见鸟鸣,就是最寻常的乡间鸟类,它们一路叽叽喳喳,使我看到听到它们朴素而善良的来历和姓氏。

我看到每一条路都通向遥远,每一条路都指向未来。不管是月落汀州,还是日出东山,不管是湍急的河流,或者关山迢递,我的路途都会是浩瀚之境。我会在下雨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我知道这个江山不是我的,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它属于时间,过去和未来的时间。我会路过陌生的坟茔,在冢前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能听见一千多年前风的声响,黄昏的坟茔总是会显得过于清寂,我会问他姓什么,然后我看到了石碑上他的姓氏。他活着的时候,也许从未想过,我会这样与他对话,隔着冷冷的岁月,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对话。

可是时光如露亦如电,时间之箭把我们的姓氏从千百年前一下射到此时此刻此地,我们是坐着汽车从梅岭一个小时就杀到了珠玑巷的姓氏广场。我们踏上珠玑古巷的时候,一万年前的斜阳淡淡地铺在上千年前的青石板上,一种古老与更古老的相遇,映照着我们身上格格不入的气质,它埋藏了多少民间记忆,又裹挟了多少日新月异。我们摆出或散淡或炽烈的姿势,匆忙地拿着手机肆意拍照,我们对一个雕花蒙尘的木窗棂大惊小怪,我们假装艳羡着那样古朴的生活方式,我们衣着光鲜地倚着一个个破败的门楣,我们唐突地闯入后又倏忽散去,而我们是谁?我们也姓李,姓林,姓苏,姓欧阳,我们喧嚣地穿行过珠玑的数条小巷,内心沉默。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从梅岭去珠玑巷的这一天真是一个寓意深刻的日子。我最喜欢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经典科幻电影《回到未来》中,主人公马蒂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乘坐时间机到达了三十年后的未来,他降落的时间就是这一天。我在珠玑的这一天,全球无数科幻迷正举行着纪念活动,他们争相列举着,三十年后,那部电影中的场景多少已经成真?拨开眼前的迷雾,我们都是时间里混沌的旅行者,我们身处未来,而在一个更辽阔的世界里,面对未来,我们都是古老而缓慢的人群。

这是一次漫不经心的穿行,也是一场期待久远的重逢。从历史的缝隙窥过去,直接敲打着我内心的,其实是那些落在民间落在大地的名字——人名、地名。

譬如“梅”字。梅岭。梅关古道。譬如张九龄。这都是南雄避不开的名字。喜欢张九龄是从那句著名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开始。国士无双。据传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可见一代名相风度翩翩。1200多年前,张九龄奉唐玄宗诏命开凿大庾岭梅关,三个月,他便带人把一条崎岖难行的山径开通为能通车马的大道。从此,梅关古道这个风雅的名字经过岁月淘洗愈发清冽。

去者张九龄。他走了,永远地留在了原籍,而他留给世人的却是一段漫长的繁华。是摩肩接踵,是清明上河。作为从梅关古道南来的第一站,珠玑巷从来不曾寂寞。“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盛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明代诗人黄公辅曾这样描述当年珠玑巷的盛景。

这繁华盛景,在今日只能遥想。我们看见的梅关,石阶长而且瘦。有异草遥遥拾级而上。道旁时有峭崖,崖壁青苔丛生,崖下十丈深谷,郁郁可见杂木。沿峭壁直行,常有箫声笛音不时入耳,余韵婉转悠扬,尽入远空。古道幽深,其木也古,有千年银杏,有千年榕树,盘根错节,树干遒劲,中有空洞,人可随意穿行其间。树冠枝叶新发,遮天蔽日,鸟啼时聚时散。

世事漫随流水。如今,珠玑古巷的每一个门庭上都写着祖先的姓氏,每一个房间里都住着人,他们是这些姓氏的后代。有的人家光耀,门庭阔大,用雕金的字把姓氏刻在门上。有的人家破败,只用炭笔横斜地在门上潦草画上几笔。他们端着水或饭碗进进出出,他们在屋前挂着一排排肥大的板鸭,对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没有保持应有的警惕。恍惚间,我觉得他们在里面进进出出有几百年了,他们手中端的茶碗一直温凉,他们对我们露出神秘的笑容,他们不言不语,似乎他们的板鸭挂在那里不愁出路,只是供我们作为拍照的背景。

珠玑巷全长只有三里路,它就像一个断了的手掌,它的岔路尽头似乎都是屋子,藏着各种民间秘密的屋子,不通向任何别处。狗吠与鸡鸣在黄昏里寂寞地彼此应答,脸蛋通红的孩子帮大人收着晒在路边的稻谷。无论多么奔忙的人间,无论多么高速的外界,仿佛都与它隔绝。我们裹挟着各种气味莫名地闯入,我们只是路人甲路人乙,无论我们如何打听,无论探究到哪一根蛛网,无论拍下哪一个角落里没有牙齿的老人脸上的每一条沟壑,也别想知道深藏在小巷的路径和人心里的秘密。

称不上秘密的,是珠玑巷的来历,据说与一位乏善可陈的短命皇帝有关。唐敬宗李湛曾因巷内族人张兴七代同堂,而赏赐他珠玑绦环。我们路过张氏祠堂时,一位看不出年纪和性别的人穿得很多,破烂层层叠叠披挂一身,站在路口情绪激动对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大声斥骂,我们经过他(她)时我很想听清他(她)骂的什么,始终没有听清。走过他(她)后我想回头看清他(她)的脸,终于忍住没有回头。我想了又想,我如果去看他(她),必定自诩为正常人,眼光里有好奇,甚至还有同情,但其实,在我和他(她)之间,谁是正常的,谁又是不正常的,没有人能够断定。因此,我确实是没有资格去看他(她)一眼的。也许就是这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才是时光的秘密信徒。我忽然明白,这才是一个泊在尘世里真正的珠玑古巷,它与任何皇帝无关,它怀抱着最底层的姓氏,这里光线充沛,市声美好,阳光温暖,雨滴亲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疑心,我真的去过了珠玑巷吗。我的“李”字真的刻在那扇门上吗。我的心里终于长出了漫野的荒草,我想要回去看看我的门楣,是谁人代替着我,在那里进进出出,坐卧行走,毫无防范地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而路过的陌生人全然不知,那些袒露在阳光下的,都是关于家族与姓氏的秘密,关于活着与故去的秘密,关于来者与去者的秘密。而路人甲路人乙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农妇寻常的表情。

从珠玑古巷出来的时候,回首处,风吹草低,蓦见游人。

也许,珠玑古巷,是不存在的。

责任编辑 张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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