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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

2017-05-23游利华

广州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女儿儿子

游利华

高速上那辆火红色的跑车,呼呼吼啸,疯子样冲窜,头一昂,铲得前面四车追尾,其中一辆质量差点的日产车,屁股顿时被铲得开了花。

“神经病,吃了兴奋剂。”

大可打转方向盘,变了条道,让车子靠边行驶。幸好他们刚才没走快车道。

“妈的,不会开车就不要开,这种杀人犯就该抓进牢里。”大可又骂了一句,脸绷着。

红壁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大可从不骂脏话的,这几天,他时不时就要蹦句脏话出来,每一句都如喷射子弹。

两天前,他们商量来海边过周末。

上周末吧,公司高层开了新一季决策会,决定解散大可带领的研发小组。研发部长找来大可,将这个决定告诉他:“公司每年研发投入非常巨大,你们小组连续两款产品市场销量偏低,照规定,一款产品销量不好,就要平衡成本解散研发小组另作分配。”他说得语重心长,半解释半安慰。这两年,像吹来一阵怪风,怪风有妖气,呜呜呜地穿林过江,扭窜身子,风向不定。十几年来,大可带领的研发小组从没出过错,市场一路飘红,多次被评为金牌团队,但在这股怪风的吹刮下,一次再一次地折戟倒戈。

大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研发人,他一直很自信,错不在他。但部长告诉他,也许你就是太自信了,以前那么多次沟通会上我就说过你,太过自信就等于盲目。

车子爬上一道陡坡,一阔幕朗朗青天徐徐升起,路却猛地一折,车子顺拐下一道长坡。

车内的人都没料到,后座松开安全带的儿子扑上来,差点撞到控制板。

红壁重新将他安顿好,让旁边的女儿好好照看弟弟。女儿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听说要来海边度假,她高兴得洗澡都在唱歌。儿子也高兴,吵着要挖沙造城堡。但是红壁最希望大可高兴,十几年一手建起来的团队要解散,当然让人神伤不舍,但解散就解散吧,正好休息,红壁劝慰他。大可咬着嘴唇,半晌不吭,忽地横她一眼:“你懂什么。”

天不算太好,有点雾霾,相隔不到百米远的海面都看不太真切,像蒙了层灰纱,灰纱漾漾浮浮,在玩一场魔术,把真切的大海变成海市蜃楼。正是这座城市最适宜出游的十一月,也是海边最好的季节。

早上几车追尾事件又给情绪添了一层霜,搞得车里的座椅都有点神情索然,红壁暗暗祈祷下午能有个好天。

“爸爸,快到月亮湾了吗?”儿子小脸贴窗奶声奶气地问。

“马上。”大可翻起眼皮,瞟瞟后视镜里的儿子,脸皮松了些。

月亮湾是某著名地产商开发的私家度假海滨小镇,有住宅宾馆、购物休闲风情街,还有美食城等,位于一处僻静的海湾,深圳东部海边那么多度假胜地,它仍是一颗明珠。

两年前,大可就在这儿买了一套近百平米的面海三居室,说是周末节假日可以来度假休闲,来海边玩的人太多,常常订不到满意的酒店。可其实,他们并不像想像那样来得勤。过去这两年,除了刚开始那两个月,他们几乎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大可工作太忙了,好不容易得了闲,又有别的计划,于是,这套海滨度假房基本空置,守着浩渺的大海静盼良人。

这会儿,吃过午饭,女儿和儿子去午睡了,大可坐在餐厅边,笔记本电脑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脸闪荧光,像个怪兽。怪兽一定又在查看资料了。这段时间,除了睡觉,电脑几乎成了大可身体的一部分,他总在翻看市场部发来的各种报表,也是领导们要求他看的,红壁看向他,荧光忽蓝忽红,蓝的时候,怪兽像饥饿,红的时候,怪兽像兴奋。

“睡个午觉吧,昨晚就没睡好,上午还开那么久的车。”红壁催他。

大可嗯嗯,人却没动。红壁索性过去,拉他一把。大可要争辩,红壁一把合上电脑。等大可进了卧室,她收起电脑搁到酒柜上。

午后静谧,屏帐翛然,银亮的阳光铺进来,印出几个凌乱的脚印。红壁环顾一圈,压下打了一半的呵欠,拽起身子,找来根扫帚,将地板扫干净,又打一桶水,净拖两遍,屋子里终于重新铺满锃亮的银砖。她伸伸懒腰,蜷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

天气果然有好转,海边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黄昏的太阳堪堪,像浓稠的蜂蜜。

小镇上人多了,雨后噌噌冒出的磨菇般,情侣、家人、朋友……路边有几家咖啡厅和甜品店,门口植满芭蕉和细竹,店外撑几把紫红大伞,底下摆几副黑藤桌椅,懒洋洋的爵士音乐包裹着椅凳中的人们,他们品茗的模样,像某种溺在糖浆中的虫子。

红壁背后背个大包,手上还挽个水壶,拖鞋拍得啪啪啪。女儿已经领着儿子快跑到台阶尽头的沙滩了。

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地赶到,女儿的眼珠咕噜噜直转,眼珠转了两圈,定在前方,“小弟你看,那边有片小树林。”

儿子眼拙,小脑袋都不知朝哪个方向转,女儿两手捧定他脑袋,“那不是吗?姐姐带你去看看,中午睡觉时,我看到那里边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沙滩尽头的山边确实有片浓密的小树林,小树林铺满半面山坡,一座圆形灰水泥建筑拖条细水泥路蝌蚪样栖在林子里,红壁猜测那是座族墓。

左眼皮跳了跳,她一把扯过儿子,“别听你姐姐的,她尽出壞主意,要是敢去那儿,妈妈要生气的。”女儿两根食指点腮一扯,拉出个吓人的鬼脸,大可也扯过女儿:“你给我乖一点,乱跑晚上什么也没得吃。”

蜜黄的阳光如饴糖水,把沙滩泡得又甜又软,一弯月牙儿形的纯白沙滩,前接海水,后倚黛山,不时有海风拂面,如轻柔的手指。

他们沿着沙滩拍了会儿照,女儿突然叫起来,中午那个漂亮阿姨!

果然。是她。不过换了身打扮,这回更漂亮了,漂亮得耀眼。一顶手工编织宽檐草帽,一条大花丝绸长连衣裙,中午扎了一小束的小卷发完全垂放下来,被海风的手指撩拨得一漾一漾。她沿着海水踏浪,边走边躲避浪头,飞溅的浪花般轻盈地跳跃。

中午吃饭时,他们邻桌坐了个女人。女儿吃饭爱捣蛋,儿子嘴巴挑得近乎厌食,红壁管了这个哄那个,连最爱吃的铁板生蚝也没得胃口,女儿吃着吃着,一声尖叫:小弟,看,那不是你最喜欢喝的酸奶吗?

正是邻桌女人,手边放着一瓶酸奶,这种酸奶,红壁一眼就知,只有市内那家唯一的日本进口超市才有。

儿子见风就是雨,饭菜不吃就要酸奶,红壁哄得火冒,只想照他小脸抽几掌,女人闻声主动过来,笑吟吟地将酸奶递给他:小朋友要喝酸奶是吧,幸好阿姨还没启开,乖,不哭啊。

“阿姨阿姨……”女儿主动跑上前,热情地招呼,也不知她叽咕了些什么,一会儿,女人拉着她一起回来。

阿姨说要跟我们玩。女儿高兴地说,小弟,快欢迎我们的家庭新成员。

儿子听话地拍两下掌,把红壁和大可都逗乐了。

于是,女人就带着儿子女儿一起踏浪,大可在拍黄昏西下的太阳,红壁坐在沙滩上吹风,女人一手拉一个,尖利的欢笑声爆竹般一声声刺破空气。三朵浪花。

踏完浪,女人又带儿子女儿坐沙滩吉普,四个大车轮坦克履带般压碾沙滩,发出怪兽似的吼叫,儿子女儿兴奋得连连怪叫,女人开着吉普,故意左拐右拐,儿子叫得岔气。

见红壁伸了几回脖颈,女人笑着安慰她,别担心,我的驾驶技术绝对一流。

担心也没有用,女儿是人来疯,儿子难得不认生,红壁偷得轻闲,跟在大可身后,看他拍照,相机是最新款专业单反机。大可平时会看些摄影书,偶尔出门拍拍,端上相机,大可的心情明显好多了,对着女儿儿子他们拍照,还不时指挥红壁站这站那拍照,镜头下,粼粼波光上浮枚金黄的夕阳,波纹轻摇低吟,哄夕阳沉入即将来临的黑夜的睡眠。

晚上一块烧烤时,红壁才知道女人是独自来的。

她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秘书。那家公司,连红壁这种家庭主妇都清楚,它是行业标杆,也是大可嘴边经常提的。

烧烤为自助式,他们点了一堆鸡翅牛肉鱼蛋茄子玉米,串好涂好调料,边烤边聊天。

炭火星星点点,呼应天上的星光,也呼应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红壁问,“你有多大了?”

“你猜。”女人调皮地歪歪头。红壁马上反应过来不该问,许多女人对年龄忌讳。“青春正好就对了。”她笑着弥补道。

“青什么春,都快赶上这个城市老了。”女人笑。

红壁略微推算,这么说来,她只比自己小一点,她跟深圳同龄。也是奇怪,这座城市里,到处是同龄人,让人怀疑那两年,胎儿们前仆后继汹涌赶着投胎。

女人又问大可是做什么的。

“他,让他自己说。”红壁朝大可扬扬下巴。大可向来不爱说话,但红壁今晚想让他说多点话,她怕他一静下来又想不愉快的事,好不容易来次海边度假,就要有个度假的样子,阳光、沙滩、海浪、欢笑。大可也像懂了她的意思,笑笑:“打杂的,这打打那打打。”顺手将一只烤好的鸡翅递给女儿。

休闲街上夜里愈发闹热,餐馆和各式吧室里坐满了食客,醉人的情歌旖旎飘逸,携着人的思绪一起摇摆。红壁嘴角含着一丝笑,她想大可一定还记得,那年他们刚刚相处时,蹭朋友公司的车来了趟这儿,彼时这兒还是一片不怎么出名的沙滩,那天夜里,他们睡在租来的帐篷里看星星吹海风,却被蚊子咬得胖了两圈,大可牛脾气顶上来:“让你们咬,鬼东西,将来我要睡在超大席梦思上看星星。”

女人欲起身上厕所,红壁也跟了去。

由于是户外海滩烧烤,厕所相距较远。红壁走到她后面一点,傍晚回宾馆,女人又换了身衣服,这回是白色长袖雪纺衬衫配齐腿部的蓝色牛仔短裤,熟女风、波西米亚风、性感风,女人花样真多。不知下回是什么,让人好奇又期待。她的背影更好看,长直的两条白腿,衬衫内隐约可见的柔韧细腰,小卷发有韵律地抖动。

洗手时,女人跟红壁并肩站在水池前。

长长宽宽的整体镜里,清晰的两个女人。一个白衬衫披发,一个黑棉衫短发。一个白净精致,一个瘦黄松弛。这两年,红壁发觉自己愈发松弛,皮肉下垂得厉害,本来瘦削的脸,因为皮肉松弛,竟然垂出了双下巴,周周去美容院也没什么用。

红壁赶忙低头洗完手出来。

一会儿,女人也洗完手理完妆出来。她们又并肩往回走,不远处,女儿和儿子在沙滩上放孔明灯,主要是女儿放,提着灯顶点蜡烛,孔明灯不好放,但她已经成功放飞了两只。女儿很聪明,比同龄人都要聪明,什么事情一点就通。虽然平时精灵古怪,但表现做事还是很不错的,红壁这个妈妈,被学校请去作了多次讲座,给家长们分享育儿经。

她们在台阶边上站住,没下沙滩,因为不想再弄一脚沙。红壁看着那冉冉飞上天的孔明灯,红的、白的,它们一路攀升,点亮黑暗,女儿又放飞了一个黄的,温暖的明黄色,沉闷又无边的黑暗被这一团明黄照着,黑色慢慢变成奶白色,融融快要化开。

红壁仰头望天,情不自禁笑开来,差点笑出声。

女人也安静地看放灯,放了几只后,她转过头,幽幽地说,“曾经有两个男人为我放过孔明灯,许愿要一辈子爱我。”

啊。红壁侧了侧身。

“还有个男人,说他爱我像大海一样深。”女人继续喃喃,沉浸在回忆里。

啊。红壁扭过身,看着她。

昏暗中的女人,如置身梦境,斜背后柔暗的光托住她,她的侧脸好看得让人呼吸都慢了。

“知道我这次为什么一个人跑海边来吗?”

红壁摇摇头,她怎么会知道。

“公司里有个副总裁跟我谈了两年,现在他提出要结婚,他说他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我恋爱还没谈够呢,他天天逼,逼得我烦,干脆一个人开车躲了。”

女人皱着眉头。

原来是为躲人!

女人又接着说了些关于那个副总的事,红壁没太听进去,风硬了,也冷了,毕竟十一月了。她打了个寒颤,耳朵一阵嗡嗡响,突然遭遇耳鸣。女人竟然有那么多爱情。红壁心脏猛地一缩,像刚在沸水里煮胀,忽地又整个拎起镇入冰水。

女儿的孔明灯放完了,红壁呆呆地看着那些孔明灯往高空飞去,不止耳鸣,她忽然也色盲了,辨不出灯的颜色,只是怔怔地看着,孔明灯们一只连着一只,一点点飘升,逐渐被巨大无垠的黑暗吞没,直到最后一只也被黑暗完全吞没,她仍怔怔地仰着头。

要不是女人拉她走,她还会怔在那儿。大可已经熄灭了烤炉,红壁她们走过去时,他坐在桌边抽烟。大可不抽烟,买烟是为了散人,这段时间,红壁却有两次发现他在抽烟。桌边有把藤椅,大可松松垮垮地瘫进椅窝,双眼望向某处,又像什么都没看见,眼珠灰滞,烟雾不断从他嘴里喷出来,仿佛他的魂魄正从体内逸出。见她们回来,他赶紧掐灭半截残烟,指指桌上的盘子,“还能吃的就再吃点吧。”桌子上有一小把烤肉串,女人的纸碟内赫然放了只烤茄子,茄子还袅着一丝热气,刚刚烤的吧,女人说过她爱吃烤茄子。红壁将目光从烤茄子上拖开,盯住大可。大可抹了把脸,没接她目光,嘴里喃喃地说着玩笑话:“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掉厕所了呢。”

在女儿的执意邀请下,女人跟着他们四人一块儿进了屋。

进得屋,女人就叫开了,哇,你们度假的房子这么漂亮!

叫得红壁和大可都不好意思,大可又是拿饮料又是拿零食,脚步轻飘,脸上挂着笑。

虽然是度假的房子,开发商自带精装,红壁在进一步精装时,也没有大意松懈。她对生活向来规划严谨。沙发定制乌木真皮,衣柜为美国百年品牌,茶几下垫那块大花地毯,是大可去阿联酋出差时带回来的。

女人转了转,还没坐下,女儿将她扯到客厅落地窗前,扬扬下巴:“阿姨,你看,那片小树林里,是不是有个东西在闪光?”

“哟,还真是。”女人答。

“我早就发现了,上次来就发现了。”女儿得意地摆摆头。

上次?红壁训她一句,“都半年多了,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到晚想啥呢,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玩一会儿乖乖给我睡觉去。”

女儿再次回敬她个夸张的鬼脸。

屋里由于没有信号,没装电视,音响晚上不宜听,三个大人就围坐饭厅木桌边吃零食闲话。

饭桌乃长条形,女人和大可相向,红壁打横,坐定,突然就有些僵。女人就又说起这房子的好,大可笑眯眯地应。说完房子,气氛更僵,头顶吊灯有些尴尬地照着,空气中有兹兹的电流声,女人和红壁都不出声,大可也不说话,脸上却一直挂着笑,是那种不自觉的笑,嘴微翕,眼微饧,恍看竟有点傻痴,像得了癔症,大可基本没这样笑过,起码十余年来,他没有这样笑过了。女人抬手要倒果汁,他赶忙端起纸盒,把杯子都打倒了。红壁缓慢地剥着花生,机械地将花生米蠕进嘴,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去边上客厅跟女儿儿子玩跳棋,或许她也该起身走开,但不知为什么,她硬是坐下,拉长脸,身子直直地,像截枯木头。

女人抽出纸巾擦桌上溢出的果汁,大可也赶紧抽出几张纸巾来擦,十根指头,五根白细,五根黄粗,十根指头你上我下,你忙我乱,跳着双人舞。红壁纹丝不动,眼珠子都不动,只几根指头劈啪动作,壳裂尘腾,又剥出了几颗花生。

今晚的大可仿佛换了个人,脸上表情都换了。

擦净果汁,女人又找出两句话,干巴巴念完后,她扭扭身子站起来,“我去跟小朋友玩棋吧,我小时候也爱玩这个呢。”

女人走后,红壁还一直木在饭桌边,脸色难看。

十点多了,该收拾下桌面洗澡睡觉,但饭桌边的枯木头没一点活气。女儿儿子也该洗澡睡觉了,特别是儿子,睡觉还要哄,大可叫了几声,红壁也没管,他只好拿起花洒让他俩囫囵淋一通,擦几把体上的水珠,赶猪般赶上各自的床,强行关灯关门。

大可再操起花洒,胡乱朝自己身上淋一通,套上身棉睡衣,想起了什么,踅客厅找东西。摸到酒柜,他寻着电脑,急急调出个文件。

红壁像座雕像,杵在饭桌边,坐在大可身边,却像没看到他。大可瞪大眼,翻看文件,先是蓝色荧光,看了一会儿,蓝色变黄色,黄色里又杂进红色,血红,大可双眼瞪得更大,像寻着了宝贝。突然,他猛拍一掌桌面,双眼一眯,“啪”地合上屏幕。

震起几片花生壳,但没震起红壁。

大可“呵”一声,“你干吗呢,不睡觉了。”

“雕像”没理他。大可有点生气了,“发什么神经啊,洗洗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出海打鱼呢。”

“大可,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雕像”突然动了一下,但仍没看他。

“什么?”

“我是问,你有过爱情吗?”“雕像”这回转过了头。

“怎么回事?说啥呢?睡吧睡吧。”大可扭头没进卧室。

客厅只剩下红壁一个人,以及几盏干滋滋的灯,灯光烤着她,像烤一尾搁浅的鱼。红壁觉得呼吸困难。女人今天在台阶边说的话一直在她心里积着,成为消化不了的滞食,堵。女人有那么多那么深的爱情,然而,红壁没有。她只有大可一个男人,当初俩人走到一起,还是通过朋友介绍,朋友觉得他们俩合适,他们都没什么交际圈子,也都是孤身一人。结婚后,父母劝她早点要个孩子,她就全心全意准备生孩子,带大了女儿,她想开个小店,大可说一个怕孤单,父母也同意,就又有了儿子。

大可呢?大可应该也没有谈过什么恋爱吧。他一直是个书呆子,毕业后就进了现在的公司,从一名普通研发工程师,做到现在的小组领头人。连红壁平时也没怎么见着他人。任何时候,大可总在公司,好友怂恿她查查大可的岗,红壁悄悄摸查几次,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出轨的迹象。

灯光不知轻重地兀自烤照,照出对面落地窗玻璃上的人像,夜色愈暗,那人像反愈清晰,但又不是那么地清晰,一种打了柔光的影像,抹去了细部,玻璃上的女人长颈杏仁脸,肩膀不直不溜,有柔和的曲线,双臂也长直匀称。

红壁呆看好一阵。

夜色渐渐深得黏沉。大可还没睡,坐在床头玩手机游戏,不知道他刚才查出了什么,這会儿情绪挺高。

见红壁进屋,他又恢复了往常那个大可,白她一眼,“舍得睡觉了?”红壁没接话,猫进厕所洗澡,水叽叽出来,大可已经躺下了,头顶的照明灯关了,唯剩床头一盏台灯,褐黄的灯光极其暧昧。

“睡觉吧,该睡了。”大可暧昧地看她一眼。

被子刚刚盖好,一只手就伸过来揽住她的腰。

手也带着暧昧的温度,红壁正想说句话,另一只手蛇过来,盘住她的乳房。

“行了。”红壁冷冷道,“睡吧,明天不是一大早要出海打鱼吗?”

打鱼两字刚落音,一片肥厚的舌头湿嗒嗒堵住她的嘴,舌头像只小兽,粗暴地直往她嘴里钻,红壁两排牙齿紧咬,舌头一股牛劲,拱背抵肩,腮帮子鼓如蛙肚,誓要撬开她的牙墙。

红壁当然知道大可今晚不是真想要她。他们的夫妻生活少得可怜,同睡一张床,大可一年也动不了她十次,每次还是精准速战,决不拖泥带水。

“行了,睡吧。”红壁挣开头,声色俱厉。

“来嘛,老婆。”大可话音都暧昧了。

“行了,睡吧。”红壁看著他被欲望烧得红通通的脸,涌上一阵恶心,又怒又恶心,禁不住推他一把,“行了行了,赶紧睡吧。”

大可还在呢喃自语,红壁掀起被子冲进厕所,对着洗脸池干呕两声。

重新洗了把脸,她对着镜子拍润肤水。拍着拍着,就又想起了“爱情”。

真的没有,她几乎没真正谈过恋爱。镜子上氤氲的热气还没散尽,白雾蒙罩。悲凉之雾。红壁想起读诗时那八个字,心里也被凉雾笼罩,它们自地底无声蒸腾上来,徐徐,冉冉,如贮得过久的时光,越来越浓。

惟有过一次,高中时,她同桌,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白天,他们一起讨论习题,发现老师有什么好笑的事暗地互传纸条;放学后,他们一起骑单车回家,但是第二个学期,男孩转走了,红壁后来听说,是班主任偷偷给家长反映了情况,还找他们来谈了话。

再后来呢,真没有了,几个说不上什么的暧昧对象,偶尔一起吃饭,一起逛逛街。

女人说,我不能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生不如死。

死。对了,大四那年,确实有个人死了。

她同班的同学,爱上另一个系的男生,她是个有性格的女孩,实际上就是人们常说的“作”,为了吸引那个男孩注意,她“作”得全校皆知。天天晚上给他送宵夜。天天给他写情书。天天早上守在他宿舍楼下等他。但他根本不理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当她透明,当她不存在。简直让她发疯。快毕业时,她自杀了,当然,没死成。第二次,她吃了大半瓶安眠药,那时大家都忙着找工作实习写论文,等同宿舍的人回来,她已经永远醒不来了,床头放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一行字,字字粗黑:我为他自杀,我死了,他总该会注意我了吧,总该在乎我了吧,总该记住我了吧。

凉雾渐稠,裹作一层茧,将红壁困于其中,她双手趴撑水池边,眉头紧皱,提胸,快窒息般深深呼吸。

抬手擦抹两掌镜面。

镜子里的脸纤毫毕现,每个毛孔在高亮镜灯下都无从隐循。

竟是一张有点陌生的脸。

跟她记忆中的脸不太一样。试着做了几个表情,还是有点不一样,具体却说不上来。红壁凑近了点,眨眨眼,眼周边扯起密密的细纹,如鱼尾上的刺骨,其中几条,又深又长,平白无表情,也如刀刻。红壁本能地用手抻平,拉扯,但是皱纹实在太深,扯得脸痛也刻痕历历。

难怪上个月老家亲戚来玩,见她第一句就说:红壁,怎么长变了。看见大可,也连叹长变了。红壁于是回想大可的脸,一时情急想不起来,只想起晚上窝进椅子里抽烟的大可,以及那些从他体内逸出的烟雾。

凉雾愈发浓稠,红壁垂下头,突然意识到,不出意外,她也许一生都不会有爱情了,还有,大可也不会有了吧。

她怔忡了一会儿,也许,不。再次抬手,将镜面的白雾全部擦净,雾气擦净,她望着镜中人,窒息感也松多了,这回胸口不再硬鼓鼓一坨,呼吸浅些了。

大可仍在等她。

红壁翘腿上床,挨到他身边,大可立即八爪鱼似的缠上来,又迫不及待扯脱她的裤子。

“急什么,”红壁扒掉他缠上自己身体的手腿,扯回裤子说,“咱们换个方式,你睡好。”

大可愣了愣,明白了,乖孩子样平身躺好。

红壁坐起来,握住他的命根子。她觉得这样就好。大可闭上眼,也没看她。红壁知道他闭上的眼睛后是谁,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频率越来越快。

第二天早上打鱼,红壁没去,她声称自己累了需要休息,让大可带着女儿儿子去,当然,还有女人,女儿闹着要跟阿姨一起出海打鱼。

他们走后,她仍然躺在床上,门窗紧闭,她盖好被子,强迫自己再睡一觉。

根本睡不着。昨天晚上,她也没怎么睡着,不停在床上辗转。早上大可催她起床,她说要补觉,你们去吧。其实这话红壁半夜里就想好了。

然而她没起床,起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顽固地缩在被窝里,窗帘装了厚厚的防阳布,不知外间辰光。

也不知躺了多久,有人按响了门铃。

是女儿和儿子,俩人淋得一身水,头发黑胶布样贴于头皮,身上滴滴答答。

下雨了,好大的雨。女儿推开门,闯进屋。

红壁急忙调热水给俩人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后,她问女儿:你爸爸呢?

“爸爸打鱼去了,我和小弟没去。”

“你们没去,你爸爸一个人?”

“当然不是,还有漂亮阿姨。”女儿哇啦啦地。

红壁这才知道,原来早上吃完早餐后,天色有点阴,大可担心下雨,让两个孩子不要去,他跟船沿海边溜一圈儿就回来。这正中女儿下怀,她早想寻个机会,去那片小树林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直闪闪发光。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女儿不单带着儿子去了,还玩疯了,要不是下雨,他们哪舍得回来。红壁很生气,姐弟俩到底还是去了那个邪气的地方,她拍了女儿屁股一巴掌,又拍了儿子屁股一巴掌:“你也开始不听话了是吧,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跟着疯姐姐瞎跑。”

儿子张嘴爆出一串号哭,女儿安慰他,“小弟不哭,下次姐姐还带你去看好东西。”

气得红壁又“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转身,她找出手机,给大可打电话。

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电话不通,再打,语音提示已转接,会以短信方式通知机主。

越打不通,越打。红壁静不下来,握着手机在屋里转圈圈,像要靠转圈圈消散她的烦躁不安,早上看似还风平浪静的心湖,这会儿也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雨,浪掀波涌,“嗖嗖嗖”,万支雨箭穿湖。

一遍遍空音,一遍遍来电转接提示,红壁仍握着手机,像握着救命稻草。

“妈妈,爸爸能平安回来吗?”女儿也看出了什么,小心问道。

“怎么不会?”红壁不耐烦道。

女儿撇撇嘴,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平板电脑,电脑里放着上次没看完的电影《泰坦尼克号》,船沉了,竖起来像面峭壁直插入海。

落地窗外,雨势越来越大,天破了般,那雨不是一串串或者一噜噜下,而是一盆盆下。海边的雨,有海水助阵,本就比别处的大些。

不知大可和女人怎么样了?早上躺在床上,红壁还想着风和日丽,大可和女人会在船上有说有笑,讨论哪处虾多,哪处可能鱼多,中午回来怎么烹饪,大可会边打鱼边拍照,他的摄影技术又可以发挥了,阳光、沙滩、海风、欢笑……然而现在呢?

红壁尽量睁大眼睛,希望眺得更远,雨太大,窗外一片浑浊,看不清海面的情况,惟见整片大海似被一只无形巨手摇晃,海水左摇右晃,浪头被摇摔得粉身碎骨,上面要是有只船,也比一片小落叶好不到哪儿去。

她愈加烦躁不安,目光乱扫。电影已放至尾声,男主角为了救女主角,泡在海水里眼看就要冻死,儿子不明所以:“不好看,为什么要救她嘛。”女儿瞪他一眼:“笨蛋,因为他爱她啊。”

责任编辑 刘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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