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边缘
2017-05-23孙喜军
孙喜军
1
那天下午,我跟着他们离开了镇子,向遥远的森林进发。
事情一开始就不很顺利,由于滑刘的迟到,延误了原来定好的出发时间。这让赵宝昌十分恼火,他先把一只铁锅从车上扯下来,丢到冻得梆硬的地面上,铁锅在雪地上弹跳了几下,竟然没有摔碎。这立即臊红了他的那一张丑脸,他疯狂地从马志彪的马爬犁上拽下了他的大斧,狠命地朝铁锅砸去。
但他没能得逞,斧子还没等落下,许华普便从他身后一把抓住了斧子的木柄。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夺了下去。失去了重心的赵宝昌摇晃了几下笨重的身体,咬着牙回过头来,看是许华普,粗大的鼻孔渐渐收拢回来,呆了一呆,一屁股坐在车辕子上。见吴大年看他,就气愤愤地嘀咕了一句: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滑刘才背着一个破包袱从镇子里跑出来。赵宝昌一看见他,立即迎了上去。许华普突然大叫道:“大昌子,这儿没你的事儿!”
赵宝昌站住了,直挺挺地攥着紧紧的拳头。
滑刘跑过赵宝昌,歪头乜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他,径直跑到许华普跟前,大口喘着粗气,对许华普说:“许哥,王树怕是要不行了,我来时他抱着他那根杠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许华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原本要发的火气就没有发出来。在大伙意味不明的侧目与啧啧声中,自己跳上大车,抄起皮鞭,长长地叫了一声:“驾——”
天空里开始飘落雪花,遥远的前方,灰蒙蒙的分不清天空和大地。
这里是一大片由塔头和生了锈的脏水坑子构成的半湿沼泽地,旧年的运材公路就横卧在这片沼泽地当中。这会儿已经被齐膝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要不是一个个隆起的塔头在雪面上勾勒出一个个凸起的雪包,车队根本就找不出那条旧道来。尽管如此,一旦遇到没有塔头的地界,那旧道就只能靠许华普、赵宝昌几个老家伙凭借记忆来寻找出路。要是走错了,车队便会陷入塔头筑成的迷阵当中。
因此,车队的行进速度很慢,差不多就是在摸索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试探。前面的雪才破开,后面的路没有多一会儿就又被风雪掩盖得一点儿走过人的痕迹都没有了。
我是第一次和他们出来,出来前许华普低沉着嗓子警告我说:没事别说话。我记住了他的警告,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连赵宝昌向地上扔锅时踩疼了我的脚,我都紧闭着嘴,没发一声。
赵宝昌坐在中间的一辆马车上,车上装满了帐篷和食物,还有一箱一箱的白酒。他从箱子里抠出一瓶白酒,又从另外一只纸箱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独自喝了起来。边喝边不停地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弄得他眼睛里直进雪末子。
许华普的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棉衣当中,口里呼出的白气才离开嘴,就马上冻结成一个个小小的冰球,滚落在棉衣上,隔一会儿他就不得不把那些小冰球清理一下,免得积得太多,把他自己也冻在马车上。他怀里抱着鞭子,胶皮的车轮把车下的積雪轧得咯吱吱地响着。
雪,越下越大。
天被迅速地涂得漆黑,车队被迫拢成了一个大圆圈。许华普叫我跟吴大年清出一块地面,支起帐篷,生火。又叫赵宝昌带着另一个人把所有的马喂饱,自己则和柳权做饭。
这次出来一共是十一个人,只不过不完全是过去的十一个人。我替代了王树,王树已经病倒了。许华普是这群人的头儿,按照他的打算,十个人根本无法从遥远的森林里把木头拉出来。起初他们还梦想着王树能够重新站起来,回到他们的队伍里。所以,出行日期一改再改,眼看着就进了十一月的下旬,王树依然在炕上躺得老老实实没有再爬起来的意思。再等下去,他们一年的计划便全部成了瞎话,因此,他才从人堆里把我找了出来。吴大年说,那还主要是看我年轻有劲,嘴里不传瞎话,才和大伙商量了,去叫的我。“其实,”吴大年说,“你根本取代不了王树,现在王树躺在炕上,一顿饭还能吃掉一只鸡、半只羊呢!”
吴大年说得没错,王树原本就不是一个一般人替代得了的人物。听我父亲讲,当年在王树肩膀下面压吐血的人就不下一个连,折在他肩上的肩杠能拉满满一火车皮。日全食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王树他们十一个人突然从镇子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偶然有女人与他女人闲话问起王树,他女人也只说他们是出山打工去了。但镇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好像就是从那一年起,王树他们每年的十月或十一月都会从人们的眼睛里消失一个月四十天的。很快,人们就把他们这种行为归结为一个集团才可能做出的秘密事件,面对这种集团,人们都保持一种相当安全的距离,一旦看见他们聚在了一起,所有看见的人都会远远避开。
这些人,个个黑粗结实,肌肉暴起,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每个都是能一口气喝上半塑料壶白酒的男人。他们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根本就没有“害怕”这类概念;也从来不管以后的事。只有许华普是个例外,就好像这些人的脑袋都长到他一个人的脖子上了似的,连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都是一顶一的好家伙。“如果一切顺利,不出两个月,就足可以挣够一年的花销。”临出门前,许华普站在自家的屋地当中,两手叉着腰对我们说,“虽然这要担些风险,但这样做值得。”说到这儿,许华普沉吟着停顿了下来,用他那双特有的小眼睛盯住了我看,想了想才又说,“但现在少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是很难一下子就可以顶替的。你自己努力吧!”
王树的突然病倒——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病”倒的,据传闻,病发的前一天晚上赵宝昌他们几个人还在一起喝酒,回去时也都好好的,第二天就听左志贤说王树起不来了。许华普听了不信,就去看他。空旷的屋子里王树果然一个人躺在土炕上,蜷缩着他干瘪的身子,就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虾。头发一夜之间全部掉光,脑袋变成了一只锃亮的带有褐斑的球体;目光呆滞,嘴也歪到了右边腮帮子上。这样的嘴,别说喝酒,就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明白了。
“妈的!这不是半生不熟(他们习惯将‘半身不遂说成‘半生不熟)吗?”许华普惊疑地叫道。
王树冲他点了点头,直直看着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点混浊的泪影。枯瘦的手指从被窝中伸出,冲着许华普比划。许华普立即站起身向家走去。半个小时后,他手里拿着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抬木头用的桦木杠子返回来,交到王树手上。王树看到那漆黑锃亮的木杠,歪斜的嘴里马上发出一阵夜枭一样的笑声,之后就一把将那杠子抢过去,牢牢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撒手了。
许华普摇了摇头,转向王树家里的问道:“啥时候的事儿?”
王树家里的看上去并不比许华普更难受,平静地回答他说:“昨儿下半夜,他还说他身子上不得劲,我就给他吃了一片‘安乃近,之后就又睡了。等早晨一起来,人就这样了。”
许华普说:“这得治。”
王树家里的说:“半生不熟是治不好的。”
许华普说:“这事儿你就甭管了。”
2
他们的谈话是从我一觉醒来之后开始的。
才躺下时,我被帐篷里烧红了的铁炉子烘烤得大汗淋漓,脱光了衣服,把被子踹在一边。因为坐了一天的爬犁,没干什么活儿,所以睡得并不十分踏实。没过多久,帐篷里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消下去的汗在身上凝成了白霜,一碰就簌簌地往被子上掉。
我被冻醒过来,正要起身去向炉子里添木头。就听见炉子边上已经有人在拨弄了,就着火炉里面的微光,我看见是许华普和滑刘两个人。滑刘显然是被许华普刚刚从被窝里叫出来,正打着哈欠,身上裹一条破了洞的毯子。于是我便盖严了棉被,等着温度再次上来。
谈话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许华普问:“出来时,你说王树不行了?”
滑刘鼻子里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许华普问:“这大半年都过来了,那病虽不见个好,可也看不出大发的意思。咋偏偏赶咱要出来了,才大发了呢?”
滑刘扭了扭身子,把破毯子朝脚底下掖了掖,说:“那谁知道……”
滑刘的话没有说完,许华普就又问道:“……你怎么想起临走又去看他了呢?不是说好了,咱走时就不上他那里去了吗?”
滑刘吸溜了一声鼻子说:“并不是我想起来去看他,往年咱们都是一起上山,今年冷丁就单单少了他一个,谁心里也都不是个滋味儿。谁还愿意临出门还惹那一场难受?是我正要出门,就碰上了老王嫂子来找我。说是老王叫我临走上他那儿去一趟。这我才去的。”
两个人都不吱声了,都愣愣地看着炉子里噼噼啪啪燃烧着的木头。过了好一会儿,许华普才又问:“老王有什么意思吗?”
滑刘说:“我也没有弄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光抱着他那条肩杠不撒手。还搁纸上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看,我也看不懂。他就比划意思叫我收起来。我就随手塞在了兜里。他那样了,也不好悖了他的意思。”
“那你把那纸条带来了吗?”许华普问道。
“……好像……”滑刘有些迟疑,期期艾艾地说,“带来了吧,我记得我是把它揣到兜里了。”
許华普说:“你去拿来我看看。”
滑刘缩了一下肩膀,说:“你等着,我去翻翻。”说完,就起了身,迈过横躺竖卧熟睡着的人们,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帐篷里重新有了温度。
滑刘很快就把那张纸条找了出来,重新回到火炉旁边。同时还带过一包烟,和许华普二人点上。帐篷里立即漫开一股香香的烟草气味。这气味立即把熟睡着的赵宝昌勾了过来,他呼地从铺上坐起,闭着眼睛吸着鼻子循着烟味就准确地坐在了两个人的中间。滑刘把自己才点着的香烟塞到赵宝昌的嘴里,自己又重新点燃了一支。赵宝昌就闭着眼睛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许华普则细细地看着滑刘给他的纸条。看了一会儿,许华普问滑刘:“哪头是上边呀?”
滑刘就凑过去,一同细看。摇头。赵宝昌吸完烟,站起身,依旧闭着眼睛回到自己的铺位,躺下。
“看不懂,”许华普摇着头说,“我也看不明白他写的这是什么?这个像不像是一个‘泽字?”
滑刘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也猜了一会儿说:“有点像,分家了,吃不准。”
铁桶制成的炉子再次被烧得通红,帐篷里的空气如同迅速向外膨胀的炸药,随着身上白霜的解冻,我明显感受到了热施加给我的压力。在这不断加重的压力当中,我看见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地有一条墨色的阴影,雪地上面死着数只黑色的大鸟,我们的队伍便将这些死鸟一一碾碎,前面就又不断地显现出更多的大鸟来。空气渐渐就变成了粉红色,那青烟一样的阴影也越来越清晰了。那是这一带少见的大森林,森林里漆黑一片,没有一束阳光可以透过它重重叠叠的枝叶到达地面。由于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缘故,地面上的土都呈现出一种类似铜锈一样的墨绿色,并不断散发出一股腐烂尸体的腥臭气味。在这样的气味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3
雪停了,太阳照旧挂在南方低矮的天空里,北面还是一片漆黑。微弱的阳光勉强可以照到我们的身上,身后就只有一点莹莹的虚的光影了。
前面的“路”已经失去了路的原意,它正以一种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消失在通往黑色北方的空间之中。这一点我们整个队伍没有一个人发觉;就连精明的许华普也没有意识到一星半点潜在的麻烦。
事实上,我们都或真或幻地看到了墨黛色的前方那条反射着虚弱的阳光的阴影。(那上头的天空里现出几粒晶莹的星体,冷漠而且游弋不定)甚至有人看出那就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我们要寻找的那片森林。
我一定是见过那片森林的,在我的记忆中它早就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在那里了。但我承认,在这以前我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接近过这片森林,更不要说走进它的内中去了。
路上的雪越来越厚,许华普赶的那辆马车已经无法动没了车轱辘的积雪了。左志贤就建议用马爬犁开道,许华普同意了他的建议,说那就试试吧。边说自己就把大车赶到边上,叫后面的马爬犁先过去。
没有白费力气,马爬犁开的雪道果然好走了一些。只是背着阳光走的路,让人有一种越走越黑的不舒服的感觉,一大半的人还都认为天没有亮而再次酣然睡去。
队伍真正停下来的时候,并不是真的黑天了。太阳依旧停留在南边低矮的天空上,世界在它的笼罩下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确定感来。前面马上传过话来说是我们无意中走进了一大片低洼地里来了,赵宝昌大喊大叫地嚷嚷着:“妈的,没有路了!我们叫这鬼天气给捉弄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叫什么事儿?”
没有人理他,人们面带惊慌地在雪地上兀自转圈,柳权看了一会儿,将手指向太阳的另一侧说:“我们现在就这么一直朝西走下去,别拐弯,也许就能到达那片森林。”
滑刘奇怪地看着柳权说:“你说的什么屁话?咱们这是朝西走吗?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咱们一直是朝东南方向走的。”
左志贤大叫了起来:“什么呀?咱们现在这是朝西北走,看什么呢你们?”
从一开始听到他们的争论我就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方向感,我一直記得我们是朝北行进的,这从太阳的位置就可以判定出来。我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先前太阳所处的位置,我一下子惊呆了——南面天空上的太阳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粒闪烁着的星星,太阳移到了我们的身后去了。我知道,我们遇到麻烦了。
我把眼睛移向许华普赶的那辆马车,耳朵里装满了他们无望的争吵。许华普表面沉静,呆呆地望着北方天空里那轮一点儿也不刺眼的太阳。我忽然发现事实上情况更加糟糕,并不是我们的方向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天上的那个太阳正一刻不停地围着我们转圈。开始时是在南方,现在它的的确确地挂在了北面的天空上。而在这一过程中,正是太阳领着我们转一个直径太大了一点儿的圆圈。
我走过去,对许华普说:“我们正在朝什么方向前进?这儿只有你一个人才说了算。我们……我们没有指南针吗?”
许华普点了点头:“是的,我们从来就没有用过那东西,在森林里我们根本就不需要那种东西。但是……现在,我们找不到森林了。”最后的那句话他几乎是在大叫了。说完他就跳上大车。
人们听到了许华普的叫声,但不明白许华普的意图,都停下争吵,看他。许华普大声地说:“别管他妈什么鬼方向,都听我的,我们现在就直朝着前面看到过的那个林带前进,只要这个不错,我们就不会陷入绝境,就能走出这片水湿地。好了,各就各位,马上出发!”
人们果然停下了争吵,相互间虽然还颇愤愤,但总算平静了。
许华普叫我到他的大车上,并不说话,目光盯着遥远的前方,眼睛里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实际的内容。
这是一个面积相当大的洼地,就像一只烙饼用的耳锅,我们就绕行在耳锅的半截腰上,有一种无法挣脱的束缚感。
4
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天、三天或是五天、七天。反正当我们认为已经走出了那个大洼地的时候,我们吃掉了一半从家带来的食物。而白酒已经一滴都没有了。但从前方那条反射着虚弱的阳光的阴影上看,我们离目的地还远着呢。赵宝昌停止了他的大嚷大叫,没有酒精作用的他转而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小声嘀咕。而且他嘀咕的速度极快,没有人能听懂他嘀咕的到底是什么。
许华普则在每次要出发前都要仔细地观看滑刘给他的王树那个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条,开始时,他仍旧分辨不清哪头是上,哪头是下。我们在车上睡了四次长觉之后,他停止了上下的翻动,长时间以一种姿态研究那两片字条。眉眼间就不时流露出或喜或悲的和一些难以琢磨的神情,我常常仔细观察他的这种行为,我猜想许华普或许已经参透了那字条上奥秘;或者,干脆就是出于一种对老朋友的思念之情。
车队再一次出发前,许华普叫了我和赵宝昌过去。许华普对我们说车队里已经没有酒,盐也维持不了多久了,需要派人回去购买一批回来。赵宝昌听到了那个“酒”字立即停下了他无休无止的嘀咕,同时也睁开了他长时间紧闭着的眼睛:“要回去买酒吗?他奶奶的马蹄子,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许华普瞪了他一眼,说:“你先去把你车上和柳权马爬犁上的东西装到吴大年和左志贤的爬犁上,快点,别磨蹭。”
赵宝昌立即欢天喜地地向队伍后面跑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嘀咕声愈加轻快起来。
许华普眯起眼睛看着赵宝昌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前一把把我拉到圈子外面,小声对我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主要是看看你到底和谁是一条心,我已经观察过你许多次了,你很讨厌赵宝昌对不对?”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提问,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谁,尤其是在这些人里我也根本就没有权利讨厌任何一个人——他们谁都比我强,他们都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师傅。我犹豫不决地看着许华普,他又问:“对不对?”
看到他小小的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凶光,一股凉气自心底里直蹿上头顶,我打了个尿战,意味不明地冲他点了点头。
“好!我没有看错了你。”许华普露出了一丝苦瓜一样的笑容,“回去的路上,你给我盯死了赵宝昌,——他对我当你们的头不满意呢——要是他有什么不满的情绪你都给我记下来。有必要的话……你可以把他杀死。”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把一尺长的杀猪刀子来,塞到我的手里,“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你干的,在这冰天雪地里,连鸟也都死净了,你没看到雪地上的死鸟吗?”
我的头皮在他的话里一一地爆起,手里的刀子也随之颤抖了起来。我看到不远处的那些人正偷偷地拿眼睛的余光朝我们两个看,个个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时兴奋的笑意来。
我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做不好,可有你好瞧的!”许华普说完,自己就转身去了。把我一个人撂在了当场,我感觉到,这秘密似乎早已公之于众了,只是我一直以来不知道罢了。
赵宝昌神情兴奋地牵着马爬犁走了过来,嘴里的嘀咕声一浪高过一浪。许华普远远地向这边看,我在他鄙视的目光中,低垂了头,不敢抬起。赵宝昌来到了我的面前,说:“嘿!傻小子,别和卵子算账了,咱们走吧!”
5
雪地上的一只死鸟被我的爬犁碾得粉碎。
本来我该自己赶那挂爬犁,可赵宝昌嫌我手法太差。叫我把爬犁挂在他马车的后面。我不敢不听他的,怕被他看出我心里装着鬼,只好乖乖地听他的摆布。我爬上他的大车,横向坐着。好长时间我不敢向后面看,我不知道我们离许华普他们有多远了。许华普交代给我的任务叫我心惊胆战,甚至连赵宝昌我也不敢正眼看上一眼,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反倒叫他把我给害了。
赵宝昌大声地赶着马车,那是一匹黑色健壮的老马,它不知疲倦地在雪地上飞快地跑着,溅起的雪雾包裹了我们身后的刚刚划出的雪道。就在这谜一样的雾中,我终于忍不住向后面瞥了一眼。马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已经看不到许华普他们的车队了。
“你放心喽?”赵宝昌突然在他凌乱的嘀咕声中清晰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我的汗立即从后背奔流而下。
我说:“什么放心了?”
赵宝昌哈哈大笑起来。吆喝了一声“驾!”之后又是一长串或高或低的嘀咕声,再不肯理我了。
我感到尿急,紧张让我的手心冒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忍不住一次一次偷偷地看他,手也老是不自觉地摸向裤腰里的刀子。有好几回差不点儿就叫他看见了我的反常行为,但赵宝昌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我的举动,仍然不断地嘀咕著。
回去的路出人意料地好走,原本一点也看不出来的道路在赵宝昌的驱策下,那匹老黑马准确地带着我们走出了大洼地。也许是持续的紧张叫我忘记了时间,只觉得没有走上多久,就遥遥地看到了我们居住的镇子上空冒起的炊烟。
心情略有放松,一旦进了镇子,我就可以再不理会许华普交给我的命令,尤其不用再害怕赵宝昌可能会对我有所加害了。这样的想法,让我的心放松了起来。
赵宝昌把马勒住,从大车上跳下来,对着路边一棵半死的小桦树了一泡发红的尿,转回身边系腰带边张大着鼻孔喷着两道白气对我说:“你还不行动吗?”
我愣了一下,马上知道了他说的行动指的是什么了。我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也跑到那株小桦树跟前,对着桦树根——尿却没有尿出来,我惊异地看到,那树根下的雪面上赵宝昌刚才遗下的红尿竟组成这样几个血淋淋的字:有人要杀你。
尿没了,全变成了汗,从后脊梁的沟中奔腾而下。
转回身,系上裤带,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我已经被某个阴谋逼到绝路上了。这时我的手指碰到了腰间许华普交给我的那把长刀 ,我紧紧地把刀把儿握在手里。向赵宝昌走了过去。
赵宝昌歪着头呆呆地看着我,掩埋在乱蓬蓬的胡子里的嘴微微地抖动着。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直了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弯了的腰,“是什么行动呢?”对自己这样愚蠢的问话,我连自己也鄙视起来。我竟暗暗祈求赵宝昌说的不是我想的那件事。
赵宝昌对我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上面半明半暗的天空。“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赵宝昌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没有落下过一回这种行动,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还是第一回。”
我说:“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呢?”
赵宝昌不理会我的惊诧,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茬说:“哪有中途就要回去打食的事情?那还是在有汽车运输木材的年头,王树就开始带着我们开始自己的行动了。每次他都听我的,把酒食备得丰足,一次就足够吃上一个月四十天的。不像这次,还没有到地方,酒就没有了。要我说,许华普,哼!根本就取代不了王树。”
我静静地听着赵宝昌的抱怨,想着许华普交给我的任务,他刚才的话已经给我足够杀死他的理由了。可是,我不想(是不敢)杀死赵宝昌,只要他别想杀死我。对赵宝昌刚才的言语,只要我不和许华普说,他又怎么能知道赵宝昌对他存心有二呢?赵宝昌总不能自己出卖自己吧?
“那,那你刚才尿的那是什么呢?”我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鱼死网破,到底弄个明白。
赵宝昌跳上大车,不经意地回答我说:“这几天我老他妈上火了,那尿就跟血似的。”
我说:“我说的是那些字儿。”
“字儿?字儿吗?谁尿尿不都有字儿吗?”赵宝昌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你没有注意罢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暂时熄灭了心中的疑虑,我想赵宝昌说的“行动”也许是让我在进入镇子以前,也和他一样,撒一泡尿,放松一下吧。但是,我的手却再也不敢松开那柄刀了。
6
正是下午时分,雪地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空气的冰雾中飘浮着些微菜饭的混合气味,让人感到陌生而怅然。
赵宝昌把大车直接赶到了王树的家门前,远处的街巷口里就闪现出几个人影,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赵宝昌回头对我说:“快进院子里去,别待在这儿发愣。”
我依言走进王树家的院子,赵宝昌也随后走了进来。他在我后背上推了一下,我们来到了屋里。
王树家的屋子很大,略显空旷。北边是一溜土炕,土炕上一堆棉絮中躺着一个干瘦的小人。小人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一根磨得锃亮的木头杠子,那杠子看上去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溜圆锃亮的小脑袋在枕头上一动不动,皮肤上现出一种腐朽的黑褐色,发出阵阵烂肉的臭气。
赵宝昌坐到土炕沿上,伸手摸了摸王树的额头。王树闭着眼睛说:“大昌子,他们走到哪儿了?走出那个大洼地了吗?”
赵宝昌立即大声嘀咕了起来,就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突然见了亲娘一样。在含糊不清的嘀咕声中,我听出了他是在向王树告许华普的状,并且不断用手指指向我,我的神经就再一次收紧了起来,感觉自己就成了一只绑在树上等待宰杀的羔羊。
赵宝昌停止了嘀咕,王树也没有了声音。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怎样处置我。
这时王树家里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炕上的王树,突然大声地哭号了起来,赵宝昌愣愣地站起身,笨拙地说:“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树家里的哭着指向炕上说:“王树死了……”
我赶紧向王树看去,王树的形容并没有发生一点的改变,我甚至仍然看到王树的胸膛在一鼓一鼓地起伏着。我忍不住对王树家里的说:“可他还在呼吸呀?”
王树家里的立即恶狠狠地对我嚷道:“你瞎了吗?你没有看出来,他只是剩下那么一丁点呼吸了吗?事实上他已经死了,那点呼吸对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立即退缩到角落里,我想起镇上的徐仁化大夫确实说过人有时是不以呼吸来评判死活的,而是以他的大脑是否还能工作来断定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王树看来是真的死掉了,尽管他呼吸得是如此的均匀而悠长。他的两腮已经塌陷,眼球已经枯瘪。
赵宝昌没有再对我进行任何语言上的攻击,躲在一边,偷偷地拿眼睛看我。最后,趁王树家里的不注意,从王树的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迅速揣到兜里。之后,就去镇上喊人去了。
王树的葬礼于第二天开始了,镇子上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赶来参加。他们像过年一样盘旋在王树家的宅院当中,连远在外地做生意的沈家林也如期赶回来参加了王树的葬礼。
王树就带着呼吸和那根肩杠被装进了一只四壁足有一尺厚的棺材里。中途有人想把他怀里抱着的那根磨得锃亮的肩杠从他怀里抽出来,好留着自己抬什么东西时用。但是枉然,那肩杠就像长在了王树的肚皮上一样。除非把他的肚皮剖开,没办法,只好放弃,任由他抱着去了。
镇上著名的木匠张士和用二尺长的穿针将棺盖牢牢钉死。之后,人们就围着王树的棺材开始了长达三天的宴席。这期间我多次听到棺材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摔打声和人因无法呼吸而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但我发现,这一切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其他人没有一个对此产生怀疑的。连入葬时从棺材里流出了紫黑色的血沾污了赵宝昌的衣服,人们也都视而不见。
7
从镇子里出来,我一直觉得心慌意乱。王树死亡的情形所带来的恐怖感一直深深地控制着我的神经,赵宝昌却如同一下子卸去了千斤的重担,轻松得有些飘飘然,一路上边赶车边不住嘴地喝酒。脖子上一大块紫红色的印记,就像随时要爆开的血包,向外突起。这让我的心理上老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越是不愿意看,眼睛却越往那儿溜。
“赵大哥,你脖子上的那块东西……”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以前,我没发现你有那东西。”
“多嘴!”赵宝昌嘀咕着回答我,接着歪过头来看着我说:“那是王大哥给我留下的记号,出殡那天你是看著的。”
我记起来了,是从王树棺材里流出来的血弄到了他的脖子上。可我当时只看到那紫黑色的血沾污了赵宝昌的衣服,其实我并没有看到那血流到他的脖子上。但我的记忆却清醒地告诉我,那紫黑色的血的的确确流到了他的脖子上,并且赵宝昌一辈子也洗不掉它了。
我不再言语,我想起了许华普交给我的任务,我不可能去真的完成它,现在我要做的是回去如何骗取他的信任。车上装着满满的白酒和食物,本来该由我赶的那个爬犁上这会儿依然拴在赵宝昌的马车后面,上面也都装满了食物和白酒。两侧的雪被马车层层卷起,我们就像走在迷雾里。迷雾的后面就老是显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抱着膀或前或后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赵宝昌一刻也没有停下他喋喋不休的嘴,边喝他的酒还不时和那个人影打一两声招呼,我只是想不出那人为什么不坐到车上来。
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而枯干。我却老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直到瞪痛了我的眼睛,向后一仰,索性连想也不想了。
我大概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或者是刚刚进入梦里,我又看到了墨黛色的前方那条反射着虚弱的阳光的阴影,我站起身,抻长了脖子向前面张望。眼前一片刷白,除了几只黑色的死鸟,没有一个活动的物体。许华普他们连一点影子也没有。
我重新坐了下来,把手抄进棉衣袖筒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弄得我浑身酸痛起来。
我开始对这次行动产生了厌倦感。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瘦小的人影已经坐到了马车上来,从他的肩膀头上,支出一根磨得锃亮的木杠,这让我想起来了王树。此时,那人影已经不客气地取代了赵宝昌的位置。赵宝昌则温顺地缩坐在一侧,嘴里的嘀嘀咕咕之声充满了阿谀和奉承。马车的速度突然变得极快,我听得耳边仿佛刮起了十级大风。照这样的速度,我猜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赶得上许华普他们。
马车上的空间变得狭小起来,四周充满了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味。我看到马车后面的雪地上不断出现鲜红的血迹,而且越来越浓。我大声地叫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使劲地擂着马车,想要马车停下来。但没能得逞,赵宝昌和那个影子都回过头来,冷漠地对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古板得如同死人的脸。
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我发现那疯了一样的黑色老马正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带着我们冲向前面的当初误入的那块大洼地,并且,是正对着大洼地的中心地带。雪面大约都已经变成了红色,连空气也被染成了血的颜色,我握住许华普给我的那把杀猪用的刀子,我觉得赵宝昌的的确确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许华普说得没错,也许他早就发现了赵宝昌会有今天这种失去理智的行为了。我抽出刀子,站起来,就在这时,那个瘦小的人影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我挤了一下眼睛——那人竟真的是死去了的王树,我看得一清二楚。
王树的出现,我知道,赵宝昌是一个杀不死的人了。
8
我们已经进入了大洼地的中心位置,这里的天空,似乎整天都在下着弥天的大雪。远远地我看见雪天之间闪现出一个“U”字型的雪洞,还没等我醒过腔来,“U”字型的雪洞已经合拢成了一个大空洞,马车就一点儿也不迟疑地驶进了大空洞当中。
世界在空洞中发生了改变,里面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马车似乎是在里面飞行,四周是逆时针旋转着的血色条纹。
不知道我们在圆环中行驶了多久,四周出现那片森林时,我们仿佛是从梦中刚刚醒来。
“我们已经在那片森林里了。”王树沙哑着嗓子说,“干活儿吧。”
王树的身影在渐渐模糊,声音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当赵宝昌睁开他粘满眵目糊的眼睛时,王树已经彻底消失了。
赵宝昌四下看看,对我说:“许华普他们呢?”
我说:“我们才到森林里,还没有找到他们哪。”
赵宝昌点了点头,粗大的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白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球,纷纷掉落在雪地里。他四下看了看,小声嘀咕着对我说:“我刚才梦着王树了,他还给咱们赶车来着,你说怪不怪?”
我惊疑地跳了起来,赵宝昌一定是疯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回避他的目光,十分慵懒地回答他说:“王树已经死了。”
我们简单地休息了一会儿,这是一大片保持了原始状态的森林,我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后的一片森林了,因为在这以前,不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当年遗留下来的森调图纸上,谁都找不到这片森林的准确位置——我不止一次查看过那些地图和图纸,就在大沼泽的四周几百公里的范围内,从来没有标出过一点关于这片森林的位置。
我等着赵宝昌把最后一口酒喝下肚,说:“先去找许华普他们吧?”
赵宝昌哼了一声,丢了手里的酒瓶子,说:“你没看着他们给咱们留下的记号吗?”
“记号?”我吃惊了,哪有什么记号呢?我四下里乱瞧。
赵宝昌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指着雪面上一只死鸟说:“看看鸟头指的方向就知道了。”
我依言朝雪面上看,雪面上横七竖八地有许多死鸟,看不出哪一只正在为我们指出方向,我奇怪地抬头,看着赵宝昌。赵宝昌却早就上了马车,朝任一方向走去。
看不到森林的尽头,每一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里面光线极暗,我只能看出一米远的距离。
看到希望是听到第一声马的嘶鸣,听上去,就在前面不远。我惊喜地说:“马叫,赵哥,你听到了吗?”赵宝昌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早就听到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帮老家伙,实在是比我高明多了。
一株大树轰然倒下,如同打开了我们前面的黑暗之门,油锯马达的轰鸣声与宇宙的天籁声骤然响起,遥远的地平线上那枚戒指一样大的太阳隔离在森林之外,终于也有虚弱的一点阳光透射进来,世界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许华普他们放倒了一大片树林,一些切割好的木材已经装上了马车。对于我们的归来,他没有表示一点欣喜,就连听到王树死亡的消息,他也同样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惊诧。人们手里的活儿也没有停顿一下,许华普就叫我去和左志贤他们装木头去了。赵宝昌则将马车赶到用帐篷扎成的营地边上,钻进帐篷里,喝酒去了。
一搂粗的大木头,四个人用掐钩抬在肩膀上,身上的骨头立即咯咯嘣嘣地叫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王树怀里的那根肩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紧紧地抱着它死去,而且就是进了棺材也没有放弃,那可是累人要命的东西呀。我前面是左志贤,一个黢黑精瘦的家伙,沉重的木头压在他的肩膀上,他就一刻不停地摇来晃去,我老是担心他会被木头压扁,但无论多大的木头,他都是那样摇晃,却从来不倒下。
意外出现在一天的正午,那天的太阳仍然徘徊于地平线之上。我们已经习惯于在半黑暗中进行我们手里的活计了,照例我还是和左志贤他们往车上装木头,柳权和吴大年在前面放树。和我们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他们一连放倒了五棵大树后,吴大年站到另外一株大松树的下面,并把那下面的雪用脚踢干净,等着柳权来放倒它。但柳权没有到吴大年那儿去,而是奔向了另外一株。不声不响地将油锯贴在了那树的树根上。金黄色的锯末四下飞溅,大树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我们四个抬木头的才要上车,巨大的树冠便挟着飓风拍在了滑刘和左志贤的身上。翘板从中断开,滑刘和左志贤一起淹埋在大树之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我看到滑刘的头已经不翼而飞,颈项中的鲜血一股一股地向外喷射出来;左志贤的后心上插进了一根粗大松树枝丫,身体被那枝丫撑得圆圆的,却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雪地上一片通红,我们的活儿立即停了下来。
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帐篷里,人们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滑刘与左志贤的铺位空空荡荡的,他们还躺在雪地里。
许华普阴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半天后才说:“我们的木头已经放够了,本来还差两个人的,现在好了,他们一死,就不用再放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往回返了。”
赵宝昌萎坐在自己的床铺里,闭着眼睛直把酒不停地朝嘴里面倒。倒酒的间隙,立即嘀咕上几句。这会儿也许是听到了许华普的话,就停下来,捻了捻手里的一片纸条对许华普说:“我倒给忘了,这是王树临去的时候,叫我给你的。”
许华普听了狠狠地瞪了赵宝昌一眼,就走过去,一把将那纸条抓在手里,转身就走出了帐篷。
我稳下了惊魂,长时间以来的疑惑已经叫我神情恍惚。我悄悄地问身边的吴大年为什么赵宝昌可以什么活儿都不干?吴大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倒像被什么吓着了,一下子就蹦到了门外。我看到其他的人立即把眼睛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惊慌与失望,之后就都和吴大年一样全都跑了出去,就好像我刚才的举动给这帐篷里带来了什么瘟疫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宝昌,他全然没有理会方才出现的变故,仍然向嘴里灌白酒。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肚子里有点饿了。就下地引着了火,准备做饭。
许华普和那些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连日来的疲乏叫我早早地就睡去了。
9
回家的路上,我们只有9个人了。
滑刘和左志贤的尸体被埋在车上的木头堆里,许华普说要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和王树安葬在一起。他的意见没有人反对,人们就七手八脚地将一辆辆装满木头的马车用胳膊粗的绳索捆牢,许华普照例赶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赵宝昌也和来的时候一样,只管闭着眼睛喝酒。只是许华普突然和赵宝昌的关系好了起来,许华普一向阴霾的脸,竟对着赵宝昌微笑了起来。
我们已经远离了我们伐木的场地,正走在黑暗中的森林里。密匝匝的参天大树,一棵挨着一棵。我们只能找一个个勉强可以通过马车的树空穿行,不时就有车轮被树空挤住,动弹不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一辆一辆地向外抠。而前面根本就看不出这片森林的尽头。
回家的心情永远是最好的,许华普和赵宝昌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谈话,不时还发出一阵阵笑声来。我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听从许华普的话而真的杀了赵宝昌,要是那样,我竟成了一个白白担负罪名的恶棍了。但这又实在不能说明什么,从许华普对我冷冰冰的态度上看,也许我已经在他的心里被除名了。
又一辆车被卡住了,从后面看,那辆马车就像一只大楔子,牢牢地挤在两棵大树中间。我们费了整整一上午的劲儿,那辆马车还是一动不动地楔在那里。许华普叫柳权用油锯把那两棵大树放倒,但柳权一看到油锯立即浑身发抖,又手抱着肩膀,死也不肯碰那油锯一下。许华普回头笑着对赵宝昌说:“柳权被血吓破了胆了!”
赵宝昌立即仰头对天哈哈大笑起来。
许华普就又叫吴大年去放那两棵大树,吴大年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回身向后面去取锯,好一会儿,又空手折了回来。对许华普说:“汽油没有了。”
人们呆呆地看着嵌在大树间的马车,谁心里都明白,这车是抠不出来了。
许华普想了想说:“卸车吧!”
车上的食物已经不多,我们在这黑暗的森林中已经走了很久。现在,我们只剩下两车木头,其他的都被扔掉了。我们无法走出这座森林,它好像根本没有边际似的。我索性深埋在棉絮包中,整日昏昏欲睡。
前面又停下来了,我听到吴大年的哭声和许华普愤怒的斥责声。不知道我们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从棉絮中坐起来。向前面望去,眼前的情景不禁叫我大吃一惊——那是一大片狼藉的采伐地,采伐地中间的雪面上是鲜红的血迹,我们于不知觉中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天哪!”我失声大叫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抓住赵宝昌的胳膊使劲地摇了起来,弄得他把酒都洒到了满是胡须的脸上。
我们停止了前进,就在原来停留过的地方集合在了一起。哭声还在继续,我看到吴大年失神地坐在埋着滑刘和左志贤的木头车上,脸上挂着泪痕。哭声是从他的屁股下面的木头堆里传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车底板下流出,渗落在雪地里。
许华普坐在空車上,手里拿着两片纸条正往一块对,两手哆哆嗦嗦地,老也对不准。
天空里传来呼啸的风响,墨汁一样的云彩自天顶直压了下来。就在我们眼前失去最后一点光亮时,我听到许华普号啕大哭起来,在惊怖的哭声中,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看懂了,我看懂了,王树啊,王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呀,现在晚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声音越来越小,暴风雪裹着漫天的雪末,瞬间就掩埋了这整个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