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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

2017-05-23许仙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5期
关键词:泥人大伟

许仙

只能说是遗憾。黄海洋的遗嘱,我做不到。

不过,他的遗嘱也太邪门了。

黄海洋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天,只通知了我一个人。我去医院把他接回家。他已完全是个废人。或者说,是件破碎后重新黏合的易碎品,必须格外小心轻放。医院的车和人走了。黄海洋奄奄一息地瘫在床上,依旧在嗜眠中。家里冷冷清清的,有股我说不出来的味道。总之,不是寻常人家家里那种我所熟悉的、有人气的味道;而是硬生生的,有些阴冷呛人。我打开所有门窗,包括阳台的。阳台里角有个别致的猫窝,两只黑猫在窝里眼巴巴地盯着我,打量着我是谁?它们一声不吭,相继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一只猫纵身一跃,却没能跳到床上,前爪抓住床单,瘦长的身子悬挂在床沿下,最后还是让它艰难地爬上了床;另一只猫在地上,扭过头来看我,喵地叫了一声。叫声温柔而又可怜。我弯腰抓住它的背脊,一拎只拎起一层猫皮,整个骨架都坠了下去。唉,这是我见过的最瘦的猫,就剩下皮包骨头了。我将它放到床上。它们乖乖地依偎在床尾,相继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咕噜声。

我想它们平常也是这么陪伴主人睡觉的。

我坐在床前,望着床上三个闭上眼睛的生命,心里很乱。

上午,护士打电话给我,说是黄先生让她打的。护士说,黄先生连日来处于嗜眠状态,早上五点多,他醒来过一回;他吩咐我晚些时候给您打电话,请您来一趟医院。我问他的情况怎么样?护士说很不好。我问不好到什么程度?她停顿了一下,说怕是不行了。我马上赶过去。黄海洋的主治医生刘主任正在查房,一直查到近九点钟。我就候在走廊上,见他离开时才追上去,询问黄海洋的近况。他摇摇头,叫我可以准备后事了。我心里一酸,问还有多少时间?他说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眼前一片空白。

黄海洋在嗜眠。

他已经拆了线,满脸伤疤像闭上眼睛的眼线,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手持纸条。他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姐,我只有你了。请接我回家。”

半个月前,我来看他时,他说:“我生来就是个伤口,现在快要愈合了。”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笑他说话越来越像哲学家。这些年他在母校教计算机专业,但他一边教书,一边去哲学系旁听。我不清楚他怎么就对哲学感起兴趣来。我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说你就不能说些我们平常人听得懂的话吗?他笑了。他说:“人的一生只有三件事:出生,生活和死亡。现在,我就剩下最后一件了。”我急忙否定。我说:“别瞎说,你会好起来的。”他说:“做梦吧。我连普通人的生活都不能够了,活着还有意义吗?”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有今天了。

伤痛在他身上,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从客厅移了只单人沙发到床前。我双脚搁床,手握在腹部,仰靠在沙發上打盹。

我哪里睡得着呀?我只是闭一闭眼睛,隔段时间看看他,期待他的醒来。

但他一直处于嗜眠状态。

窗外渐渐地暗了,但卧室里却先黑了下来。我已经闻不出那股味道了。但我知道它还在,在黑暗中围剿我们——我、黄海洋和两只黑猫;我与其说是适应了,倒不如说是被俘虏了。我浑身酸痛,而且意志阑珊到这种程度?一整天我都没有吃过东西,但我什么都不想动。我打亮灯,关好门窗。我脱下外衣,扔在单人沙发上。我上床,贴着他躺下。我侧身朝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破碎的脸和紧皱的眉头。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的……当年,要不是他一意孤行,回老家承包土地搞什么葡萄园;而是听我的话,乖乖地留在城里,留在母校教书,我们早就是夫妻了。

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那该有多好呀!

他小我两岁。他出生那晚,他爸急冲冲地跑来我家,请我爸过去看看。我爸是村里赤脚医生,他以为是难产,脸色都变了。我跟去了。我看到一团红春春的粉肉,挣扎在襁褓里,哭得那么大声;从长长睫毛下排出来的眼泪,晶莹剔透,在昏暗灯光下,像排着一枚枚鱼卵。他妈没事;但不晓得怎么回事,他却哭个不休。我爸人五人六地解开襁褓,查看婴儿。他的小手像鸡爪卷成一团。他的小脚像肉嘟嘟的老头乐。我爸又查看他的五官,最后轻轻地按了两下小肚子。我爸说:“没病。小鬼头哭得中气十足,哭两声就哭两声吧。”但他就是哭,昼夜不息。第二天一早,他爸抱他去公社卫生院,小儿科医生也说他没病。他爸问:“他会那个吗?”医生老大不高兴地说:“哭两声有啥要紧的?”

他爸只得将哭哑嗓子的他抱回家。

村里就有人说他前世是个大恶人。说他是被阎王爷一脚踢到凡间来投胎的,所以他屁股上有块半月状的胎记。人们都赶去黄家,争相看他的小屁股,啧啧称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说法,源头在我爸嘴上。我爸这个赤脚医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会唬弄人了。第三天中午,他妈突然大出血,家里乱成一锅粥;我爸装腔作势的,他就会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其实他知道个屁呀!等到他妈躺到门板上,他奶奶才想起他,冲到房里,只见他独自静静地躺着,小嘴一嚅一嚅的,睡得很甜。

他奶奶跪倒在床前,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三拜;嘴里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们坚信他前世就是大恶人,是他害死了他妈。

“大恶人”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难道不是吗?他不但害死了他妈;而且,他妈一死,他就不哭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不光不哭,也不笑;而且从此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我问过他,他说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没有眼泪了呢?他只觉得自己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不仅仅是眼泪。但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从小就是个孤独、冷漠、貌似坚强的人。村里人都视他为异物,叫他“大恶人”,不许自己的孩子和他玩;甚至他爸也嫌弃他,动不动就骂他、打他,把他妈的死归咎到他的头上。

在利二村,也只有我,是他童年时唯一的朋友。

就因为我从小爱哭,常常莫名其妙地落泪。比如看到夕阳。他就奇怪,总是盯着我发呆,一脸羡慕的神情。他求我教教他,让他也能看到夕阳就落泪。我指着西边的火烧云提醒他:“你看,这些云像火焰不?”他说:“像呀。那又怎么啦?”我说:“看到这些云,我就看到一个村庄在燃烧;听到人们在火海中的求救声和叫喊声,他们在火海中丧生……”他一脸费解,冷冷地问:“你什么人嘛?云就是云,跟火灾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也不清楚,但我就是能听见,就是心里难过,就是想哭。”他说:“那你别看嘛。”但我做不到。

我再看到火烧云,还是会流泪。

不仅如此,我看到孤鸟,看到落叶,看到地上爬虫……总之,这些他压根儿就不在意的事物,我看了心里就会涌起悲悯的情怀,流泪不止。他也总是奇怪地瞪着我,纳闷我的心怎么会这么软、这么脆弱?就因为我爱哭,他像吃屁狗一样粘着我。当然,他也没有其他朋友。

他几乎每天都被他爸打骂。

他就是他爸的仇人,像前世注定的。他爸一见到他就来气,就手痒;把他拎到房里,门一关,就狠命地揍他,也不管他爷爷拍门、他奶奶哭。他呢,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爸怎么骂怎么打,他都一声不吭,冷冷地瞅着他爸。他越是这样,他爸就越来气。他爸边打边骂:“你倒是叫呀?你倒是哭呀?”骂声中不乏哀求的成分,但他就是不哭不笑,不叫不闹;直到他爸自个儿败下阵来,“你个小畜生!你个大恶人!”他爸绝望地叫喊着,自个儿瘫倒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他只是冷冷地剜他爸一眼,转身就跑出来了。

他跟没事似的,跑到我家门前,大声叫姐姐,姐姐,非得叫上我,一起去大寨河边玩。

他热衷于在大寨河的河滩上叠泥人。他捏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泥团,就能叠成一个泥人。我呢,从河岸的草丛中,找些野果、草叶什么的,往他叠的泥人身上镶,镶成眼睛、鼻子、嘴和手脚,让它们像一个个人。他一口气叠出几个泥人,有大有小的,围成一家人。然后,他就跪在它们面前,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伸出头去,噘着小嘴,朝一个个泥人身上吹气;每个泥人吹一口。他叫我一起吹。我问为什么呀?他说:“吹了气,它们就活了。”

“吹口气就活了?”我不相信,“谁跟你说的?”

他说:“你爸呀。”

我回家问我爸。我爸说,“是呀,人嘛,不就差一口气吗?”

他热衷于叠泥人,但更热衷于践踏泥人。当我们吹完气,他就像巨人一样蹲在它们面前,手里各抓一个泥人,将它们弄来弄去。我问他干什么?把好好的泥人都捏扁了。他说它们在玩呀。他让它们跑步,让它们打架,让它们下跪……最后,泥人们掉胳膊掉腿的,鼻子眼珠都滚落在河滩上。瞧着好端端的泥人,被他弄成这样,我就落泪。他扭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我问:“连这你也哭呀?”

或许,他这么做,就是要惹我流泪吧?

他在河滩上挖坑,将散架的泥人,拾到坑里。他站起身来,有时候光脚,有时候穿着破鞋,使劲地往坑上踩,直到将它们踩平了。那次我也不知哪来的愤怒,冲过去,一头将他撞倒在河滩上。他双手向后撑地,仰着头,傻愣愣地望着我。

多少年后,我在《旧约·传道书》上读到:“……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返回,看守房屋的发颤,有力的屈身,推磨的稀少,从窗户往外看的都昏暗,街门关闭,推磨的响声微小,雀鸟一叫人就起来,唱歌的女子也都衰微,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我的脑海里,就突然冒出大寨河滩上,那些年被他踩进泥里的泥人。

我在心里默念“尘归尘,土归土”。

临近午夜,我突然醒来。我在梦里看到他醒了。我侧过头去,只见他静静地望着我,静静地流着眼泪。看到他流泪,我大吃一惊。“你流泪了?”我问。他说:“三十多年了,它终于回来了。”他的两颊和枕套上,有的地方都湿了。我起身去绞了块湿毛巾,要给他擦脸;但他摇摇头,说不要。他不肯擦掉那些泪。他舍不得擦掉那些泪。我知道,重新从他眼里流出來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我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摇摇头。

他说:“谢谢你,姐。”他伸出手来,细细的,像鸡爪。我托在手上。才三个月工夫,他已经瘦成这样了。他说:“我死也无憾了。”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要放宽些心才好。”他宽容地笑了。这是对人生彻悟之后才有的宽容。“十分冷淡存知己”,我想到这句诗,但没有说出口。

他说:“你去给富和雷弄点吃的。猫粮在厨房间。”我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袋装的猫粮,有肝味的,也有鱼味的。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我自以为是地把鱼味猫粮倒在猫窝的碟子里,倒了碟水。我叫了几声,但它们赖在床上不动。我不知道哪只是富,哪只是雷。他怎么会给它们取如此诡异的名字?富与雷字形相近,意思却完全不同。我把它们抱在怀里,放到猫窝里。它们仍一动不动。我不得不抱起其中一只,将它的头按在水碟里;它这才伸出小舌头,轻轻地舔着碟子里的清水,像一位矜持的小姐。

喂完一只,我又喂另一只。

我把它们放在有猫粮的碟子边,它们喝过水后,开始吃食了。

我洗了手,回到卧室。

他说:“姐,你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我犹豫了,他还能坐吗?但他说:“没事的,姐。我就坐一会儿,和你说说话。”

我抱起他往后小心地挪了下他虚弱的身体。我真怕他像泥人一般散了架。我在他背后垫了一只枕头。他使劲不让自己皱眉头;但他哪里还坐得住呀?我不得不抽掉枕头,把自己垫在他的身后。我得抱着他,让他靠在我身上,他的身体才不至于往下滑。我问:“这样好点了吗?”他说:“谢谢。这样很好。”他问我还记得小时候看火烧云的情景吗?我说记得。他说他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落泪了。他说死并不可怕,但一想到自己在烈火中被烧成灰烬,他就不寒而栗。我劝他别瞎想,好好休息。他说是时候了。他说他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他在流泪,眼泪像胶水涂满了彼此的脸颊,把我们的脸胶在了一起,以免他的脸在说话时滑走。我闻到他嘴里的气息,很苦……类似于黄连或砒霜的苦味,我猜的……连他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这种苦味。这苦味就是死亡的气息吗?我暗自在想。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完全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拼着老命也要跟我说话。在死亡来临时,能有健康人一样的表达,是要有力量和勇气的。

他说他想现在这样温暖地死去。他说他想死在森林中,死在自由的空间。他说他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去休息,沐浴着阳光,享受着清风的温柔。我说行啊,到时候姐把你埋在朝阳的山冈上。他说不要埋葬。他要我把他的遗体装进一只大口袋,悬挂在一棵大树上,在轻风中似摆动的摇篮,在风暴中似颠簸的船只,在阳光中被晒成棕褐色……我流着泪笑了。

我说你想得美,现在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人家也不让挂呀。

我说:“你实际点行吗?”

他说:“那就这样吧,就挂在我家阳台上。”

我没有响。

他说:“算我求你了,姐;最后帮我一次。”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他突然就阻止我说话。他说:“你不要说话。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想体验一下灵魂出窍时的感觉,我担心在你说话的时候灵魂就出窍了。”我抱紧他。我没有说话。黎明将至。除了卧室的灯光,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他说:“来了,来了……”

他问我:“姐,这是什么?”

他没等我回答,又说:“噢!原来这就是死亡。”

富和雷在阳台上突然厉声尖叫,一声长,一声短;仿佛呼啸而来的子弹,穿过玻璃般冰硬的夜空。它们相继闯入卧室。一只猫竖起鬣毛,纵身一跃到床上,朝他扑来,而不是乖乖地伏在床尾。这只不知是富还是雷的猫,用前爪抓他的衣裳,用嘴咬他衣服上的玻璃小纽扣。而另一只猫跃上床后,用它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双手。我抱着他,呆呆地望着富和雷诡异的行径,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難道它们也看到了死神的降临?

三个月前,他出了车祸。宝马车在高架上连翻了数个身后,猛地撞上路边护栏。车里有他的妻子金满欢和五岁的儿子黄金。母子俩当场身亡。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七天,第八天才苏醒过来;但整个人都散架了,到处是骨折和挫伤,五脏六腑也伤得不轻;他活着,也只是众多仪器共同努力的结果。他睁开眼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老婆和孩子呢?护士说:“他们都没事。”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傻呆呆地瞪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尘不染。

我参加了金满欢和黄金的追悼会。

在龙驹坞,在杭州殡仪馆,是玻璃厂为他们举办的。一脸麻子的工会主席不知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总之,短暂的悼词,几句话,就结束了她的一生。我们排着队,在哀乐声中,向两具遗体告别。我看到了金满欢。但我情愿从来就没有看到她。我和她的弟弟金满喜打了个招呼,就逃离了那个阴森森的地方——即使阳光灿烂,也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金满欢,残亡在那儿的会是我吗?

或许这就是命运。我找不出金满欢嫁给他的任何理由。

在村小读书时,黄海洋常常逃学。班里有个女同学,叫金满欢;就坐在我后面,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无缘无故地成了她的眼中钉。每次我走过她的课桌边,她都会伸腿来绊我,尽管我早有防备;我专心听课时,她就把我的辫子用绳结在她的桌腿上……总之,她想尽办法让我出丑,让我哭。班主任每次都不痛不痒地批评她两句就完事了,因为她是村妇女主任的女儿。有天上午,他又逃学了;等我们午睡时,他才来偷偷溜进教室。

下午上课铃响后,金满欢打开铅笔盒,一声尖叫;整个人突然蹿起身来,像风中芦苇摇了摇,又倒在地上。她昏厥过去。同学们见她的铅笔盒里有一条小青蛇,突然支起头来,纷纷仓皇出逃。金满欢因此得了恐蛇症。她只要听到或看到蛇这个字就不寒而栗,更别说看到蛇了。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在玻璃厂,工厂就在郊区,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有天早晨,她骑在半山路上,就听到车下啪嗒的一声脆响,她跳下车来一看,竟是一条挺大的蛇,头部已经轧碎了,长长的身子在路上万分痛苦地扭曲着,吓得她魂都没有了。后来,她也不知是怎么骑到厂里的,六神无主,一脸惨白,冷汗如雨;同事们不停地安慰她,良久,她才告诉同事,她轧死了一条长长的……同事们七猜八猜才猜到是蛇。其中有个老同事说,蛇是有灵性的动物,神妖化身,弄不好会报复人的。三个月后,金满欢的父亲被查出是肝癌,晚期,他不舍得花钱,就投大寨河自杀了。金满欢坚信是那条被她误伤的大蛇报复她,让她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疼她爱她的父亲。

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我知道是他趁我们午睡时,将小蛇偷偷地放在她的铅笔盒里。

金满欢应该恨他才对呀?她怎么会嫁给他的呢?

我去医院探望,他被白纱布缠得像具木乃伊,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双眼像遗弃在干枯的河堤上的蟹洞,空洞无物。面对这么一个不幸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敢与那双蟹洞般的眼睛对视。我默默地陪在病床边,听着众多仪器一刻不停地工作,祈祷他好起来。两个月后,他被转到普通病房。那些仪器终于离开了。主治医生说,体征基本稳定,往后就看他自己了。医生还嘱咐我,让我多开导开导他。他说现在,求生欲是关键。可是,无论我怎么劝,他就是一截木头,毫无反应。

他除了喜欢在大寨河滩上叠泥人,还钟情于天上飞的东西。只要有鸟飞过,他就跟着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拼命地追,像条发疯的狗。如果是飞机,他就更加来劲了。他会头仰着天,一直追下去,直到被脚下的庄稼或田埂绊倒,有一次他还跌进了大寨河里。他像疯狗那么狂叫。油菜花开时节,田里蝴蝶很多,他就追来追去地捉蝴蝶;脸上和手上沾满了金黄色喷香的花粉。捉来的蝴蝶,他放养在蚊帐里。但它们很快就都死了。他虽然难过,却没有眼泪。

别说是蝴蝶,就是世上最爱他最疼他的奶奶过世,他也没有眼泪。他爸瞧着来气,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但他就是不哭,还拧着个小脑袋,瞪了他爸一眼。他爸气得吐血,扬起手就给他一个大巴掌。他依旧没有哭,拔腿就跑了。后来,我们在大寨河滩上叠泥人,他叠一个泥奶奶,又叠一个泥爸爸;他让泥奶奶抽泥爸爸的耳光,边抽边喊:“打死你!打死你!你个小畜生!”

几年后,他爷爷也过世了。他依旧没有哭。他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那么冷漠,没有一滴眼泪。他爸冲他大吼大叫:“你还是人吗?”他没有吭声,冷冷地瞪着他爸。他十六岁那年冬天,他爸去赶集,搭的是村里黄木大的拖拉机,谁知出了村子没多远,拖拉机就翻进大寨河里。他爸被拖拉机压在河底,淹死了。他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但他爸的葬礼就是他一手操办的,而且办得很得体。我参加了,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才能。他依旧冷冷的,酷酷的,处事有条不紊,好像所有事情都是计算机编好的程序,顺理成章地进行。就连那些叫他大恶人的村民,也不得不折服他的才能。

他没有哭。这是自然的。事后他跟我说,其实他不恨他爸,他也想哭,但他哭不出来。他说他只觉得心口空空的,肯定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我问他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我问是眼泪吗?他说是。但他又说不是。

他经常反复地问我:“你看我变了吗?我真的变了吗?”

我说:“没变。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他冷冷地说:“怎么会呢?”

这时候我们在镇中学读书,如果要说变,那就是他跟在村小读书时,完全不同了。他变得十分好学,成绩优异,处事冷静果断,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他当上了学习委员、班长,入了团,成了团支部书记……总之,他成了师生眼里,那个冷冷的,酷酷的,令很多女同学暗恋的大帅哥。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没有变,他依旧是那个孤独、冷漠、貌似坚强的男孩。

他考上江南大学,而我上的是计量学院,但在同一座城市,我们来往密切。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美好的四年。他几乎每天上完课,就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他驮着我,去西湖边漫步,去探望苏小小。春天的苏堤,夏天的杨公堤,秋天的三天竺,冬天的玉皇山,都留下我们青春的足迹。我们说好了,要在城里安家的。但他大学毕业时,却变卦了。江南大学留他从教,他却突然心血来潮要回老家——我真搞不懂他,他应该憎恨老家、憎恨村里人才对呀。他向城里的同学借了笔不小的款,租了五十亩荒地,要建一个葡萄园。

我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

他说他想好了,他要过阳光的生活,温暖的生活。他伸出手來,在我面前大大地划了个圈,哇!绿油油的一片,挂满了一串串紫葡萄。你想象一下,那情景有多美呀!他说他要打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新天地。他做到了。他在葡萄园的中央造了幢两层楼的尖顶木屋,像童话里的城堡。所有东西都是木头做的。二楼有个露台,可以躺在木椅上读书、喝茶、看夕阳。但这样的日子他能过上几天呢?葡萄园是个无底洞,一年两年三年,不停地往里面扔钱。他不得不四处奔波,到处借钱。他还想要建个世界一流的葡萄酒厂,跟说梦话似的。到了第五年,他已经欠下了五十万元债务,而葡萄园依旧入不敷出。他终于撑不下去了,完蛋了。

那年冬天我回老家过年,我去葡萄园看他。葡萄园在钱塘江边,江风那个冷呀,呜呜作响,一吹就透心凉。葡萄园那个荒凉呀,纠结在架上的葡萄藤干枯如绳,满目死亡的景象。小木屋在葡萄园中央,孤零零的,像一座高坟。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他缩在小木屋里,百无聊赖。这年夏天,雷打坏了他所有的电器,包括电脑,他也懒得修理。他像一个野人,头发又乱又长,脸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见到我,一脸木然。我说:“这种地方,你待得下去吗?”他说:“习惯了。”

想来也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早已习惯了孤独。

梦碎之后,他回到城里,进入了IT行业干他本行。他玩命地工作,又是五年,把债务还清后他再也不干了。他回到江南大学,一边教书,一边旁听哲学。这期间我结婚了。他来参加我的婚礼,他握住我丈夫大伟的双手,很夸张地祝福他。两年后,他也结婚了,我和大伟参加了他的婚礼。我想不到新娘竟是金满欢,他可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我只听说她在洛阳读大学,后来分配在玻璃厂,跟我和他从未交集过;尽管她是他的新娘,但她依旧对我心存芥蒂。事后我问黄海洋,他说是去年无意间碰到的,也就这样了。难道是恨生爱?难道她小时候就爱上他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和他不管怎么说,过去结下的友谊,还在。尽管同住一座城市,我们很少见面,他过段时间,会打个电话给我;我呢,差不多时候,也会打个电话给他。我觉得这样好。我是我,他是他;但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纯真的,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掺杂进去别的东西。

卧室的灯一直醒着,天渐渐地亮了,我抱着他静静地坐在床上。

我听说人的灵魂,是在人死后一个小时才出窍的。

我静静地等着。

大伟接到我的电话,就开车赶来了。金满欢的弟弟金满喜是傍晚时分赶到的。黄海洋这边已经没有亲人可以通知了,但我们通知了江南大学计算机系和他的导师刘秉汉。我们——应该说是我吧——没有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遗体装在大麻袋里,悬挂在大自然某个森林中,或者他家阳台上;而是按照世俗的习惯,在龙驹坞,在杭州殡仪馆,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来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人而已。他的导师刘秉汉,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但我只记住他的一句话。他说“死者是看不见的隐身者,而不是缺席者。”是的,我确实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在我身边。随后他被火化,被埋在半山公墓,他妻子金满欢和儿子黄金身边。现在,他们一家在地下或天上团聚了。

我完成了他交给我的任务,但我心里充满了憾意。我把他家的钥匙交给金满喜时,突然想到富和雷,他交代过我,要我照看它们的。我问金满喜,你能把它们带走吗?金满喜说他老婆刚怀孕,家里不宜养宠物。其实,我家也养不了,但它们待在家里,就会饿死。金满喜帮我找了只旅行包,我把富和雷装入包中,拉上拉链。富和雷挤在黑暗的小空间,居然没有叫闹,好像知道要去的地方。

我执意又来到半山公墓。

我们来到黄海洋的墓前,大伟放下旅行包,我蹲下身,轻轻叫着猫咪,我将拉链撕开一条缝,双手探入包中。我捧出不知是富还是雷,把它交给大伟;我又捧出另外一只,抱在手上,我和大伟各自抱着富或雷,向黄海洋的墓碑三鞠躬。我告诉它们,这儿埋葬着它们的主人,跟他告个别吧。

我手中的富还是雷,突然尖叫起来,前爪划伤了我右手腕,猛地扑到他的坟上。

我扑上去抓它,它却跳到另一排墓地上,像狐狸般迅速向山上跑去。

大伟见我受伤了,扔下他手中的猫,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不好了不好了。

我问:“又怎么啦?”

“你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赶紧去医院打疫苗吧。”

我望着右腕上三条洇出血丝的抓痕。我说:“不要紧吧?”

“什么不要紧?得了狂犬病就晚了。”大伟气鼓鼓的,分明是在生死者的气。他硬是拉起我就走。我说:“猫呢?它们不能留在这儿。”我说:“它们留在这儿会死的。”大伟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什么猫嘛。早知如此,刚才就扔在大街上算了。”我回过头去,只见另一只猫——也不知是富还是雷——它安静地趴在黄海洋的墓上,安静地望着我;一双眼睛,在夕阳下发出异样的光芒。

我心头一惊。我使用浑身力气甩开大伟的手。

我说:“要回去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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