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眼中的东北
2017-05-22苏琦
苏琦
以上门女婿、乡村志愿英语教师等身份扎根现实之余,他还四处
“游荡”东北大地,深入各种历史现场,其视野之开阔、视角之奇特、
认知之深刻,足以令绝大多数中国读者汗颜
通过一个美国人的视角重新认知自己国家的一片土地,无疑是一种多少有点尴尬的阅读经历。《东北游记》带给人们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验。美国作者迈克尔·麦尔对历史信手拈来的熟稔和对现状游刃有余的把握,让读者经常在不自觉地发出会心的苦笑之余,还要发自内心地深深点个赞:这小子,真门儿清啊。
以在中国的游历为主题的作品并不是太难写。文化的碰撞和他者的视角是一个现成的IP:蜻蜓点水的采风、不动声色的猎奇、误读后的释然、屈尊俯就的理解、居高临下的悲悯,再穿插一些脸谱式的人物,这就算大功告成。
迈克尔·麦尔则选择了最为笨拙或最为矫情的一种方式:在东北一个叫“荒地”的村里做起了田野调查。他以上门女婿、乡村志愿英语教师和外来租客等多重身份,较为顺利地融入到当地的社群中,这使他可以以他者和局内人双重视角的便利来感受中国乡村社会深层的运作机理和脉动。通过详细记录一个村庄的日常和一个龙头企业给当地带来的变迁,他不仅对中国当下的种种制度变迁有了第一手的把握,甚至可以称得上半个“三农”问题专家,还敏锐地捕捉和展现了遭逢工业化和城镇化冲击的村民的种种迷茫、困惑和抵触。
在扎根现实之余,他还四处“游荡”东北大地,深入各种历史现场,其视野之开阔、视角之奇特以及對东北历史认知之深刻和深远,足以令绝大多数中国读者汗颜。现在有多少人还记得分隔满汉的柳条边,遑论去勘探原址?有多少人知悉汉人实边东北时与蒙人的冲突及其对中国近代边疆地缘政治的影响,有多少人实地考察过沙俄租借地和日本拓殖农场旧址,又有多少人探寻过苏联红军进击东北给中国和日本平民带来的共同伤痛记忆?
伪满洲国的历史自然没有被我们遗忘,但南满铁路的经营和用心深远的“满铁调查”却少有人探究,那段历史当时如何被外媒表达更少有人关注。美军通过空降先遣小组解救被关押在沈阳集中营的巴丹死亡行军幸存者的行动,简直可以拍一部大片,长期以来却湮没无闻。迈克尔·麦尔不仅为我们打捞了那一段段鲜为人知的碎片,还通过自己的实地探访让我们感受到历史的余绪、时空的转换和人世的无常。
长期以来,拜央视春晚一年又一年搞笑夸张的小品所赐,东北和东北人已经成为了一个让人发噱的文化符号,而媒体动辄以“沦陷”突出的耸人听闻的标题,更是给东北蒙上了一层落后间杂悲壮和怪诞的色彩,以至于人们忘了东北曾是中国最具现代色彩的地区之一,是见证国际政经风云的重大舞台,身为共和国的长子更是为新中国的诞生和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似乎只有某个邻居高调地虚张声势时才能让我们想起东北的“国际地位”。东北的没落以及人们对其没落的熟视无睹甚至某种回避,充分表明我们是多么急于把历史甩在身后,又多么不愿意直视令人不快的现在。
感谢迈克尔·麦尔,为我们打捞起如此丰富的历史,透视了如此丰富的现实。这不仅仅是一篇游记,更是一种用纪实文学手法进行的学术调研。作者做了很多案头工作,通过迈克尔·麦尔,我们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东北居然在国际学术社区中占有那么重的分量。
就是中国本土作家,也鲜能给人们带来这样丰富而厚重的体验了。我们或许会游走四方,但更多是为了表达“这么美,那么慢”;我们或许会沉潜乡村,但更多是为了凸显自己能决绝红尘。而对于历史和现实,我们则懒得花太多心思和精力亲身求索,似乎朋友圈和公众号已经有着太多现成的答案。
说到底,我们对待历史不够真诚,我们也无法脚踏大地,我们更不愿直面现实。我们失去了从容的心态,失去了深耕的勇气,也就失去了我们的观察力和表达力。我们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祖国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