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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旅行成为一种习惯

2017-05-22

东方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登顶光明盒子

◆ 乔 叶

当旅行成为一种习惯

◆ 乔 叶

旅行于我而言,现在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的形成,是写作带来的重要福利:都是采风活动。采风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采风。衣食住行都不用考虑,只跟着主办方定好的行程走就是了。这些年走的地方很多,新疆的戈壁、沙漠和雪山,内蒙古的草原、森林和河流,秀美之江浙,大美之青藏,粗犷美之东北,浩淼美之南海……走的地方越多,就越是觉得这个世界真大啊。

世界越大,我就越小。越小的感觉就越好。

好在哪里呢?

我是一个不重要的人。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似乎是重要的,是重重关系网上的一个结点,许多事仿佛都缺我不可似的。这真是一种幻象。事实是我离开后,以我为结点的那个世界依然在很好地运行着——那张网经常会漏的,漏了就会有补的。网依然在。铁打的网,流水的结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这种认识是很残酷的,多次认识反复认识之后就感觉不到残酷了,有什么可残酷的呢?不过是常识。

我是一个很轻微的人。重要的人在旅行的时候也是重要的,不重要的人在旅行的时候就更不重要。在名为采风实为旅行的过程里,免不了要在各种场合露一下脸,露脸的时候免不了需要排一下序。序首绝不会有我,接近末梢处倒常常是我的熟地。在序首和末梢之间,我所做的就是鼓掌,微笑,至多只是说几句话占用一两分钟时间,打个浅浅的酱油。甚至连酱油都不想打的时候,还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去逃会。上个网啊,找服务员聊个天儿啊……此时就会有一种羽毛的轻盈感升腾起来,也因此特别惬意。

我是一个很陌生的人。平素的生活圈里,走到哪里都是熟人,虽然没做什么坏事,可是碰到熟人,就不免敷衍应承,问候寒暄,亦不免因此油然生厌,心生不爽,所以我一年也不逛几次街,更不逛超市。而旅行的时候,便干干脆脆地做了一个再纯粹不过的陌生人。一个人故意落着单,摘摘花,踢踢草,招招猫,逗逗鸟……看着孤零零的,很可怜的样子吧,可我的舒服我知道。这个时候,随便做点儿什么都是好的呢。

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日常的语境里,虽然也常常不想说话,可若是太沉闷就会让别人生疑惑,有歧义。唯有旅行的时候,我想少说话就少说话,想不说话就不说话。不和蔼可亲,不善解人意,不随身附和,不凑趣逢迎。我成了一个各色的、别扭的女人,也成了无比简单的我自己。

不重要的,轻微的,陌生的,沉默的……这种状态中的我,旅行就不仅是新鲜,不仅是长见识,而是真正的放松、放空、放下。——我是多么喜欢这种状态中的自己啊。这才像我呢,这才是我呢。享受着这种喜欢,看什么风景就都成了好景。

当这样的旅行成为一种习惯,和自己独处也便成为了一种习惯。

我无比由衷地觉得,这真是一种好习惯。

一点盐

那天,一群朋友在一起清谈,说到生命如水,逝者如斯。有朋友问:那么,水逝之后,会留下什么?

我脱口而出一个字:盐。

小区有一个老太太,酷爱跳舞,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跳舞,去街心花园里跳。最开始花园里没人跳,就她一个。后来跟着她跳的人慢慢多起来,多至几十上百个,后来又渐渐少起来,少至三五六七个,再然后又多起来……无论人多人少,她都坚持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别人都是流水兵,只有她老人家是那个铁营盘。探戈,恰恰,大秧歌……跳得也不怎么好,可是什么舞都会跳。人们都说她脑子有些问题,说她老伴去世那天,都以为她可得休舞一天了,可是她在家里坐到该出去的时分,照样出去。女儿说她:“不嫌丢人!”她眼里噙着泪,顿顿脚,还是出去了。

我看她的气色,红是红,白是白,那真叫一个好。某天遇到她,问她为什么喜欢跳舞,她说:“人活一辈子,嘴要吃饭,心也要吃饭。这两样饭都不是吃饱就算,嘴里的饭得有盐才有劲儿活着,心里的饭也得有盐才有劲儿活着。嘴里的饭不说了,单说心里的饭。这点儿盐从哪里来?唱个歌儿,画个画儿,弄个书法,旅个游,抖个空竹,打个球,这就都是盐了。跳舞,那就是我心里的盐。”

震惊,然后深度认可。再看这个心里有盐的老太太,就有了一种脱俗之美,也充满了亲爱之意——用她的话,我也是个心里有盐的人。我的盐,就是写作。

心里的盐,这是老太太的口语。用书面语,应该就是精神的盐——精盐。有滋味的生命,是需要这么一点盐的。这点儿盐,往小里说,就是自己逗自己玩的那点儿爱好,那点儿兴趣,那点儿让自己乐此不疲也苦此不疲的意思。往大里说,就是念想,是梦想,是理想,就是让自己觉得此生没有白过的那么一种志向。

——不算整人为乐的那种,那种盐不是盐,是砒霜。

有了这点儿盐,人才真正地活着。人生的滋味,就是从这一点盐开始的。我确信每个人都是,虽然含盐量自有分别:太多盐的人生,那是大海。大海一样的人生,全世界也不过那些个。多的是小小的盐,咸水湖,咸水塘,咸水池,咸水洼,咸水滴……小至每一滴泪水和汗水。到了有一天,太阳把你所有的水都蒸发完了,老天把你所有的时间都晒干了,你还有什么留在一望无际的滩地上?可不就是这点儿盐么?这点儿盐,可不就是你人生所有的结晶么?

在黑暗出发,在光明登顶

那天,看访谈。访谈的对象是探路者联合创始人、登山探险家王静。她说常有人问她:为什么8000米级山峰的登顶行动都是从黑夜开始?黑暗中的风险不是会更大么?

“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在黑暗中出发,才能在光明中登顶,在阳光普照中安全下撤,迎接下一座‘山峰’。”

“在黑暗中出发,才能在光明中登顶”,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虽然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它好在哪里。

直到那一天。

那天的我正在一段旅程中,乘坐的是夜晚的列车,预计黎明到达。黑暗中,我醒来上卫生间,看了一下表,四点多,睡意已远,便开灯看书。看了一会儿,列车到达了一个小站,我走到站台上溜达了几步。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周围是深黛青色的山,很纯净,很静谧。我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肺腑如洗。

天会越来越亮的——这个念头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王静的话:

“在黑暗中出发,才能在光明中登顶。”

没有人能从光明到光明。如果一个人只是从光明到光明,那么这种没有经过黑暗检验的光明,也只是脆弱的甚至是虚弱的光明。

必须从黑暗中出发,才能抵达真正的光明。而且,这是多么优美的逻辑啊:从黑暗中出发的时候,虽然当时是黑暗的,但是想着会越来越亮,心里就充满了希望——事实上也确实充满了希望。如果是天亮时才启程,登顶时虽然天也还亮,可是返程的时候天就会越来越暗,心里就充满了恐惧,那才是真的危险呢。因此,从黑暗中出发,在光明时登顶,总比在光明时出发,在黑暗中抵达,要好得多吧。

世界无非明暗。一个真正的人,一段真正的人生,总是要从黑暗出发的。“黑暗也是一种真理。”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句话。人性的丰满和繁复都在这黑暗中,最深的同情、最大的悲悯和最宝贵的坚持也都在这黑暗中。

“在黑暗中出发,才能在光明中登顶。”

——也只有从黑暗中出发的人,才最配得上光明吧。

养盒子

盒子能养么?怎么养?

以前看过一些漫画,都觉得了无意趣。总觉得看漫画终归是小孩子们的事。感谢伟大的微信,让我在一个公众号里看到了这个号称韩国“暗黑漫画”的《养盒子》。作者吴城岱。

这是一个有点儿惊悚的故事:男孩甲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个空盒子,附送说明书,说养这个盒子有三条规律:一,给盒子喂什么,它都会吐出相应的钱。二,本盒子吃掉别的盒子,体积会变大。三,盒子的食欲是无限的。甲不当真,开玩笑地将手表放进了盒子,再打开,里面果然就成了钞票,且是真钞。他认识到这是个魔法盒——能把所有装进去的东西变现。

但是随即他又发愁,这盒子该派到什么用场才好呢?把自己用钱买来的东西再放进去变现,这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有意思的显然就是把别人的东西变现。于是,他便去商店行窃。他把偷来的东西放在盒子里,店里的监控眼睁睁地录下了他的行径,但是谁也拿他没办法,因为盒子里没有赃物,只有现金。他说这盒子是他的储钱罐。

得逞了一次又一次,他很快觉得不过瘾了,开始嫌这盒子小。于是便开始施行第二条:把盒子变大。于是他上网去找同道,很快找到了男孩乙。两人约见分享经验,其实都是为了抢夺对方的盒子。他技高一筹,抢走了乙的盒子,喂进自己的盒子里,果然盒子变大了。可大了还想更大,于是他如法炮制在网上找到了男孩丙,结果反被丙抢走了盒子,还差点儿丧命。他沮丧地回家,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便制造了一个假盒子,继续在网上寻找猎物,这次他碰到了美女丁。丁身虚体弱,说不宜出门,约他来家。他便欣欣然上了门。见面寒暄后,丁去取盒子。他因为心怀鬼胎,便跟在丁后面悄悄观察,结果他惊觉丁走出房间后关的那扇门——便是盒子的盖子。

那间房子本身,就是一个大盒子。他被变了现。丁看着那一堆人形排列的钞票,鄙视地说:“这男的才这么点儿钱,真是垃圾。”

吴城岱这漫画的象征意味浓厚,纵然不是批评家,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析出个ABCD。比如说这盒子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潘多拉魔盒变种,人性黑暗的欲望都在里面装着,养着。我们就是这样被自己的欲望,一点一点养疯狂的。还有这盒子是红色的,从里到外都是。这是血的颜色,血盆大口的颜色……

于我而言,最怦然心动的敏感处有两点。一是变现。这是我们的通病。我们都是那么急切地想把一切变现:与现金同时的现名,现利,现成,现货……变各种各样的现。二是那个女孩。那个娇娇怯怯的小美人,那个最弱的人,她居然是最强悍的欲望拥有者。如同这广袤的宇宙上,我们最渺小的这具肉身,却前仆后继绵绵不绝地想要占据那茫茫尘世。

这漫画,这盒子,真是让我既惭愧,又绝望。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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