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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容的真相

2017-05-22范晋川

东方剑 2017年3期

◆ 范晋川

整容的真相

◆ 范晋川

1

中午的阳光透过窗子,在墙上留下了奇怪的符号。虽然按节气已经进入秋天,但实际上夏天尚未离去,街道上的人们还穿着短袖。房间里开着空调,也许温度调得太低了,安敏觉得寒气逼人,似乎思维也被冻结了。她想提醒坐在对面那位年轻警察把空调关上或调高点,但对方显然没注意到。问话仍然在继续。

“你们昨天是什么时候见面的?”

昨天是星期天,安敏从住处出来的时间是14点零5分,她搭地铁到美术馆下车,步行10分钟,到淮南路26号,进到5号楼,上电梯,用钥匙打开门。

秦一功坐在餐桌旁。桌上乱七八糟摆着花瓶、茶杯、画报和小册子。

他打了个招呼,但身子没动,眼睛注视着摊在桌面上的报纸。

她很好奇,报纸上登了什么让他这么关注?她把提包挂到衣架上,到他身后,立刻火冒三丈。

这是张晚报的社会版,左下角有一张照片。三个头戴花环的年轻姑娘笑逐颜开站在台上。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国际选美大赛××赛区前三甲从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站在右边、头戴花环的女子安敏认识,是秦一功的前女友杨晓岚,当然这是很久前的事了,现在两人早没联系,但安敏看到男友如此关注前女友的照片,还是醋意大发。

警察问:“吵架了?”

她点头。

“然后呢?”

她觉得警察问话很奇怪,吵架之后当然是和好了,如果说“然后”,那就是他们在一起吃晚餐,是叫楼下“美亚餐厅”的外卖,到晚上8点钟的时候,她告辞了。

“以后就再没联系吗?”

她摇头。她在银泰商场接到秦一功的电话,时间大约是在8点50分。他问她到家了没有,她说快了,结束通话的时候她说明天晚上到新开张的五牛火锅店吃火锅吧,他说好吧,就把电话挂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她把餐巾纸按到眼睛上,哭了起来。

警察把玩着手里的钢笔,耐心地等她情绪平稳后,才继续问话。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没说要见什么人吗?”

她摇头。

“以后你们就再没联系了?”

还是摇头。

警察换了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她是两年前认识秦一功的,那时秦一功在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秦一功是中学教师,办个人画展完全是他的努力加勤奋。杂志社派她去采访,稿子发出后,他打电话请她吃饭表示感谢,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了。

“你刚才说那个杨晓岚是怎么回事?”

杨晓岚是模特,秦一功没对她隐瞒以前两人曾交往过,停止交往的原因是性格不合。

警察再没提什么问题,对她说如果想起什么,可打名片上的电话。警察叫丁斯译,是刑侦支队的一名探长。

2

床头柜上的闹钟发出“嘀嗒”的响声,指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衣架上挂着粉红色的短袖衫。墙上的镜框里是她到法国旅游时拍的风景照,她喜欢这照片,于是秦一功放大装到镜框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只有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往常这个时候安敏应该在到单位的路上,但此时她仍躺在床上,打击来得太突然了,她承受不了。

昨天是星期一,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淋浴房的花洒下,享受着细小水珠在她皮肤上滑落所带来的快感。她在一家综合杂志当编辑,按计划上午要去采访一家公司的CEO,但8点钟的时候这位CEO从机场打来电话,说他要到外地谈一笔业务,所以采访只能往后推了。这样她就不用在地铁里挤得像肉饼一样往目的地赶了。已经打过招呼上午不到杂志社,她有一上午的自由支配时间。如果秦一功上午没课,两个人就可以到装修公司谈装修方案。她父母退休后,就回湖北老家住了,把这套90平方米的单元房留给她。秦一功老家在外地,两人商量把这套房子重新装修后当婚房。

电话是建安中学那位胖胖的教导主任打来的,问秦一功在什么地方。她说他不是上午有课吗,怎么还没到校,是起来晚了还是堵车了?

主任说:“他手机关机,联系不上啊。”

她拨秦一功的手机号码,果然关机。

她有些担心,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拦了辆出租车到秦一功的住处淮南路26号,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的东西摆放和她离开时一样,这说明她离开后他也出门了,而且晚上没有回来。

她有些慌,开始给秦一功在这个城市的熟人打电话,没有结果。后来她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陌生人自称是警察,问她认不认识秦一功。警察说,秦一功坠楼了,是从夏日百货16层楼跌下去的,当场死亡。

她完全不明白电话里的男人在说什么,最后男人说希望她能到和平南路158号刑侦支队一大队来,协助调查。

秦一功是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的,他家在贵州。秦一功很少和他提起老家情况,她仅知道,他的父母都去世了,有一个姐姐在县工商局工作。

离开和平南路158号后,她想给秦一功的姐姐打电话,但拿起手机又放下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姐姐的电话号码,往哪打呀?

应通知学校吧,她想。

她下床,赤着脚走到客厅,拿起手机想给学校打个电话,不管怎么说,她是秦一功的未婚妻。

电话拨通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秦一功姐姐已经来了。

3

秦一功的姐姐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俩。听到秦一功出事的消息,她连夜赶到了这个城市。

在秦一功的住处,她对房间里摆放的起居用具哭了两分钟,擦干眼泪后,问安敏能不能陪她去见警察。

这是她在24小时中第二次进到和平南路158号。这次接待她的是位女警察,年龄30岁左右,白衬衣扎在牛仔裤里,显得清爽精干,自我介绍说叫周晓敏,参与秦一功坠楼案的调查。

她问:“丁警官呢?”

“出现场了。”

女警察用一次性纸杯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放到她们面前。

根据调查,秦一功在8月26日晚上8点40分,进到杨仁路上的新纪元酒吧,要了杯红酒,然后用手机打电话。

“是打给你的吧?”

安敏点头。

酒吧服务员回忆,秦一功离开酒吧时间大约是晚上9点30分,到夏日百货是10点20分,夏日百货除了16层的电影院有夜场电影依然开放,其他楼层已经关闭了。

秦一功是从夏日百货16层卫生间的窗口跌落的,时间是晚上11点,夜场电影开场后10分钟,在卫生间靠窗坐便器盖板上有踩踏留下的痕迹,经鉴定是秦一功的足迹,在窗台上检测出秦一功的指纹。窗边有攀爬痕迹,窗口外墙有明显的擦划痕迹。

秦一功的死因系高空坠落后受到剧烈撞击,全身多处挫伤及骨折,尸体的前侧、左侧、后侧均有伤痕。

女警察解释说伤痕是从16楼坠落时发生碰撞所造成的。

对秦一功的尸体进行检验,发现他体内酒精浓度已经达到醉酒程度。

在16层的卫生间里,没有发现搏斗痕迹。

秦一功的提包是在15层的楼梯间找到的,里面除了钱包通讯录等,还有一个二两装白酒的空瓶。

警察对现场周围进行了调查,并提取了周边监控录像。秦一功是晚上10点20分进入到夏日百货,曾一个人在15层的楼梯间的楼梯上坐了30分钟。最后一个看见秦一功的是影院姓李的工作人员,她当时从女厕所出来,刚好看见秦一功进入男厕所,所以没引起注意。

对秦一功死因的初步结论是醉酒后从楼上坠落,因为没有发现有犯罪活动的事实,所以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安敏目瞪口呆,他是自杀?她不相信这个结论,她想不出他要自杀的理由。

女警察说:“你真那么了解他吗?”

她沉默了。

秦岚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安敏脸上发烫,秦岚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责备她。

她心里很乱。

学校给秦一功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开完追悼会,秦岚就带着秦一功的骨灰离开了。临上火车的时候,她让安敏把秦一功房间的东西清理一下,属于她的就拿回去,别的东西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扔掉,然后和房东结清租费办手续退租。

秦岚把嘴凑到安敏耳边,小声问:“你没怀吧?”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孩子呀。”

安敏脸红了,拼命摇头。

秦岚叹了口气;“那就好。”

4

安敏满脑子装的都是秦一功死亡的事,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于是提出休假请求,很快就获得批准。但是就算在家里,她也是坐立不安。

她下楼,完全无意识地走进路边的西餐厅,要了份汉堡,恶狠狠地咬了下去,接着眼泪流了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中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然后端着盘子换到离她较远的位置。

从西餐厅出来,她进到隔壁书店,买了本《育儿常识》,付了款才发现,手里的书一点用处都没有,于是出了书店后顺手塞到路边的垃圾箱里。

她站在路边,不知该往哪走,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她上车,找了个座位坐下。路边的建筑从窗外掠过,她忽然明白,如果不能搞清秦一功的死因,这辈子她都不会安宁。

秦一功不是自杀的,她绝对相信这点。

出事前,秦一功正筹划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办个人画展,他说这是他事业的一次飞跃,如果画展成功,他将辞去中学美术教师,当专职画家。在他雄心勃勃往最高峰攀登的时候,怎么可能选择自杀?

一定是谋杀。

警察说,出事那天晚上秦一功8点40分到新世纪酒吧,9点30分离开。她不明白,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个钟头里,他并没有说要去酒吧。离开的时候,她说:“明天早上有课,你晚上就早点休息吧。”他当时“嗯”了一声。但结果是,她前脚走,他后脚跟着就出门了。就算是忽然冒出来的泡吧念头,也不应到离他住处三站路的“新世纪”,在他的院子门口就有“红房子”“728”等酒吧,何必舍近求远?

再说了,秦一功没有泡巴的习惯,除非和朋友在一起才偶尔到酒吧坐坐。

那天他为什么是一个人?

他9点30分离开酒吧,10点20分进到夏日百货,这中间有50分钟时间,如果步行,按两个地方距离也确实需要50分钟,但他为什么选择走50分钟路到夏日百货?

女警察说,他到夏日百货后,一个人在15层的楼梯间坐了30分钟,并喝光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难以理解。

按警察的说法,秦一功是自杀。她不相信,他们正筹划婚礼,他没自杀的理由。

肯定在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

5

“新世纪”酒巴在扬子江路和中山路的十字路口附近的一栋三层建筑里。酒吧隔壁是家钟表店,再过去是家拉面店。公交车站就在拉面店门口,安敏从公交车上下来以后,看见一个穿灰衬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酒吧门口打电话。

酒吧里光线昏暗,也许是刚开始营业,店里没有客人。

腰上系着天蓝色围裙的年轻女子坐在吧台后面,她要了杯果酒,然后对年轻女子说,希望能见见8月26日晚上在店里上班的服务员。

女子好奇地问:“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

她摇头:“问一点事。”她强调,“很小的事情。”

女子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把门外的穿灰衬衣男子叫进来。灰衬衣上下打量安敏,问:“你有什么事?”他看到安敏拿出的秦一功照片,皱起眉,“警察也来打听过这个人。”又问,“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说是亲戚,因为那天晚上亲戚离开酒巴后就出事了,所以想来问问他在酒巴的情况。她保证:“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只是问问情况。”

灰衬衣让柜台内的女子到套间把小娟叫出来。

小娟大约还没睡醒,不停地揉眼打哈欠。看到安敏递过来的照片,清醒了不少,说:“这个人我见过。”

小娟说8月26日晚上9点多的时候,她有事准备提前下班,这个男子过来说要借用柜台里的电话。男子打电话的声音很低,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说了几句什么话?”

“没注意,好像提到过塔石广场。”

安敏心里一动,塔石广场离夏日百货很近呀。

灰衬衣说:“怎么没听你说过客人借用柜台电话的事?”

娟子顶撞:“你也没问过嘛。”

安敏说:“能不能把他拨出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灰衬衣说电话是用老板名字注册登记的,要查明细,需要用老板身份证到电信局打单子,但现在老板在外地。

“总不能为个电话号码把他叫回来。”

她央求:“想想办法嘛。”

他目光停留在她胸脯上,说:“好吧,那我就想想办法。”

6

安敏接到灰衬衣电话是第三天下午。

灰衬衣说:“我是孙平安。”

她在脑子里把朋友和熟人搜索了一遍,似乎没有一个叫孙平安的人。

孙平安不耐烦了:“新世纪酒吧。”又说,“你不是要电话号码吗?还要不要了?”

灰衬衣的面孔跳了出来,她说:“当然要了。”

“那好,你现在过来拿吧。”他用手机发过来一个地址。

孙平安住的地方靠近城乡接合部,街道很窄,两边挤满了油腻腻的小饭馆。一条浑身脏兮兮的小狗跟着她跑了一段路,然后钻进路边的餐馆里。

孙平安给她的地址是208号,这是一栋很简陋的6层建筑物,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有股难闻的气味。

孙平安住在5楼,她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有人答话:“门没锁。”

客厅很小,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

孙平安穿了件花裤头,上身套了件圆领衫,示意让她坐在摆在墙角的双人沙发中。

沙发很旧,上面有一团团可疑的斑点。

“坐嘛。”他伸手拉了拉她,“别紧张。”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要电话号码。他抓住她手腕一扯,她失去重心,跌到他怀里。

她拼命挣扎。

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可是冒着风险才搞到的电话号码,可没给警察啊,你总得感谢一下。”

她尖叫:“我要喊人了。”

他把手强行伸到她牛仔裤里,说:“你喊吧,只要有人能听见。”

他手忽然停止了动作,瞪着眼问:“这是什么?”

她借机脱身,逃到距他几步远的地方,整了整凌乱的衣服,说:“我来例假了。”

她看他不相信,就说:“要不然取出来给你看看。”她来的时候在内裤里加了卫生棉,她知道男人都讨厌这个。果然孙平安一脸晦气,说:“真他妈不顺。”

她从提包取出1000元钱扔到桌面上:“马路对面就有洗发屋,这些钱足够你找个女人玩玩了。号码呢?”

他从裤头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记了一串数字。她把纸条捏在手里,急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

7

回到家以后,安敏站在花洒下面使劲冲洗身体,想想那只伸到她裤子里的手,她就觉得恶心,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孙平安在她身上留下的气味,才用毛巾擦干水珠回到卧室。

她盘腿坐到床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先搜索了一下这个手机号码的归属地,不是本地号码,注册地在青海。

她试着用手机拨这个号码,一个女人的单调声音:“你拨打的号码已经关机。”

酒吧里的服务员说,秦一功大约是9点多用柜台上的座机拨打这个号码的。秦一功是9点30分离开“新世纪”酒巴,因此可以断定,他在拨打了这个号码以后时间不长就离开了。

她判断,他到酒吧是见某个人,而这个人没来,于是用电话联系。

问题是,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而要用柜台上的座机?理由只有一个,他不愿留下和这个人有过联系的痕迹,所以借用酒吧的电话。

她想不出这个神秘人物是谁,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联系。

莫非他在外面有女人?

她想到脑袋发痛都没想出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只有找到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才能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抓起扔在床边的牛仔裤套上,又从衣柜里取出件白色茄克,穿戴好后走出家门。

快到停止营业时间了,移动电话缴费大厅仍然有许多人在排队。在门口放了两台自动充值缴费机,她把手机号码输入进去,按照指示,往机子里放了50元钱,很快,一张发票打印了出来。

发票上显示,手机机主叫吴亮。

她从来没听秦一功说起过这个名字。

吴亮是什么人?

8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一圈,门开了。

秦一功的声音:“怎么才来,等你好长时间了。”

她愣住了。

房间里没人,是错觉。

她眼泪掉了下来。

餐桌上仍然摆着那份引起他们争吵的报纸,旁边是打开盖但只喝了两口的可乐。门口的鞋架上,放着双运动鞋,这是前两个月体育用品店酬宾大减价,用三折的价钱买回来,款式是她帮着挑的。靠墙的画框上紧绷着一块亚麻布,还没来得及刷上画布底料。她的手指从亚麻布上滑过,似乎又感触到了他的存在。

在这个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会引起她的回忆。

他喜欢洗冷水澡、喜欢吃炸薯条,没事的时候喜欢躺在沙发上听音乐。他头发有些鬈曲,她开玩笑,说他的身体中有欧洲人的基因。她在采访中认识很多男人,但这个男人让她着迷。他是个野心家,宣称要成为世界一流的画家。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回忆。

她哭了一会,擦干眼泪,拉开小柜上的抽屉。

抽屉里很乱,放了一包还没开封的开心果,一包茶叶,还有几包餐巾纸。

第二个抽屉放着影集和手机充电器。

她把房间里所有抽屉都翻遍了,最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他的通讯录。这是个蓝皮笔记本,封皮有些变色,里面记着电话号码。她一页一页翻过去,最后失望地把笔记本扔到一边。

没有她要找的手机号码。

她本来希望能在通讯录上找到有关吴亮的线索,他一般会在电话号码下备注联系人的工作单位和地址,但通讯录上根本就没这个人的号码。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

从字面看,似乎是男人的名字,但也很难说。

她的目光又落到床头柜的抽屉中。

除了通讯录,抽屉里还放有感冒药,创可贴,一双冬天戴的皮手套,最下面是个黑色文件夹。她把文件夹取出来,里面有一张1986年6月21日的永泰日报二版的复印件。这是张很普通的报纸,上面有劳模事迹、法律常识问答、致富信息和一起凶杀案的侦破报道。

她知道,永泰是秦一功的老家,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复印这张1986年的、看上去内容普普通通的报纸。

在报纸复印件的空白处,用铅笔画了一双眼睛,眼睛的外眦角低于内眦角,眼轴线向下形成“八”字形,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他经常随手乱画,他说这会触发他的灵感。这双眼睛可能又是什么灵感,不过她不喜欢这双眼睛。

她坐在地板上发了会呆,把文件夹合住的时候一张纸条飘了出来。

这是张超市的收银条,上面是机打的所购商品明细,时间是三年前的10月21日下午5点零5分。

在收银条的背面,是用铅笔记下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尽管字迹已经模糊了,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这是一个手机号码。

她心跳加速,这正是那位机主叫吴亮的手机号码。

他是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得到了这个手机号码,担心忘记,匆匆记到收银条背面。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此时的心情和外面天空一样。

她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帮助她找到吴亮的人。

9

周永安说:“我以为你把我都忘了。”

怎么会呢?她当然记得。

周永安离开杂志社五年了,他和别人合伙开了家百事通咨询公司,实际上这是家调查公司,雇员中有不少退休的司法人员,所以生意很火。

她希望周永安能帮她找出这个叫吴亮的人。

她坐在华安大厦5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周永安和省市领导的合影。

周永安满面春风,刚过40岁就明显发福了。他把她让到沙发中,然后打电话让秘书送两杯茶过来。

他坐在她对面,笑着说:“怎么样,想不想到这里工作,给你个副总位置。”

她说:“算了吧,你还是把这个位置留给别人吧。”

“高薪也不考虑吗?”

“别拿高薪引诱,我可是个意志薄弱的人。”

“没变嘛。”他说,“还是当年的倔脾气。”

一位眉清目秀、挂着胸牌的年轻女子送来茶水,有礼貌地对安敏笑了笑,然后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说吧。”

她说:“我想找个人。”

“有什么线索吗?”

“只有名字和手机号码,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人干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周永安接过她递过来上面记有人名和手机号码的纸条,说:“我马上安排,让最得力的调查员办。”

她站起来:“那就拜托了。”

他看了看表:“吃完饭再走吧,楼下有家东南亚风味的餐厅,很不错。”

她说:“不了。”

他没强留,说:“有消息就通知你。”

在电梯里,她想,周永安没提秦一功的事,这让她很感激,她讨厌廉价的安慰。

10

安敏天亮才睡着,但很快就醒了。

窗外灰蒙蒙的,预报说,有雾霾。

她到厨房冲了杯奶,又从冰箱里取出昨天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她把面包在牛奶中沾了沾,放到嘴里。秦一功最反对这种吃法,他说这种吃法不利于肠胃消化。现在秦一功不会再叨叨了。

巨大的悲痛向她袭来,她打开电视,希望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看着电视屏幕上不断闪过的画面,迷迷糊糊地感觉又和秦一功在一起。

她记得刚和他交往的时候,他请她看电影,那个时候她对这个男人把握不定,但她希望能进到这个男人心里。电影散场后他们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前走。他告诉她,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父亲是县皮革厂的工人,有一次喝醉酒,晚上回家跌到一个水坑里,就再也没起来。

和他相比,她有个幸福的家庭。

“因为父亲的关系,不但同学,连老师都不拿正眼看我。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们站在过街天桥上,一辆红色跑车发出巨大轰鸣从脚底下通过,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他盯着跑车消失的方向,淡淡地说:“谁也不能阻挡我实现目标。”

她打了个寒战,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令人生畏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吸引着她走近这个男人……

她坐在沙发中,似乎又感觉到他的手指从她皮肤上滑过。她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运动装,她想改变这种阴郁的心境。她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运动是心情最好的调节剂。

手机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按下接听键,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我是杨晓岚。”

她太意外了,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给她打电话。

杨晓岚说:“晚上能不能在一起坐坐?”

11

杨晓岚身材苗条,短袖衫、牛仔裤、黑皮靴,别具风情。

她是在金融大楼顶层咖啡茶座和杨晓岚见面的。

透过玻璃窗,全城灯火都在脚底下了。杨晓岚面前摆的杯子里是啤酒,她问安敏想喝什么,安敏冷冷地说:“水。”

杨晓岚从桌上放的深绿色烟盒中取出根细长的香烟,刚准备点火,被服务员制止了。

服务员说:“对不起,小姐,这是无烟茶座。”

杨晓岚说:“是吗?”她把打火机放到桌上,端起杯子喝了口啤酒,动作优雅又带着几分放荡,一般来说,这种类型的女人最易使男人动心。安敏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会不会是这个女人把秦一功害了?”

杨晓岚好像觉察到了她的想法,说:“警察找过我了。”

“结果呢?”

“那天晚上我在深圳,你说会有什么结果。”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大概以为我是个放荡的女人吧?”

安敏不明白这个女人把她约到这里到底想说什么,就为了胡拉乱扯吗?

杨晓岚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说:“我和他上过床。”她见安敏没什么反应,问,“你不生气吗?”

安敏说:“生死人的气吗?”杨晓岚笑了:“说得真好,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死人的气。”

安敏说:“如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没兴趣听。”她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杨晓岚急忙说:“叫你来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事,是关于秦一功的事。”

她又坐了下来。

杨晓岚叹了口气:“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秦一功说过和杨晓岚交往的事。他们是四年前认识的,相互都有好感,但交往的时间不长就分了,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张狂的性格。

杨晓岚说:“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三年前的10月23号,那天晚上杨晓岚正参加一家购物中心举行的服装秀,忽然接到秦一功的电话。在电话里,秦一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他说:“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她问:“什么事?”他说有一封信想交给她,万一他出什么事,就把信交给警察。她说:“秦一功你可别吓我啊,你能出什么事?”他说:“一两句话说不清。”她当时正要走T台,就说:“好吧,等结束后我过去。”但那天晚上结束后,主办方请模特宵夜,吃完宵夜已经是凌晨了,她打秦一功的电话,已经关机了。她当时想,秦一功一定是睡了。第二天她联系上秦一功,已经是下午了,他说昨天晚上的电话是和她开玩笑,其实没什么事。

昨天晚上,她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约安敏出来见面。

安敏问:“没告诉警察吗?”

杨晓岚说没有,当时没想起来。她反问:“三年前的事,警察会感兴趣?”

“为什么告诉我?”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是她的女朋友嘛。”她招呼服务员过来结账,然后站起来,拎起放在旁边椅子中的提包,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回到安敏身边,弯下身子,小声说:“你有没有感觉到,他有时很怪?”

12

手机响的时候安敏正在厨房做午餐。她的午餐很简单,把超市买来的速冻食品撕去包装,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后就完成了。

她从厨房出来,拿起手机,是周永安打来的。他说你要找的那个手机号码机主查到了,吴亮、男性、本地人、26岁,学历中专,目前在一家企业给董事长开车,QQ号是××××××。

“什么企业?”

“永磁电子。”

永磁电子是市里的纳税大户,但她对这家企业印象深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永磁电子是秦一功画展的赞助商。

周永安说:“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

周永安没有再追问,只是说:“那你自己小心点。”就把电话挂了。

她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食品,但此时没有一点食欲。她把从秦一功住处带回来的资料摊在餐桌上:那张引起她和秦一功争吵的报纸、1986年6月21日永泰日报二版的复印件,记有电话号码的超市收银条。

秦一功出事那天晚上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永磁电子董事长的司机,为什么要给司机打电话?只有一个解释,通过司机找董事长。永磁电子是秦一功两次办画展的赞助商。

她不明白,有什么急事要在晚上找董事长。

她拿起餐桌上摆的超市收银条,在收银条的背面记有董事长司机的电话号码,收银条的日期是三年前的10月21日,这是他刚开始筹备第一次画展,那时她还不认识他。

看来他和永磁电子公司董事长的联系是通过司机进行的,为什么不直接联系?这是她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

在桌上摊开的报纸上,杨晓岚头戴花环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在讥笑她。她生气地把报纸拨到一边,但马上又把报纸拿起来,上面有一条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永磁电子公司在努力探索转型之路。”新闻说由于全球经济不景气,永磁公司的产品出口额大幅下降,经营困难,正在寻求转型之路……她把这篇文章看了两遍,忽然醒悟,那天秦一功不是在看杨晓岚而是在看这篇新闻。永磁公司是他的画展赞助商,关心赞助商的经营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来,出事那天晚上他很可能是和董事长司机见面,司机没来,于是俩人又约了第二个见面地点,从时间来说这是完全可能的。警察说,秦一功离开酒吧时间是9点30分,而进入夏日百货的时间是10点20分,这中间有50分钟时间。酒吧里的那个叫小娟的服务员说,他打电话的时候提到过塔石广场。

塔石广场就在夏日百货旁边。

莫非他和司机在塔石广场见面?两人谈某个问题没谈拢,然后司机跟踪他进入夏日百货把他从16楼推下去?

两人在谈什么呢?

还有,他为什么用酒吧的电话和司机联系?什么事需要这么神秘?她想到了贩毒,但马上否定,太荒谬了。

杨晓岚告诉她,在三年前的10月23日,秦一功曾打电话让她保管一封信,如果出事了,就把这封信交给警察,但第二天他又否认,说是开玩笑,没什么信的事。

真是在开玩笑?

她目光落在他复印的1986年的永泰日报,她拿起复印件又看了一遍,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复印这张报纸。

她想得脑袋发痛,都没搞明白所有这些事到底有什么联系。

13

吴亮个子不高,圆脸,看起来不像杀人凶手。

不过杀人凶手脸上也不会刻字。

安敏是通过QQ和他联系上的。她在QQ上和他聊天,互发照片,很快就把他约出来,晚上在一家餐厅见面。

吴亮显然对安敏有好感,他说还是单身,在一家企业给老总开车,但老总答应,要把他安排到行政部门搞管理。

她试探:“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呀。”

“是吗?”

她做出思索的样子:“让我想想,对了,是8月26号晚上10点多,你在塔石广场和一个漂亮女孩吵架,有这回事吧?”

他叫了起来:“不可能呀。”

餐厅里的人都扭头往他们这张桌子张望,他压低了声音,委屈地说:“8月26号我还在泰国旅游呢,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他说8月初董事长就住院了,不用车,他就休了公休假,到泰国旅游。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取出手机让安敏看。他的手机上保留旅行社的短信通知,泰国5日游,8月23日到8月27日。

她把手机还给他:“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手机号码不是秦一功曾拨打过的号码,不过一个人有两部手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就这么一部手机吗?”她问,“不会用另外一部手机和别的女孩子联系吧?现在这样的男人可多了。”

他保证没有别的女孩子,他说就想和她交往,他是真心的。

她摇头表示不相信。

他赌咒发誓,他说名下确实还有另一部手机,但是早就被别人拿去用了。

“是董事长夫人借去用的。”他说,“都两年多了。”

“董事长夫人为什么要借你的手机?”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生意上的事吧。”

她在网上查过永磁公司的资料,董事长叫周元礼,58岁。他夫人叫李桂芝,比周元礼小15岁,在一家慈善机构当挂名董事。

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李桂芝借丈夫司机的手机和另外一个男人联系,除非是李桂芝和这男人有不正当关系怕被人发现而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

秦一功和一个40多岁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这种想法把她刺痛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没有。”她站起来说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就告辞了。

14

从餐厅出来,她一个人在街道上徘徊。

深秋的晚上,已经有些凉了。

她进到一家甜品店,要了杯豆奶,在桌边坐了一会,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吴亮的话太让她吃惊了,但她相信吴亮说的都是实话,吴亮不知道她的身份,没理由骗她。

她取出手机,在百度中搜索,很快查到了李桂芝的博客。李桂芝喜欢晒照片,李桂芝在照片上显得年轻,不像40多岁的女人。

李桂芝是周元礼的妻子,周元礼是永磁电子公司的董事长,而永磁公司是秦一功办画展的赞助商,听说永磁公司已经在秦一功身上投了不少钱,特别是这次筹划的中国美术馆个人画展,更是笔巨大的开支。

周元礼为什么赞助还没什么名气的秦一功?会不会是李桂芝在里面起了作用?秦一功挺欣赏“红与黑”中的于连,他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8月26日晚上他很可能在塔石广场和李桂芝见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一定是因感情上的事发生冲突,于是李桂芝把他害了。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交往了两年,但她并没真正了解秦一功。这个想法让她抓狂。

她用指头沾着豆奶在桌面上画了一个三角,三角的顶部是秦一功,底部两点分别是李桂芝和周元礼。

怎么才能搞清这三个人的关系?当然有办法,秦一功虽然不在了,但他的朋友还在。

15

安仁路是条狭窄的马路,路两边是匾牌店、五金店、小超市、饭馆等,马建军开的字画店就挤在这些小店中。马建军是秦一功的朋友,电话号码在通讯录的第一页上。秦一功曾告诉她,他的重要朋友都在通讯录的第一页。

安敏从出租车上下来时,马建军正站在路边等着她。

马建军的字画店不大,她坐在店里,可以看到秋风从门口的街道中刮过,卷起一片片树叶。

马建军泡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她双手捂住茶杯,感觉稍许暖和了点。天气预报说,由于冷空气影响,气温下降8到10度。她出门的时候穿了件薄毛衣,她后悔没穿厚点的外套。

马建军说:“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她想知道的是,秦一功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周元礼,以及周元礼为什么会赞助他办画展,是因为他的作品受欢迎吗?

马建军说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他的画应该说是不错,但因为没什么名气,所以在市场上没有什么买家,他想通过办个人画展,扩大影响。至于周元礼为什么会赞助,是一种投资吧,如果以后他火了呢,不是连本带利都收回来了?

“办画展,需要的钱多吗?”

“当然是烧钱了,就说他现在正筹划的个人画展,预算资金在200万以上。”

她吓了一跳,200万,他从来没说过要花这么多钱。

马建军给她算,场地费、请领导和名人的出场费、在报纸和电视上的宣传费,还有准备出画册的费用,加起来200万能拿下来就不错了。

“这些钱,都是周元礼的企业赞助的吗?”

“那是。不过目前这都是规划,企业的钱没到账,所有的设想仅停留在纸面上。”

她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认识的周元礼?

“是通过城市日报的袁可芬吧。”

袁可芬是日报的新闻部主任,能量很大,她父亲是美院教授,秦一功是教授非常欣赏的弟子,让女儿帮忙找赞助给弟子办个人画展,于是袁可芬给秦一功和周元礼之间牵线,促成了秦一功的第一次个人画展。

“周元礼的企业现在效益不好,为什么还答应赞助他办第二次个人画展,而且是在北京?”

马建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观察着马建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秦一功是不是和李桂芝有什么特殊关系,他通过李桂芝得到了赞助?”

马建军有点发晕,他不明白李桂芝是谁。

“就是,周元礼的太太呀。”

马建军笑:“你都想哪去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个女人在外面有相好的,是个新加坡人,昨天有朋友在机场看见她出境,到新加坡去了。”

她哑口无言,如果是这样,秦一功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和李桂芝联系呢?

16

永磁电子公司的办公楼在高新开发区,楼顶上的“永磁”两字格外醒目。在大楼正门的院子里,除了停车场,还有个颇有气势的喷水池。绕过喷水池,进到楼里,是宽敞明亮的大厅,正面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画像,下面是公司的介绍文字。

安敏站在照片面前,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公司的董事长周元礼。她听说过周元礼的发迹史,最早推销电子手表,然后盘下了一家店,经营电子产品,后来商店变成公司,成为市里颇有影响的企业。

照片中的周元礼相貌堂堂,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她隐约听说这个男人整过容。但照片上的那双眼睛总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哪见过这双眼睛。她的记忆飞速转动,最后定格在秦一功复印的那张报纸上。在报纸的空白处,用铅笔描绘出了这双眼睛。

他画周元礼的眼睛干什么?

她带着这个疑问,进电梯,到6楼,找到永磁电子的办公室。接待她的是一位叫钱梅的中年女人。安敏让钱梅看记者证,说杂志社准备登一组企业家创业的文章,永磁的周董也在名单上,因此希望她能提供相关材料。

钱梅看了看她的记者证,说公司今年的广告费已经用完了。安敏保证,她是来采访,不是来拉广告。

钱梅说那你就先看介绍公司发展的录像。

录像全长1小时20分钟,中间穿插了周元礼很长一段讲话。

她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像,周元礼讲普通话,但说话尾音和秦一功非常像。

秦一功也讲普通话。

秦一功是贵州人,周元礼是江苏人,但为什么这个人说话中带有贵州口音?

她提出来见周元礼。钱梅说不可能,周董住院,在特护病房,别说你,就算是公司的副总想见都难。

“是这样啊。”安敏满脸失望。

从永磁公司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街道中行人步履匆匆。她进到一家咖啡馆里,又想起了那张1986年的报纸复印件。秦一功不会无缘无故地复印这么一张地方报纸,她否定了怀旧的想法。一定是报纸上某条新闻让他感兴趣。

服务员送来了她点的饮料,她说:“送给你喝吧。”在服务员惊讶的目光中,离开咖啡店,她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住处。

1986年6月21日的永泰日报二版复印件摊在桌面上,上面有劳模事迹报道,劳模是位果农,通过栽种果树成为万元户。这位果农好像和秦一功没任何关系。劳模事迹下面是法律常识问答,致富信息。再往下是一则消息,内容是平溪山上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17岁的女中学生被害,凶手是永泰中学的物理教师陈富阳。案发后,陈富阳失踪,现县刑警队正在组织力量追捕。

在陈富阳的名字下面,有用铅笔标出的一个记号,似乎是无意中划了一道。

复印件空白处用铅笔很潦草地画了一双眼睛。

他为什么要画这双眼睛?而且这双眼睛和永磁公司董事长周元礼的眼睛非常像。

她想起有关周元礼整过容的传说。鼻子可以垫高,长脸可以变成圆脸,但眼睛很难改变。

还有,周元礼说话带有贵州口音,他是江苏人,为什么会有贵州口音?

难道秦一功怀疑周元礼是逃跑的杀人犯陈富阳?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这个想法顽固地盘踞在她脑子中,她忍不住,拨通了秦一功的姐姐秦岚的电话。

秦岚接到她电话并没有表现出多大意外,似乎一直在等着她的这个电话。

秦岚说,她记得1986年初夏发生的案子,因为嫌疑人陈富阳就住在她家隔壁。案发后陈富阳跑了,后来听说他到河南一家煤矿挖煤,冒顶把他砸死了。

“有人见到他的尸体吗?”

“没有,矿井被封了,尸体没挖出来。”

“怎么断定死的就是陈富阳?”

“是根据遗物吧。”秦岚问,“为什么忽然对陈富阳感兴趣?”

她本来想说,是因为你弟弟对陈富阳感兴趣,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就是想问问。”她说,“有些事情可能和这件案子有关。”

现在她基本确定,陈富阳可能改名换姓,冒充周元礼到这个城市创业,虽然整了容,但还是被秦一功发现了破绽,于是8月26日周元礼派妻子李桂芝找秦一功,肯定是给一笔钱想要封口,秦一功能要沾着血腥的钱吗?封口没有成功,最终他被害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周元礼让她妻子拿司机的手机和秦一功联系,周元礼肯定是早就认出了秦一功是曾在他家隔壁住的邻居小孩,一开始就动了杀机。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接上了,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这个想法让她热血沸腾。

秦岚说:“喂,你听见我说话吗?”

秦岚说:“找个当年参与破案的人和你联系,这个人对整个事情都很清楚。”

当天晚上安敏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电话,是永泰公安局的退休刑警赵光远,他曾参与过追捕陈富阳。

他说:“我们一直不相信陈富阳死于矿难。”

她用电脑把周元礼的照片发给了赵光远。赵光远说:“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晚上,她失眠了。她觉得自己替秦一功复仇了,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这对她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17

29年前的杀人凶手改名换姓,整容后变成公司董事长,这件事成了媒体上热炒的新闻。在永泰来的警察抓捕时,陈富阳已病重不治,临死时留下了一份忏悔书。

最让安敏感到意外的是,警察对秦一功的死因结论依然保持不变。

她又一次进到刑侦楼里,见到了那位名叫丁斯译的探长。

他们谈话的时候,隔壁电话响个不停。

丁斯译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古怪,她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一定很古怪。

丁斯译说,她判断得没错,出事那天晚上,秦一功确实见了一个人,是个女人,李桂芝。

秦一功在出事那天早上接到李桂芝电话,两人约定晚上见面,第一次约定的见面地点在酒吧,但李桂芝爽约了。秦一功打电话,李桂芝说忙,后来答应到塔石广场和秦一功见面。

两人见面后,李桂芝通知秦一功,她老公决定停止赞助秦一功的画展。她后来告诉警察,当时她的原话是:“你用那个20多年前的秘密要挟,像蚂蝗一样吸了他不少血,现在他决定公开这个秘密,反正他也不久于人世了,秦一功,你就等着坐牢吧。”

安敏不明白,这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斯译说秦一功最初见到周元礼就认出他是当年住在他家隔壁,杀人后逃跑的陈富阳,他就用这个要挟陈富阳赞助他办画展、出画册。陈富阳的企业这两年走下坡路,欠银行贷款无法偿还,但秦一功的胃口越来越大,提出要到北京办画展,还要在中央媒体上进行宣传,这是陈富阳无法接受的。恰巧在这个时候他被查出是癌症晚期,他决定在死前忏悔。

丁斯译说:“这意味着,秦一功的行为已经涉嫌了敲诈。秦一功是极要面子的人,他明白,这样一来,他的所有奋斗和追求就像建在沙滩上的大楼一样倾刻坍塌,他无法面对,最终选择了跳楼终结生命……”

她迷迷糊糊,像在做梦。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她要找的真相?这个真相让她痛苦万分。

18

从表面看,安敏没什么变化,每天照常上班、采访、编稿。但细心的人发现,她比过去沉默了,她坐在办公室里,经常望着窗外发呆。当时如果不去寻找真相,秦一功在她心中还是个完美的形像,现在这个形像崩溃了。

这天晚上,她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闺蜜打来的。闺蜜说:“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条件不错,搞艺术的,画家……”

她尖叫起来:“不要……”

发稿编辑/浦建明